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kkuru】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风尽长歌》 作者:骑马的狮子 文案 “夫日月兮,照我苍穹。 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山林间她的白簪花已成他眼中的白月光角楼上她的红衣袍又做了他心底的朱砂痣可他手中的箭,却那样绝决地刺入她的胸膛七国乱,九州狼烟 隔着国仇家恨,咫尺亦如天涯 此生,东风尽,长歌未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樱落(苏晴雪),叶风暄(殷君泽) ┃ 配角:泠崖,阮竹醉,夏侯伯骥,尹庭轩,沈玦晏,陆兮霖,殷云骁,殷盛西 ┃ 其它: 第一章 长风歌 后来人们说起萧国城破的那日,都觉得甚是凄凉悲壮。 苍茫大地群雄逐鹿,七国并立。萧国地处东南,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惜兵力并不强盛。七国中数宁国人最为骁勇好战,偏偏又比邻萧国。两国边界常年小仗不断。 宁庄公五十大寿那一年,终于寻了个借口,发兵十万率先攻了过去。 挂帅的是宁国箭术无双的七王子殷君泽。 据说此次宁庄公本打算派五王子殷云骁带兵出征,谁知殷君泽主动请缨为国一战。宁庄公念及殷云骁已有不少军功在身,而殷君泽则是一张白纸,前去历练一番也好,于是指派左右大将军加持,准了他出征。 殷君泽这一路竟是有如神助,而萧国则兵败如山倒。不过数月,已攻到了萧国的都城青州。 那一日正是南国深冬,北风飒飒的时节。萧国的军队还在做垂死挣扎,殷君泽却带了五百轻骑,避开正面战场,杀到了萧国王宫脚下。 萧国兵弱,王族的血性却是不弱。国君萧景公拒不肯降,带了几位年纪稍长的王子,亲自率领王宫内的羽林军前来应战。 殷君泽的这队轻骑先遣队兵力虽少,但个个都是悍将,眼见马上就能攻破宫门,忽地从宫中东南角传来一阵擂擂战鼓声。 萧国王宫内设角楼,专负责打更报时。此时这角楼上却站了一位身着赤红长袍的少女,一头青丝如墨,被高处的冬风吹得散乱,看不清模样。她整个人好似寒冬里一团燃烧的火焰,正费力地敲击着一面巨大的战鼓。 萧景公的第九女,锦安公主苏晴雪。 据说这位九公主出生时,连下了七日的雪天竟突然放晴,萧景公认为这是吉兆,于是赐名晴雪。可惜九公主的母亲、萧国最受宠的瑾华夫人却难产而死。因着这一层原因,九公主的身体也一直不好,自小被当成药罐子养的,萧国王宫内一半的名贵药材都给她吃了去。到了六岁那一年,普通的风寒竟咳出血来。宫内的御医束手无策,萧景公无法,只好将其送至青州城外翠台山的药师谷中,拜托谷主柳修英医治,并收为徒。 九公主再回到宫中,已是十年后。 为助兴中秋赏月宴,送上了一幅亲笔所绘的百鸟朝凤图,长九尺,宽六尺,用金箔纸装裱着,差人从药师谷抬入了王宫。而她则扮作乐师,一把长琴,奏了一曲《长风歌》,技惊四座,从此以琴画双绝,名动天下。 萧国的普通百姓自是无法看到那日盛况,只能听当时有幸赴宴的官员府上的佣人们隔着几道嘴巴传下来,啧啧称赞,说那曲子是极好听的,那百鸟朝凤图需由四个宫娥抬着才能完全展开,月光下竟似百只活物般栩栩如生。而长居药师谷的九公主,着一身鹅黄色的袍子,白纱遮面,奏长琴的风姿,也是极美的。 此时这平日里弹奏长琴的素白双手却执了鼓槌,将那一人半高的战鼓敲得隆隆作响。萧国的羽林军听闻鼓声,士气大振,不由浴血奋战,个个都杀红了眼,竟逼得殷君泽的兵力一时近不得宫墙。 这五百轻骑本就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若是硬拼下去,怕是没等得及援兵赶到,就会全军覆没。 没有半点时间犹豫,宫墙上的羽林军们突然开始投掷火流星。带着呼啸的风声,一团团火焰凶猛地砸向敌人。 宁国的战马怕火,都惊得不断嘶鸣,四处乱踏,几名轻骑硬生生跌下来,被战马踩踏致死。 眼见情形不妙,而战鼓声越来越响,一支精钢打造的长箭猛然间划破肃杀的空气,直直射入角楼之上,刺进红衣少女的心口。 宁国的七王子,箭术本是一绝。 战鼓声戛然而止。 宫墙上即刻间乱成一团,火流星的数量明显减少。 殷君泽执一把锃亮长弓,斜挎一只鹿皮箭筒,嘚嘚马蹄声中,只见他着一身墨黑的盔甲,直往宫门冲去。 正在此时,宫里最中央的太清殿内竟突然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一股焦臭的味道顺着东风袭来,宫墙外方圆不过两三丈的地面上亦此起彼伏地炸开了大团的黑烟。战马受惊,殷君泽虽已尽力掌控住缰绳,但还是一个滚身从马鞍上颠下来。顾不得满身血污,乍一抬头,便看见不过顷刻间,整座王宫已没于滔天的火光之中。 原来萧国的王族早已在王宫内外埋下了火药,一旦城破,举族殉国。 地上的薄雪被血染得一片嫣红,止不住的东风吹来,火海借风势变得愈发猖狂,滚滚的热浪波及宫外,将宫门烘得滚烫,连最远处的角楼上也是一片浓烟。萧国的王宫像是一座被隔离的孤岛,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那殷君泽不知怎的,明知此时前行是去送死,却弃了长弓和箭筒,要往宫里冲,几员轻骑大将合力硬拉着才强行拦下来。他却像疯魔了一般,双目圆睁,鬓发散乱,嘴里兀自喃喃不休。 自古宫内帝王恨妃子怨,不干净的东西甚多,此时又是萧国苏氏殉国,那几名轻骑都当殷君泽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只拉着他不放。 宫墙内传出齐声低低的哀鸣,噼啪火光中只听得声音断断续续,唱得却是那一首萧国的宫廷乐曲《长风歌》:“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宁庄公二十七年冬,萧国亡。 后续援军赶到之时,萧国的王宫早已被烧了个精光。 萧景公与几名王子战死,宫内被烧死的王族更是不计其数。 殷君泽不但打了胜仗,还一箭射杀了鼓舞士气的九公主苏晴雪,使得五百轻骑突袭成功,大胜而归,宁庄公大喜,封他为肃河侯,并将萧国近半数的城池割给他做封地。宁国的朝政因此又震了两震。 宁庄公膝下共十一位王子,三人早殇,剩下的八人中,除却当朝太子、嫡长子殷盛西外,只有两人封了侯位。一位是军功赫赫的五王子殷云骁,剩下的一位,就是这年纪轻轻的七王子殷君泽。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得闲的时候,偶尔会偷偷压低声音说一句:“这七殿下,怕是不甘心只做个侯爷的。那萧国的公主,虽是敌人,但到底是个女子,而且听说颇有才气。乱战之中能想到以此法扰军心、乱阵脚的狠辣之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若是有人还要再请教两句宁国的局势,先生也只神秘莫测地喝口茶水,讪讪笑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七国并成了六国,宁国的地盘更加辽阔,原能与之抗衡的章、奚两国便没了底气,只好私下里放出些舆论,说萧国王族有骨气,本不该亡。尤其是那位琴画双绝的九公主苏晴雪,难得有胆色敢于角楼之上亲擂战鼓,若生在太平盛世,定是无双的帝姬,只可惜生在乱世,就此香消玉殒。 这些都是后话。 又听说在宁国的庆功宴上,本有乐师想奏那一曲萧国的《长风歌》,以示宁国的国威,却怎么也找不到后半部曲的谱子,连带后面的几句词也寻不着,只好作罢。 宴上却不见殷君泽的身影,只派了个亲信说侯爷在萧国王宫的那场大火中被热浪灼伤了嗓子,饮不了酒,怕扫了诸位的兴致,便告病在家。于是这场宴,便是太子殷盛西主持的。 萧国已灭,关于萧国的故事便都成了传说,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若还有什么残留,便是从一个宁国著名画师的学徒嘴里传出来的。 两日前,一顶轿子将画师接进了肃河侯府,说是有一副画,从被大火烧成废墟的萧国王宫里寻出来,毁得严重,急需修补。 金箔的轴头只剩半边,七彩的画卷被烧了三分之一,熏黑了三分之一,还有可怜的三分之一,染了不少斑驳的血迹。 正是九公主十六岁时所绘的那副《百鸟朝凤图》。 作者有话要说: 忙完考试,终于有时间发新文… ----------------修改的分割线----------------------- 20160229改小bug,精修 20161124 再修… 第一卷 宫 第二章 山谷 我十四岁的那一年,谷里终于有了第一位嫁出去的师姐。 那日天气晴好,我在谷中的空地上晒药材,十七师兄玦晏刚好路过,故弄玄虚地同我道:“十九,荷衣师姐要成亲了,你知道么?”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成亲这件事一知半解,毕竟谷中的书房里全都是厚厚的医经和药典,好不容易有师兄弄来几本闲书,还没传看到我手上,就全被师父发现收了去。听四师兄兮霖说,师父专门有两个箱子装这些收缴上来的杂书,我怀疑他老人家没事也会拿来看看,这可惜没有人敢去求证。 我停下手中的活,问道:“成亲了会怎么样?” 玦晏摇头晃脑地解释:“你们女人成了亲,就要离开药师谷,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了。” 诚然,“相夫教子”具体需要做些什么,我不甚清楚,但“离开药师谷”这一句话对于我来说却是莫大的诱惑。我六岁起就被送进谷中,八年间,能够下山进城的次数受到了严格的控制,活动范围最远也就是到青州城最北头的中药铺,还是由师兄师姐们领着去卖药材。如果成亲之后就能光明正大的外出游玩,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我一激动,下意识道:“那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玦晏打了个激灵,想也不想:“不愿意。” 我感到十分沮丧。 如果没人愿意跟我成亲的话,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留在药师谷?一时气急攻心,我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他闲闲地踱步走开,只留给我一句话:“谁愿意娶一个公主啊?” 我抱着竹篮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是不是公主跟愿不愿成亲有什么关系,于是拿着这句话去问跟我同住一屋的十四师姐听泉。她听我说了由来,笑了好久,然后告诉我说玦晏是嫌我年纪太小了。可我总觉得这不是真话,一来是玦晏这家伙本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没什么资格嫌弃我的年龄;二来是如果只是嫌我小,为何又要专门提一句我公主的身份? 抱着师父常向我们提倡的“不懂就问”的精神,当天晚上,我又去问四师兄兮霖。 他正在药房里研制新药,衣袖挽起,满头大汗地将一锅黑乎乎的东西放上炉灶。我看着这随时可能爆炸的一锅不明物体,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决定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一定问完问题就走,绝不追问。 兮霖在一股呛人的烟雾里听了我的转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将火生得旺了些,笑嘻嘻道:“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我用力点了点头,一边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那灶上的药锅,心里计划着万一爆炸了我要从哪条路线逃出去存活的可能性最大。 他想了想,悠悠道:“公主嘛,公主是什么人?公主可是一国之君的女儿,与普通人不一样。呐,小十九你虽然不像个公主,但毕竟还是个公主。王族血脉不会流落在外,你父君迟早是要把你接回去许人家的。咱这谷里学习医术的都不是王族贵胄,只要没吃了雄心豹子胆,怕是没人敢提你的亲。”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他不断地在强调我是个公主的事情,一时间也没空分神去看那药锅,懵懂道:“公主…公主又待怎样?” 兮霖摇扇子的样子显得十分仙风道骨,虽然他脸上还是惯有的嬉皮笑脸的样子:“成亲这码事,必须得选个门当户对的人。十九你是我萧国的公主,未来的夫君啊,想必不是哪国的殿下就是谁家的世子,再不济也得是个名门之后,总之啊,不会是你在咱这药师谷认识的人。” 我紧张兮兮地问:“可是我只认识药师谷的人啊,难道,成亲还能嫁给陌生人么?” 兮霖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公主的婚事,本来就是国君说了算。运气好的,在宫宴上跟谁家的公子哥对上眼了,那公子哥又够胆子向国君讨了你,那便皆大欢喜;运气不好的,被当做和亲的筹码,嫁个纨绔的王子做不知道第几位夫人,啧啧,那才惨呢。” 自我有记忆开始,便在药师谷长大,虽然后来逐渐知道我的身份是个公主,但却从没影响过我的生活,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公主这个头衔,竟不是特权,倒是拖累。 兮霖见我发呆沉思的样子,以为是说话重了吓到我了,连忙道:“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看这几年七国之间挺和平的,仗应该是打不起来的,再说,你上头不是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姐姐嘛,要和亲也是先捡适龄的和,送你这么个小丫头去,人家未必肯要呢,哈哈——诶不对,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你呀,安安心心先在药师谷呆着,好好把医术学着,把身体调养好,别想些劳什子的事,玦晏那小子说的话也是能当真的?他不愿娶你,是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你。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想娶,你父君若肯答应,那才真是见了鬼。所以说,身为公主,生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很重要。不过这事有时真得看命,看天意。说到天意,这就是玄学了,现在我不跟你多说,总之,能体会到我话里的味道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这是…一股糊了的味道?” 药房上空传来一声惨叫:“我的药——!!” 过了几日,荷衣师姐便要离谷了,这天带了一个陌生男人驾着马车上山,要把已经收得七七八八的行李搬回去。听泉说这个男人是荷衣师姐的“夫君”,就是那个以后要跟荷衣师姐过日子的男人。荷衣在忙着跟几位师兄师姐道别感伤,那男子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收拾东西,再迟天就黑了。” 荷衣师姐一向性子活泼,此时却没有往日的伶俐劲儿,虽然不舍,却也不敢反驳,听话地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玦晏说女人成了亲,便会跟我们不一样了,我看荷衣师姐还没成亲,便和往日有些不同,这变化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看来这“成亲”,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我顿时又觉得,没人愿意娶我,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其实若不是兮霖前些天跟我说了套“公主论”,我实在很难想起我是个公主这码子事。据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每个月发烧的次数比别人几年发烧的次数都多,弄得我自己不痛快,我父君萧景公不痛快,连带着每日给我看病却每日都被骂得体无完肤的御医们也不痛快。我父君无计可施,只好将我送到了翠台山的药师谷中,拜托谷主、也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柳修英来调理我的身体。带着我的老嬷嬷在谷中住了三日,巧的是这三日我居然活蹦乱跳,跟一众学徒们玩得甚好。师父本来从不收贵胄子弟,见着我面的那一天,微微沉吟了一下,道:“这孩子有公主身却没有公主命,留在谷里也好,省得回宫里受罪。”待我能理解师父的这句话时,才反应过来这批语就两个字,命苦。作为一个公主,还能如此命苦,委实丢人,于是往后我便也羞于承认我是个公主这件事了。 除了每年我生辰的时候,父君会微服出来看我一看,其他时候,我跟宫里完全没什么联系。其实我也不太习惯父君过来看我,在来之前先是一队上百人的羽林军将谷口重重包围,然后有专人进谷来给我精心打扮一番,最后再送我到谷口的一间凉亭内,等上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父君才被一台锦缎丝绸装饰的马车载上山来,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回宫。我一直觉得因为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王宫,父君对我没什么感情,直到去年他要走时,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句:“晴雪,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他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我才模模糊糊地发觉,大概这些年,他自己也不好受。 我对母亲一向是没什么概念的,只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她便去世了,后来私底下偷偷去翻书房里的史书,大本大本的卷宗,留给母亲的只有两句话:“瑾华夫人,姑射神人,蕙质兰心,品性贤德,景公第四夫人。七年,诞锦安公主,薨。” 这个锦安公主说的就是我了,最后一个字我还不认得,但也已经猜到大概是死的意思。至于“姑射神人”这种高深的词语,彼时实在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任我绞尽了脑汁也看不懂,又怕去问玦晏会被他嘲笑,只好放着不管。 师父的医术十分精湛,将我的身体调理得好了很多,也并不因我是公主而给予什么特权,我照样要跟着师兄师姐们上早课,熟读药经,若是没仔细复习功课,还会被师父责罚。师父常说,我虽学了医术,日后却并不会靠医术谋生的,因此还特地给我加了两门课:长琴和绘画。他说他的弟子不能给药师谷丢脸,等以后回了宫,也得会点什么才艺,不然被我那些宫里的姐姐妹妹们看扁了去。因我是谷里第十九位弟子,又是公主,很少有人敢直呼我的名讳,只好折中一下,叫我的排行。想我从老九掉到老十九,真是越活越差劲,难怪师父说我命苦。 只是那时,我读的书还少,不然我就会发现,从古至今,公主的头衔向来是劫数,不是福分。尤其是对于一个天生就命苦的公主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保持日更! --------我是新修改的分割线-------- 20150701 改了一下时间bug--------------修改的分割线20160229 精修 第三章 缘起 药师谷中作息规律而严谨,唯有申时至酉时,是每天难得的一个时辰自由活动时间。 上次光顾着跟兮霖师兄探讨人生的味道,却一不小心让他的药没了味道,我很是愧疚。刚好今天雨后初霁,是采摘木芳草的绝佳时机,而木芳草恰恰是兮霖新配方里的一味重要药材,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决定去采些新鲜的木芳草回来以做补偿。 青州城外所倚山脉连绵数十里,翠台山为主峰,其间绿树成荫,盛产不少珍稀药材。药师谷选在半山腰的一处盆地山谷,由山脚上来本来只有泥泞土路,自从我入谷后,父君命人修葺了花岗石阶。谷外的地界虽然广阔,好在并无什么野兽出没,这也是师父放心准许我们出谷的原因之一。山间尚有薄雾氤氲,树木山林藏在这若有若无的雾气中,美不胜收,只是这雾气却使得寻找木芳草变得格外困难,我不得不一路低头仔细找寻,很快就累得腰酸背痛。 山林间一片寂静,除了我窸窸窣窣踩着枯木枯枝的声音,就是不远处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偶尔一两声鸟叫,更显草木幽深。 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半个篮子已满,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回去把这些木芳草给四师兄,再洗个手洗把脸,刚好赶上用晚饭的时辰。当下转个身,差点被地上的枯枝绊了一跤,好在反应及时,只踉跄一下,啪地一声踩断脚下枯枝,不至于跌倒,刚要暗自庆幸,猝极不防听到一声喝:“谁在那里?” 我万万没想到林中还有别人,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顿时结巴道:“我、我是——” 那声音十分冰冷,不待我回答,又凶道:“你是什么人?” 我在药师谷虽然没有什么特权,但也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大呼小叫过,心下顿时被他这副审讯人的语气惹恼,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只见隔着数丈,溪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个着伽罗色衣衫的影子,若草色的花纹滚了边,肩头批一件鸦羽色的绒面披风,做工很是精致,袅袅雾色中乍一看竟颇有几分仙气。他身后有两株桃花树,虽是早春三月,但山上寒凉,因此树上桃花皆只是酝酿出极小的花骨朵来。 我挺直腰板道:“你又是什么人?” 说话间大着胆子往他那边凑近了几步,他即刻十分警觉地侧了头,道:“荒山野岭,你一个小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我这才发现他的面上缚了一块白绫,绣着同色暗底云纹,刚好将他的眼睛遮住,只露出淡樱色的唇和斜飞入鬓的浓眉。我心中疑惑,难不成是个瞎子?瞎子还来爬山,真乃身残志坚。我同情心大起,顿时放柔了语气:“谁说这是荒山野岭啦?这么多人在山里头住着呢。我、我是来采药的。” 他冷冷道:“采药?”却是怀疑的口气。 我将药篮举起,急急道:“喏,你看,都是刚才采的。” 他愣了一愣,再开口时语气里不由带上了三分薄怒:“你——你是在羞辱我看不见么?”看他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脾气却如此不好,随便说两句话就凶神恶煞的,想来是因为这眼疾,没少受别人的嘲笑,以致愤世嫉俗,见人就要撒气。师父常教导我们,要耐心细致地对待有残疾有缺陷的病人,切不可嘲笑讥讽,因为病人的心理都是很脆弱的,病人生起气来更不是好惹的。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医者,他说这番话,我便也没有着恼,虽然后来想起,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忒孬了点。他一个瞎子,能奈我何? 我还在想要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把瞎了这件事说得好像普通伤寒那般平常,他已经又开了口:“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想要同情我?哼,瞎了便瞎了,我才不会自暴自弃寻死觅活,好男儿志在四方,就算…就算是个瞎子,我也会活得很好。” 作为一个残障人士,还能有如此远大的抱负,委实不易。想前几年有次玦晏爬到屋顶上给我捡风琴,不小心跌下来摔断了手,吓得泪流成河,愁得恨不得一夜白头,只道是这手再也抓不了草药写不了药方了,连着几天不肯吃东西,也不准兮霖帮他上药,整日消沉颓废,后来还是师父说了句“再这么不听话就把你另一只手也打断”才消停。骨折痊愈之后马上重新活蹦乱跳,嘴贱的程度不输以往,真让人后悔为啥他那时没有再闹下去,那样师父就能打断他另一只手了。 如此看来,此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而是一个有理想的瞎子。 我回想了一下师父平时教导我的那副口气,然后尽量模仿他语重心长的样子同他道:“我师父说,有的人是眼盲,而有的人是心盲。眼盲或许还能医治,心盲却治不好。有些人徒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辨黑白,心里头啊,早就烂透了。这样的人比眼盲更可悲。” 他神色一怔,语气愈发惨淡:“若眼盲也治不好呢?” 眼见这安慰了还不如不安慰,我不由有些泄气:“如果这眼盲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或是因为外伤所致,那么…恐怕…”呃,好像说多错多。 他慢慢攒紧拳头,又默默松开,转头给我一个背影,面对潺潺溪水,声音低如叹息:“我这眼睛,也不是生来就盲的。”说完这句,却没有继续,大概是有些伤感。我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只可惜那覆面的白绫遮了他的脸,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然这一身伽罗色的锦缎长袍穿着倒真称得上是英挺。 良久,他的声音淡淡地散开来:“我从前也是看得见的,只是半年前赢了那场箭赛后,眼睛却一日不如一日。刚开始是看东西重影,后来逐渐分不清点没点灯,到最后,竟在白日里见不得强光,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样子,自此我才相信我的一双眼睛是真的废了。反正也做不了事,便懒得呆在屋里,索性出来四处逛逛。” 眼盲分两种,一种是打娘胎里就带上的,这种情况即使是十个我师父也束手无策;还有一种是后天染上的,原因就多种多样了,只要不是外伤损了眼球,便八成是身体内部出了什么毛病,只要加以调理,未必不能治愈。 想到这里,我不由点点头,道:“原来这眼疾是近半年内的事。听你的描述,应该是染了眼翳一类的病,未必医不好。” 他缓缓摇摇头:“我找大夫看过,药石罔效。” 我拍拍胸脯道:“那是你没有遇见过药师谷的大夫。” 他若有所思:“原来你是医女?” 我清清嗓子:“那个,咳咳,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把把脉。” 他本坐在大石之上,迟疑了片刻,终是摸索着从石头上滑下来,左手拉起了花纹繁复的衣袖,露出右手腕。 他的手很好看,指甲也修得短,就是凉了点。虽是早春,但他长袍外还罩了绒面披风,按说一个少年人的手不该如此冰凉,还没诊上脉,我已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身子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 树林里忽地惊起几只飞鸟,眨眼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两个身着石青色衫子的青年,双双跪地垂首道:“公子,可找到您了。” 他漠然道:“我既能自己上山来,便能自己下山去,用不着你们操心。” 跪在左边的男子道:“公子,已到酉时,此时不下山,等天黑了,山路就更不好走了——”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惊叫起来:“什么!酉时了?”完了完了,每次晚归都会被师父罚洗所有弟子的臭衣服,我早就吃过几次苦头,比如六师姐有洁癖,老嫌我洗得不干净,弄得我只好多洗几次;又比如兮霖制新药老是搞出爆炸,有时一天要换三四套袍子,每件上面都是一股难闻的焦臭味,洗的时候快把手搓烂了也洗不掉。顿时我脉也不诊了,手忙脚乱地提上药篮子就要往回赶。 “实在抱歉啊,我得回去了。”我急匆匆地拎起药篮,随口敷衍道,“诊脉的事…下次再说吧!” 他一把扣住我手腕,掌心简直如一块寒冰:“下次?你明天还能来吗?” 我心中咯噔一沉,谁叫我逞一时意气多管闲事,现在眼看着想逃是逃不掉了,只好连连点头道:“明天…明天可以啊。这样吧,明日申时,咱们还在这里见面,如何?” 他的手松了一松:“好。”末了又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若自报真名他便知道我是个公主,若说叫十九他便知道我是药师谷里最小的弟子,免不了会看轻我,于是随口道:“阿九,就叫我阿九吧。” “阿九…”他低低念了一遍,然后才放手让我走,“你可以叫我阿澈。” “好、好,明天见!”我已然心不在焉,然后为了防止他再拉着我不放,趁他手劲略送的当口,立马撒腿就跑。 风声里,隐约听见他好像在我身后笑了两声。这对于从头到尾始终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的他来说,也算是难得了。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躲过今日的责罚。若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进了谷,再假装悠闲的出现在饭厅,就算师父问起,我也能拿“刚才在茅厕里出恭所以没出现”这样的蹩脚借口逃过一劫。 可惜天不遂人愿。 刚蹑手蹑脚地走到谷口便撞上兮霖,他又拿着一大锅废药渣去倒掉,迎面看到神色慌张的我,扭头看一眼院中的日晷,又抬起满面污糟的脸摇摇头,道:“你说这怎么好意思,又要麻烦小师妹替大家洗衣服了。” 我笑眯眯道:“兮霖师兄,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好吗?” 他慈爱地看着我,温柔道:“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20140105--------------------------------------- 为啥每次我的开头几章都写得这么烂啊啊啊啊啊,完全吸引不了人啊啊啊啊啊= = -----------------20160614--------------------------------------- 修改润色 第四章 别离 因着被罚洗衣服,次日我浑身乏力,早课上差点睡着,本来想趁下午的时间补个觉,可是想到师父常常教导我们做人要言而有信,而那个叫阿澈的少年,年纪轻轻便瞎了双眼,实在怪可怜的,只好打起精神去赴约。 行至溪边时,他已经到了。今日显得略有神采些,用一根琉璃绀的绸带随意系了发,换了一套鸠羽色的常服,同色腰封上绘了几朵祥云纹,只是面上仍是缚了白绫。 “阿九,是你吗?”他听见窸窣踏枝声,转了身来寻我。 “你不要乱动,我这就过去。”我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他的脚下弃着一根粗大的树枝,约莫是当拐杖用的,手上隐约有些细小的血口子。这一路上山虽有花岗石阶,但他目不能视,想必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也真难为他了。 “小心,在这里坐好。”我扶着他在溪边大石坐下,“来,把袖子挽起,我看看。”其实我从未替陌生人诊过脉,平日在谷里大家都很少生病,就算是病了也轮不到我来诊治,所以我一向手痒,今日有个现成的病患,刚好给我练手。 甫一搭上他的脉门,便感觉到脉象紊乱,时有时无,似堆积了不少的寒毒。按说少年人本应血气方刚,脉象该不浮不沉,节律均匀才是。想必他原本的身体也是不错的,不然这么多寒毒淤积体内,早就百病缠身了,别说出来爬个山,估计连出门都要凭人代步。如今他眼疾严重,手掌冰冷,定跟寒毒脱不了关系。 他一言不发,只是嘴唇抿得极紧。 我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心中大概有数,道:“男子属阳,天生体热,但你脉象迟缓细弱,手脚冰凉,看来体内寒气深重。眼睛周围经脉薄弱,寒毒入体便容易受损。今天我没有带银针,不能给你施针,先给你开点祛寒毒的方子——”说到此处才想起来身边压根没有笔墨纸砚,一时卡了壳,他淡淡笑道:“你将方子说与我听,下山后我自己去抓药。” 我呆了一呆:“这怎么成,万一记错了,兴许会出人命的。” 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放心,不会记错的。” 我只好把方子口述了给他听,他念了几遍,竟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果然有两把刷子。 “药方里的药你先吃着。”我嘱咐道,“以后每日申时你都到这里来,我替你施针,双管齐下,效果应该会更好。” 他再无昨天那副戒备敌对的神色,笑意清浅:“好。”顿了顿,又道,“昨天我听客栈掌柜说,这山中有个药师谷,谷主的医术十分高超,你口中的‘师父’,就是他吗?” 我奇道:“听说?原来你不是本地人啊,难怪连我师父是谁都不知道。” 他负手身后,含糊道:“我…我不是本地人。只是路经此地。” 我十分自豪地介绍道:“我师父可厉害了,不止医术,他还精通卜卦、书画和琴艺,就是…就是有时候对我严格了点,书念得不好,要挨板子的。” 他闻言敛了神色,认认真真同我道:“你师父这么厉害,难怪你年纪轻轻就能替人看诊。” 说来惭愧,我在药师谷排名最末,在医术方面的造诣自然也是最弱,就目前所学还未必能替他治好眼疾呢。 我急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师父时常跟我们说起学医者,要心中有道,能帮得上忙的就尽量帮一帮。” 又随意聊了几句,眼见时辰快到了,我便起身告辞。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缚着白绫的面容在逆光下看得更不真切,只能看见淡樱色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次日我便把那副自打师父送给我后就从没扎过真人的银针带了过来,喜滋滋地要给他施针。 我见他也拎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把盒子递给我:“打开看看。” 我疑神疑鬼地问:“不会是什么整人的东西吧?” 他只是不语,示意我打开。 我七手八脚的拆开盒子,一阵诱人的香味飘了出来,混合了好几种花的香味。点漆食盒内分了四格,每格内都放了四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糕点。 “你替我治病,我本该付诊金的,但你住在山上,想必难得下山一次,与其给银子,倒不如给些实用的东西。”他有些局促地解释道,“也不知道你们姑娘家喜不喜欢吃这些糕点,随便挑了几种带过来,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再换几种——你慢点吃,别噎着。” 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被呛了几口,药师谷内都是几位师兄轮流在膳房值日,常年粗茶淡饭,更加不会做什么糕点。我只觉生平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尤其是那桂花糕,香气馥郁,入口即溶,当下便口齿不清地称赞道:“喜欢、喜欢。这是在哪家铺子买的?改天我下山的时候也去买两盒过过嘴瘾。” 他低低笑道:“哪家铺子也没得卖,这是我家的厨子做的。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吃,我每日都带点上山就是了。” 我这才想到今日不是来吃点心,而是来给他施针的,于是恋恋不舍地放下点心盒,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道:“哦对,说到这个,我今天特地带了银针出门。” 他乖乖坐定,我卷起他宽大的袖袍,先在脑海里仔细想了想在练习扎注水铜人时那些穴位的位置,然后用手比划测量了一下实际人体上的穴位,执起一根银针,一咬牙扎了下去。 一两滴血珠很快冒了上来,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庆幸他看不见,却听他皱眉龇牙道:“怎么…有点疼?” “疼就对了。”我大言不惭地胡乱诌道,“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疼就说明扎到了穴位上,就说明你这个穴位的确经脉不畅。” 他只好噤声,过了片刻又疑惑道:“可是,我怎么还觉得有些凉凉的感觉,是出血了吗?” 我耐心地解释道:“是药水,我刚刚才涂上的。” 这下他好像没被我唬住,只抬起另一只手来试探。 我连忙止住他,喝道:“别乱动!施针期间最忌讳的就是乱动,要是弄得气血乱窜,你就完蛋了,知道吗?”说着连忙掏出一方纱布将蜿蜒流下的一丝血迹赶紧擦掉。 他只好任我宰割。 所幸刚开始的数针准头虽差了些,后面的便都能准确扎到正确位置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师父让我练习的那套注水铜人身上的穴位位置,有些是不够准确的。 算着到了时间,我将他扎成刺猬的两条手臂上的银针依次拔了下来。他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嘴里倒是硬气,没吭一声,待银针悉数拔完,才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于心很是不忍,有些愧疚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你早些回去休息。记得吃药。下次不必拎这么多的点心上山了,有桂花糕我就很满足了。” 后来我日日从谷中出来与他相见,持续了半个多月,期间吃了他不少桂花糕,可他的眼睛却不见好,我想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发现我是个滥竽充数的大夫,于是这天扎完针,他照例跟我讲着谷外的许多故事,我一边往嘴里塞桂花糕,一边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要不找一天我不再来了,他只知道我叫阿九,是药师谷的人,反正也不知道我的模样,而谷中排行第九的又是位师兄,就算当真找上门了,我躲起来他也没法。只可惜这好吃的桂花糕啊,是再也吃不到了。想到这里,又十分伤感,嘴里干得厉害,于是叫他把随身带的水壶递给我。 那水壶是他平时私用的,我不便对着壶嘴喝,只好举起倒进嘴里。然而刚喝了一口便觉得不对劲:这水虽呈淡绿色,却没有一丝茶味。 “这是什么水?”我疑惑道。水中无味,但却显色,显然是放了什么有色无味的配料进去。他很少接触药材,也看不见,自是觉察不出什么问题,但这对于我这个从小在药罐子泡大的人来说,却异常敏感。 “就是普通的热水啊。”他不明就里,“以前喜欢喝茶,后来嫌喝了晚上睡不着觉,便戒了。” 我又灌了一小口进嘴里,细细漱了漱,不知怎地心里咯噔一沉。 “这水,被穆桑菊泡过。穆桑菊是什么,想必你不知道吧。”我沉住气跟他讲,“至寒至阴的药材,除非是虚火过旺的病人,不然平日里是禁用的。你喝这水多久了?我看你体内的寒毒八成就是喝了这种水才淤积的。寒毒入体,最损筋脉,眼睛周遭的经脉那般薄弱,难怪第一个出毛病。我还在想你的眼睛怎么老不见好,原来竟是一边在调理,一边在服毒,自然无法痊愈…” 他愣了好久,忽地拂袖一挥,我手里的水壶被他摔得粉碎。 我吓了一大跳,俯身去拾被他袖风带飞的那副银针。 “对不起。”良久,他才开口,“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没事。” “没想到,千防万防,竟然是身边的亲信在给我下毒。”他气得有点哆嗦起来。 我只好低声安慰他:“现下知道了,以后不喝便是了。我开的药你继续吃——”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没等我说完,便握住当做探路杖的树枝,道:“我先回去了。” 我踟蹰着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来挽留他,只好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身影下山。 后来连着好几天,他竟是都没再来。 我有些着急,担心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我以前也担心过别的事情,比如担心上次的考试有没有通过,又比如担心背不下药经被师父责罚,但是都跟如今的不一样。 我担心他一个瞎子,会不会去找那所谓“下毒的亲信”算账然后被乱剑砍死,会不会在上山的路上被石子儿绊倒摔下山崖,会不会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如果我再年长两岁,大概就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可惜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 我仍是每日申时出谷等他,一连过了将近十日,他都没有再出现。 所以那天当我在溪边看到他时,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虽然有点后悔没穿件更漂亮的衣服出来,头上还插着一朵十分彰显村姑风情的白梨花作簪花,但也顾不得什么,只冲他跑过去:“阿澈?” 他停了步,有些惊喜:“阿九,你还在这里?” 他的面上仍是缚着那一方白绫,我的动作放缓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眼睛,还是没好吗?” 他没回答我,只淡淡笑了一声,依旧递给我个盒子,道:“阿九,我是来道别的。明日我便要走了。”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抬头看他:“走去哪里?”这么一顿,发间的白簪花便松松地坠了下来。 他弯腰替我拾起白簪花,一手扶住我的脸,一手将簪花重新插回我的发髻中。 他似乎是可以看得见了,只是仍然缚着一方白绫。我欣慰之余又带了三分的担忧。他的眼睛,当真无法痊愈了吗? “我这次出来,本就没打算长留,只是想散散心的。”他笑了笑,“若不是遇见了你,估计早就就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我虽从没开口问过他的身份,但也猜到他约莫是个贵族子弟,不然不会有随身的侍从,也不会有这些华贵的衣服。他连真名也不曾告诉我,更加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有些丧气,道:“你会回来看我吗?” 他沉吟了片刻,道:“我…争取。” 我有点失望,但又不想露出难过的样子,于是拎起那盒桂花糕,故作轻松道:“好吧,可惜我再也吃不到这桂花糕啦。你也真是的,明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也不多送点过来。” “阿九…”他忽然唤我,身后一个多月前还只有花骨朵的桃花树已然怒放,枝头一片浓烈的粉红,如天边的灿烂烟霞。 “嗯好了,我知道的,你眼睛还没治好,上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开玩笑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讪讪解围道,一边忍不住鼻头一酸。 幸好这些他都看不到。 我第一次这么庆幸他是个瞎子。 可是再这样拖下去,就算他看不到我这副伤心的样子,也会听出我的声音有异,不是说瞎子的听觉最灵敏了吗。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难过些什么。 我俩久久无话,只能听见山间鸟鸣阵阵,流水潺潺。 我暗暗问自己,这般舍不得,是因为痛心再也吃不到桂花糕,还是因为想要日日见到他?好像兼而有之,又好像哪个都不是。 但是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要走,这是板上钉钉、半点也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事情。我觉得,我还须表现得大度一些,才能像个懂事的大姑娘,于是摆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冲他抱拳道:“阿澈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一别,有缘再见!” 他失笑,那笑容却很快淡去:“阿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我讨厌别离,虽然我经历的别离并不多,但每次目送父君下山时,都让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想,反正他也看不见我,让我自私一回吧。于是扬起头,道:“我就不送你了,你也保重。”我没敢等他再说什么,紧紧抱着胸前的点心盒,先开始是慢慢走开,后来忍不住拔腿飞奔起来,直到回头再也看不到他为止。 那盒桂花糕我一直没舍得吃,放在柜子里珍藏着。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腐败发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手贱把女主设定为学医的了,哎,我又完全不懂医道,只稍微了解些中医养生= =好多东西都是胡诌乱编的…… 第五章 国破 后来我常常后悔,早知那日当真是和阿澈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应该痛哭流涕地诉一诉离别的衷肠,把鼻涕眼泪都一股脑地抹在他那套值钱的衣物上,然后再赠个定情信物啥的叫他日后睹物思人,每每看到我送他的信物,就会想起翠台山中有个风姿绰约,不对,美丽善良的小姑娘。总之,哪个有智商的姑娘都不会傻到像我一样故作云淡风轻地拍拍屁股走人,还以为留给人家一个背影很潇洒呢。 想来老天也被我这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蠢劲儿给感动哭了,第二年又是暮春时节,竟然有两位小童敲响了药师谷的大门,送来两个做工精美的梨木礼盒,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哪位是阿九姑娘?我家公子吩咐,务必要将这两盒桂花糕送到药师谷阿九姑娘的手中。” 当时我和玦晏刚好合力提着一桶水打算出去给后山的药田浇浇水,听到门外访客说的话,手一松,差点将水桶打翻。 开门的兮霖愣头愣脑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阿九姑娘。”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欣喜问道:“是阿澈派你们来的吗?” 绿衣童子笑而不答,只道:“这位想必一定就是阿九姑娘了。我家公子的心意,还望阿九姑娘收下。” 我接过梨木礼盒,一开盒盖,便涌上一股熟悉的桂花香气。依然是四方格的布局,每个小格内各有四块淡黄色的糕点。 玦晏在一旁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瞠目结舌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打量我道:“看不出来啊,你竟然瞒着我们结识了这么有钱的公子哥。” 兮霖师兄笑嘻嘻道:“小十九啊,这是红鸾星动了。” 遗憾的是,我收这桂花糕,只收了三次。 十六岁那一年的初夏,几台华贵软轿停在谷口,从上面下来了数个衣着干练的青年男子,都是父君的心腹。他们进了师父的屋子,谈了很久。 门开时,师父看见站在门柱边上的我,于是招手道:“晴雪。”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 师父依然是往日里那副语重心长的口气:“今年中秋,便回宫过节吧。” 当时我就震惊了:“师父是要赶我出谷吗?” 师父的手搭上我的肩头,道:“到底是个公主,不能在山上过一辈子。明日开始,早课先不用上了,到我屋里来,画上一幅画当做给你父君的中秋贺礼吧。学了这十年,我药师谷的弟子,不能丢人。” 原来是父君想要把我接回去了。 我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才画完那么大的一幅百鸟朝凤图,随后师父又指导我加强练习了两个月的长琴。我练得很认真,手指头上经常都是血泡。我想着,既然医术已经这么烂了,如果还不会点什么别的才艺,倒真是把师父的脸都丢光了。 八月初十,宫里派了人接我出谷。 兮霖已经成功研制出不少新药,听泉也许了人家,只有玦晏还是老样子,笑话我连回家还要哭鼻子。我冲他千叮万嘱,来年若是阿澈又送了桂花糕过来,一定要先替我收下,然后转交到宫里,千万别告诉那两个小童子我是个公主,因为没什么人愿意娶公主的。 当年的中秋宴,我便送了那一幅百鸟朝凤图上去,自己则扮了乐师,在一群莺莺燕燕的舞姬中奏了一曲《长风歌》。 我回宫这码事,父君很高兴,我却没什么可开心的。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对我毕恭毕敬,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弄得我很扫兴。 以前总嫌在药师谷的日子枯燥无味,进了宫才发现,宫中的日子才真叫无聊。 次年春天,玦晏进宫来看我,手里提着两盒桂花糕。兮霖也来了,我简直要热泪盈眶,拉着他俩说了好多话。玦晏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聊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我:“十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什么阿澈?” 我想也没想,毫不脸红地承认道:“是呀。” 兮霖轻轻咳了两声,道:“小十九啊,师兄早就跟你说过,公主的婚事,向来是君王说了算。所以你喜欢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父君给你挑中了什么人。你今年也十七岁了,可以许人家了,若是心里记挂着一个什么阿澈,以后成了亲,肯定是不痛快的。师兄是过来人,劝你还是早点放下吧。都三年了,他若真对你有心,不说过来提亲,至少会抽空来看看你吧?光送这些不痛不痒的桂花糕算什么。”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于是决定等到明年那两个小童再来送桂花糕的时节,一定要跟他们问清楚,阿澈究竟是谁,人在哪里,不能再让他俩送了桂花糕就走。他若是不能来找我,那么我可以过去寻他。 显然,我并没有那样的好命,可以等到来年的春天。 冬月里,宁国的军队突然攻了过来。 男人的预测能力就跟女人的识路能力一样不靠谱。当年兮霖师兄说七国这未来几年应当都是太平的,谁知才过了三年,萧、宁两国便真刀实枪的干上了;朝中的那些迂腐大臣说我大萧土地辽阔,想要攻来也是不易,谁知不过数月,宁国七王子带的兵便杀到了青州脚下。 听说这次带兵的不是宁国的常胜将军、五王子殷云骁,而是主动请缨的七王子殷君泽。这一年我在宫里也了解到不少别国王族的事情,殷君泽虽然在带兵打仗的经验上不能跟殷云骁相提并论,但论箭法,如他屈居第二,恐怕无人敢争第一。他毛遂自荐的目的,恐怕也是想一战成名,从而有资格跟殷盛西、殷云骁争夺储君之位。 国破的那日来得那样快。 宫里是一片肃杀的凄冷,宫墙外却闹哄哄的。我早前只看见满鬓斑白的父君从箱底拿出了那套很久没穿的战甲,几个太监合力才帮他穿上这沉甸甸的的衣服,又套上头盔。几个年长的哥哥也是一身戎装,却忍不住偷偷红了眼眶。 他们高大的背影如同落日般悲怆,往宫门口走去。 我从未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父君。”我喑哑着嗓子开口。 “晴雪?”父君转身停下来,我奔过去,拥住他冰冷的盔甲,护心镜硌得我胸口生痛。父君一生为人温和儒雅,不会半点武功,却在此时穿了盔甲,不是去送死,还是什么? 我从小没得到过母亲的疼爱,待到有了记忆,却被父君送进药师谷,相应的也没有拥有过父亲的照顾。直到人已懂事,才被重新接回宫中。这一十七年的人生,前六年饱受病痛的折磨,中间的十年远离亲人,唯有这最后的一年,才是作为一位公主、真正享了享清福的。 师父说我命苦,果真不错。 “不是早就叫你走了吗,为什么还留在宫里!”父君的声音在颤。 “走到哪里去?”我一眨眼,面上冰凉一片,“若萧国就此灭亡,天下之大,又何处为家?” 父君紧紧拥住我:“晴雪,不要怕,你母亲已经等了我们十七年,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 橐橐靴声中,他带着长刀与几位哥哥绝决而去。 宫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太监宫娥早就跑了一大半,胆小怕死的夫人要么跟着逃了,要么一根白绫悬房梁自行了断。 我是绝然不会逃走的,但也不想白白等死,于是换了一身赤红色的袍子,穿过长长的空荡荡的院落,往宫里的角楼上走。 据说若死时穿着红衣裳,而怨念又足够强大,灵魂便不会投胎转世,而是化作厉鬼,生生世世的飘零在这世上。 这些今日踏我国土、杀我子民的异国人,我倒是要看看,都长着一副怎样的嘴脸。 隆冬的风真大,冰冷刺骨,我站在角楼之上,只觉得差点要被冻僵了。俯瞰下去,城墙下已堆满了尸体,浓烟滚滚,分不清敌我,只看到两军厮杀,状况甚是惨烈。 点点银白盔甲中,赫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仔细看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套玄黑色的战袍。那人脸上戴着头盔,看不清模样。□□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身后背着一筒花翎羽箭,出手甚为骁勇,几乎无人拦得住他。 想必这就是宁国的七王子殷君泽了吧。 我顾不得刀割般的寒风,踏过角楼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执起鼓槌,将那比我还高上不少的战鼓隆隆擂了起来。 战鼓的声音鸣得这样响,传得这样远,我站在鼓边,只觉得震耳欲聋。 脑海里浮现出师父初见我时那皱着眉头的样子:“这孩子有公主身却没有公主命,留在谷里也好,省得回宫里受罪。”不由感叹,师父真是个全才,不但精通医术,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琴,连看相卜卦,也是这样准。不像兮霖师兄,好不容易翻着周易说玦晏今天会遇上贵人,结果当天他就从房顶上跌下来摔断了手。 一会又浮现出阿澈那张虽缚着白绫但依旧丰神俊朗的脸,我想起他帮我戴白簪花时的温柔手劲,虽然盲着,却一点也没有戴歪。今生竟是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他愿不愿意娶我了,也没有机会再吃一口他家厨子做的桂花糕。 眨眼间止不住的眼泪流出来,被风一吹,像是要结冰似的,寒气入骨。 角楼上的卫兵开始往下投掷火流星,呼啸的声音让我一瞬间有着也许能赢的错觉,可是反应过来时只看见那一抹玄黑的身影已然逼近角楼,手中持着一把金灿灿的长弓。我没看清他是何时射出那支箭的,只是觉得心口蓦地剧烈痛了起来。 手一松,鼓槌应声而落,鼓声便也戛然而止。 我低头一看,是一支精钢打造的长箭,尾部花翎下刻着一个篆书的“殷”字。淅淅沥沥的血珠子不断淌到地上,可是我疼得动弹不得,每呼吸一次都感觉有千万把小刀在扎我的胸口。 好一个殷君泽。 虽然早就知道他箭法精准,但想着他是王公贵族,那些传言肯定多多少少都掺了水分,没想到竟是所言不虚。如果宁国的几个王子都是这般厉害,萧国要亡,只怕也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我已无暇再顾及输赢,因为眼前逐渐出现了幻觉,大片大片的黑影扑面而来,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在我面前来回反复。我甚至出现了幻听,听见不远处有玦晏的声音忽大忽小地传来,他焦急地唤着我十九。 寒风忽然暖了起来。 人世间的最后一眼,我看见漫天的火光,伴着东风呼啸,很快将一座座宫殿烧得干干净净。鼻腔里充斥着焦臭味,和我胸前的血腥味。而耳边却响起去年中秋宴上我弹奏的《长风歌》:“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作者有话要说: -------------------20140107-------------------------------JJ老抽风!!!!!!!!!!!!!!! 第六章 归去 疼。疼得如同全身都被碾成了齑粉,又被丢进油锅里剧烈的炸,那种绵密而扎实的痛感从头蔓延到脚,一处不落。 我很诧异,作为一个厉鬼,居然也会感觉到疼,这买卖不划算。更奇怪的是身子竟然沉甸甸的,想动一下也是困难。 眼前一片混沌。 我隐隐约约的想起,我死前,胸口是结结实实地中了一箭的,但是看到的却是熊熊的大火,也不知我到底是死于箭伤呢还是死于火灾。要是箭伤倒还好,不至于破相,顶多胸口上有个大的血窟窿,拿衣服一遮也便吓不到人;要是火灾,乖乖,那就惨了,估计模样不会美到哪里去,吓到自己不要紧,吓到些花花草草可就不好了。 这么一想,倒是对我的厉鬼形象挺心急的,猛的一睁眼,明亮的光线又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大概是因为变作了鬼,所以很是畏光。 我眯起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天青色的围帐,费力地扭了扭头,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笔直的背影,就坐在不远处的圆桌旁,乍一看很像玦晏。没想到地狱里的鬼差这么人性化,怕我们这些新鬼怕生,特地变化了作熟人的样子来给我们指路。 我艰难的开了开嗓:“鬼差大哥…” 那位鬼差蓦地一震,噌地一声站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过来。 “十九?”他声音有点抖。 我热泪盈眶地发现,这位鬼差居然变化得连模样和声音都丝毫不差,活脱脱一个翻版玦晏。 “大哥。”我欣慰地笑了笑,却看见他眼里满是惊讶。 “好不容易醒了,难道竟是失忆了不成?”他自言自语了两句,连忙放开嗓子叫人,“四师兄——四师兄!十九醒了!” 很快,另一位鬼差就应声进来了,这人,啊不,这鬼变化得正是四师兄兮霖的模样。 “完了完了,我看十九八成是伤到脑子痴傻了,居然连我都不认得,还一个劲叫我什么‘大哥’!”变成玦晏的那位鬼差急急说道。 而化做兮霖模样的鬼差明显稳重很多,一屁股坐到床沿边,先是诊了诊我的脉象,然后又拨拉了一下我的眼皮子。 我更加搞不懂了,死都死了,还有哪门子的脉搏啊。 “十九,能认得我吗?”最后他问我。 “兮霖师兄…”我下意识地叫道。 “能认人,这鬼门关算是度过去了。” 听到这话,我迟钝许久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起来,度过了鬼门关——难道我还没死?难道我竟是还活着?我居然还能活着? 一旁的玦晏已经十分聒噪地叫唤起来:“搞什么啊,能认出兮霖却认不出我,十九,平日里白给你开那么多小灶!” “你们…不是鬼差?”我愣头愣脑的问。 “呸,什么鬼差。”玦晏使劲翻了个白眼,“有这么帅的鬼差吗?” 很好,现在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是玦晏本人。 说不出是开心、感动或是别的情绪,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滚烫的热泪就从眼角滑了出来。 “诶,你哭什么——”玦晏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眼泪,“我刚才那不是在骂你,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认不出就认不出嘛,大不了大家重新认识一场——”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胸口便又开始剧烈疼痛,探手一试,整个右胸口连带肩部都缠上了厚厚的纱布。 正是我中箭的地方。 “十九,快别哭了。”兮霖劝道,“忧伤肺,你肺部是重伤,想早点好起来的话,就别这么难过了。” 我生生忍住嚎啕,泪眼婆娑地看他:“宫里还有多少人活着?” 兮霖眼里的眸光明暗忽闪了几下,久久方道:“只有你一个。” 果然,那些火光、那些厮杀,都不是梦。 我还要再问,玦晏忽然开口,语气里是少有的凝重:“师父在宁国大军攻到青州来的前几日起就一直没睡好觉,一天夜里起来,随手给你卜了个卦,竟是大凶,于是便派我下山,看能不能把你接回山里住几天避避难,谁知青州城门那么快便失守,我刚进宫,殷君泽就带着轻骑杀过来了。你不在自己的寝宫里,也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是听见战鼓声才发现你居然跑到角楼上去了。你是嫌自己站那么高都不够招摇还是怎的,居然还穿了一身的红衫子,当下我就估计要出事。果然,角楼刚爬了一半,就听见你的战鼓声断了。殷君泽是箭术一等一的好手,你又这般显眼,没有一箭将你射死,真的算你命大。” 我恍惚间想起来昏死前听见玦晏的声音在叫我十九,当时还道是幻听,原来是真的。 玦晏继续道:“估计这世上,也难再有比你们苏家更烈的王族了,一旦城破,举族殉葬。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背着你逃出王宫,要不是碰到兮霖前来支援,估计连我都要死在半路上。” 我一边听,眼泪又忍不住一边淌。 兮霖接话道:“我见着玦晏的时候,他的半边袍子都被你的血染红了,说实话,我都怀疑你能不能挺过来,你那时真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脉搏都弱得快要诊不到了。这山是肯定上不了了,只好找了家医馆先救了你再说。我放了只信鸽通知师父,他老人家连夜下山,带了好几株续命的千年老参来,切片让你含在嘴里吊着一口气。你又昏迷了足足五日才醒过来。唉,总算师父的苦心没有白费。” 我擦擦眼泪,道:“师父呢?” 玦晏道:“师父在隔壁的厢房里歇下了,怕他还在休息,所以没敢打扰。” 我呜咽起来。 兮霖安慰道:“好了好了,又哭什么?哦对,既然醒了,那我去熬点药,你趁热喝,好得快。”说着起身出了房门。 一旁站着的玦晏估摸是累了,立马坐在兮霖刚才坐过的地方,低了头细细瞧我。 我吸吸鼻子,哽咽道:“干嘛这样看我,我是不是毁容了?快点拿块镜子来给我看看。” 他嘴角弯了一弯,道:“等你好起来,自己拿镜子照去。” 我嚎得更凶:“就是毁容了对不对?你们瞒着我也不顶用!” 玦晏哭笑不得:“谁说你毁容了?那箭是射在胸口又不是射在脸上,再说我马上抱着你下了角楼,火还没烧过来呢。十九,别想那么多了。你先好好调理身子,等能上山了,就回谷里住吧,跟原来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跟原来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在药师谷里住了十年,最近一年才回了宫。可是就这么短短一年,乃至这么短短几天,有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父君赐我封号锦安,是愿我锦绣荣华,一世长安,只可惜这个愿望再也实现不了了。 昏昏沉沉地又睡了好几个时辰,醒来后终于见到了师父。 他端了一碗药,扶我坐起来,斜靠在床栏上。不过一年没见师父,他竟也苍老了不少。 “师父…”我又想要哭鼻子了。 “晴雪。”师父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只是把碗递了过来,“先喝药。” 其实我最最讨厌喝药,但是现在却一声不吭喝了个精光。 “一年前,你父君派人同我商量,想要接你回去。”他徐徐开口,“我现在想,若那时编个借口骗骗你父君,说你身子羸弱不宜回宫,又或者,如今早几日让玦晏接你回来,你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低低道:“师父不是说过,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劫数。连神仙都尚且不能乱改命格,何况凡人。如今萧国已亡,宫里的人都做了陪葬,晴雪虽长在山野,但骨子里还是王族的一员,就这样死了,也算不上丢脸。只是又辛苦了师父,将晴雪从阎王爷手底下抢回来…” “玦晏说,你在亡国那日,跑到角楼上去擂战鼓,能有这样的胆色,着实不易。若不是女儿身,年纪又这般小…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师父将空碗放到圆桌上,“等你好些了,跟师父回谷里吧。能活下来,总归是好的。” 我在医馆里休养近一个月,下床走路已无大碍,师父便先回山里了。我也吵着要回去,可兮霖和玦晏不放心,又压着我喝了好几天的鸡汤,而后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没什么两样,就差几根丝线缠着了,才准许我上山。 已是深冬,比起亡国那日,又冷了不少。一路上见到许多宁国的驻兵在巡逻,我的步子放缓了些,兮霖连忙扶住我,一手替我拉起斗篷后的兜帽遮住我的大半张脸:“别看了,赶紧走。” 那股梦魇般的焦臭味仿佛永远消散不了,远远望去,宫里断壁残垣,一片焦黑。角楼塌了一半,几只插了萧国军旗的枪杆仍兀自在风中招展,如展翅欲飞的残破蝶翼。我努力让自己扭过头不去看,可还是被凛冽的东风吹红了眼。 山路上到处都是积雪,我的身子大不如前,走不了多久就喘得厉害,本来一两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竟花了大半天。到谷口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暗。 药师谷里点了许多橘色的灯笼,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极有仙气,兮霖在前几步,道:“还是住你原来那间屋子。听泉已经搬走了,房间大得很,你一定欢喜。” 欢不欢喜,我没什么感觉。至少对于死了全家的人来说,我的确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叫我欢喜。 这些日子里我不说,是不想叫他们担心,但心里却是清楚。偌大的一个苏家,除了早年间嫁给世子诸侯的姐姐们,竟只剩下我一人了。活着是活着,但总好像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还应做些什么。 饶是如此,我终是勉力在面上绽开一个笑容:“就知道四师兄对我最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怒发现居然有两个收藏了??那个在我还没开始宣传就收藏我渣文的壮士我们认识一下呗??=3= 第七章 前路 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 今年山里的寒气尤其重,山脚下已经一派春意盎然,山顶上仍是有积雪未化。 这三四个月里我活倒也潇洒,不必上早课,也不用干活,还可以趁着身子没复原,对兮霖和玦晏颐指气使。师父对我的医术修习看管得严格了许多,经常拿些疑难杂症的例子来考我,我自然是不愿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于是私下里也看了不少药典经书,后来逐渐也能对答如流。偶尔碰到些上山求医的病人,师父亲自出诊,也让我在一旁学习观摩。我暗地里揣测,师父估计是怕我日后好吃懒做养不活自己,于是希望我把医术学好,等哪天下山了,也好有个填饱自己肚子的手艺。这样想着,学习也便卖力了些。 后山腰满院桃花盛开的时候,玦晏状似无意地幽幽道:“那个什么阿澈的桂花糕,怕是快要送到了。” 彼时我正在小心翼翼地挖一棵冬凌草,听到他这句话,手一颤,药锄便将那冬凌草的根部拦腰斩断了。 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药锄,说了声:“哦。” 玦晏仔细盯着我:“就一个‘哦’?” 我吃力地咳了几声,心虚地没说话。以前我总想着,我既是公主,而又没什么人愿意娶公主,那还是不要叫他知道这件事好了。现在我不是公主了,却又想着,要凭什么去问他愿不愿娶我呢?他身为贵族子弟,是万万看不上山野里的一个小丫头的。 玦晏道:“往年的四月,他都会派人送两盒桂花糕来给你。去年是我帮着收的,那两名童子也没问你去了哪里。今年,还便由你亲自收了吧。” 后来的日子便有了期待。每次听见叩门声,都是我屁颠屁颠地跑去开门,可是回回都不是那两名童子。 转眼间四月便过完了,还是不见桂花糕的影子。 兮霖安慰我道:“如今战乱,萧国又新亡,许是那阿澈公子的手下在路上被宁国的兵扣下来盘查,耽误了些时日。你别着急,再等等吧。” 其实我并不着急,如今多的就是时间,再等等也无妨。 又等了大半个月,没等来阿澈的桂花糕,倒是等来了早前外出办事的师父。他风尘仆仆地洗了把脸,就唤我进了屋子。师父他老人家自我的伤势稳定后,每隔十几二十天就下山一趟,但是并未跟任何人透露是去做些什么。 “晴雪。”师父略有些疲惫地坐在椅上,揉了揉太阳穴,“你的身子已经基本痊愈,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你。” 我呆了一呆。 “我本以为,萧国虽然兵力不强,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原来果真是出了内鬼。”师父叹道,“宁国占尽天时地利,又与他国合纵,萧国便难逃一劫。” 原来师父早就觉得萧国亡得太过迅速,内心生疑,于是近月来陆续下山走访打探了一番,倒真给他知道不少□□出来。宁国吞并萧国,乃因四人合力所致。 第一个,是萧国朝中重臣、官至司马的尹仲甫。此人其实是宁国人,潜伏萧国多年,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是宁国布在萧国最大的一枚棋子。两军混战,就是他一直将萧国的情报偷传出来,宁国才能这么顺利地一路攻到青州。据说青州城的大门,就是他的手下拉闸打开的。萧国亡后,他也回了宁国,加封太保,虽无多少实权,但声名极盛。 第二个,是程国的公子宇。公子宇姓秦,是程国的谋士,主张七国之中必须出现一国霸主统治天下,其余六国,弱的吞并其地,强的封设诸侯。这个想法可把老实守旧的程恒公差点吓尿了,赶紧随便赏了点银子就让公子宇走人。公子宇未能得志,只好四处游说自己的理想主张。有幸见得宁庄公一面,二人很是投机,于是便成了宁国的幕僚之一。宁国发兵萧国,就是听了他的建议,说尹仲甫的势力遍布朝野,时机已然成熟,可以一举将萧国歼灭。萧国亡后,他急流勇退,领了赏金,便重新回了程国,开设书院,传授谋略之道。 第三个,是离国的将军夏侯伯骥。离国的国君离文公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登基后没多久就纵情声色,不问政事,国君的头衔名存实亡,朝政都是这位将军在把持。离国的历任国君一向实行仁政,与其余六国少有纷争,但夏侯伯骥却一直野心勃勃,企图让离国在九州大陆上拨得头筹,正巧离文公也不上道,于是便由得他为所欲为。据说宁国以我萧国三座城池的条件,换得离国两千匹精良战马,就是他亲自去找离文公盖的玺印。 第四个,自然是宁国的国君、宁庄公殷重暝。国破之仇,不必细说。 我捶胸顿足道:“师父,您不说倒也罢了,今天既然让我知道了仇人姓甚名谁,若还做个缩头乌龟,那这一箭是白中了,师父也白救我了。” 师父叹道:“苏家只剩你一人,想叫你学武手刃仇人,是不可能了。所幸你还会些医术,医术之道,翻手救人,覆手杀人。我督促你精进医术,也是希望你能有一门技艺,日后用得上。这些人或为富贵,或为重臣,身边人多手杂,你想办法混进去,也容易一些。晴雪,我知道你心底善良,而复仇没有回头路,一不小心被发现,就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所以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仇,报是不报。不报,也没什么打紧的。姑娘家平平安安地待在谷里,这一生,其实很快便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我扯着衣领嫌热的时候,终于发现,已经是六月了,而阿澈的桂花糕,却始终没有送来。 我颇有些大彻大悟、到达人生彼岸的感觉。 人不能总是这么停滞不前。兮霖叫我等下次童子来送桂花糕的时候厚着脸皮打听一下阿澈的下落,谁知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与他相识不过一月,他能连着送来三年的桂花糕,已属十分不易,我不能再奢求别的什么。我对于他,怕是执念多于真正的感情。如今世道两重,身份也两重,比起傻傻地等着他的桂花糕,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当天我就去找了师父,跪在他脚下许久,说我想好了,我想要下山报仇。 师父淡淡道:“再等几个月吧,你的医术,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 我忙着表了表决心:“这几个月,晴雪一定加倍努力学习。” 门外起了风,吹得窗户吱吱呀呀地响。 师父轻声叹了叹,道:“等下了山,苏晴雪这个名字是不能再用了。”他望向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樱树,“每逢春日,这樱花都开得极好,可惜风一吹,只得零落满地——便叫你‘樱落’吧。” 我这一生,大抵也像这樱树一样,初时开得极艳,而后遇上狂风,便也什么都不剩了。 天气闷热,晚上我喜欢在池边乘凉。玦晏偶尔来陪陪我,平时都很多话,聒噪得不得了,今日却反常,靠在树下没吭声。 我竟有些不适应,忍不住道:“哟,我没看错吧?我们翠台山小霸王沈玦晏怎么成了闷蛋?”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良久,才闷声闷气问道:“听师父说,最迟十月,你便要下山去报仇了?” “最迟十月?那么晚?”我沮丧道。 “苏晴雪。”他突然郑重地唤我的大名。 我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从今天起,我叫做苏樱落。樱是樱花的花,落是——” 他没理我:“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报仇这种事也是你一个人做得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想去杀各国的重臣,谈何容易!师父也真是的,怎么会想到让你去报仇。萧国虽然亡了国,但并非没有壮士,随便组织训练一队死士都行,为什么偏偏挑了你?” 我听着来气,冷笑道:“为什么挑了我,你这话问得真是有意思。我是苏家唯一的血脉,这个理由够不够?” 玦晏倏地一下站起,冲我道:“你以为自己很厉害?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刀枪不入?觉得死里逃生了一次就命大的再也死不了了是不是?那日城破,若是我再迟到半刻,你就会死在角楼上!”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冲他吼道:“怎么样,救了我很了不起是吗?是我求你来救我的么?要不是师父替我卜了卦,你会想着来宫里救我?被屠杀满门的人又不是你,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十九,我只是…”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却得理不饶人,嚷嚷道:“我的人生已经够凄惨了,不需要你再朝我指手划脚,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只是害怕。”他突然说。 “怕什么?” “怕你…”他止住话锋,忽不着头脑道,“别人我管不着,反正若是日后没人愿意娶你,我…我可以娶你。” 我当时已然被他神一般的跳跃性思维绕晕了,完全没有觉察到他话里的深意,随口哼道:“收起你那可怜的同情心吧,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当年我第一个问愿不愿娶我的人就是你,你不但一口回绝,还说没有人愿意娶公主!” “你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他低声道。 我有些哑然,随即意识到他是在提醒我昨日凤凰,今日乌鸦,于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不是公主又怎么的?我就算孤老终生也不会麻烦你来娶我的!” 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容易慢半拍的奇葩。当初发现自己喜欢阿澈的时候,他早已没了影,只留给我一盒放坏的桂花糕。 而这回,当我总算反应过来,这天夜里玦晏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大概可以看作表白时,已经是几个月后,身在前往程国的路上。 若是日后果然没人愿意娶我,而我又一时脑抽将玦晏这条后路封死了,岂不是真的要孤老终生? 唉,我感到十分后悔,十分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第四天……身上N个针眼。今天跑了两家医院,更新迟了~以后会在这里说一些创作的小花絮 2014.09.01 -------------------------------------------- 2016.02.02 改了一个常识bug…六七月怎么还会有樱花呢…给当年的自己跪了,四月底都落了大半了!!! 第八章 初遇 程国与萧国接壤,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来说,不算是艰险万分的长途旅行。师父说,我的仇家之中,数公子宇最为文弱书生,没有夏侯伯骥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尹仲甫的诡计多端,选来给我做第一个目标,再合适不过了。 出发的那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真不错。脚下石阶湿滑,我不敢走快,一边磕着手里的瓜子,一边慢悠悠地下山。这大半年里我的身子逐渐痊愈,成日跟往常一样同玦晏、兮霖嘻嘻哈哈的过日子,有时候甚至觉得大概国破家亡都是一场梦,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药师谷,而王宫亦不是我的归处。但胸口处留下的伤疤每次洗澡时都看得到,虽然并不狰狞吓人,但长着厚厚的肉芽,摸上去凸起一片,所以总是生生提醒我,就算是梦,也是一场噩梦。 即日启程前往程国,若走陆路,大概一个月能到,若走水路,半个多月就能到了。公子宇曾经向程恒公推销过自己的主张,可惜程恒公胆小怕事,不求一统天下,只求明哲保身,完全不肯听他的建议。后来公子宇在宁国得了势,功成身退,在程国的承阳城里建了书院,广纳弟子,据说现在已经超过了两百人。既是盼着自己的门市壮大,那我想混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混了进去,那跟公子宇打上交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跟公子宇打上了叫道,那随手下点毒…自然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自认计划很完美,就是要多花点时间打入敌人内部,需要耐心罢了。于是踌躇满志地打算在青州乘船,一路顺水东行,前往承阳城。 青州的萧国王宫,没有再修葺,徒留了一片废墟。宁国肃河侯殷君泽的府宅,便建在这片废墟旁边。我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多瞄了几眼,占地数十顷,门第森严,看起来倒是很气派。 这一路上,百姓安居乐业,已然看不出萧国与宁国曾经惨烈交战的痕迹,我也总是忘记不能再称萧国了,因为脚下的土地早已尽归宁国。 码头上的人潮熙熙攘攘,木桥两边停靠了几艘双层大船,因是超过半个月的长途旅程,所以上下两层均是隔开了许多包间,如同移动的客栈,供人日常休息用。 我在码头前搭起的铺子里付了银子,拿起票就去登船。 江边风大,那船虽用几条大粗绳子锁着,却仍轻微地晃来晃去。我生平还没坐过船,因此有些胆怯,颤颤巍巍地抬脚,生怕一脚踩空掉进江里面去。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前脚刚踩到船头甲板,船身忽的往右一飘,我另一只抬在半空的左脚便失了重心,眼看着就要摔下去,惊吓之中“千万不要掉进江里”的本能念头一闪而过,双手虚空里顺势往旁边一扶,率先撞到什么人的身体。那人的衣服面料十分光滑柔软,竟是滑不溜手,电光火石之间只能感觉一股劲风稳稳地扶住了我的后腰。 天空湛蓝如洗,而映入眸中的一双眼睛更加清澈。 我不由呆住了。 那人掌心轻轻一带,将我扶稳站定,语气礼貌却疏远:“姑娘小心。” 声音是说不出的低沉好听,我不由抬头,只见一个着菖蒲色常服的年轻公子,身披一件玄色的斗篷,箭袖上刺绣繁复,背上负一柄长剑。他松开原本扶住我后腰的手,这才抬起头,用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看向我,霎时脸上一僵:“啊…” 我自认模样表情都没有太吓人,不知他何故会这样惊讶,顿时与他双双愣住。见他没有要打破沉默的样子,只好低头避开他目光,道:“多谢公子。” 他骤然回神,弯下腰去,将刚才混乱之中被我撞掉的一枚随身玉佩拾了起来,我一看便有些愕然,那玉佩居然碎成两半了。 难怪他的脸色这么奇怪,原来是因为助人为乐反而赔上了自己的财物,换做我我也不开心。这么一想,心下不由好生懊恼,赔笑道:“这位公子,真是抱歉,要不这样,这玉佩值多少银子,我赔给您。” 他目光牢牢盯着我,忽然微微一笑:“无价。” 我觉得额上渗出一颗豆大的冷汗。 出师不利,真是倒霉。他该不会想讹上我了吧? 我艰难地笑了两声,道:“公子说笑了…” 他挑了挑眉,道:“这是家母的遗物,世间仅此一件。莫非姑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能令故去多年的家母复活,重新赠一枚玉佩?” 第二颗冷汗冒了出来。 他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眼里竟毫无怒色,反而有隐隐的笑意浮现。 在我眼中,这好看的笑意也是一种幸灾乐祸。想不到他仪表堂堂,居然是个碰瓷的。 我讪讪地干笑几声,正在这时,码头上的船夫大声喊道:“二位乘船吗?别挡着路,其他人都上不来了!” 我如遇救星,连忙示威似的将船票递过去,道:“乘、乘船!” 他微微侧首,神色一凛,突然几步上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在我身旁。 船夫看看他,再看看我,露出会心的微笑:“二位是一间房的吗?” “当然不是!” “当然是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扭过头去瞪他,他毫不避忌,与我四目相接,眼里酿有一丝玩味。 “这个给你。”我将荷包递过去,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请别再跟着我了。” 他看都没有看那荷包一眼,只是上前轻轻搂住我肩头,柔声道:“夫人还在生我的气?” 我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十分抱歉地同船夫解释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娘子还在生我的气。我们的确是一间房的。” 我连连否认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他演得跟真的一样:“夫人,有什么话我们私底下说,不要让别人看笑话。” 那船夫暧昧地笑笑,挥手示意我们登船,便转身去查看下一个人的票据了。 我心里觉得不妙,刚要呼喊,却忽觉他掌心一紧,低声道:“有人在跟踪我,暂且帮我挡一下。” 我抬起头,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一时竟真的住了口。 他将头压得更低,带着我匆匆入了船舱,往二楼走。 一直到进了房间,他才松开我,莞尔道:“多谢姑娘。” 我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说有人在跟踪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淡淡一笑,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道:“看到那几个黑衣男子了吗?” 我凑近一看,果真见到几个着平常服饰的人,不买票也不往码头上走,反倒是不动声色地打探着周围的情况,好像在找寻什么人。 他谨慎地将窗户关上,讳莫如深:“别看太久,容易被发现。” 我上下仔细打量他,疑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会是官府在抓的逃犯吧?” 他不由一笑,却并没有回答我,倚靠在窗边,抬眼看我:“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小小年纪独自出行,也是少见。” 我一时语塞,急中生智,道:“我是去承阳求学的。” “求学?”这显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叫做苏樱落。” 他若有所思:“苏…”却见他也没有追问什么,只道:“苏姑娘,我叫做叶风暄。” 我见他手里还握着那碎成两半的玉佩,不由有些心虚,小心翼翼道:“你的玉佩…怎么办?” 他一双眼睛湛湛有神,思考片刻,道:“虽然暂时躲过跟踪,但这船在木樨城会停靠补给,届时估计那些人会赶到逐船搜查,只要苏姑娘愿意配合我假扮夫妻,躲过他们的搜查,玉佩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我大喜:“真的?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他点头笑笑:“我从来不骗小姑娘。” 我有些不满:“我不是小姑娘。” 他道:“我也不骗大姑娘。” 我不由失笑。 约莫半盏茶之后,船就出发了。 晚饭后他离开了房间,快到熄灯时刻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卷被褥,非常自觉地在地上打好地铺。 我坐在床边,看他三下两下将被褥铺好,忍不住问道:“每间房间都只有一套被褥,你是怎么多要到一套的?” 他抬手擦擦额上的汗,一本正经道:“我说,我夫人不肯原谅我,要跟我分床睡,只好麻烦他们再给我一套被褥,不然我不但不能跟我夫人同床,还没有铺盖。他们看我可怜,自然就多给我一套。” 虽然知道他只是随口说说,但老听他一口一个“我夫人”的喊,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红。 夜色很快变得浓郁,窗外月光朦胧,水声若隐若现,还伴有轻微的颠簸,我在硬床板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又一个翻身,睁眼便能看见睡在地上的叶风暄。 他好像睡着了,眉心微微皱起,两道长眉锋利,斜斜飞入鬓中。呼吸清浅而均匀,不像兮霖师兄,呼噜能打得震天响。一捧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蔚然神秀。 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从没跟陌生男子独处过。除了药师谷里几位熟识的师兄,宫里的几个哥哥勉强算常见,再剩下的就是在我殿里工作的太监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算作男人。 他长得非常好看,可以说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好看,只不过很难用具体的描述去形容这种好看。尤其是现在这样眉毛微蹙的时候,像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又掺杂了一点隐隐的孩子气,原本矛盾的两种气质竟然可以在他身上毫不冲突的融合,这让我有点惊讶。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是逃犯吧。如果是,也太可惜了。 这样想着,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翠台山中十里桃花,有熟悉的声音唤我:“阿九…” 作者有话要说: 20140110:为了这个男女主相遇的桥段我真的想了好久,想得头皮都要破了,还是不满意这个相遇方式。不过因为日后还有情节是因此展开的,只好先这么着了= = -------------------------- 第九章 避敌 次日醒来时,叶风暄已经把床铺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放在墙角,而自己正坐在圆桌前翻看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册子。 我轻轻咳了两声,他从书卷中抬起头来:“苏姑娘醒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忍不住一笑:“刚过辰时。” 我翠台山睡觉第一把好手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就连在路上也能睡得这么死,只是希望没有睡得口水直流,叫人家看笑话。 许是看出来我的窘迫,他解围道:“能睡是好事。” 我用手梳了梳凌乱的头发,小心翼翼道:“那个,你…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我要洗漱了。” 他连忙将书卷合上,起身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我瞧见桌上多了一个梨木的食盒,好奇道:“这是什么?” 他回头:“船上的早点只供应到辰时,我怕苏姑娘到时候还没起来,先给你买了些清粥小菜。” 我心里颇为感动:“有劳叶公子了。”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只是淡淡一笑:“给苏姑娘添了很多麻烦,应该的。” 一路东行,过了三四日,虽然讲的话并不多,但我们之间还是逐渐熟悉了一些。他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书,我一直很疑惑他究竟是带了很多书上船呢,还是翻来覆去地就只看那一本? 由于我没有书看,无聊的时候只好坐在窗边看着滚滚江水发呆。 又过了两三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他:“你究竟随身带了几本书啊?能借我看一本不?” 他笑得眼睛弯起来:“憋了这么多天,就是想问我这个?” 我见心思居然被他看穿,讪讪道:“谁憋了,我就是随口这么问问。” 他认真看我:“楼下的客房里住了个退了休的私塾先生,儿子去了承阳,他也要搬过去,带了一箱子书,这些都是我找他借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将书卷翻过一页:“明天也帮你借一本吧。不过…”他忽然又抬起头,似是有所迟疑,“普通人家识字的女孩不多,你识得多少字?” 我顿时气歪了鼻子:“什么普通人家——”但是,亡了国的王族,恐怕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吧。下意识咬住下唇,我忽的泄了气:“总之我识字。” 不知他是在试探我还是怎样,顺手将手中的书就递了过来:“那这本书先借你看,我再去借一本上来。” 我翻到封面一看,不由道:“《图河杂记》?这本书我读过了,可以帮我借一本新的吗?” “你读过?”他显然吃了一惊。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惊讶:“是啊,这不是晋元大人被贬图河时写的散文集吗?他后来又被重用,回朝为官,为人公私分明,在青州很有名的。还写了《问天录》和《闻远辞》——”我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郁,连忙住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苏姑娘既然饱读诗书,为何还要去承阳求学呢?” 我心里暗暗后悔,果然多说多错,只好硬着头皮干笑两声:“我、我都只是听说而已,哈哈,哪里有拜读过了——诶,这船怎么停了?” 叶风暄亦是一楞,起身推窗一看,只见两岸均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河边砌好的青石台连绵不绝,偶然能看见背着婴儿的妇女拿着个大木槌在洗衣服。已经入秋,天气渐冷,这个时候还在外头洗衣服的一定都是穷苦人家了。 码头上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三角旗,上面印着两个硕大的“木樨”二字。 原来是到了木樨城,需要停船补给,两个时辰之后再出发。 叶风暄的脸色倏地变得严肃,我亦想起他曾跟我说过的,那些在码头上跟踪过他的人会在木樨停靠时逐船搜查。 他的目光扫过来,声音平稳:“先下船,待在船上这么久,苏姑娘一定也闷坏了。” 我只将贵重的荷包随身带了,其他的东西都放在房间里,就跟他出了门。还没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有人在一层甲板上说话:“你们几个,去楼上逐间搜搜。” “是!”整齐划一的回答声,我伸长脖子一看,楼下也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有官兵前来搜查。 竟然惊动的是官府的官兵,他该不会真的是江洋大盗吧? 叶风暄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动作可真快。” 我看向他,也有些慌了,毕竟我跟他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万一被认为是从犯,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于是问他:“怎么办,要冲下去吗?” 他摇摇头:“来不及了。”他拉一把我,“赶紧回房间。” 我大吃一惊:“回房?那一定会被他们发现你的!” 他只管一个劲的推我:“快点。” 几步进了屋,他赶紧关上房门,手忙脚乱地脱起自己的衣服来。 我吓得捂住眼睛:“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 他似乎是被气笑了,一边将衣服胡乱地扔到地上,一边说:“躲到床上去,一会不要怕,所有的话由我来说就行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迟疑道:“你是想…” 他全身上下只剩一件中衣和中裤,见我还愣着没动,无奈道:“苏姑娘,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帮我躲过搜查的,这样那枚玉佩的事才能一笔勾销。” 我顿时哑口无言,只好乖乖地爬进被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转瞬之间刷刷的靴声就已经到了房门口,门板被粗暴地拍响:“开门,官府办案!” 他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发冠摘下扔在床脚,又伸出魔掌把我刚梳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只听“咚”地一响,几名官兵已经等不及撞开了门,腰配长刀,手持画像,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地上凌乱的衣物,不由均是一愣。 叶风暄的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乱蓬蓬的头发将半张脸都遮住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逼真。 我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地将头探出来,躲在被窝里的身子却在瑟瑟发抖。 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神情慌张,孤男寡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 那几名官兵也都是年轻小伙,脸上顿时露出十分尴尬的表情来:“官、官府查案…”连说话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叶风暄嬉皮笑脸道:“小的与夫人衣不蔽体,恕不便下床配合官爷查案。” 几名官兵听到他这么说还哪好意思再看,一个个都绿着脸赶紧退出去了,连画像都没对照,还顺便把门给带上了。 外头一番熙熙攘攘之后,终于回归平静。 叶风暄长吁一口气,一掀被子,连忙去将散落一地的衣服给拾起来穿好。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拿起梳子重新梳理刚才被他特意揉乱的头发。这个人肯定练过武功吧??几下就能把我的头发给揉得各种打结,真是气死我了。 叶风暄系上腰封,倚在窗边,从我这里看过去也能望见那列官兵又咋咋呼呼地上了另一艘刚刚靠岸的船上搜查。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微笑,很好看,但亦十分疏离,像是一张用来伪装的面具,又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我把梳子上的落发清理干净,忍不住问道:“先前在青州,我还以为你只是因为私人恩怨得罪了什么人而已,没想到你惹上的居然是官府。事到如今,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究竟犯了什么事吗?” 叶风暄负手身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淡淡道:“苏姑娘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不由有些恼火:“好,你有你的难言之隐。最后只有我最倒霉,无端端就成了江洋大盗的从犯。” 他差点笑出声:“谁告诉你我是江洋大盗的?” 我气鼓鼓道:“惊动官府的人,来头能小吗?” 他目光灼灼,挺直了腰板问我:“苏姑娘觉得我像江洋大盗吗?” 我斜眼瞥了一下他藏在墙角的那把长剑,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挺像的。” “……”他忽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也绝不会牵连到苏姑娘。” 过了木樨,说明旅程只剩下一半了。余后的几天里一切顺利,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与他也很有默契的没有再提他是不是江洋大盗的事情。 九月二十一,抵达程国的王都承阳。 承阳已是深秋,比起青州的秋天要阴冷肃杀的多。我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两国气候不同,因此带的衣服也不够厚,码头上风又大,可把我冻得够呛。 叶风暄又恢复了初遇时的那副模样,干练的束袖常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里,一柄长剑负于身后。烈烈的秋风将他玄色的披风吹得格外飞扬。 要同他就此分别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两句客套话,他已经开了口:“不知苏姑娘要去哪座书院求学?” 我本不愿跟他透露太多,但想着以后估计不会再见面了,还是告诉了他:“慧明书院。” 他略一迟疑:“是公子宇的书院?” 我一听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更加不敢多讲了,只匆匆点头:“正是正是。叶公子,后会有期啊!”说罢抱拳作揖就要走。 他喊住我:“苏姑娘,看来你是不知道,慧明书院不收女弟子这条规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早更新~~快要实习工作了~~ 男主刚开始的戏份好少哦= =以后会慢慢加戏的哈哈20161028大修 第十章 乐师 我心里一凉:“你说什么?” 叶风暄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慧明书院虽然是书院,但与别家不同的是亦传授谋略之道,进去求学之人都是想要当谋士的。如今六国通行的惯例,女子不得干政,自然慧明书院也不收女弟子。” 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诉我这件事? 我僵着一张脸,凌乱在冷风里。 他好似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笑得便有些明显:“承阳还有几家书院男女兼收,如果苏姑娘不嫌弃,可以逐一上门拜访。” 我嘴硬道:“不必了,我只想进慧明书院。” 他眉头一皱:“但…” 我挺起胸膛:“我自有办法,不劳叶公子费心了。”说罢只觉心烦意乱,匆匆离了码头往城中走。回头看时,人潮纷乱,已没有他的身影。 我如释重负,但一想到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公子宇居然不收女弟子,还是郁闷极了。 等等——如果只收男弟子的话,那我变成男人不就行了吗?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干过,那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与玦晏求兮霖师兄带我们偷偷下山玩乐,兮霖师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让我也将头发束起扮作男孩模样。只不过回来的时候还是被师父发现了,他见我居然还女扮男装,气得将兮霖师兄和玦晏暴打了一顿,而我则被罚面壁三天不准出门,连饭菜都是听泉给我送过来的。从那之后我们仨都长了教训,再也不敢胡乱跑下山了,我也再也没有扮过男装。 好在承阳毕竟是程国的都城,商贸货运什么的都很发达,我在街上逛了几圈,很快就找到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成衣坊。好像正赶上新货上市的日子,店里人头攒动,我差点就没能挤进去。 挑了好半天,才选中两三件勉强看得上眼的男式常服,我又去隔壁的首饰铺子里买了几枚简单式样的木簪和一顶发冠,然后心满意足地寻了一家看上去还比较气派的客栈住下。 这么几件事做完,我猛然发现带出门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我好像忘了进慧明书院也是要交不菲的学费的… 我急忙把包袱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除了两对珍珠耳环,一支银簪外,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颈上戴的一枚玉玦是我母亲瑾华夫人留给我的,据说极为贵重,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变卖,只好哭丧着脸把耳环和簪子收一收,准备拿去当铺当掉,能换多少钱就换多少钱吧,反正以后男装进了书院也用不到这些首饰了。 街上的树叶落了一地,风一刮就翻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走多久,看见长街边上一处极为豪华的三层阁楼下有不少人都围在布告栏前嘈杂地讨论些什么。 不知怎的,我下意识想到的竟那布告该不会是叶风暄的通缉令吧?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直冒冷汗,这家伙已经臭名昭著到这个份上了?他去了哪里?知不知道满大街都贴了他的通缉令啊?他是不是还不知情地在街上乱晃悠?躲得过青州躲得过木樨终究躲不过承阳—— 然而凑过去一看才发现,果真是一张重金悬赏的榜文,只不过要的不是江洋大盗,而是乐师。 承阳沿河建城,水运发达,素来富裕,于是各种乐坊舞楼应运而生,每门每户之间竞争激烈。城里规模最大的歌舞坊浴兰阁近来得到一套失传已久的古琴谱,可惜指法晦涩,坊内乐师竟无人能够流利弹奏,眼见别的歌舞坊都借此嘲笑浴兰阁里的乐师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只好公开招募能够演奏这套古琴谱的人才。 这次浴兰阁开出了一百两的天价,简直叫人无法抗拒。一旦获得了赏金,我就不必变卖所剩无几的首饰了。我伸手摸了摸手中可怜巴巴的两副耳环和一枚簪子,内心有些动摇了。 布告栏后有一条小巷,一眼就能望到底,巷子尽头有一间小室,与那三层阁楼连在一起,凡是自认有能力演奏的人都可以进去一试。 看布告的人多,可真正前往一试的人却极少,小室外头与正门口络绎不绝进去赏乐的人流相比愈发显得门可罗雀。 我一咬牙,还是顺着巷子走了进去。 那小室的门虚掩着,我礼貌性地先敲了敲门。隔了很久,才听到房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请进。” 我反手掩了门,只见房里并不大,但光线通透,正中摆了一副长琴。几步外的黄杨木软椅上坐着一个着绯色薄衫的女子,身形婀娜,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画着明艳的妆,见到我不由露出惊讶的神情:“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我也有点糊涂了:“这里不是招募会演奏古琴谱之人吗?” 她站起身来:“竟有女子来应试浴兰阁乐师一职?” 我镇定昂首道:“贵府招募乐师,又没白纸黑字地写明一定要男人,为何女子不可?” 那绯衣女子脸上露出盈盈的笑意:“姑娘说的对,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琴谱在此,姑娘请上座。” 我在长琴前坐定,伸手拾起琴谱,却见抬头处字迹斑驳的写着几个字,不由呼道:“清夜吟!” 绯衣女子道:“不错,正是《清夜吟》。传说七国分裂伊始,此琴谱就此失传,小女子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古玩中发现此件珍宝。” 当年为了给父君贺寿,我在师父的监督下练习了不少曲子,其中最难的便是这首《清夜吟》。虽然谱子失传已久,但师父在行医之余,向来爱收集这些古董玩意,也不知道他从哪里重新誊抄了一本琴谱过来。因为这首曲子实在是太难了,而且弹起来颇有炫技之嫌,宫中行事最紧要的就是低调内敛,最后师父还是让我改弹大气又保险的宫廷乐曲《长风歌》。 如今骤然间乍见《清夜吟》,无数的陈年旧事便涌上心头。 我定了定神,左手压了弦,右手抚上来,乐音便轻轻传出。 这长琴不是什么名家所制,听上去也有些时日没调过音了,弹得手指微微有些疼。可越是疼痛,脑子里的记忆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出来。 一会是师父举起戒尺打我的手板心,训斥道:“下次还敢不敢跟玦晏这臭小子偷跑下山了?”;一会是父君在寿宴上听我奏完 《长风歌》 ,神色忧喜参半,幽幽道:“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一会又是阿澈那面缚白绫的脸,他坐在山石间,冲我微笑:“阿九,你来了?” 琴谱里指法复杂,我以为我会弹得断断续续,谁知竟是从未有过的顺畅。原来它们就像那些过去的记忆一样,早就在我身体里扎了根。无论多久,都将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曲终了,许久之后才听见啪啪几下鼓掌声,那绯衣女子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渺地传来:“都说当年萧国的九公主苏晴雪在宮宴上的一首《长风歌》技惊四座,小女子无福亲耳所听,还以为论女子乐师,九公主应该是举世无双,没想到姑娘的琴技,也是这般让人惊艳。” 我乍一听还道是她看出了我的身份,后来才发觉不过是奉承之词,于是敷衍道:“不敢当,一介草民,怎敢与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这次英雄榜贴出三月有余,从未有人能弹出如此完整而流畅的《清夜吟》,小女子也几乎放弃了希望,没想到竟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起身走向我,“小女子名夭梅,在浴兰阁负责训练舞姬,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抱拳道:“在下姓苏,名樱落。” 夭梅笑道:“看来苏家出人才呢。” 我厚着脸皮道:“那个,不知告示上说的一百两赏银如何结算呢?银子和银票我都收的。” 夭梅闻言笑道:“苏姑娘莫急。小女子将邀请城内众多乐坊三日后前来浴兰阁做客,亲自观赏姑娘弹奏《清夜吟》。今日先付苏姑娘五十两的定金,剩下的五十两,姑娘演奏完毕后即时付清。”言罢从桌前的抽屉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我,确是货真价值的五十两。 登台演出并非是我预料到的结果,我不由面露难色:“夭梅姑娘,告示上并没写明需要登台演出呀…” 夭梅依然是那副笑脸相迎的模样道:“若姑娘不在众人面前一现芳踪,别人怎知我浴兰阁找到了能够弹奏《清夜吟》的乐师一事是真的呢?”她扫一眼被我紧紧抓住的银票,又故作无意道,“更何况,如果姑娘真的不能登台表演,这银子,只怕也不能付给姑娘了呢。” 我一听到手的银子要飞,那不是一切都白干了吗,连忙道:“那、那我只演奏一次,不能再多了。” 夭梅笑道:“一次就够啦。物以稀为贵,这曲子也不是天天都能听得到的。苏姑娘,你坐在这里稍等,我去写一张契约书过来。” 我奇道:“还有契约书?” 夭梅点点头:“苏姑娘,我们浴兰阁毕竟也是正规的歌舞坊,白纸黑字画押之后,日后一切也有个说法,这也是为姑娘好呢。” 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片刻后,她从里间出来,递过来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如果姑娘同意登台演出,便在这张契约书上画个押吧,结算时也好有个凭证。”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讲的大概是一些报酬协议什么的,于是就着几台上的印泥,盖了个拇指印上去。 夭梅细细收好契约书,道:“苏姑娘既然答应登台演奏,那就代表了我们浴兰阁的门面。请让小女子为苏姑娘挑选演出时的服饰。” 她拍拍手,几位身材娉婷的少女应声而入,簇拥着我往浴兰阁里面走,到了另一间更为华丽的房间,让我稍等。 不一会,夭梅轻轻叩了门,道:“苏姑娘容貌清丽,适合穿秀气点的颜色。小女子拿了几件保守一些的衣服,还请苏姑娘挑选。” 我接过她手中的几套看上去还挺华美的演出服,随手将最上头的一件展开来,瞬间吓了一跳。 这也能称得上是“衣服”?里面只一件蔷薇色齐胸装,外搭同色薄纱,整个肩部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可怕的是背上还挖了个大洞,只有一层薄薄的流苏盖着,稍有不慎,连背部都能露出来。她是有什么勇气说出这是“保守”的演出服的? 我的脸刷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不是拿错了?我是乐师,可不是舞姬啊。” 夭梅噗嗤一声笑道:“乐师也是要上台的呀。更何况,咱们阁里从没来过女乐师,更得让客人们见识一下姑娘的风姿啦。” 我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是把剩下的衣服逐件翻看了一下——一件比一件露得多,在我看来跟只穿肚兜上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连连摆手道:“这些衣服太、太…我不穿,要么换一件,要么我就不上台了。” 夭梅看我神色认真,也有些急了,道:“苏姑娘这…这真是叫小女子难做了。咱们浴兰阁里女子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是这样,换一件也没什么不同。除非叫姑娘穿上男子的衣袍,可那些衣物又宽又长,一看就不合苏姑娘的身段,穿着上台,岂不是贻笑大方。” 我一想也是,能指望如此声名远扬的歌舞坊里有什么良家妇女穿的衣服?要怪就怪我掉钱眼里了,非跟一堆大老爷们抢饭碗,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于是只好叹一口气,道:“那…有没有什么纱巾面巾之类的东西,我遮一遮脸吧。” 夭梅见我松了口,很是欣喜,很快就拿了一方挂着珠帘的白丝帕过来,道:“这是舞姬们跳舞时用的道具,苏姑娘看可以吗?” 我戴上试了试,眼睛下方被遮得若隐若现,几乎看不出原来面目,这才甚为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就这样,挺好。” 第十一章 花楼 夭梅本想留我这几日就住在浴兰阁,也方便排练,但我顾虑着客栈已经付过钱了,再说歌舞坊毕竟是歌舞坊,终究不是适合我待的地方,于是婉言谢绝了,只答应她每天会过来勤加练习,绝不会砸了浴兰阁的招牌。夭梅见我心意已决,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记下了我的客栈和房号,然后便送我出门。 从浴兰阁的后院走到前厅,一路香气扑鼻,还看见许多正在排练舞蹈的舞姬们。诚然,以前在宫中也看过不少舞姬表演,可这浴兰阁的舞姬,竟个个都柔若无骨,一副销魂的媚态,叫我这个女人看了也觉得酥媚入骨,不知晚上有多少男人要醉倒在这温柔乡里。 前厅里传来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想来着这浴兰阁的生意白天里也好得不得了。我在门口辞别了夭梅,转眼就看见她走到布告栏下,伸手将那英雄榜给揭了下来。 有围观路人惊呼道:“夭梅姑娘这是要放弃招募乐师了吗?” 夭梅纤纤玉指仔细地将榜单卷起,轻掩檀口:“已经找到了。许公子,一定要过来一览芳踪呀。” 那许公子惊奇道:“芳踪?怎么,难道还是个女子乐师不成?” 夭梅却不肯再答:“许公子届时赏光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说实话,浴兰阁的效率真是高的出奇,表演定在三日后的戌时。不过才第二天早上,邀请帖都悉数写好散了出去,整个木樨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和各大歌舞坊的掌柜都接到了帖子。 我连着几天都在浴兰阁里练习曲目,有专人服侍,待遇优厚,顺便还吃了不少高级点心,颇为心满意足。 到了九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浴兰阁早早地就派出了马车前来客栈接我,倒叫我觉得受宠若惊了。 夭梅换了一套珊瑚色的金丝锦袍在浴兰阁前迎接我,未语先笑:“苏姑娘到了。”她身后跟了四个年纪十分青涩的少女,可能是刚进来的新丫头,一个两个都在好奇地打量我。夭梅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送苏姑娘进去梳妆?” 那四名少女赶紧带领我往后院走,来到后台的梳妆更衣室。此时不过酉时,房间里的舞姬不多,但见我居然由四个人这么大阵仗地领进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关注。隐隐听见窃窃私语声:“这好像就是那名乐师…没想到真的是个女子。” 我觉得尴尬,只好假装没有听到。 一左一右两名紫衣少女一人捧了一盘头钗,一人托了一盘耳坠,轻声细语道:“苏姑娘喜欢什么式样的?” 身后两名绿衣少女一人执了木梳,一人拿了头油,已经开始为我绾发。 我一眼扫过去,只见那些首饰都奢华至极,不是点翠镶珠,就是金光闪耀,十几个摆在一起简直晃得人眼睛都瞎了。挑来挑去只选中一支玉垂扇步摇和一对赤金缠珍珠坠子稍微合心意一些。 左边的紫衣少女笑道:“苏姑娘就是太素了,其实上了台要艳丽些才好看呢。” 我只好推脱道:“戴太多脑袋重,会影响我弹琴的。” 紫衣少女一听后果这么严重,连忙噤声,将剩余的首饰都收走了。 而那两个绿衣少女先是给我绾了个极其复杂的牡丹头,又蘸了头油裁出脸颊边的两侧鬓角,然后上铅粉、胭脂,眉心贴花钿,双唇染朱红,总之当我看清铜镜里的人脸时,自己都差点没能认出自己。 天色渐晚,我换好那套蔷薇色的绸服,远远听见前厅里愈发热闹起来。而梳妆室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个个都是美人,穿着齐胸的素白里衣,一个个熟练地给自己对镜梳妆。 这次宴会的主题当然是炫耀浴兰阁找到了能够演奏《清夜吟》的乐师,不过在开头还有好几个其他的小歌舞节目表演助兴。我在后台看着,不由赞叹浴兰阁训练有方。 没过多久,夭梅亲自过来寻我:“苏姑娘,下一个该你上场了。” 我跟在她身后,只见红布铺就的舞台四角各挂着一盏巨大而透亮的灯笼,刚跳完一曲的八名青衣舞姬娉娉婷婷地退下,有一名男子拿着一副琴架和貂皮软垫上前摆在中间,整个场子知道主角要登场,瞬间嘈杂了起来。 我抱紧了长琴,深吸一口气,几步走上台,坐到了貂皮软垫上,心里忽然一凉——糟了,忘记戴我的面纱! 算了,妆化得这么浓,以后卸了妆应该没人能认得出我吧。 总之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去取那面纱了,我只好将长琴放稳,抬手一拨。 台下约有百余人,听说有人揭下了那张贴了许久的求贤榜,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听曲。所幸我曾经在比这规模还要大的中秋宫宴上表演过,因此并不怎么怯场。 一样的喧嚣声,一样的灯火通明,唯一改变的只有我的身份。不再是高高在上、白纱遮面的帝姬,只是一个跟普通舞姬没什么两样的乐师。 曲调悠扬,起承转合,指法的变化复杂而快速。前排坐的全是其他乐坊的老板,稍有一两个音的弹错,他们马上就能听出来。 黑压压的人坐满了整个大厅,连二楼的栏杆边是上也围的是人。许多道目光或钦佩或不屑的盯着我,我不免多少有些紧张。虽然秋意起夜风凉,却弹得满头大汗。 一盏茶的时间,一曲奏毕,四角的灯笼不知设了什么机关,竟然自动熄灭掉三盏,唯亮一盏,昏暗的灯光供退场时看路所用。 呼啦啦的掌声响起来,好久都不见停。 我抱着长琴匆匆下台,夭梅已经笑着走了上去:“诸位请稍安勿躁,苏姑娘琴艺高超,也是我们浴兰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人才——” 后面她又说了什么我便没有听到了,只想着任务终于完成,可以赶紧回去换衣服了。 梳妆室里有好些刚才表演完正在更衣的舞姬,因为都是女人,便也没有独立的更衣间了,一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大腿和手臂。 我将头上的步摇和耳坠拆下来,正要动手解腰带,忽的听见好几个舞姬的惊叫声,还有咚咚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闯了进来。本来这种歌舞坊,偶尔有两三个喝醉酒撒泼的客人来闹事,也不足为奇,但很少有人能够闯到后台来,因为一般还没接近,就被楼里的龟公拦下劝回去了。许是今天人多手杂,浴兰阁的龟公竟没能发现有人闯入。 抬头间在镜子里看到一方玄黑袍角闪过,我心里莫名一跳,眼见几个换衣服换到一半的舞姬又羞又怒的抓过身边的衣服裹上身,袍子的主人已经大步流星的走到了我面前。 玄色的披风里,是一件紫绀色的缎面常服,用金丝线锁了边。来人脸上虽然强装镇定,但身边不少半裸的温香软玉,还是让他的耳根泛了红。加上一双黑滇滇的眸子,竟是说不出的清透好看。 竟是叶风暄。 不像喝醉酒的样子,因为他的身子站的笔直,眼神也是一片清亮。 我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觉得他应该认不出我,于是想要低头遁走。却听他唤了一声:“苏姑娘。” 不知怎的,我却再也移不动步。 眼看不能再装傻,我只好呵呵道:“这么巧,你也喜欢逛花楼?” 他不答我,倏地一下解开披风,长臂一挥,将披风披在我肩上,恰好遮住那件东露一块西露一块的衣服,道:“没想到真的是你。” 这件披风还带着些许他的体温,我下意识地将领口笼了笼。 “不是说要去求学吗?”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讥讽,“你就是到花楼里来求学的?”没了披风,他只着一件薄衫,高大的身影颀长而清癯。 我的脸色霎时间冷下来,被他这副不屑的口气所激怒:“一个江洋大盗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至少我没偷没抢,是靠自己的本事在赚钱!”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你以为台下的那些人真的是来听你弹琴的?他们的眼睛全程盯着哪里你会没有感觉到?” 我脸上不由一红:“你来花楼不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吗?” 他气恼道:“我是因为听说——”话未说完,但见夭梅已然带了一队的打手进来,见到他,含笑道:“公子是客人,本该礼让三分,但是公子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过分了,还请公子赶快离开吧。” 叶风暄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想留下。”他侧身一把拉住我手腕,“你跟我出来。” 夭梅伸臂拦住他,浅笑道:“苏姑娘是我浴兰阁的乐师,公子想要带走她,也得问问小女子的意见吧?” “又没签卖身契,为何要你说了算?”他目光如炬。 “不瞒公子说,苏姑娘和小女子,的确是签了卖身契的。”夭梅媚眼如丝道,“白纸黑字画了押,说好了从此就留在浴兰阁里当乐师,公子若是想代苏姑娘毁约,是不是也要代她付了这违约金呢?” 我奇道:“什么?那契约书难道不是说明我负责今晚的演奏,你付清我剩下的五十两银子么?” 夭梅笑道:“苏姑娘说笑了,难道那日您画押的时候,没有好好读清楚契约书上写的是什么吗?当时您未提出异议,自然就当您是默认了。苏姑娘如果不信,小女子可以叫人拿过来给二位重新瞧瞧。” 我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这花楼里的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亏我还这么信任她,居然转眼间就把我给卖了! 叶风暄并未现几分讶色,只凉薄一笑,道:“原来是为财。”他探手入怀,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抛过去,“这金锭,可够付她的违约金?” 我一惊:“你——”而后一想,不愧是江洋大盗,果然有钱。 估计夭梅也没见过出手这等阔绰的主,用手掂量了一下金锭,幽幽道:“公子果然爽快,不过,苏姑娘可是我们浴兰阁刚刚寻到的金字招牌,公子就这么带走了——” 叶风暄冷冷道:“这金锭足以买你半座浴兰阁了。若你不知好歹还要继续纠缠,别怪我没有丑话说在前头。”语气里的毋庸置疑,却像是常年发号施令的习惯。 夭梅何等伶俐之人,连忙顺着台阶下:“公子说的是,敢问公子名讳?小女子日后一定登门造访。” 叶风暄一双如晴空潋滟般的眸子里泛出淡淡的倨傲之色:“你还不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以前老是觉得我的旧文点击率少,开新文后才发现能有那样的成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早点把签约的事情定下来吧TOT今天这章没什么好修改的,下午还要去公司面试,所以很早就更新了~ 20161029 现在回头看第一卷的情节真是生硬到家了…… 大修大修 第十二章 书院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连夭梅的脸色也有些难堪,但叶风暄全当没看见,扣住我手腕直往门外拖。那些打手瞠目结舌地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我如刀俎鱼肉般的被他连拉带拽拖出浴兰阁。 “放手。”我恶狠狠道,手上也在使劲挣脱,却是徒劳。 他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一张脸。 我见用蛮力不行,也不知脑子是怎么想的,张嘴就咬了下去。他低呼一声:“啊!”随即吃痛松了劲,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一排牙印,不怒反笑:“好凶的姑娘。” “都怪你!”我恨恨地瞪他,“她还有五十两的尾款没跟我结清呢!” 他皱起眉头:“就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你甘愿跟花楼的人做交易?”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区区五十两?是啊,对你来说,可能真的是很小的一笔钱吧。但是对我来说却很重要!我需要钱!” 他脸色一变:“你需要钱,我可以…可以借给你。” 我仅存的一点自尊心被他刚刚在浴兰阁里那个倨傲的眼神给深深刺痛了,仰起头冲他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有手有脚,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问心无愧。”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你还不懂吗?你问心无愧有什么用,刚才那个老鸨是怎么给你设套的你转眼就忘了?”他又上前一步,“你知道如果今天我不出现的话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一阵心虚,只听他道:“困在浴兰阁里当个领不到多少钱的乐师都还算是轻的,如果被人看中沦为娼妓——那才是一生都毁了。” 我听得暗暗心惊,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憋出话来:“为什么要出手相救?这本不关你的事。” 叶风暄反剪了双手:“苏姑娘于我有恩,我不愿见你落到那样的下场。” 居然这么讲义气,看来他是个盗亦有道的江洋大盗。 我垂头丧气道:“但…但那枚金锭,我…我没有钱还给你。” 叶风暄低低笑了一声:“我都记下了,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说吧。”他抬头看了看月光,笑意愈发浓烈,像上好的美酒一般让人眩晕:“你住哪间客栈?我送你回去。” 月朗星明,秋风飒飒,我披着他的披风所以不觉得冷,但见他的唇色都被冻得有些发白,不觉有些愧疚。 一路无话,走到客栈门口,我让他稍等,上去换件衣服后就下来把披风还给他。他突然开口问我:“苏姑娘为何一定要进慧明书院?” 我见他旧事重提,不由留了个心眼,道:“你说女子不得干政,所以慧明书院不收女弟子。那么花楼的乐师也一向是男子,为何我还是能在浴兰阁演出?这说明,是男是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人们的偏见影响了我们的判断。听说程国的公子宇,谋略天下无双,我便是想拜在门下,学些知识。至于日后是否会有人愿招我作谋士,凭自己的本事再说。” 他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三分不易觉察的寒意:“公子宇这个人,小聪明不少,却没什么大智慧。当年怂恿宁国发兵攻萧,根本就是两败俱伤。萧国自然是亡了,宁国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自身的兵力根本不够控制这么广阔的国土,左右又有章、奚两国虎视眈眈地看着——”似乎意识到讲的话太多,他匆匆截住话头,敛了那副严肃的样子,复又冲我笑,“不过,教教你这种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莫名地觉得,他那副谈论国事的模样,很是潇洒。 “叶公子是宁国人吧。”我学着他的语气道。 他很真诚地看着我:“如果我说我萧国人,你相信吗?” 关于萧国的话题,我不敢多言,多说多错,说多了也全是眼泪,只好打个哈哈道:“叶公子真是风趣,哈哈,真是风趣。” 他莞尔道:“赶快上去换衣服吧。” 我回到房间,把那套蔷薇色的演出服给脱了下来,换了一套正常的衫子。无意间从窗口瞥了一眼,正好可以看见叶风暄长身玉立站在客栈门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衣角被夜风吹得卷起,脸上的碎发也被拂动。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走下楼梯,将他的披风还给他。 他接过披风:“等我办完事,再来拜访苏姑娘。” 我忍不住揶揄道:“办事?你又要出手偷东西了吗?” 他无奈一笑:“我真的不是江洋大盗…” 我敷衍地点头:“好,好,就算你不是吧。叶公子,后会有期。” 他扫我一眼,这才应声离去。 我在客栈门口站了一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觉得有些冷了才打算回屋,忽然听到有人经过的说话声:“下次不能这样了,万一错过了宵禁才回书院,又要被夫子记过了。” 另一清润嗓音稍显稚嫩,答道:“师兄教训的是,下次不敢了。” 我回头一看,是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一个着茶色衫子,一个着木兰色袍子,均打扮甚为儒雅。那木兰色袍子的更年幼一些,面目十分清秀。 我明天便要去慧明书院拜师,看这两人也像是什么书院的学生,不如就此打听打听慧明书院怎么走,于是上前两步道:“二位公子请留步。” 茶色衫子转身看了我一眼,我趁势道:“冒昧借问一下,公子宇的慧明书院应该如何前往?” 两人对视一眼,木兰色袍子的少年语带天真道:“你找我们夫子,所为何事?” 我一愣,竟是刚好问到公子宇的门徒了?于是堆笑道:“素闻公子宇谋略无双,学富五车,在下不才,也想拜师学艺。” 茶色衫子笑道:“姑娘可是在开玩笑?夫子只收男弟子,姑娘恐怕不能如愿。” 我倏地一惊,竟然忘了此事,连忙急中生智,一拍脑袋,道:“哎呦,瞧我这口误的,实不相瞒,是舍弟想要拜师学艺,我这个做姐姐的便先来问问情况。” 那茶色衫子居然很单纯地就被我忽悠过去了,道:“原来是这样。沿着这条大街往下走,第三个路口向右拐,第二个巷子里就是慧明书院。在下与师弟急着回去,姑娘如果还有不明白,明天再问问路人便知道了。” 我拜谢道:“多谢二位公子相告,明日舍弟必将亲自前往拜师。” 他俩行了抱拳礼后就匆匆离去。 翌日我难得起了个大早。很久没有扮过男装了,在房间里捣鼓了好半天,总算是把头发全盘了起来,挽了个髻,又换上了男装。 朝镜子里一看,就是身板矮小了点,不过如果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倒也说得过去。 照着昨天那两位公子所说,我顺利找到了慧明书院。开门的是个小厮,听我说明了来意,先跑进去通传。过了片刻,大门又打开了,这次换了一个人,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模样,倒先听见他的声音:“咦?” 这会我也抬头看他,居然是昨天那个茶色衫子的书生,我心下一惊,还怕会穿帮,便听他说道:“这位兄台,看上去好生眼熟——” 我一展折扇,先遮了半边脸,咳嗽两声道:“咳咳,公子说的,应该是家姐吧?昨日听家姐说,是向一位茶色衫子的公子打听慧明书院坐落何处的。” 他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姑娘——” 我连忙鬼扯道:“在下与家姐乃同胞姐弟,模样自然有七八分相像,哈哈,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茶色衫子像是在努力回想昨晚的那张脸,我想起那时浓妆未卸,根本与现在素面朝天的模样很不一样,于是便也放心地放下折扇,毫不客气道:“公子难道觉得在下长得很像女人么?” 茶色衫子连忙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在意。在下名叫灼光,负责接待新入门的学生,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我猛然间想起苏樱落虽是化名,但依然太女性化了,而我现在又是扮作个男儿身,当下一急,只好乱说一气,作揖道:“在下姓苏,名十九,灼光兄就叫小弟一声‘十九’吧。” “苏十九?”灼光跟着念了一遍。 这名字听上去委实俗气地厉害,我只好解释道:“嘿嘿,家父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起名之道。小弟出生在那一年的二月十九,便就取名为‘十九’了。”这谎话编的也忒差劲了点,但我一时想不到别的什么说辞,这解释勉强也说得通,就懒得管那么多了。 灼光干干笑道:“苏兄弟的名字真是省事又好记,好事,确实是好事。” 我抱拳当回礼,道:“见笑见笑。” 灼光将门开地大了些,道:“苏兄弟,里面请。” 我暗地里攒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不知公子宇当初献计攻打萧国的时候,可会料到萧国的王族还剩一个,如今来找他复仇? 我越过门槛,灼光将大门关上。我回过头,看见门外川流不息的人潮渐渐消失在门缝中,明明早就离开了王宫,心头却生出“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悲戚之感。 也许我自己知道,从此之后,我再也在不能轻松自在地活着。而公子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了一趟香港,今天忙着选校,快要忙死了,更新延迟了…… 第十三章 卧底 庭院两边的佛罗花已经谢了,大片大片的蟹爪兰却开得正盛。 我跟着灼光,走过长廊,穿过中庭的院子,看见满园的秋色,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公子宇,倒是个挺有情调的人。 进入书院就读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过是走了个流程,填了些文件作为存档,又割肉般的交了一大笔钱,不到半个时辰,就算是完成手续了。 灼光冲还在心疼银子飞走的我道:“苏兄弟,我带你去住所看看。” 他带我穿过好几间厢房,来到一扇木门前。门一开,先看见一个面目白皙的少年正端坐在蒲垫上背书,见来了人,连忙起身。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昨天那个穿木兰色长袍的公子,心里默默佩服自己真是巧事全被我赶上了。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稚气未退,模样倒长得颇为俊俏,见到我,瞪大眼睛道:“呃,你是——” 灼光接话道:“青裁,这位是苏十九,从今天开始也是我们的师弟了,跟你住同一间厢房,以后有什么事你多照应一下。” 我见这位青裁公子还没我大,性格也挺内向害羞的,叫他照应我实在是有些困难,于是便咳嗽两声,道:“在下苏十九,应该虚长青裁弟几岁,大家相互照应吧,哈哈,相互照应。” 青裁正经唤我道:“苏兄。” 苏兄…我差点被口水噎到,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叫我一声‘十九’就可以了。” 青裁疑惑道:“我记得昨天晚上遇见了一位问路的姑娘,跟十九长得好像。” 灼光解释道:“昨天的那位姑娘是十九的同胞姐姐,模样自然是相似了些。” 青裁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睡东边这张床吧,我替你收一收。” 我连忙道:“不用麻烦,这点事我自己做得来。” 灼光站在门口道:“等会我把上课要用到的书本给你,今天你先好好休息吧。” 我抱拳作揖:“灼光师兄辛苦了。” 灼光虚掩上了门,我在一片沉默中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伸手去铺床单。与新认识的人相处之事,我不是很做得来,要按照以往的脾气,一定是少言寡语各不相犯,但是现在我的目的不同,措施自然也不能相同。要做一个合格的卧底,首先就是要跟内部人员搞好关系,争取打探到更多的情报。我看这位青裁小弟,模样清秀,性格老实,实在是下手突破的最佳人选。 我一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一边偷偷斜眼去扫他,猛然间他的眼神对上来,我心里一惊,还没来得急打圆场,便听他问道:“我在房间里背书,不影响你吧?” 我慌忙摆手道:“不影响不影响,你忙你的。” 他真就坐在蒲垫上认认真真地背起课文来。我看他那么专心,也不好意思打扰,只好起身出门四处转转。刚蹑手蹑脚掩上门,忽然听得有人在背后道:“诶,你是谁啊?” 我一回头,看见一位清俊公子挑了眉站在庭院里,双目湛湛有神,身上只穿了件薄衫,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显然是刚沐浴出来,瞬间脸一红,差点连话也说不清楚:“我、我是、是新来的。” “新来的师弟?”他颇有兴趣的向前踱了两步,“自青裁之后,咱们书院可是好久都没有新入学的学生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今年多大了?” 我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我叫、叫苏十九,宁国人,今年十八…” 他忽然盯着我看了一阵,我紧张兮兮的不敢动,然后听得他怀疑道:“你真有十八岁?看模样怎么像是比青裁还小?” 我僵了一僵:“这大概是…传说中的娃娃脸?” 他大笑了几声,倒是完全不认生,上前就一掌搭在我的肩头,道:“哈哈哈哈,看不出十九你是个这么风趣幽默的人。看你已经住进来了,想必是灼光接待过你了吧?” 我被他弄得一惊一乍,小心翼翼地回到道:“是的,灼光师兄已经领我办完各种手续了。” 他十分热情道:“你要去哪里?初来乍到的不熟悉,我可以给你指个路。” 我随口答道:“也没有,就是想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他笑了笑,道:“这个我熟啊!我来给你介绍。哦对了,我叫做颂之。” 我依礼拜了一拜,道:“颂之师兄。” 他又一掌重重拍在我肩上:“我说十九,你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赶明儿师兄带你去吃顿好的补一补。” 我讪讪笑道:“多谢师兄了。”一边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这公子宇的学生还真是什么都有,像灼光一样不少语不话唠的正常人着实不多,难怪被指派接待学生。我不由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青裁或是颂之接待新学生的场景,真是得打个哆嗦。 他笼了笼还半干的湿发,道:“来,咱们就从离这最近的饭厅看起吧。这吃饭,可是一门大学问。去得早了,最好吃的还没端上来;去的晚了,最受欢迎的已经被抢空了。所以,如何掌握这个时间点,你可得好好想想。” 这里的饭厅至少能容纳三百弟子同时用餐,比药师谷里的小地盘要气派多了,不知道在饭点时是怎样一副热闹的样子。我有些羡慕地扫了一圈,颂之已催我向前:“那边是沐浴更衣的地方。” 顺他的手指方向,可见一间极大的青瓦白墙,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不时有衣衫单薄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 一颗硕大的冷汗从我鬓角缓缓流下。 里面…该不会是彼此可以坦诚相见的情况吧。 我战战兢兢地问:“颂之师兄,这澡堂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啊?” 颂之奇道:“里面?你进去看看不就好了么?” 我连连摆手:“不、不必了!” “客气什么。”颂之笑吟吟道,“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怕羞不成?”说着,两手一挥,就推着我往澡堂里走。 我几乎是惊叫起来:“师兄、师兄!真、真的不用了!啊——” “颂之,你在做什么?”灼光的声音传来,颂之的手便松了半分。 “哈哈没什么。”颂之松开手,道,“刚才十九问我澡堂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就带他进去看看咯。” “没欺负人就好。”灼光穿过一片花丛走过来,茶色的衫子一尘不染,“我听见十九在叫,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一闹,俨然已成为澡堂口的焦点,许多刚洗完澡出来的学生都瞅着我们仨看热闹。我讪讪道:“灼光师兄,这都是误会。我是小地方来的,没住过这么多人的书院,所以对这澡堂子好奇了点,颂之师兄也是好心,想给我介绍一下,只不过我想澡堂也算是私密的场所,胡乱闯进去看一看怕是不太好…哈哈,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 灼光点点头道:“嗯,反正迟早也是要进来的,也没必要专程来看看。”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刚好要把这些课本给你,剩下的几处地方,便由我带你去转转吧。” 颂之很委屈道:“灼光,你也听见了,我真的没欺负人,干嘛还一副对我严防死守的样子?” 灼光笑道:“这么凉的天,你头发没干就穿着薄衫到处跑,倒真也不怕着凉。要是让夫子看到了,免不了又一顿责怪,还是先把衣衫穿好,再来找我们吧。”说着,向我挥挥手,示意上前。 我心里暗自庆幸总算摆脱了危机,于是笑眯眯道:“就是啊颂之师兄,要是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我跟灼光师兄就在这院里转转,你稍后来寻我们就是。” 颂之闷闷不乐道:“好吧,都懒得搭理我,我走就是。” 我只好堆笑做狗腿状:“师兄言重了,我这也是…看这天寒气重,您穿这么少,还披着一头湿发——” “十九?”灼光已有些不耐烦的催促我。 我匆匆截断话头:“下次一定请您喝酒,聊表谢意!” 颂之终是在身后笑了起来:“当真?不许反悔!” 我这才安心跟着灼光前往书院前庭,熟悉一下明日上课的地方。 “颂之他,性格是闹腾了些。”灼光在前开口道,“其实没什么恶意的,也没什么坏心眼,你以后不用怕他。” 我点点头道:“知道的。颂之师兄人很好,就是有点热情过头,哈哈。” 灼光笑道:“那就好。前几个月有一位公子过来求学,刚好我抱恙,夫子便派颂之去接待,估计他也是今天这副人来疯的样子,结果那位公子硬是不肯再来了,颂之也被夫子好好训斥了一通,谁知没消停上几天,又原形毕露了。” 我一边跟着,留心记住书院里的布局、路线,一边应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不足,也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咱们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适应不了的时候,这时需要的便是取长补短,相互忍让。颂之师兄虽然性子过于急躁了些,但想必凡事都敢尝试,敢于创新。而青裁,虽然性格内向,但勤奋踏实,认真上进,踏实做人,也能成事。如若他两人能够相辅相成,岂不是相得益彰?俗话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其实谋略之道,也是这么个道理。” 话音落后,有一阵小小的沉默。 我猛然间醒悟竟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说了那么长的一番话,耳根子一热,道:“呃,真是班门弄斧了,还请灼光师兄不要放在心上。” 灼光看了我半晌,道:“苏公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希望你能成为夫子的得意门生,将慧明书院的名号发扬光大。” 作者有话要说: 来说说女主的名字。晴雪是我高中时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里的女主名,虽然写完了不过懒得修所以小说里面很多人名都被我拆分到别的文章里了。包括云骁、风暄、兮霖,都是旧小说里的名字。因为我不打游戏所以大概去年古剑奇谭开拍后才知道原来那里的女主也叫晴雪= =而樱落这个名字,本来是打算叫璎珞的,但是一来又跟龙门镖局的角色撞名,二来女主已经落魄,不该叫个这么富贵的名字,于是就改了个同音的樱落,还瞎掰了个借口,哈哈,凑合看吧=。= 第十四章 义卖 我进书院的这个时间,说起来也是凑巧,不但赶上月末书院放假三天,公子宇还因为程国北部三城遭遇寒潮一事被程恒公一纸急令召去朝中商量赈灾政策去了,所以一连几天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 不用上课,大家自然就放松下来,宵禁也没有平日里那么严格了,我被拉去喝了好几天的酒,顺便学了几首行酒令。 放假的最后一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吃坏了什么东西,夜里被肚子痛给折腾醒了。 青裁缩成一团,睡得正香。朦朦胧胧的月光里,只能看见他模糊的剪影。 我第一百一十九次翻了个身,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起来,随手抓了一件袍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去完茅房之后,却觉得睡意全无,又怕进屋翻来覆去地会吵到青裁,干脆一屁股坐在院中发呆。 庭院正中的几株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周围繁盛地开满了各色的茶花,月光下隐约传来阵阵淡薄的香气。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茶花的花瓣,心不在焉地扯了几片下来,又把它们整整齐齐的叠好. 又是半晌无声息,月光照得青瓦上像是凝了一层乳白色的霜华。 我站起身来,脑子一时有些晕,稍稍站定缓了缓,便准备回屋,忽然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一间厢房内走出来,掩上了门,然后绕过庭院内的茶花小径,往北苑走去。我躲在门梁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待那身影走远了才敢探出个头来,只能看见那人的一抹背影,很像是灼光。我虽才认识他不久,但这书院是他前几天才带我转完的,因此他的背影,我还算熟悉。北苑有书房,也有茅房,看这个时段,他应该是去茅房。不过对面就有茅房,他干嘛要绕远路呢?而且看他走路稳健,步履轻快,又不像是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的样子。想了半天,大概是因为灼光他的性子本来就稳妥持重的缘故,因此连夜起上茅房也是颇有风骨的。 次日早上,本该恢复上课,但站在讲台上的却是灼光。 他见人都来齐了,于是清清嗓子道:“各位,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北部三城寒灾严重。夫子被急召回朝辅佐恒公,我们作为夫子的学生,也应当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颂之在一旁撇撇嘴,低声道:“不会是要让我们前往灾区赈灾吧?” 灼光仿佛没有听见地下的窃窃私语声,朗声道:“所以,我们将举行赈灾义卖活动。请大家踊跃捐献出自己不用或者多余的物资,两人为一组,明天在书院门口的那条街上分组义卖,所得收入全部捐给北部三城。本次募集金额最多的前三组,我会上报给夫子,他来决定给予什么奖励。” 这个消息一出,瞬间热闹起来,讨论计划的、拉帮结派的、四处找人的,房间里乱成一团,灼光的声音逐渐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请大家自行结伴——” 颂之一把拉过我:“十九,我们俩一组吧?” 我吓了一大跳,求助似的拽住旁边的青裁:“颂之师兄,我看我们还是各自找各自的室友吧?这样也比较方便。” 青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十九,实在不好意思,我早前已经答应灼光师兄跟他一组了。”据说灼光的室友半年前退学走了,所以他现在一个人住。 好一个灼光,居然先下手为强! 我还没反应过来,颂之已经扯回我:“噢,你瞧,是青裁先抛弃你的。”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青裁,他也心虚地不敢与我对视。这时一个胖胖的圆脸师兄走过来,咧开嘴朝颂之笑笑,憨憨道:“颂之,他们都是室友结伴的,咱们俩也一起吧?” 颂之示威似的拉我挡在胸前:“董允成,实在不好意思啊,小师弟已经约了我了。他初来乍到,我这个做师兄的难免要帮衬一下,只好委屈你找别人啦!” 董允成颇为不满地看着我,我战战兢兢道:“其实,那个…我没有——”颂之突然伸手在背后掐了我一把,我差点痛到眼泪都出来了,接连大喊:“哎呦!我没有——没有什么朋友,董师兄,这次就麻烦您把颂之师兄让给我吧。” 颂之笑眯眯地看我:“你看,小师弟都这么说了,你也就别怪他了。” 董允成以一敌二,又不善言辞,只好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就走了。 我回头狠狠地瞪了颂之一眼:“颂之师兄!” 他低声赔笑道:“谢谢,谢谢啊!我实在不想跟他一组,不然绝对倒数第一名!” 我见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颂之兴致勃勃道:“我房间里有不少没用过的宣纸和墨石,还有些我不太常穿但是成色极新的衣服,都可以捐出来义卖。十九,你有什么?” 我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什么,于是慢吞吞道:“我才刚过来,手头暂时没有什么闲置的物品,不过如果颂之师兄能借我几张宣纸,我倒是可以折些手工的小玩意过去卖。” 颂之大喜:“这个有新意!十九,我对你很有信心,明天我们一定能勇夺前三名,受到夫子的嘉奖!” 我看着踌躇满志的他,也只好附和地笑了几声。 其实所谓的小玩意无非也就是些纸仙鹤、纸兔子之类的东西,都是我小时候在翠台山上过节的时候好玩,跟着听泉师姐学着折的,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派的上用场。 很久没折,手有些生,花了一两个时辰才折好了一百只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青裁从没见过这些,觉得十分新奇,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折纸,时不时发出些惊叹,让我觉得实在是太捧场了。 颂之也在一旁看着,只不过他看着看着自己也手痒了,非要亲自实验一下,结果折出来的东西全都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想折的到底是什么动物。试了三次,屡屡失败之后,他才十分遗憾地宣布放弃这一项事业。 第二日的义卖摊摆十分壮观。书院门前的大街原本颇为宽阔,现在全都被两两一组的摊位给占满了,还有师兄用笔墨写上了“赈灾义卖”四个斗大的字当横幅,特别吸引眼球。 颂之贼兮兮地跑到各个摊位上去考察了一番,回来口沫横飞地同我分享:“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天呐,董允成那小子居然拿出一副绝版春宫图来卖,搞得他们摊位上人满为患,虽然没什么人真的出价,但是论气势已经赢了!” 彼时我正在把那一百只折纸拿出来摆好,没什么心思听他八卦:“颂之师兄,如果你很有空的话,不如先帮我把我们的摊位摆好再说好吗?” 颂之全然没有听进去,伸长脖子又去看隔壁的铺子:“诶,他们卖的是什么?你先忙,我过去看看哈!” “颂之师兄!”我眼看着他又一溜烟就不见了,焦头烂额地把剩余的物资一件一件地都拿上来摆好。他提供的所谓“不太常穿但是成色极新的衣服”带着一大股霉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晒过太阳了,有人买才真是奇怪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两边铺位的师兄都已经卖出大约两串铜钱的闲置物品,而我与颂之的摊位别说停下问价的客人了,连只苍蝇都不曾落脚过。我看着面前走来走去却不曾停步的人流,十分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颂之终于在此刻回来,看见摊位门前冷清,一愣:“十九,卖出多少了?”他伸出食指清点起那些折纸来,“还剩…一二三四五六——” “不用数了。”我无精打采道,“还是一百个,一个都没少。” “一个都没少??”颂之不敢相信我们的业绩居然是零,“那你怎么不招揽生意啊?” 我有些来气:“颂之师兄,既然不想当倒数第一,那你好歹也出点力啊!把摊子全扔给我是什么意思?” 颂之有些愧疚地抓抓脑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光顾着去看别家都卖什么了,咳咳,你等着啊。”他清清嗓子,一叉腰,气如洪钟,“来来来父老乡亲邻居街坊的都来瞧瞧喽!神奇的祈愿折纸现在赈灾义卖特价出售了!只要五个铜板,就能把一只能祈愿的折纸动物带回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我目瞪口呆地见到此言一出,立马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人围上来,还抢了不少摊位的生意。 有人好奇问道:“这祈愿折纸是干嘛的呀?” 颂之饱含深情道:“诸位都知道,我国北部三城今年寒灾严重,为此我这个小师弟可是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熬夜折出了这一百只限量版的折纸动物,你们看——”他拉起我的手胡乱晃了一下,“这手上每一个水泡,都是我师弟的爱国之心啊!诸位如果也想为北部三城祈福,就买一只祈愿折纸吧!只要五个铜板,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也体谅体谅我小师弟的这份心意!” 我的天…我彻底服气了。 “我要一个!” “我也要一个!” 围观群众都被这股爱国情怀给深深地感动了,七手八脚地掏钱。颂之大声维持着秩序:“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每人限购五只,排队付款!” 密密麻麻的一百只折纸转眼就只剩下零星的几只了,还都是些我折的不好看的所以没人要。 颂之美滋滋地清点着铜板:“一只五文钱,卖出了九十四只,那就是…四百七十文钱,哇十九,我就知道我们一定很棒!” 话音刚落,卖完收摊的董允成和他的搭档从我们面前走过,看见颂之手里全是一串一串的铜板,挑衅似的晃了晃手里的一枚碎银子:“哟颂之,你怎么净收些铜板啊?沉甸甸的几大串,还不如一枚碎银值钱,啧啧。” 颂之一听,涨得脸红脖子粗:“死胖子,我们还没卖完呢,卖完再跟你比,哼!” 董允成不屑地看了看摊位上剩下的那几只歪瓜裂枣的折纸:“呵,我等着啊!” 颂之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愤愤道:“欺人太甚!要不是那本春宫图,他能卖出一百文就不错了!” 我劝阻道:“算了算了,都是献爱心,也不必这么计较。” 义卖活动到了尾声,有不少师兄都开始撤走,过来闲逛的人流也渐少。颂之又跑去打探别的铺位都募捐到了多少钱,留我一个人看摊位。 那几只丑丑的折纸一直无人问津,我虽然知道能卖出的可能性很小,但还是伸手将它们都端端正正地摆好。 忽然有清爽男声问道:“这折纸多少钱一个?” 我猛地抬头,恰对上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眸里晕开了淡淡的笑意,秋风中难得地比平时柔和许多。 “叶——”…风暄,是他? 他认真地举起一只翅膀歪掉半边的纸鹤,歪着头问我:“这些都是苏…公子亲手折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纯粹是老本,发的是库存文章,新的章节都没怎么写,给自己的效率跪了…orz20161030 全章重写… 更改男女主的一次相见 第十五章 见师 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还是作的男装打扮,一时竟然有些紧张:“是、是我折的。” 他伸出手,把仙鹤歪掉的翅膀给掰正:“没想到还真让你给混进慧明书院了。” 我赶紧凑上去低声道:“我现在叫做苏十九,可千万别让我穿帮了。” 他闻言一笑:“放心。” 颂之隔着老远看见我们摊位居然有生意了,一路狂奔过来,嘴里还在大喘气,就不留余力地介绍道:“这位公子,要买一只祈愿折纸么?为北部三城赈灾祈福,很有意义的。” 叶风暄颇有兴趣道:“多少钱一只?” 颂之眼睛溜溜一转,道:“最后几个了,算你便宜点,二十文一只!” “二十文?”我不可置信地叫出来,颂之连忙抛给我一个闭嘴的眼神。 叶风暄亦扫我一眼,眸中的笑意愈发深邃:“好,这六只我都要了。” “一共一百二十文,谢谢公子支持我们书院的义卖!”对于哄人这一块,颂之一向是高手。 叶风暄从袖中掏出一枚五两的银锭递过来,颂之瞬间傻了眼:“公子…有铜板或者碎银么?这我们找不开。” 叶风暄又从袖子里掏了一掏——好家伙,一枚十两的银锭。再掏,一片金叶子…再掏,一张银票。最后面露愧色,道:“抱歉,我也没有零钱。” 颂之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把金叶子和银票收回去,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叶风暄将五两的银锭推到我面前:“那么便不用找了。剩下的钱,算是我一点赈灾的心意。” 我抬头看他,虽然知道他一向出手阔绰,心里还是忍不住五味杂陈。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一旁的颂之早就眼疾手快地将五两纹银收入囊中,一个劲地抱拳,“公子心善,日后必定富贵满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早生贵子——” 叶风暄将那六只折纸细心收好,点点头算是告别。 颂之见他走了,连忙用牙咬了咬银锭:“哎,这应该是真的吧?没看见咬痕。十九你帮我看看。” 我再一次被叶风暄扰乱心绪,只心不在焉地回他:“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有了这五两巨款,我与颂之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义卖募捐榜的第一名。这事可把董允成气得不轻,颂之吃饭时跟我说起来,乐得直拍大腿,差点没呛到自己。 因为公子宇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接下来我都只上了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基础课。没过几天,便觉得无聊,早上又要早起,这对我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 一日清晨我睡得正香,忽然听见有什么声音飘飘渺渺地传来。 “十九!十九?” 这声音叫得虽轻,却十分急促,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拍我的脸。 我被惹得烦了,重重翻了个身,挥挥手道:“谁啊?我再睡会儿…” “不能再睡了。”语气重了三分,“再不起来,夫子的课就要迟到了。” ——夫子? 我揉揉眼睛,费力地挣扎起来,青裁站在床边,早已梳洗好,连发髻也是一丝不苟。 “你刚才说什么夫子?”我一下子清醒了,一把从床上蹦起,急急忙忙地套上鞋,一边撩起头发扫了一眼窗外的日光。 “你忘啦?昨日灼光师兄说过的,夫子今天早上会回来检查我们的晨读。”青裁见我动作幅度颇大,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夫子最讨厌有人迟到,你一定要快点。” 我胡乱套上外袍,匆匆道:“好的好的。” 书院里的规矩是先统一晨读,再用早膳。 我甚至怀疑自己眼屎都没擦干净,就揣着书本穿过小径来到南苑的课堂,困得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余光扫到坐我身后的颂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一直在傻笑。 刚刚坐定,就听见负责领读的灼光说了一声:“夫子来了。”教室里瞬间静了下来,我打了个激灵,霎时清醒过来。 一阵骨碌碌的车轮声,像是有节奏般,平和而不急躁,从门帘后缓缓驶进一架十分精致的轮椅,椅上坐着一位着群青色锦袍的公子,身后并无推轮椅的书童,倒是他亲自扶着车轮。公子宇的面目五官极为清淡,像是宣纸上随意晕开的几笔水墨画,回想起来竟也记不太清他的模样。肤色是白净的,算不上病态,但也看得出没晒过多少阳光。一双薄薄的嘴唇,抿得极紧。 我以为,公子宇既然是我的仇人,必定是贼眉鼠眼,一脸奸相,就差在脑门上写着“坏人”二字了,但事实证明,坏人,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长相。而最令我惊讶的是,公子宇居然是个残疾人,需要以轮椅代步。这实在是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夫子好!”全班整齐划一的问好声。 公子宇淡淡地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喜怒。灼光执起课本,道:“请大家翻到第二十五页。” 郎朗的读书声徐徐响起,清脆动听,极有朝气。 身后的颂之暗骂了一声:“糟糕!” 我把书本挡在面前,偷偷回头看他:“怎么了?” 颂之咬牙切齿道:“我一直放在抽屉里的晨读课本不见了,一定是那个死胖子——” 我扭头一看坐在左前方隔了几个位置的董允成,果然见到他不怀好意地冲颂之耸耸肩。 公子宇摇了摇轮椅,从课桌间的走廊中一点一点地驶过来,一边巡视着每一名学生的晨读情况。眼看着离我越来越近,颂之嘴里不停地念叨:“完蛋了完蛋了,这次真的要被死胖子害死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跟他混得久了,一时义气使然,猛地把那课本反手扔在他桌上。 颂之惊呆的声音传来:“苏十九!?” 公子宇也恰在这一刻停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看见两手空空的我,声音无波无澜:“你的课本呢?” 教室里瞬间噤若寒蝉。 我腿肚子一打颤,唰地一下站起来:“回夫子的话,忘记带了。” 灼光皱眉扫了一眼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心下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天晚上我才知道,公子宇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学生的行为操守自然也是注意的重点。因此如果有人出现类似不带课本这种低级错误是大忌。而且普通学生见到公子宇这样问话,害怕都来不及,如我这样敢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他的人也是奇葩了。 运气一向不怎么样的我,遇到公子宇的第一天就踩到了他的大雷区。据后来颂之的说法,这也算破了书院的记录,我乃前无古人之第一人也。 公子宇略微偏首,回头看了灼光一眼。灼光连忙道:“他是前两日新入学的学生,名叫苏十九,对书院的规矩还不是很熟悉…” “既然连规矩都不熟悉,今日的课也都不必上了。”公子宇复又伸手转了转轮子往回走,木地板上压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芳华院里好好学学规矩吧。” 我完全意识不到这意味着什么,只瞅见身后的颂之眼中泛着泪花看着我。 再抬头时灼光已走到我眼前,低垂了眉目:“把书本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我垂头丧气地把几本书一夹,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出了课堂。 公子宇口中的学规矩其实就是处罚:要求在芳华院里罚站一天。不许乱动,不许吃饭。 上午还好,精神尚能支持,但到了放饭的点实在有些难熬,阵阵的饭香熏得我眼冒金星,恨不得冲进饭堂里用手直接抓着吃。到了下午,更是觉得腿部酸疼直打颤,一阵痛一阵麻的。我从小就不令人省心,以前在药师谷也受过不少责罚,但最多是禁足几日或者多洗几套衣服罢了,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不到一天,我的大名就传遍了整个书院,快到下午饭点的时候,竟有不少人假装路过地来看我是个何方神圣。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因此来的人都被我翻着白眼给瞪回去了。好不容易熬到暮□□临,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再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也懒得理了,只觉得腰部以下几乎没有知觉了。 长明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晚风中茶花的香气飘渺地传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灼光持着一柄烛台踏来:“十九,可以了,你赶紧回屋吧,下次一定注意,别再被夫子责罚了。” 我想说声谢谢,可是一开口喉咙竟是干得厉害,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好勉力点点头。刚要迈步,膝盖却是一软,直直往灼光身上倒去。 “小心!”他腾出一只手来扶我,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搀着我往厢房走,“夫子最讨厌学生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还有就是出言不逊,不讲礼数。以后再同夫子讲话,语气要恭敬些,明白吗?” 我恨恨地想,不就是个教书的么,定这么多破规矩做什么。估计真的像叶风暄所说,光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但嘴上还是胡乱应道:“嗯,明白了。” 短短的一段路,却因为我的脚几乎已经半瘸,所以费了不少功夫。快到门口,我总算能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真是麻烦灼光师兄了,我以后一定吸取教训。” 灼光点了点头,又叮咛道:“要是忘性大的话,让青裁每天早上多提醒一下你。他这个孩子心思很细腻,从来没有忘记过什么事情。” 我心里觉得惭愧,默默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甫一推开门,青裁便凑了上来:“十九,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说说颂之的名字吧,其实他本来是叫颂芝的= =但是又TM跟甄嬛传的丫鬟重名了,我再跪!!只好改芝为之,这样也好,不但男性化了一些,还显得文气,哈哈!! 第十六章 救人 我觉得我还算好,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觉得我很不好,这孩子善良老实,我也不想叫他多担心,便笑了笑道:“我这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 “可是你的脸色很不好…”青裁迟疑道。 “十九?”门后突然探出颂之的脑袋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鬼鬼祟祟地往身后左右两边各扫了一眼,才一个闪身钻进来,又认认真真把门扣拴上。 “你的胸口怎么肿了?”我见白天还清瘦的他胸前鼓起了一个大包,不由疑惑道。 “嘘——”他连连比着噤声的手势,献宝似的将手探进胸前,拿出一个油布纸包,压低声音道,“饿晕了吧?哈哈哈哈,晚膳的时候我特地从饭堂里省下来偷偷带出来的。”他细心地将纸包打开,露出两个压得有些瘪的白面馒头。 似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鼻头已经是一酸。 “还愣着干嘛,赶紧吃啊!”颂之催促着,把两个馒头塞到我手中,“将就着吃吧啊,饭菜实在带不出来,味儿又大,太容易被发现了。” 青裁估计是看见我嘴唇干得快起皮了,连忙道:“我去给你倒点水过来。” 我抓起馒头就往嘴里送,没吃上几口,眼泪珠子就刷刷刷地往下掉。印象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上次掉眼泪,还是亡国之后见到玦晏和兮霖的时候。 颂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口说得正欢,没看见我失态的样子:“苏十九,我林颂之真是敬你是条汉子!够义气!说挺身而出就挺身而出,连眼睛都不带眨的!连我都不敢那么淡定地跟夫子讲话,你居然不怕!以后吃肉有我一份,也必然有你一份;喝酒有我一碗,也必然有你一碗!”转头看见我正抬着袖子擦眼泪,呆了一呆,“——十九?” “我是被你的口水喷到了眼睛…”我蹩脚地解释道。 “刚还说你是条汉子,怎么转眼就掉眼泪了。”颂之笑道,“这算什么,不就是罚个站嘛!咱们书院里,谁没受过夫子的责罚,不也都好好的么,夫子也不会给你小鞋穿的。我跟你打包票,今晚把馒头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青裁恰是时候地递了一杯水给我,道:“是呀十九,你别伤心,是你受委屈了。” 我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神,心里被染得一片柔软:“我没有伤心,我是…是开心。谢谢你们俩陪着我。” 此后余生里,我再也没吃过如今夜这样好吃的白面馒头。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在此之后的几天里都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总算没有再惹什么麻烦。只是苦于完全没有接近公子宇的好办法。他只教早上的谋略课,教完就走人,我又没有聪颖到能够拿些有深度的问题跟他交流的程度,只好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下去。 接连平淡无奇的过了数日,这天我与颂之帮几位师兄把从书阁里借的书还到前院去,经过书院门口时,恰看见街上十分热闹,树枝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如果晚上点亮应当是火树银花,明月逐人。 我惊奇道:“城中有什么节庆吗?为何放了这么多的花灯?” “节庆?”颂之想了片刻,忽然喜道,“啊我知道了!明天就是立冬了吧,晚上在城里有热闹的灯会,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我马上来了兴趣:“当真可以?”我从小长在药师谷,难得出去一趟,就算出去,在天黑之前也必须回谷里了,所以从未看过什么灯会。 “当然没问题,书院里亥时熄灯,只要在熄灯前赶回来就行了。”颂之拍胸脯保证道,“灯会上各式各样的灯都有,还有糖人啊、捏面人啊、小吃啊什么的卖,可好玩了!我小时候,每年都盼着这天呢。” 我被他说得心痒难耐,第二天可谓是过得浑浑噩噩的,课也没听进去几节,满脑子想的都是晚上可以过个热闹的灯会了。用过晚膳,青裁还在认认真真地写一篇长文,我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了一篇文章,便整了整衣服,去找颂之。 颂之见我这副猴急的模样,很是同情:“难道你都没有童年的吗?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灯会这种东西的啊。” “呃…”我想了想,乱诹道,“灯会是一样的,可是身边的人不一样。小时候跟兄弟们看,现在跟好哥们看,意境自是不同。” 颂之对这个马屁很是受用,连连点头道:“说得好,这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出了书院,拐了几个弯,喧嚣的人群一时让我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街道两边均是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灯盏,在夜幕中闪着橘色的暖光。三三两两的孩童在身边嬉笑着打闹,一会又追逐着跑开,笑声一路蔓延。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气,仔细分辨有香樟树的清香、做糖人的甜香、还有各色小吃的味道。小贩的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早知道刚才晚饭少吃点了。”颂之一脸懊悔,在一家卖芙蓉饼的摊位前迈不开步子,转眼又看见隔壁摊子上烙的五香鸡蛋饼,立马喜新厌旧地凑了过去,“十九,你说我买哪一种?还是两样各买一种?诶,那个绿豆糕好像也不错啊,吃点甜的刚好消食!” 我看这条街才刚逛了个头,他就刹不住手,简直丧心病狂,不由劝道:“好货沉底,我看不如先看多几家铺子再说。” 这一路走得真是艰难,许多程国的特色小玩意儿我都没见过,拉着颂之一个一个讲解来源和历史,半个时辰过去,连长街的一半都没逛完。 颂之被馋得熬不住了,摸了摸为数不多的几枚铜板就往人满为患的糕点铺里跑。我懒得挤进去凑热闹,反倒被旁边槐树上挂着的琉璃跑马灯吸引过去。 七彩的灯罩,里面的几幅程国水墨山水画一直在转,在地上投出不同的图案。 还没等我欣赏完,呼啦一声,从树上掉下一片黑影,坠下的风将那琉璃跑马灯一带,牵连一大片悬挂的灯笼都摔了个粉碎。 我被吓了一大跳,接连退后两步,不知是掉下来个什么东西。 只见玄色的大麾下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被周围的灯影一照,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澄澈。 居然是个人,还是——我的天,又是叶风暄! 他落地的姿势并不优美,好像匆忙之间还磕到了脚踝,顿了一下才勉强站起身。 我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还当他是故意要吓我但是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了,拍手笑道:“叶风暄!这么多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今日十分反常,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好像不认识我一样,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顾周围人的讶异眼光,踉跄了几步,歪歪斜斜地匆忙穿过密密麻麻的人流。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一股极轻极淡的血腥味隐隐传来。常年在药师谷训练出来的敏锐嗅觉让我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低头一看,蜿蜒的血点顺着叶风暄的脚步一路洒过去。 “叶风暄?”我有些慌了,他已走出数丈开外,我急忙拨开川流不息的人群去追他,“叶风暄你站住!” “十九,你在哪啊?”我听见颂之在身后喊了一句。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极为惊恐的尖叫声,整个灯会像是煮沸的开水,瞬间大乱起来。我匆忙间回头一看,四个黑衣身影带着呼啸的风声出现在叶风暄刚刚跌落的树上,面上戴着恶鬼面具,手中均是持着一把长剑,似乎还沾有淋漓的血光。那四人在树上不过稍一借力,蹬脚便往叶风暄的方向踏去。 如此人流密集的地方居然出现了带刀杀手,刚才还一片欢声笑语的灯会立马乱成一锅粥,往东跑的,往西跑的,还有往南跑的往北跑的接连挤过来,我被四面八方的人潮撞得七荤八素,根本看不清刚才还在眼前的叶风暄去了哪里。那四个黑衣人兵分四路,飞身踩踏在摆摊的铺子上,鹰隼般的目光四处搜寻,八成也是因为人太多,所以一时找不到目标了。 “十九——”我已无法分辨颂之究竟在哪个方向叫我,听声音很微弱,估计已经隔得很远。我甚至不敢确定这是不是颂之在叫我。 尖叫声、哭闹声排山倒海一般地涌来,我不知被撞到哪个角落,竟看到地上的一席玄色披风。走近几步匆匆捡起来,的确是叶风暄的,虽然被踩的全是脚印,但上面斑驳的血迹还未干。想必是为了减小被认出来的几率,所以便将这袍子脱下扔了。 这么说,这些人果然是来追杀他的。 我心下一紧。 在木樨城时我见他惹上的是官府,还以为他是遭到通缉的江洋大盗,可是看如今那些黑衣人的打扮绝非官府之人,而是私自雇佣的专业杀手。我居然一直都误会他了,还以为他无所不能,一定能把所有事都处理得很好。 到底是寡不敌众,他又受了伤,哪里还能逃得掉? 颂之早就看不见影了,几个黑衣杀手好像也四散开去搜索叶风暄了。我握着他的袍子,只觉得指甲硌得手心生痛。 师父在我出来前就告诉过我,我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其他的时候要学会明哲保身,不给自己惹事,过得越简单越好。但是这一次,那股奇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我想要救他。 我想让他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卡在五十章没有灵感了……哦斗kei~~!! 20161030 重新梳理~重新铺垫感情~ 第十七章 斗谎 街道两边一片狼藉,有些纸糊的灯笼被撞歪,蜡烛燃起灯笼纸,火光忽明忽暗,一路顺着支架烧了起来。那些琉璃跑马灯更是接连跌落,碎渣片落的满地都是。灯盏一灭,只留月光,瞬间暗了不少,很难看清方向。慌乱的人群还在惊慌地四散而去,总算有一列官府的兵士手握长刀赶来维持秩序,但那四个黑衣人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官兵也只能徒劳地喊话:“大家请不要慌乱!听从我们的指挥!” 然而根本没人搭理,都只顾各自逃命。 我的手心一阵一阵地出着虚汗,踩着各种碎片,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心急如焚地伸长脖子乱找,叶风暄他会逃去哪里?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灯会上的人已经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乱冲乱撞,我被踩了好几脚,束好的发髻也被挤的歪歪斜斜。经过庙口那颗枯死的大榕树时,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跤,正欲扶住树干,从树干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拉进去。 我只觉眼前突然一黑,吓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原来这颗榕树枯死,躯干里已经变成一个空心的圆筒,而我现在就躲在这棵榕树的身体里。 高大的枝干遮蔽了外界的所有光源,只有一束微薄的月光照进来。两个人的呼吸声或轻或重,听得格外分明。 “你疯了?”外头的喧嚣仿佛也被隔绝,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 “叶风暄…是你?”我如心稍安,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颤巍巍地唤他,“你还好吗?” “为什么不回书院?”他的声音里居然有隐隐的怒气,我能想象出他那副皱着眉头的样子。 “我在找你。”空间有限,我与他贴得极紧,稍稍后退,后背便抵到了粗糙树皮。 他的语气突然一软:“…找我?” 我有点着急:“我看见你受伤了,还流了很多血。” “只是因为这个?”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你就不怕那些黑衣杀手么?” 我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一只冰冰凉凉的手蓦然捂住我的嘴,低声笑道:“姑奶奶,求你小声一点,别把那些人给招惹来了。” 外头逐渐安静下来,我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见还是有不少官兵在列队巡查。黑暗中一股浓烈血腥气氤氲不散。我这才想起他身上还有伤,下意识伸手一探,正触到他另一只捂住伤口的手,他吃痛闷哼了一声。 粘稠的鲜血透过指缝沥沥而下,触手一片黏腻湿滑。 “都伤在哪了?刀口深吗?”出血量并不少,我心下不受控制地一沉。 他用力压紧掌心止血,嘴里还是很硬气:“我不去医馆,他们会查到的。” “谁说要去医馆了?”我挑了眉,然后才意识到他并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学过医术,应付这点皮外伤还是绰绰有余。” “你学过医术?”他的语气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还带着什么别样的情绪。 我担心他的伤势,稍稍有些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叶风暄,活该你被那些黑衣人砍了两刀!” 半晌,他才低低道:“腰上一处,左臂两处。” 我蹲下身使劲撕下一条袍角,道:“我先替你止血,别乱动。” 黑灯瞎火的实在看不清,我只能凑过去,用掌心细细摸索,再笨手笨脚地替他包扎。 他难得有安安静静任我摆布的时刻,那副沉默的样子有种莫名的蛊惑力。靠得近了,呼吸的温热气息喷在我额前的碎发上,那股绵密的□□感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去了。 手上的鲜血逐渐干涸,我将布条缠了好几圈,打了个结,摸了摸,好像没有继续渗血了。 叶风暄忽然开口:“一会等外面安全了,你赶快回书院去,别再出来了。” 我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你的伤口很深,只是简单地止了血,还没有清创和包扎,你又不去医馆,这样拖下去很容易发炎溃烂的!” 他轻声道:“你跟着我,太危险了。” 我干脆一屁股坐下:“我不会走的。” “你…”他无奈,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招呼他:“来,你也坐下休息,刚好可以节省体力。” 他挨着我缓缓坐下,好像又挤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大口冷气。大抵平时要强的人稍微示弱一下,便显得尤为珍贵。我连忙往一边挪,腾出更多的位置给他。 不知坐了多久,周围终于趋于寂静无声。 我揉了揉眼睛,向外一看,估计已是深夜,街道上人烟稀少,连刚才巡夜的官兵也不见了,于是连忙叫他起来。 天上的星子,一颗接着一颗,亮得正灿烂。 叶风暄踉跄起身,扶着树干向外踏了一步,警觉了看了看四周的情况,确定无人埋伏,才挥手让我出来。 今夜的月光照在他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像是无形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华来。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回头看我一眼,眸中隐约有浅浅的孩子气:“还愣着干嘛,赶紧跟我回客栈啊。” “哦,哦。”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受伤的左手。 “哎呦!”他龇牙咧嘴一番,“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啊?”我急急松开手,转到他的右侧,“那我扶这边。” 他很嫌弃地扫了我两眼:“你真的学过医术吗?” 他下榻的客栈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此刻客栈的掌柜单手托腮,正跟周公的女儿缠绵得如痴如醉。 叶风暄的手臂搭在我肩上,一深一浅地轻声迈步上楼。 他的房间在东头最角落,里面很干净,甚至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几套衣服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刚新洗的,尚有淡淡的皂角香气氤氲,味道很是清新。我扶他在圆桌前坐下,先打了一盆热水上来,又将刚才系上止血的袍带解开。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袖上留下一片嫣红的痕迹。 我一手按住他小臂,一手用毛巾拧干了水替他擦洗伤口。手头没有任何药品,只能天亮后再去买,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伤口保持干净,不要化脓感染了。 借着烛光,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万幸,手臂上的均是些皮肉伤,没有见骨,也没有中毒。 换了两盆水,我拧干毛巾,道:“腰上还有一处,是不是?” 他一只手不灵便地开始解身上的腰封,我将干毛巾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见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唯唯诺诺道:“要不…你自己把伤口洗洗吧?” 他板起脸扫我一眼,不依:“你不是大夫吗?还有病人自己给病人处理伤口的?” 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末了还是我败下阵来,讪讪道:“那你躺到床上去。”他乖乖照做。 白色的里衣汗湿了一片,腰间一抹红色晕开,凝成血痂。 我替他血衣脱下,毛巾擦过去,他有所抑制地颤了一下,下唇咬出一丝白色,很快又松开,我却看到他的手重重抓紧了床单。 一定很疼。 我只好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叶风暄?” 他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摇曳烛光下晶晶亮亮,微微转了头看我:“唔?” 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提这个,但我已经下意识说出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良久没有说话,就在我又要质问的时候,却道:“为什么问这个?” 我将毛巾放回水盆,整盆水变得淡红一片:“青州、木樨、承阳一路,追捕你的人就没有断过。虽然我也怀疑过你是江洋大盗,但这次的四名黑衣人显然是想要置你于死地,而不是捉你归案。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够惊动黑白两道。” 他不急不慢地起身拿过一件新的月白中衣穿上,又含了三分的笑意看我:“你也不是来求学的。”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 果真不该多事。 我低头将毛巾压在他受伤最深的腰部伤口上,又用刚才包扎的布条重新缠紧,一言不发。 “苏樱落,你藏身书院,为的又是什么?”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我身上。 “我就是来求学的啊。”我一口咬定,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身为女子,不但识字,还懂音律、会医术。”他一点一点总结道,“你根本就不必远赴程国学什么劳什子的谋略。你有别的目的。” 我知道迟早会被他看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只好先使上一招缓兵之计:“好咯,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你来程国做什么,我就告诉你我来程国做什么。” 他很不感兴趣:“你不会说真话。” 我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一时语塞:“你——” “因为,”他单手将腰封系上,“我也不会说真话。” “你——”我好没面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行啊,咱们就都不说,倒也公平。”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慢条斯理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知道,只是时间问题。”喝了一口,又徐徐道,“只要慧明书院里有什么异动,八成就是你出手了。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 我觉得大为光火,他可以这样轻易地抓住我的把柄,我却对他此行的目的完全没有头绪,真是恼人。 “老奸巨猾,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我愤愤道,“亏我还这么好心地特意留下来救你,早知道就应该让你——”正要放狠话的时候看见他那双温亮的眼睛,顿时一怔,那些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只好生生截住话头,抬起下巴盛气凌人道:“我告诉你,你可别以为我真是心地善良、甘愿冒着跟你一起被追杀的风险来救你。我是因为当初在浴兰阁欠你一枚金锭,又没有钱还你才这样做的。所以,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沉沉一笑:“你们姑娘家,都是这样还人家钱的?” 我一拍桌子:“少跟我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我可是从十四岁起就帮人家看病了——”想起阿澈那双眼睛却并没有被我治好,不由有些心虚,“虽然——呃,哎算了不说这个,总之,我的诊金可是很贵的,一点都没占你便宜!” 桌上烛台又是一阵明灭,我看见他羽扇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淡薄的阴影。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无论何时,哪怕是在他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看,都总是那么好看。 如果当年的阿澈眼睛被治好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开始有小粉红场景出现了!!想想就有点小激动呢\(≧▽≦)/ 第十八章 人情 “好吧苏大夫,夜深了,早点休息。”他敛了神色,原本就略显虚弱的脸上淡漠得如同一尊石像,“你去睡床上,我来守夜。” 我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义正言辞道:“不,你是病人,当然是你去睡床上,我来守夜。” “嗯?”他有点心不在焉,并未理会我,径自道,“快点去睡。” 我板起脸来凶他:“现在我是大夫,你得听我的。你快去床上睡!” 他纹丝未动:“不行。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哪有让女人来守夜的道理。”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我语重心长道:“叶风暄,你受了伤,要多多休养,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今天一天下来,又是动刀又是流血的,肯定也筋疲力尽了,再不睡觉,身子也吃不消嘛。” 他嘴角莞尔,道:“你以为我不想休息啊?可是你守夜我不放心。万一有敌人来了你却没及时发现,我不就在睡梦中被人砍死了么?”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质疑我的能力!我卷起袖子就要跟他争辩,他伸手在我脑门上轻轻一弹:“别闹小孩子脾气,让我省点心不行吗?” 我心有不甘地摸了摸被他弹痛的脑门,斜眼瞪他。他故意不看我,只是上前去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我一边往床上蹭一边叮嘱:“要是半夜伤口又疼了或是裂开了什么的就要叫醒我哦,别硬撑着。” 他只是淡淡的笑:“好。” 总算一夜平安无事。 天光后我在掌柜处借了纸笔,把要买的药材都写上,又去药铺里买了些纱布和药品,回来时嘱咐小二将药按剂量熬上,又要了两碗清淡的白粥,自己端上房间去。 叶风暄已经在床上和衣而眠,睡得很沉,连我进门的声音都没听见。 嘿,这个人,现在就不怕被人在睡梦中砍死了?真是的,昨晚明明是累得狠了,却非要逞强,一宿没睡。不过,我倒是休息得挺好,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我蹲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蹙着,大概是伤口还在疼。我只好先把我的那碗粥吃了,而后他却仍然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我背着手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步,想着我一宿没回书院,估计又要被记大过,现在叶风暄这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看他那么能干,自己给伤口敷药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何况该喝的药已经嘱咐小二熬上了,一会儿自会有人送上来。 有点不放心,还是顺手留了个条子给他,又强调了一遍给他买的药一天要喝两次,每天都要给伤口换药、换纱布,这才替他掖了掖被子,关门离去。 街上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乱七八糟的残局还没有收拾完。 我一路小跑回到书院,开门的小童见到我,欲言又止。我试探性地笑笑:“我回来了!…怎么,大家以为我昨夜里被杀了?” “十九,你究竟去哪里啦?”小童怯生生道,“昨晚颂之快要急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灼光也着急,夫子很生气…” 我听到他说“夫子很生气”,顿时头皮都麻了,心想这次怕是得在芳华院里站个三天三夜才能抵罪了。 走回课室的时候,刚好上的是公子宇的谋略课。我甫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顿时鸦雀无声。我匆匆扫了一眼,青裁、灼光都在,唯有颂之的位置却空着。 公子宇微微侧了头,清冷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我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弟子彻夜不归,自知犯了大错,求夫子重罚。” “罚你什么?”公子宇合了手中书卷,“是颂之将你带出去的,却没将你带回来,我自然是罚他,不是罚你。” “不不不——”我一听更急,“是我求着颂之师兄带我出去看灯会的,还到处瞎跑迷了路,这才没回来,跟颂之师兄一点关系都没有,错都在我。” “一个人做事,便要担一件事的责任。”公子宇徐徐道,“这不是你想揽就能揽下来的。” 我还要求情两句,他止住我:“不必说了。若还有下次,这书院你也不必来了。”语罢转了轮椅,“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两日后将功课交上来。” 学生们开始熙熙攘攘地收拾书本,我呆站着,觉得过了好久,才听到青裁焦急的声音:“十九,怎么回事啊?昨晚大家都快急死了。听说灯会上出事了,有几个剑客出现,官府正在查人呢。” “啊…”我含糊道,“就是…挺乱的,一时跟颂之失散了。” “失散了怎么也不知道尽快回来?”灼光的语气里略带责备,“若真出了事,颂之负得起这个责吗?” “对不起。”我小声道,“我太害怕了,就跟着大家瞎跑,然后迷路了,在别人家门口睡了一晚,今天早上才问路问回来的。”猛地抬了头,“颂之呢?” “还在文渊阁闭门思过呢。”灼光叹口气道,“十九,以后可长点心吧。不是所有的祸事都是可以不牵连别人,由你一己承担的。颂之是你的师兄,又是他带你出的门,现在你不见了,他自然要付主要责任。” 青裁补充道:“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 “我去看看他。”我又是自责又是悔恨,声音都有点抖。 “要是——”青裁拉住我,轻声道,“要是颂之的态度不太好,你也多体谅体谅他。你都不知道昨天他有多着急,在灯会上找了你好久,生怕你是被那几个剑客给掠走了,熄了灯之后才回来跟夫子说你失踪的事情。夫子当场就说要开除你,是他求了好半天,把错误都归在自己照看不周的份上,夫子才作罢的。” 这一席话说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忙飞奔跑去文渊阁找颂之。 文渊阁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在书院的最北头,无论冬夏都冷得厉害,北风总能呼呼往里灌。颂之这么个爱热闹的人待在那里一定很郁闷。 白天的文渊阁也安静得可怕。 我“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看见一个杜若色的身影正伏案桌前。听到我的脚步声,大概以为又是那个倒霉的人是进来受罚的,没有回头,不耐烦道:“劳驾把门关上行吗?再吹风就要冷死了。” 我反手掩了门,朝他走去。 “颂之师兄…”我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 他猛地一回头,愣了一愣,道:“十九?”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声,“苏十九?” “是我。”我垂下头不敢看他。 他哗啦一声起身,疾步向我走来。 “回来了,啊?原来你还能活着回来啊?”颂之这副样子,我没见过,但是想着青裁的话,便不说话,任由他恼。 “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他几乎是朝我吼道,“灯会上那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到处乱跑?我就跟在后头喊你,嗓子都快扯破了,你理都不理,一个劲地瞎跑。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想干嘛?” “灯会上太混乱,我没有听见你叫我…我被人流挤着走,然后就走岔路了——”我还企图用这个理由瞒过他。 “放屁!”颂之一甩衣袖,“灯会再乱,你能分不清书院的方向吗?我们又不是去了多陌生的地方,灯会就在集市口,东西南北四条大道看得分明,你走哪门子的岔路?” 我支支吾吾道:“我…我有点吓傻了…后来不知怎的就迷路了,只好在巷子里躲到深夜…” “我以为你出事了你知道吗!”颂之似乎没找出这个理由的破绽,干脆不听我胡掰,继续发火。 “知道知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只有逆来顺受。 “哪一年的灯会上出过这种乱子!偏偏是跟你的这次,你小子还真是——”他作势扬手。 我没有闪躲,只是闭紧了眼睛。 “反正再也没有下次了,我再也不会带你出去玩了。”他放下手掌,恨铁不成钢地总结道。 “嗯好,再也不出去了。”我泪流满面,心里十万个不甘愿,但也只能点头附和。 他怒气渐消,这才止住话,转身嘟囔道:“好吧好吧,这次便宜你了,总之没事就好,你赶紧回去吧。” 我凑过去扫了一眼他伏案的桌子,密密麻麻全是写满字的纸。 “夫子罚你抄书啊?”我心里头咯噔一沉,就知道不会是面壁思过这么轻的惩罚。 “嗯。”他复又坐下,右手执了笔蘸墨,“抄完才能回去上课。你赶紧走,别影响我。” 我连忙献殷勤道:“我也来帮你抄吧。” “走走走,别碍事。”颂之不耐烦地赶人道。 “师兄,就给我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我挤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犹豫了一下,我趁势抓住他衣袖,扯开嗓子乱嚎:“颂之师兄啊,俗话说,人非圣贤,人孰无过。我这次犯错,牵连得您也一同受罪,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你连这个忙都不让我帮,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行了行了。”颂之听不下去,冲我努努嘴,“笔在这,纸在那,自己随便找个地抄去。” 文渊阁里的椅子都是最简陋的木椅,张张冷得要命。我好不容易挑了个背风的地方,没写几张纸,就觉得手指快要冻僵了。回头看看颂之,还在埋头狂写,一时真是好生愧疚。 公子宇也真够狠的,一本砖头厚的大典籍,要全部誊写一遍。饶是我与颂之两人合力奋笔疾书,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也才完成一半多一点。 匆匆回饭堂祭了五脏庙,两个人便又急吼吼地跑回来继续誊抄。 戌时三刻,周围安静得连蛐蛐声都没有的文渊阁门口忽然一响,一个清瘦的身影闪了进来。 青裁居然冒着寒风赶来了。 我见到他,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青裁像个小大人般地挺起胸膛:“我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可以帮你们抄写。” 作者有话要说: 厦门归来~~吃爽了~!!更改了一个小情节,觉得原本的梗有点猥琐= =可行性也不太高20161101 重要剧情修改:删除颂之无意中发现十九是女子的桥段让女主做一次成功的伪装吧~ 第十九章 杀机 虽然颂之平时总是老不正经的样子,关键时候却十分有风度。他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你的心意师兄收到了。不过,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做完功课了就早点休息。不然就会像你十九师弟一样,营养不良,干瘪矮——哎呦!” 我在他背上重重一掐,笑眯眯道:“颂之师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颂之一哆嗦:“你可别乱来啊,要是把我给掐残废了,那剩下的书都得你一个人抄了!” 我拍拍青裁:“不怕,你放心的残废吧,我还有青裁呢。” 凄风惨雨的两人抄书小组扩充了青裁这一员猛将,终于在墙外打更的大爷敲了丑时更时抄完了那本典籍。 我已经是头昏眼花,手臂酸痛,揉了揉僵硬的脖颈,走出文渊阁,顾不得外头天气寒冷,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上,望着星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周寂静无声,夜里的寒风吹干了我因为心急而冒出的一头冷汗。半轮银盘似的月亮挂在空中,我闭上眼睛静静吹了会风,忽然想起昨晚榕树里那一捧月光——不知道叶风暄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再睁眼时,颂之和青裁也出来了。颂之的眼睛红红的,全是血丝,像是一只遭受了饥荒的兔子。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我身旁坐下:“你在赏月?” “笨!”我趁其不备弹了弹他的脑门,手感还真不错,“立冬刚过,还是上弦月,赏哪门子的月呀?” 颂之不甘心地摸摸额头:“谁说上弦月就不能赏了?” 我同情地摇摇头:“颂之师兄,以后真的要多读点书啊!万一以后学成出道,当了谋士还这样,很难混出头的!” 颂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算读了几年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混出头啊。” 我有点不敢相信:“你真的想出人头地?我以为你进书院是混日子的…” 颂之凶巴巴地瞪我一眼:“你才混日子呢!你说说,进书院都一两个月了,你除了惹恼夫子、罚站芳华院和牵连我受罚之外,还做了些什么?” 我心虚地低下头:“颂之师兄,不说这个。原来你进书院,是真的想要当谋士的?” 颂之仰起头,眼里充满了向往之情:“是呀,你看我们夫子多神气。本来名字也没有多特别,但是现在大家都尊称他为‘公子宇’。如果我也能像他这样,以后就是‘公子颂’,想想就觉得好风光!” 青裁学着他的样子道:“那我就是‘公子裁’!”他转头看向我。 我却卡了壳:“我…我…” “公子十?公子九?”颂之没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带着青裁也笑得前俯后仰。 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虽然累了一天,却从未觉得有如这般轻松快乐过。 如果我真的是来求学的,该有多好。 过了几日,听说这个月底会有一场考试,范围涉及各个科目,遵循自愿参与选拔的原则,成绩最优异的几名学生有权利在年后跟着公子宇去章国和奚国周游讲学。 我觉得这是个对公子宇下手的极好机会,就是时间拖得久了些,毕竟还有三个月才过年。但是消息既然传出来了,不去努力试试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还是要好好学习,争取成为拔尖的那一拨学生,若真能跟着公子宇去列国讲学,那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立冬之后天气愈发寒冷,这天颂之抓耳挠腮地跑来我和青裁的房间,说是大家互相借鉴参考一下要交的功课。 青裁听话地把刚写好的功课拿了出来,连墨迹都没有干,我却眯起眼睛,故意大声说:“借鉴?参考?颂之师兄,你可是立志要成为‘公子颂’的人,怎么连一篇千字文都写不出来啦?” 颂之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写不出来,我只是一时没有灵感而已。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稀稀拉拉地拍掌叫好:“是了是了,你这么厉害,想必也要参加月底的选拔吧?” 颂之神秘兮兮地凑上来,一手笼在嘴前:“我跟你们说,最新的内部消息:听说这次能够跟夫子前去游学的名额只有三个,咱们书院将近三百人,真可谓是百里挑一啊,大家应该都拼了命抢破头地想争这个机会呢。“青裁原本摊开了一张熟宣,准备写字,现在也停了笔加入我们的讨论:“周游列国一向都是推荐自己的好方法,当年夫子不就是去了宁国才得了宁庄公的赏识吗?如果真能跟着夫子游学,不仅一路上能够得到夫子亲传,更有可能被列国的重臣招为谋士,这种好事自然让人趋之若鹜。” 我拍拍颂之的肩膀:“听见没颂之师兄,你的谋士之梦可以提前实现了耶!” 颂之痛心疾首地顺了顺气道:“别给我带高帽子,那也得先入选了再说。听说这次的选拔相当严格,从作诗到写对子,再到千字文,再到口试,足有七八门,所有的科目都要计入成绩,按照总成绩来定名额。” 我抱臂胸前,若有所思,也不知是说给他们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不管结果,总是要试试的。” 颂之很惊讶地瞥了我一眼:“莫非你也想去?” 我摸了摸鼻子,不满道:“为什么我不能去啊?” 颂之一只手探过来搭在我额头上:“没发烧啊,这孩子怎么净说胡话呢?” 我一把打掉他恼人的手,听得青裁言之凿凿地分析道:“我觉得,灼光八成已经占掉一个名额了。夫子最近老是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事。灼光进书院时间早,为人稳重,功课也好,夫子应该会带上他一同去。” “这不公平吧!”我紧张兮兮地凑过去,“不是说要按照排名进行选拔吗?”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颂之斜着眼睛瞥我,“灼光的功课也很不错啊,平时还负责那么多大小事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呀,要是真想去,就考个前三名看看。” 我不服气道:“考就考,你当我做不到么?” 青裁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低头写字。颂之哈哈大笑了几声,也埋头去看青裁写的那篇千字文。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显然都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我倏地站起,嚷嚷道:“喂喂,这是怎么个意思?要是我真考到前三名,你们这些嘲笑过我的人怎么补偿我?” 青裁一边蘸墨一边道:“这次要考这么多内容,很多东西在十九你来之前就教过了,你没赶上,要自学的话,恐怕…恐怕还有些难度。” 他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只听颂之在一旁道:“十九啊,这种白日做梦的事就别想了。有时间的话,不如帮我想想怎么才能找个借口让董允成搬出去住啊?他每天打鼾,我都快要崩溃了!” 我一听,赌气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话就撂在这里,要是没考到前三名,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青裁当真放下笔,想了想,道:“我想要东边巷头陈老板店里新进的一套离国运来的文房四宝,听说离国的狼毫笔特别好写,石墨的成色也极为纯正——” 话未说完,被颂之猴急的声音打断:“我要求也不高,你付我俩三个月的酒钱就行了。” 我咆哮起来:“你们太过分了——!” 为了狠狠给这两个看不起人的家伙一个教训,我开启了强力学习模式,每天早起晚睡,白天认真听课,晚上还自愿跑去幽静的文渊阁里自学补上那些我落下的内容。 然而,我看得越多,就发现…我差得真的很多啊!但是话已经放出去了,尤其不能让准备看我笑话的颂之给看扁了,我只好欲哭无泪地继续折磨自己。 连着过了七八天,我为了专心复习,都是独来独往地行动,正在饭堂里狼吞虎咽,忽然瞧见颂之也在此时进来吃饭,我连忙把随身携带的书册打开放在桌上,扮作一边吃饭一边看书的模样。 颂之见着我,眼睛一亮,端着饭碗过来找我:“想不到,你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哈?” 我义正言辞地看着他:“颂之师兄,别影响我抓紧点滴时间学习!” 一点菜汁滴到我的书本上,我赶紧若无其事地用衣袖擦去。 颂之十分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拎起书册:“人家的书都是墨香味,只有你的是饭臭味,啧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书册抢回来:“要你管!” 颂之嘻嘻一笑,又八卦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青裁说灼光可能是夫子带去游学的内定人选之一?” 我不太想搭理他:“所以呢,你想说我入选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非也非也。”他故弄玄虚道,“刚才我从夫子的房间外经过,隐隐听见两个人在吵架,像是灼光的声音。但是不可能啊,灼光的脾气多好,我进书院这么久,还真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夫子也是,虽然人冷漠了点,但也不像是会大声吵架的人,所以我在想啊,一定是灼光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夫子,现在甄选在即,恐怕先前就算他是内定人选,现在也失去这个机会啦!” 他这样说,可惜我当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道他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我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菜,在他肩头上一拍:“师兄慢用,我先去学习了。” 颂之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别白费功夫啦,乖乖地给我去付三个月的酒钱吧!” 其实文渊阁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安静宽敞,就是地理环境不太好,还冷得很,所以没什么人愿意过来,我正好捡个便宜,每天可以独占整个文渊阁。 这天不知怎么的,特别犯困,本来打算将手头的书看完就回房洗漱,谁知不过伏案小憩了一阵,醒来时已是深夜。 烛台烧得所剩无几,我只好借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文渊阁往回走。绕过北苑的书房时,一向安静的院落却被“啊——”的一声闷哼划破。 那声音本来极轻,好像被什么人强行压了下去,只是深夜更静,所以多少还是被我听见。 我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壮着胆子向前几步。书房的窗子里忽地飞出一团黑影,身手矫健地跃上屋顶,转瞬间就消失在眼前。 竟是闯入了飞贼么? 我鼓起勇气,胆战心惊地闯进书房,只见刚才那黑影闪出的窗户大开,一束惨淡的月光不偏不倚地照进来,将地上染得一片惨白。 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然而我还没有靠得太近,竟看见地上漫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迹,一直蔓延到我的脚下。 我接连吓退几步,抬眼看去,手一抖,怀中抱着的几本书应声而落。 颂之胸前插着一把短匕首,倒在血泊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这两天开始实习了简直要忙翻天!!终于有空爬上来更新,这一章跟着上一章的情节改了,所以润色花了很多时间,加上白天工作有点被榨干精力的感觉,晚上毫无灵感…… 第二十章 憾事 我几乎当场就吓傻了,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跪跌在他身边:“颂之…天呐、天呐——颂之…” 颂之已然有些神志不清,我托起他的头,手足无措地按住他的胸口,滚烫的鲜血如泉涌一般沾满我的双手。我想要止血,却是徒劳。 这一刀下手既准又狠,精钢锻造的匕首,牢牢刺入他的左胸膛心脏处,连半丝误差也无。 颂之艰难地挣开眼睛,一开口,嘴里便渗出星点的血沫。 我声音嘶哑地冲他大喊:“林颂之!我求求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灼光…”他声音微不可闻,随即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说话。”我紧紧搂住他,但他的掌心还是迅速地冷了下去,“我马上去叫人过来!” “是灼光…”他拉住我的衣袖,拼命坚持,“那个人…是灼光。” 背上冒出一片冷汗,我不敢相信地摇头:“不、不可能,怎么会是灼光?”灼光看上去儒雅淡泊,一股书卷气,怎么可能杀人?这伤口致命,完全没有留下活路,如非受过训练,只是冲动杀人,绝无可能刺得这般精准。 颂之皱起眉头,露出恳求的神色,眼神却开始涣散。 他再乱动只会加重伤势,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为什么会这样?灼光为什么要杀你?” “我想去文渊阁找你…途径书房…却见到他鬼鬼祟祟地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他每讲一句话都要喘息很久,“我被他发现…他、他竟然会武功…” 我猛然间想起许久之前,在我刚进书院的某天夜里似乎也见到过灼光往北苑的方向走,那时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绕远路去上茅房,也许那时他就是来书房的。看来颂之说的话是真的,灼光竟然早就别有居心! 颂之的血几乎将我的袖边都染得湿透,我意识到自己也抖得厉害:“好、好!你等着,我明天就跟大家揭穿他的真面目!” “不…”颂之轻轻叹了一声,“他不会承认的…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万一…十九,你千万不要贸然行事,我不想你也这么送死…”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皮却逐渐搭拢下来。 “呸呸呸!”我使劲拍他的脸,“不准睡过去,听见没有?不准睡,快点跟我讲话!” “但是真的好困啊…”颂之的脸上终是绽开一点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所以说啊,千万别学我这么好奇心旺盛,不然连小命都会搭上…”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调侃自己。我的心疼得仿佛揪在了一起,泪眼模糊中按住他几处大穴还在试图止血。可是我很清楚,匕首□□心房,就算是师父在场也束手无策,何况是我。我早已看出颂之还能说这几句话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绝望之下,我哽咽道:“你给我闭嘴!我说有救就有救。你坚持住,千万别睡过去!” “十九…”颂之的嘴角又流下一道血痕,微微皱了皱眉。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少皱眉头。似乎也只有这副模样,才显得正经一点:“其实我相信你,一定能在选拔中进前三名的。” 我握住他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瞬间滑了出来。 他咧嘴一笑,牙齿上都是血:“虽然你的功课总是藏起来不让我看,但是听青裁说,基本每次都是拿的‘甲’。” 眼见他的精神越来越好,已经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只是这次,恐怕无论如何也喝不到你请客的酒啦。”颂之苍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微微偏首看向窗外明月光,声音清幽得像一把随时会消散的雾气,忽然问我,“今天…该是下弦月了吧?” 他晶亮的眼神定格在头顶的半轮明月上,许久都没有眨眼。过了很久很久我才觉察到,他的掌心早已泄了劲,只是眼睛迟迟不肯闭上。 “颂之…?”我丝毫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像是怕把他吵醒一般,极轻极轻地唤他,“颂之,颂之师兄?”可是不管我唤多少遍,他再也不会应我。 心口的麻木逐渐消退,我抚上他胸前逐渐开始干涸的血迹,细密似针扎般的疼痛感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那一身月白的薄衫,衬着一头半干半湿的长发,眼里噙着笑,大手一挥搭在我肩头:“大家都是男人嘛,难道还怕羞不成?” 十里长街,两边满是耀眼的灯笼,他咬着手上的鸡蛋饼,嘴角还残余一抹酱汁,口齿不清却又笑脸嘻嘻:“怎么样,我们程国的灯会,很热闹吧?” 文渊阁里,他抄写典籍的字迹工整又好看,跟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认真写字时,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光。就连扬起手来假意凶我时,也并不是可怖的嘴脸,反而让人很想笑。 我抱住他逐渐冰冷的身子,试图用袖子将他脸上蜿蜒的血迹擦掉。可是鲜血已经凝固了,怎么擦都擦不掉,像是刻在他清俊脸庞上的狰狞刀疤。 那个书院义卖时耍小手段非要跟我一组的人,在我被罚站一天后偷偷藏了两个白面馒头带给我的人,几个时辰前还在饭堂里跟我斗嘴的人,这一夜,这一刻,安安静静地死在我怀里。 他也许只算得上是我生命中来了又走的过客,但我最遗憾的是没能与他好好道别。 我抬手替他合上双眼,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是灼光杀了他,我绝不会放过灼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不到半柱香时间,我将颂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用手扶着墙勉强自己站起来。 袖边袍角都是风干的血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从书房走到居室的。 院中的长明灯依然亮着,而颂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吱呀”一声推开门,青裁刚刚睡下,听见声响,连忙坐起身:“十九?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青裁觉得奇怪,执起烛台过来瞧我,见到我满身的血迹,吓得惊叫起来:“十九,你怎么了?” “颂之死了。”仿佛有无数种喧嚣的声音冷漠又刺耳的传来,而我大惊大悲之下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像是做了一个冰冷而冗长的梦,醒来时见着双眼通红的青裁。 我立马感觉鼻头一酸,挣扎着坐起。青裁眸里也噙了泪,慌忙扶起我:“十九…” “颂之、颂之还躺在书房里…”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青裁拦住:“十九!” 我跌跌撞撞地奔下床,青裁瘦小的身子堵在门口道:“颂之已经被官府的人抬走了,仵作要验尸——十九,我求你了,别去了!” 一大串眼泪坠下来,我精神恍惚地抓住他的肩头:“青裁,你和我去陪陪他,去陪陪他说几句话好不好?他那么爱热闹,怎么能受得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官府里?” 青裁脸上亦滑过一行泪珠:“十九,你不要这个样子…颂之一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现在书院已经停课了,好多官府的人过来调查,所有的学生都一个一个被叫去问话。你是最早发现颂之的,之后肯定也会有官爷来调查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这样才能让官府早日查明真凶,还颂之一个公道啊!” 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直到掌灯时分方转醒,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外头传来叩门声,青裁前去开门。一个身影踱进来,唤了声“十九”。 我闻言蓦地一颤,是灼光!恐惧与恨意从心底里爬上来,我下意识地缩进了墙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昨晚吓狠了吧?”他温语道,“官府的人还在外面,本来现在要找你谈谈的,但我想你还是先稳定一下情绪,等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我漠然地点点头,不敢看他:“是…我也想多休息一阵。” 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在昨晚杀了人之后、今天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同前来调查的官府人员打照面? 我的掌心攒紧,却又默默松开,听得灼光似不经意的问道:“昨天夜里,你是怎么发现颂之出事的?” 我想着颂之的话,死死咬住下唇,复又松开:“从文渊阁回来的路上,看见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就过去看了看。” “嗯。”灼光点了点头,“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官府现在怀疑是外部人员作的案。” 他是在试探我昨晚有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感觉我的全身都在抖,尤其是声音,颤得厉害,“我没有看见什么人。我赶到的时候,颂之…颂之已经断气了。” 眼泪很快流出来,我飞快地抬手擦去。 灼光见我这副模样,连忙道:“怪我怪我,说了等你稳定好情绪再说的。”转身嘱咐道,“青裁,好好照顾十九,我先出去了。”语罢拍拍我的肩膀当是安慰,随后关上了门。 这一天我都没有吃东西,连一口水也不曾喝。 青裁看着有些害怕,怯生生地跟我说:“十九,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好歹喝两口水。颂之师兄的事,我们都着急,但官府的人已经在调查了,颂之师兄会瞑目的。” 不。不会的,官府什么结果也查不出。 只要有灼光在,这事就查不出结果。 我觉得冷,真是全身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我以为慧明书院里只有我一人是带着目的进来,却没想到早有高手卧虎藏龙于其中。相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接连做了两天的噩梦,我整个人硬是瘦了一圈,镜子里看上去憔悴得不行。 大家的恐慌情绪已经缓和了一些,书院也逐渐开始复课,只有我躲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一是颂之给我带来的打击还没有痊愈,二是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心平气和的面对灼光。可是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依然过来找了我。这天下午,灼光亲自带着两名官府里的人过来,说要找我调查一下颂之的命案。 我强打起精神坐在桌前,避开灼光的目光,道:“二位官爷有什么想问的,我知无不言。” 灼光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毫无戾气,就像他惯有的那样,带着一股温润的气息。 年长的那个先开口问了些常规问题,无非是怎么发现颂之的,还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颂之临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一一否决。 他二人低声讨论了几句,年轻的那位又问:“苏公子,听说书院里你跟林颂之的关系比较好,那据你所知,在书院里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我冷淡地摇了摇头道:“颂之为人虽然偶尔冲动了些,但是性格仗义,决不至于有什么想致他于死地的仇家。” “听说你是宁国人。”年轻的官爷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把沾了干涸血迹的匕首,“这匕首你认识吗?我们调查过书院里其他的宁国学生,都说这把匕首是宁国常见的款式,你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 宁国人好武,一般随身都会携带防身用具,问题是我其实并非宁国人,也无法判断这把匕首究竟是不是宁国的产物,只好含糊道:“我不认得这把匕首。” 正在此时,看门的小童匆匆跑来,道:“灼光师兄,又有新学生来入学了。” 书院里发生了命案,已经进来的学生都恨不得退学出去,这个风口浪尖居然还有人愿意入学?八成是远道而来还没有听说过这件大事的人吧。 小童突然扫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补充道:“那人说是苏十九的亲哥哥,叫做苏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赶得及今天的更新了…幸好有存稿不然真得周更了!二逼青年颂之就这么领盒饭了呜呜,其实我是很喜欢颂之这种性格的,做朋友神马的最棒了!可是不死一个关系好的就不够虐啊哈哈哈哈【喂。 第二十一章 兄弟 我见到“苏十八”的时候,官府的人已经完成对我的调查,而灼光也办完了新生报道的各项手续。 那“苏十八”着一身湛蓝色银丝滚边云纹袍,外头罩着一件鸦青色披风,墨黑的发随意挽了个髻,插着一枚白玉簪,有零星碎发垂在额前,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一双眼睛细细打量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瞠目结舌站在芳华院正中的我身上,眸里泄出两三分的笑意来,唤了我一声:“十九。” 叶风暄看上去已经痊愈了,模样俊朗,双目湛湛有神。 我勉强回了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他扫了身旁的灼光一眼,道:“你走了之后,爹成天就嚷着让我也跟着来学点东西,我觉得挺对,就来了。” 灼光点点头,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十九他…总之,多少能给他些安慰。” 叶风暄回头道:“多谢灼光师兄接待。” 灼光看看我,又道:“好,那就不耽误你们哥俩叙旧了。回头我叫人把课本拿来给你。” 叶风暄目送灼光离开,然后冲我挥手:“进去说话。” 房间里目前还只有他一人居住,空荡荡的,有些冷。叶风暄进去点了灯,在墙上投出他高大的影子。 “为什么要来书院?”我警惕地问。 他悠悠抬眼看我,然后将烛台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顺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听说慧明书院最近出了命案,而你又在其中‘求学’,怕你也会有危险。毕竟曾经救过我性命,我还未能报恩。” 我见他一副气朗神清的模样,心里稍觉慰藉:“你的伤都好了?”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托苏大夫的福,已经无大碍了。” 我上前撩起他的袖子,见到依然缠得很厚的纱布:“这叫无大碍了?” 他轻轻挣开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是怕冷才缠这么多圈的。”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之后,那股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终于退散了些。 我板起脸:“进书院就进书院,干嘛要挂着我哥哥的名号?” 他无辜地看着我:“这个时候肯自愿进书院的人才有鬼吧?如果不说我们是兄弟关系,那也太引人怀疑了。” 我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但是有些事情,你不该牵涉其中的。”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命案一事,果真与你有关吗?” 我沉默以对,半晌方艰难道:“颂之是我在书院里最好的朋友,可是五日前他死在我怀里。身为医者,我没办法救他;身为同窗,我也不能替他报仇。我觉得,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叶风暄若有所思,沉声问我:“你说的颂之,可是那天与你一起在街边义卖的少年?” 一句话勾起我的回忆,想起当日种种,唉,物是人非,悲从中来。 叶风暄将那烛台拨得更亮:“我会和你一起查出真相。” 第二天我终于决定去上课,刚进门就看见颂之本该空着的位置,现在端端正正的坐着叶风暄。 我微微一愣,恍惚间如在梦中。 叶风暄抬头撞上我呆滞的眼神,道:“听说这以前是林颂之的座位,你不介意吧?” 我苦笑:“这座位也不是被我买下了,有什么介不介意的。” 匆匆往灼光的方向望去,他一脸和善,正在和几位师兄探讨问题。不由自主的恐惧袭身,我咬住嘴唇,手还是有点抖。 叶风暄状似无意地站起,挡住我的视线,声音轻轻传来:“老盯着别人看可不礼貌。” 我勉强笑了半声当是给他面子,抖一抖衣袍坐下。 整个上午,我几乎根本听不进去课,只要看到灼光,满脑子就都是颂之死前苍白的脸和满身的血。那把匕首插得毫不留情,没有留下半点活命的机会。颂之再怎么说也是跟他同窗这么久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下得了手。不惜杀人也不能暴露自己在书房的行踪,灼光的秘密,看来非同小可。 我心头烦乱,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朦胧之际见到颂之熟悉的面容,瞌睡顿时醒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叶风暄,单手支颐,一脸茫然的看我:“干嘛?” 我赶忙回神:“没事。活动一下脖子罢了。” 颂之的头七,正赶上程国冬日里第一场雪。 北苑的书房被官府封锁了起来,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我提着个小火盆和一叠纸钱,踏着地上薄雪,坐到书房贴着封条的大门前。 晃了晃火折子,我将纸钱扔进火盆里烧起来。 地下的一圈雪很快便融化了,湿哒哒的像刚哭过的泪。我以为此刻晓风残月,夜深人静,正是个以哭悼友的好时候,可是很奇怪,这次我的眼睛干涩得厉害。 如果依照萧国的风俗,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家人应于魂魄回来前,为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之后便须回避,最好的方法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躲入被窝。如果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便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 我不是颂之的家人,也没有为他备饭,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既希望他看见我,知道我很想他;又希望他看不见我,这样才能安心投胎。 夜里寒风一吹,纸钱烧成的灰烬纷纷扬扬,似灰色的大雪。 封锁的命案现场,一个面色惨白的人在暗处烧着纸钱。想来,这样一幅场景大概挺恐怖的。 很轻很轻的一阵脚步声传来,借着淡薄月光,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颀长的影子缓缓走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是呆呆地站起身来:“颂之?” 来人又走近了些,玄色的袍角在夜风里打了个卷,声音沉沉如远山:“是我。” 不知怎的,眼前忽就模糊起来。 叶风暄的发间沾了几片小小的雪花,他的轮廓在雪天的月光里看上去异常英俊。通常人们对好看的事物都会迅速降低戒备心,比如吃人的美女妖怪,又比如有毒的漂亮蘑菇。我也不能免俗。 跌坐回地上,我手一抖将剩下的纸钱全部扔进火盆里:“是你…” “找遍了大半个书院还不见你的人,差点以为你出事了。”良久,他向我走来,在我身边坐下,“这副样子,颂之怎么能安心上路?” 我难得在伤心之时有人相伴,简直不亚于找到了亲妈,顿时泪眼婆娑道:“可是我好难过…叶风暄,我好难过。” “难过,才更应该坚强。”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刚才听灼光说,官府已经把这件案子定性为外盗杀人了。说是有贼闯进书房里偷东西,被颂之发现,恼羞成怒才杀了人。现在正在整个承阳城里调查抓人。” 果然,灼光耍得一套好手段。 “外盗杀人?他也真说得出口。”我偷偷用叶风暄的衣服袍角擤了擤鼻涕。 叶风暄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灼光。”我仰起头看他,也许是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太过辛苦,今夜特别想与他分享,“人明明是他杀的,居然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公然撒谎。” 叶风暄闻言一凛。 “我赶到的时候,颂之还剩一口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里,“是他亲口跟我说的。灼光夜里跑去书房不知道找什么东西,颂之跟着过去,不小心被他发现,才杀人灭口。可是这些我都不能说。灼光深藏不露,我现在还没有把握赢他。” 叶风暄看着纸盆里的一堆灰烬,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既然不能说,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会很害怕。但是现在你也知道了,所以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清冷月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如深海,真是我前所未见的好看,“叶风暄,谢谢你进书院来找我。” 他轻轻将身上的雪花拍掉:“我既然来了,就不会作壁上观。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一定不会让你的颂之师兄白白枉死。” 一点一点细碎的雪花落下来,我问他:“你说,今晚颂之会回来看我吗?” 他沉默片刻,道:“会。” 我明明知道他是在哄我开心,但还是忍不住地相信:“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他。” 他偏首点头:“嗯。” “我先睡一小会,要是颂之回来了,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迷迷糊糊地嘱咐道。 “好。”他简短地回我。 其实我明白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地自寻安慰,可是今夜他愿意这样配合我,我觉得很好,很高兴。 我靠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竟真的睡着了。朦胧间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将我背起,又弯腰将火盆拎着,踏着薄薄的积雪往回走。 雪还在下。雪花落在脸上,融成星点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寒意愈发刺骨,我觉得冷,搂得他紧了些,想汲取更多的温暖,他微微怔了一下,但脚下的步子没有停。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我似乎也做起梦来。梦见小的时候在翠台山中不小心崴了脚,是兮霖背着我赶回谷里医治,才没有落下病根;又梦见玦晏背着我匆匆出宫,身后是漫天的火光,焦黑的尸体叠了一层又一层。 梦的最后,眼前是一片虚无,耳畔隐约有人长叹之后低声唤:“阿九…”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边刷微博一边看吐槽,一边还要更文!这一章【疑似酱油】男主角叶风暄终于回归啦!以后戏份会越来越多的!撒花~~~ 祝大家新年快乐~~马上有一切!!!【词穷…… 第二十二章 成败 醒来时是个阴天。 天色仍未见得多明亮,我心里空荡荡的,躺尸一般在床上发呆了好一阵子才起来。 青裁一丝不苟地梳好发髻,蹲在我床边,双手支颐地看着我。 我笑得有些苦涩:“青裁,我没事。不要总是这样盯着我看。” 青裁显然不相信我的说法,犹豫道:“昨天你哥哥背着你回来的时候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也出什么事了呢。” “我哥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后才隐约想起昨夜本来是想要送颂之一程的,结果很不争气的睡着了。看来最后是叶风暄替我收拾烂摊子的,于是含糊应道:“哦…我去给颂之烧了点纸钱,让他安心上路。” 因着颂之的事,本该举行的选拔考试也推迟了,可是这次,我再无当初那份兴致。 青裁闻言敛了目光,默默地瞧了我一眼,没敢说话。 我意兴阑珊地跟着青裁一起走去课室。谁知一直等到过了上课的时辰,公子宇都没有出现。我困得趴在桌上打瞌睡,忽闻一阵脚步声响起,灼光推了门进来,道:“今日夫子抱恙,大家自习吧。” 我一听,困意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公子宇昨日还在正常上课,今天怎么就突然抱恙了?灼光说的话半句也不可信,恐怕其后另有隐情。 我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到灼光面前,道:“灼光师兄,夫子病得严重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好跟他讲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看出我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尽力在他眼中搜寻是否有着一闪而逝的惊惶,可惜,只给我看到惯有的柔和:“夫子只是有些伤寒,不碍事。你就不必去了,若是传染,也得告病请假,耽误上课。”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挡了我的要求,又显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 我还想再多问两句,灼光已在我肩头轻轻一推:“快回座位上去吧。” 我闷闷不乐地回原位坐下,叶风暄在脚下踢了一把我的凳子,不满道:“你去找他做什么?” 我漫不经心道:“我才不相信他说的夫子抱恙。” 叶风暄警告我:“不要与他有过多的接触。” 我不服气地瘪瘪嘴:“我只是看不下去他这样一手遮天而已,现在连公子宇都被他控制了!” “自己在书院里杀了人,还能把官府耍得团团转,硬是定性成外盗杀人。”叶风暄放低了声音,神情淡薄,“这样的手段定然是受过训练的。灼光远比你想象得复杂。” “我会小心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冷漠。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我只是想让自己听上去比较勇敢。 叶风暄不置可否,垂了眼帘,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哦?” 经由颂之命案一事,再联想起灼光曾经半夜潜入书房、又曾被颂之听到公子宇的房间内传来二人争执声,我想灼光身上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零星的线索总是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能说,灼光与公子宇之间,大概没有表面上看来这么和睦。 虽然灼光不准我去找公子宇,但这不代表我真的就不能去找他。我非要搞清楚他与公子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可。 下了课,我去南苑取些笔墨,正好远远地路过公子宇的沧澜院。他房间的门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任何端倪。我见四下无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叩响了房门。 半晌沉默,房间里传来冰冷的问话声:“是谁?” 我凑近门缝:“夫子,我是苏十九。”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出来,公子宇居然开了门。隐约能看见屋内有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已然干透,几只狼毫笔随意地散在笔架上。 他转起轮椅:“进来。” 我反手关上门,细细打量屋中的布局,只见南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几上有骨瓷茶壶和茶杯,只是茶水已经冷掉了。旁边放了一本书卷,翻看了一半,公子宇原本就无甚血色的脸上愈发苍白,像是冰雪捏出来的人。难道灼光这次没有骗人,公子宇真的是生病了? “有事吗?”他凝眉看我。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听灼光师兄说,夫子您受了风寒,弟子担心,特来探望。”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嘴角耐人寻味地一弯:“灼光?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你还要过来,就不怕被传染吗?”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但夫子无咳无涕,亦无畏寒、潮红的症状,不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公子宇脸上稍一变色:“莫非你懂医术?” 我连忙垂下眼帘:“弟子不才,曾经跟着乡里的赤脚医生学过两年。”此言一出,我在心中默念:师父啊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我说你是“赤脚医生”啊!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阿弥陀佛。 公子宇冷冷清清道:“既然学了医术,为何还要来书院学谋略之道?” 我有点傻眼,没想到他会问这一出,情急之下脑瓜转得飞快,一脸沉痛道:“医者救人,谋士救国。男儿应与人谋大事,这世间远有比医馆更广阔的天地。” 公子宇沉默良久,看我的眼神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苏十九,你的千字文写得很好,其他夫子也同我说起过你。” 我谦虚地摆摆手:“是各位夫子抬爱了。” 公子宇脸上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道:“你说的不错,我并没有受风寒。不过身子的确有些不适,不能继续上课,灼光那么说也是不想有人过来打扰我。也罢,你能有这份心意倒是难得,我收下了。” 他伸手执起几案上的茶杯,电光火石之间我竟然看到他的手腕处缠上了一圈纱布,不由疑惑道:“夫子您的手——” 公子宇倏地将手缩回,用袖边好好遮住纱布,语气却是波澜不惊:“茶都凉了,你去帮我泡一壶热茶送过来吧。” 我越想越不对劲,再仔细看他,发现他的脖子上也隐隐有反常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人掐过。颂之他竟然是个暴力狂? 因为我久久不语,公子宇露出一丝严厉的神色:“苏十九?” 我虽知他是有心支开我,但也没有办法,只好上前取过茶壶:“是,夫子。” 公子宇好茶,平日喝的茶叶都放在专门的茶室里,水也要现烧的山泉水。平时这些事通常都由书童来做,但这次灼光似乎假借公子宇伤寒之名,将他身边的人全都屏退了。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这两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相爱相杀的故事,忽然脑子里灵关一闪——公子宇的茶水? 没有人知道我见过公子宇,他也一定算不到我留在书院是别有用心。如果此时在茶水里下毒,我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房间里就有蓇蓉散,是师父在我出发前亲自交给我的。无色无味的□□,服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机会转瞬即逝,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做选择。 茶室里空无一人,大部分的学生现在都在饭堂用午膳。我烧上水,避开人群回到房间,拿到蓇蓉散后再回来,山泉水刚好烧开。 我哆哆嗦嗦地将茶叶放进茶壶,又冲上沸水。手一直在抖,往茶壶里倒了半天才发现连蓇蓉散的瓷瓶塞子都没有拔下来。 心跳得快到了极点,我抚抚胸口,把心一横,拔开红布塞子正要倒药粉,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牢牢钳住我的手腕,耳边有低低的声音传来:“你做什么?”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开,瓷瓶应声而落,摔得粉碎,瓷瓶里的白色粉末洒了一地。 逆光中,叶风暄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可是他的声音,我认得分明。 “叶风暄…”脑门的经脉突突直跳,我半抬了眼看他。他的出现令我前功尽弃,可我竟没觉得有多可惜,反而颇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可见,杀人这种事着实需要勇气。 叶风暄松开手,俯身探手沾了些蓇蓉散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问我:“这是什么?” 我半倚在桌前,想也没想,老老实实道:“□□。” 叶风暄站起身来看我,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你倒是爽快。” 我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叶风暄笑得半声,“是你想怎么样吧?” 我插着腰,瞪大眼睛用手指他:“你居然偷偷跟踪我?” 他盯着我冷冷道:“你还用得着我‘偷偷’跟踪?哪次吃饭你不是跑在最前头,今天居然没在饭堂看到你,我就知道有鬼,稍微找一下就看到你了。” 我颇有些赌气,嘴硬道:“这不关你事。” 他看了看身边的水壶和茶具,忽的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混进慧明书院,竟是为了杀公子宇。” 我闻言一怔,咬着下唇躲开他的目光。 我的目的,终究是被他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发一章库存但是好久没有写新的章节了真心好捉急!! 最近刷微博,感觉我大□□还有那么多古老的东西一直传承下来,比如武术、中医、京剧,真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向所有还在传承老祖宗东西的人们致敬! 第二十三章 迷破 “下毒这么蠢的办法,到底是谁教你的?”叶风暄朝我走近一步,几乎是贴着我的面颊讲话。 我扬起脸来,接着他的话茬:“是,也许是很蠢。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杀了公子宇?” 他语气里夹杂的那种情绪语气说是责备,不如说是恨铁不成钢,这感觉实在很微妙:“你以为你是灼光,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吗?公子宇一旦死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加上早先颂之的命案,官府一定会彻查。到时候公子宇是死于何因、所中之毒是哪种、这茶水是谁送来的便一清二楚。若官府怀疑这两件案子是连环杀人案,说不定你连颂之的死也要一并承担!” 我咬牙道:“他屋里没有人,除了我与他,不会有人知道这茶水是谁送过去的。” 叶风暄被我气到笑出来:“我就问你,你连我进茶室都没有发现,能指望你发现有人看见你给公子宇送茶吗?一旦有这样的口供出现,你要怎么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被他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制定完美的杀人计划还要考虑这么多!真的是门学问啊。 他见我别过脸去不说话,俯身下去拾捡地上的瓷瓶残渣:“好了。你赶紧泡好茶给公子宇送过去,这里我来处理。”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我木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杀公子宇?” 他只顾着埋头将碎瓷片一一小心拾起:“你是萧国人,而公子宇是主张灭萧的罪魁祸首,你想要杀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哑口无言,良久才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萧国人。” 他一怔,左手心里握了几枚碎片,却避而不答,只是起身提起那一壶烧开的滚水,倒了一点在地上,将蓇蓉散都溶解了去,袅袅热气中,他的声音也变得虚幻起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杀人不是小事,既然你知道在没有绝对把握扳倒灼光之前不要跟他有正面冲突,那你也应该清楚在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脱身的情况下下毒是什么后果。” “我没有机会了。”我突然觉得很颓唐,“我没有机会知道灼光为什么要杀颂之,又为什么要软禁公子宇了。” “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查出真相。”他诚恳地看着我,“真相需要时间,但绝不会不了了之。” 我缓缓转过头看他:“你就不害怕受到牵连吗?” 他笑了笑,不以为意:“我可不像某些人,生怕自己成了江洋大盗的从犯,气得都快要哭鼻子了!” 我不甘心地追问道:“被误认为是我的同伙也无所谓?” 他一挑眉:“误认?我不早就已经是你的同伙了吗?如果你还要踢我下船,那我只能去向公子宇和灼光告发你了。” “叶风暄——”谢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先发制人:“我先声明啊,我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活菩萨,这纯粹是为了报你在灯会上对我的救命之恩,你别想太多。” 我动容的神情刚做了一半,僵在脸上,真是好没面子。他视若无睹,冲我一抬下巴:“赶紧把茶送过去吧,再拖久了公子宇会起疑的。这些碎瓷片我拿去扔了。” 于是,这次最接近成功的失败就以被叶风暄半途破坏作为结束,而公子宇重新回来讲课,已是十二月初。 从早上起,便下起柳絮般的小雪,半天的时间地上才积了薄薄的一层,被踩出些乱七八糟的脚印来。台阶边上都是灰黑色融化了的雪水,不下心沾在袍角上,染出一片暗色的污迹。 临近下课时,我不小心将砚台打翻,满手的墨汁,待公子宇讲完课,便急忙跑去课室外的小池塘边将手洗干净。回来时,大半的学生早已走空去吃饭,叶风暄却站在我桌前,着一身堇色的长袍,低着头,五根修长的手指有些心不在焉敲着几台,发出清脆的几声响。 “怎么还不走?”我上前去,将摊开的几本书收好抱在怀里。 他闻声抬头,笑了一笑:“听青裁说你没带伞,我就做个好事。”他冲我扬了扬手中一把墨色的纸伞。 路只走了一半,见着对面屋檐下的灼光和公子宇,二人的表情看得不甚分明,只知道是在讲话。灼光一向喜欢在课后跟各位夫子交流学习心得,我没有太在意,身边的叶风暄却敛了神色,刚好公子宇的目光斜斜扫过来,灼光便也止了话。公子宇略一点头,伸手反转了轮椅,朝自己房间的方向滑去。 灼光见我们走近,先是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然后笑里藏刀道:“听说,前些日子夫子身体不适,十九你还专门去探望过夫子。没想到咱们书院里头还有这么关心夫子的人。” 我自认对于这些有弦外之音的话一向颇为愚钝,但还是听出了他的兴师问罪之意。那日他说公子宇抱恙,特地嘱咐我不要前去打扰,可是我却全然没有把他的吩咐当回事。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是想搞清楚他与公子宇之间究竟发生了何时,到头来还是没成功,真是有点得不偿失。 还未想到个脱身之计,叶风暄已经率先挡在了我身前:“夫子抱恙,我们做学生的都很是担心。十九心善,所以放心不下,就前去探望了夫子。灼光师兄,这该不会是坏了什么书院的规矩吧?” 灼光没等到我的回答,倒碰了个软钉子,一抬眼,仔仔细细地看着叶风暄道:“自然是没有。我只是担心若学生们都去打扰夫子,会扰了夫子的清静,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话虽如此,但他一向温润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了些清冷的寒意。 我讪讪笑道:“夫子的身子并无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 灼光没有接话,只拱了拱手,道:“我先告辞。” 确认他肯定走远了,我才回头问叶风暄:“公子宇跟灼光到底是敌是友啊?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去探望过他的事情?” 叶风暄往灼光离开的望了一眼: “未必是公子宇说的,也许有别的人看见了。所以,你去下毒,实在是很不明智的事情。” 我心虚地吐了吐舌头:“走咯,去吃饭了!” 下午雪便停了。 教辞赋课的是位颇有些年纪的徐夫子,一个劲地在上头摇头晃脑地念诗篇,委实无趣了些。我勉强撑着听了一节课,实在受不了,不由得四处乱瞄,无意间看见隔着好几个位置的斜对角、灼光的位置竟然空着。万年好学生兼书院典范灼光居然逃课,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叶风暄,他单手支颐,面前放了本书做挡风墙,自己在书后面去跟周公探讨诗词歌赋了。 “喂。”我侧身偷偷踢他的脚,“叶风暄!” 他迷迷糊糊地抬头:“唔?” “灼光不见了。”我压低声音,一边偷偷看着夫子的眼神有没有扫过来,所幸,徐夫子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叶风暄闻言一凛:“灼光不见了?”他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上前抱住我,道:“报告夫子,我弟弟肚子痛得不得了,我得背他去一下茅房!” 他怎么老是突然就演起了戏,我实在是很难跟上他的节奏,只好捂住肚子配合地大叫:“哎哟…哎呦…” 徐夫子的头从书卷后探出来:“快去,快去吧!” 出了课室,他立马放下我,急匆匆站起往公子宇所居的沧澜院走。 我完全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风暄一脸严肃,沉声道:“以灼光的性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决不至于这么明显的缺课,让人起疑。恐怕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被他的这番话吓到,狗腿子似的跟着他大步往前迈:“什么意思?…灼光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叶风暄老老实实道,“但是既然颂之的死是因为撞破了他在书房里找东西,而这书院又是公子宇的地盘,估计灼光的秘密跟公子宇脱不了干系。” 公子宇喜静,虽然沧澜院设在南苑,但一般少有学生敢前去打扰,所以我们狂奔过去的一路上,也就没遇到什么阻碍。 不再是那日门窗紧闭的样子,院中的窗户半掩着,叶风暄却带着我绕到了后门,根据他的说法,这样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院中有两株梅树,寒风中开得正是繁盛。我自然是无心赏梅,只屏住呼吸贴着门板偷听里面的动静。 不出我们所料,灼光和公子宇都在。 “秦宇,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要么跟我回宁国,助侯爷成事;要么交出信件,从此我就离开书院,你也落得清净。总是这样推脱,我回去也不好交代。”我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盛气凌人的声音竟是灼光的,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秦宇”是公子宇的大名。 公子宇讽刺地一笑,拉开衣袖,露出手腕上浅浅的伤痕:“上次你威胁我时留下的刀痕还没有痊愈,就指望短短的半个月内我会改变心意?” 灼光颇具玩味地伸出手在他的疤痕上摩挲:“上次只能算是给你个小小的警告。只要你小心一点,本可不必停课养伤的。” “侯爷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公子宇清冷的声音传来,“殷氏内乱已久,侯爷他应当清楚,殷盛西的太子位虽然坐得不如以前稳当,但他的母上绿蔷夫人仍然是正宫王后,定会不遗余力地保他。殷君泽就更可怕了,远居青州,谁都不清楚他的真实兵力。虽说看着像是无心王位,不过历来的王族争储又哪有个准头呢?要知道,当年的巫祝之言,朝中信者可不少。侯爷有空派出心腹入读我慧明书院,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在这三人中脱颖而出才是。” 我听见殷君泽的名字,脑子里像是蓦地白光一闪,连带着胸口的疤似乎都隐隐作痛起来。原来灼光是宁国五王子、永泰侯爷殷云骁的人。我抬头看一眼叶风暄,不知怎的,他的一张脸竟是白得吓人。 “既是不打算回去,那侯爷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灼光冷冷笑了一声,“把过往的那些亲笔书信交出来,你继续当你的书院先生,我也好回去跟侯爷复命。” “宋灼光,你是书院里最早入学的几名学生之一,虽然并非是为了学习谋略之道,但怎么事到如今还说得出这种蠢话?”公子宇高傲的弯起嘴角,“身为谋士,做什么事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侯爷的手段我一向清楚,怕是要回了那些书信,也顺便,会要回了我这条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忙了一天折腾到晚上才回来,又跟朋友商讨了一下毕业旅行的事情。呜呜真的好想把西藏和尼泊尔都去了呀~!! 这一卷渐渐进入收尾阶段了,怎么感觉自己在写蹩脚侦探小说= =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说很久了,感谢第三位收藏文章的筒子QWQ 第二十四章 杀戮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灼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忍无可忍,“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怨不得别人。”他俯下身贴近公子宇,语气森寒,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总是一派和煦的灼光,“慧明书院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你以为要找几封书信很难么?” “是吗?”公子宇笑得凉薄,“那么为什么那天你被林颂之撞破,明明可以随口敷衍过去,却直接杀了他?宋灼光,你已经开始急躁了。急躁的人成不了事。” 灼光毫不着恼,淡淡道:“我既然能杀了林颂之而不被怀疑,便也有办法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说时迟那时快,叶风暄突然低喝一声:“不好——”他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我踉跄地跟着进去,还是迟了,画面已然定格——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来,总是觉得,大抵那天夜里灼光杀了颂之,也是今天这副场景。 灼光手中的匕首还泛着森然的白光,但半个身子已尽数没入公子宇的左胸膛。一声闷哼后,淋漓的鲜血疯狂地喷涌而出,公子宇的袍子瞬间变得一片嫣红。灼光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见我和叶风暄,没有半点犹豫,手一松,一个翻身便跳了窗。叶风暄一咬牙,身手矫健地追了出去,两人转眼就消失在对面的屋瓦上。 我赶到公子宇的身边,他瘫坐在轮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是…是你。”公子宇看见我,冷淡的神情中现出一两分讶色。 我低头看了看□□他胸膛的那把匕首,跟杀死颂之的一模一样,是他们宁国的武器。全部由精钢打造,刀柄处刻着花纹繁复的图案,看着极为精致。不过不同的是,那天夜里颂之胸口的匕首刺入极深,已是回天乏术,而公子宇胸口的这把,由于被我们打了岔,因此只刺入一半,还算有救。 比起公子宇的生死,我更在意的是,他们口中的书信到底是什么?为何灼光不惜杀人也要守住这个秘密? “灼光说的那些书信,在哪?”我讶异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这么冷静。 公子宇徒劳地捂住伤口,眼神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凉凉一笑:“夫子不必多问,就当我们是做个交易好了。您也知道我学习过医术,如果您告诉我书信藏在哪里,我可以救你。不然…只好放任您在房间里,过两个时辰再来为您收尸了。” 公子宇紧紧咬住牙关,过多的失血正在侵蚀着他的理智:“苏十九…” 我慢慢走向他:“夫子,几封书信换您一条命,很划算的。命都没了,还守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做什么?” 沉默片刻,公子宇抬头用一种饱含不甘的眼神看我:“书房地砖第七行第十二格,手敲三长两短,会出现一个圆盘。往北转三下,朝西转五下即可。” 我俯下身凑近他:“夫子最好没有骗我。” 公子宇捂住胸口,疼得满脸都是冷汗,愤然道:“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我笑得一笑:“是弟子小人之心了。” 跟着颂之,我喝过好几次烈酒,可哪一次都没有像今天这清醒的状态一般上头。 我轻轻握住露在外面的刀柄,柔声道:“夫子,可能会有点痛,您忍一忍,一下就好了。” 公子宇皱眉点了点头,抿紧了双唇。 我紧紧握住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眼睛一闭,奋力顺着他的胸口刺去。 更多的鲜血喷溅了出来,还是滚烫的,几乎要灼伤我的手。我确信我是笑着的,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也能如此冰冷如雪:“夫子您看,是不是一下就好了?” 公子宇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中惊讶与绝望交织,又看看整把没入胸膛只剩刀柄的匕首,连话也是说不清楚:“你…你…”他一扬手,我猛地避开,本就没插牢靠的簪子顺着身体一震,掉了出来,一头绾好的青丝便泼墨般地散落肩头。 公子宇瞪大了眼睛,喉咙抽搐,嘴角溢出血丝,表情狰狞可怖:“你是…你是女子…” 我嗅着这满屋的血腥气,伸出黏糊糊的手将碎发拢到耳后,凑上脸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根子说话:“公子宇也许听过我原本的名字。我姓苏,名晴雪。” 他带着怨恨与不甘的眼神就这样看着我,我按住匕首的尾端,又往下施了三分力。公子宇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猛地抬起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这刀身入肉的触感,这满头满脸的鲜血,我此生再不能忘。 “到了下面,记得替我告诉父君,我很想他。”我咬着牙,想掰开他的手。谁知他将死之人,力气却大得惊人。大抵是人死前,都要历经一番垂死挣扎吧。 “九公主竟然没有死…”公子宇倏地一抽搐,一双眼睛满含恨意地盯着我,脑袋已经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的下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淡淡的咸腥味氤氲在嘴里,直让人作呕。 公子宇牢牢钳住我不放,而我满手都是粘稠的鲜血,想要掰开他,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滑开。 我想,我是做不成一个合格的杀手了,因为我真的很讨厌杀人。 刚才残存的一丝力气已经全部消耗殆尽,那股支撑着我不要倒下的勇气瞬间崩塌。公子宇的眼睛失了神,仍然一动不动地瞪着我,那只手僵直地钳住我,一点一点愈发冰冷。无边的恐惧感突然涌出,我浑身都在发抖,终于害怕地哭出声来。 未曾听见任何声响,但下一刻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皂角的香气,亦是那种宁静的、可是随时让我安定下来的气息。 “苏樱落!”叶风暄焦急而担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一双手臂突然从后紧紧箍住我,呼吸间灼热的气息暖暖拂过我的耳畔。 大滴的泪珠很快滚了下来,我像溺水濒死的人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这一生,从未哭得如此伤心又失态。 “我不想杀人…我真的不想杀人…”我埋首在他胸前,他的心也在砰砰直跳,“叶风暄,你让他放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叶风暄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双眼,道:“好。” 一片漆黑里,他仿佛是我能抓住的唯一光亮。 我抱紧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一挥,不知做了什么,只是腕上骤然一松,公子宇的手已经软绵绵地落下来。 我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的声音低沉得仿若耳语:“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尽量让自己别过脸不去看,可是梦魇一般的画面兀自在我眼前交错不休。冷汗一层又一层地渗出来,将后背的衣服都打湿透了。我的双手双脚都软得厉害,只能狼狈不堪地任由长发糊在脸上。 叶风暄看见公子宇胸口上尽数没入的匕首,眸中神色有些动容:“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矛盾的姑娘。明明胆小得要死,却又非要逞强。连下个毒都手抖得厉害,现在却有勇气一刀送公子宇归西。” 我想,如果是苏晴雪,大概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杀人的事。可我已经是苏樱落了,既然死过一回,自然就不怕杀人;可也正是因为又活过一次,所以这么惧怕死亡。 有他陪着我,我总算稍微平静一些,颤巍巍地推开他,泪眼模糊地抽噎:“我就怕这么一次…下次——下次我就不怕了。” 他伸手拨开我濡湿的发,将我整张惨白的脸露出来:“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没有辩解,只顾抹掉脸颊上的泪,可是手心全是血,连带着脸上也被糊得一片黏腻。 叶风暄抬起我的下巴,执起衣袖将我脸上的血迹擦掉。他的嘴角崩得极紧,眉头间又深深地皱了起来。 我这才想起些什么,揉揉眼睛问他:“灼光呢?” 他弯腰拾起我跌落的簪子,道:“还是让他给逃了。不过我刚才跟他在屋顶上打斗,踢落好几块屋瓦,惊动了正在上课的学生,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把现场收拾好,顺便把杀公子宇的罪名全都推到灼光身上——反正他也逃了,我们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他将簪子递到我手里,“快点把头发束好。” 我刚将匆忙地将发髻绾好,便听见不少纷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而来:“十八?十八你在这里吗?” 叶风暄看了我一眼,疾步走过去开了门,十分沉痛道:“夫子已遭到灼光的毒手,回天乏术了。” 门口堵着十来位师兄,这些人平日里都是文绉绉的书生,哪有机会见识到这种血腥场面,看见叶风暄身后公子宇鲜血淋漓的尸体,个个都被吓傻了,瞠目结舌地面面相觑。 叶风暄沉声道:“我陪十九经过沧澜院准备回课室上课时,隐隐听见争吵声,就过来看了看,谁知见到灼光与夫子一言不合,居然恼羞成怒地痛下杀手,将夫子刺死了。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我跟着追出去,可惜技不如人,没能拦住灼光。十九懂些医术,本想救人,但灼光下手太狠,夫子…夫子很快便咽了气。没想到灼光竟是这种人,我们平日里都看错他了!” 刚才他们的确看见叶风暄和灼光在屋檐上打斗,而灼光一向又是以文弱书生的形象示人,因此众位师兄们对他的这番话深信不疑,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家的表情都甚为惊恐。 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躲在叶风暄身后,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风暄扶住我,将沧澜院的大门拦起:“诸位师兄都别再进来了,免得破坏了现场。这一切,都留给官府去调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惊觉放假已经过去一半了!做西藏和尼泊尔的攻略快要做死了!!年后还有一堆事> < 希望一切都顺利20161107 周末参加了一场婚礼,感觉对婚姻与爱情又有了新的感悟以后写文可以参考啦 嘻嘻 第二十五章 真相 颂之的命案发生之后,书院已经是官府的重点关注对象。这次死的又是书院的夫子,非同小可,因此官府很快派了人过来。 书院自然是停了课,好些家里就在承阳的学生被问完话后,就收拾东西搬了出去。 有了我和叶风暄的供词,再加上灼光的确失踪了,杀死公子宇的凶器也与颂之一案中一模一样,因此这回的侦查总算比以往顺利些。大概折腾了两三天,案子就算初步定下结论了,只欠缉凶归案。 虽然官府办事顺利,但连着两天夜里,我都因为做噩梦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忘不了公子宇死前那怨毒的眼神,而在噩梦中他不但浑身是血,还死死地掐住我,没有一个人来救我,那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紧迫感是如此真实地缠在我的脖颈上,即使是醒来之后也觉得后怕得厉害。 我知道这多少也影响着青裁没能睡个好觉。他虽然没埋怨我什么,但我听着他翻来翻去的声响,心里很是愧疚。 这天夜里雪下得颇大,我听着簌簌的落雪声,没敢再睡,直到确认青裁终于睡着,才蹑手蹑脚地开门去骚扰叶风暄。反正他一个人住一间,影响他总好过影响青裁。 我只着了一件薄衫,外面披上棉袍,呼吸间白气氤氲,轻轻叩响了他的房门:“叶风暄,你睡了吗?” 窗口亮起了烛光,吱呀一声,叶风暄出现在眼前,房间里烧着暖炉,一股温热的风扑面而来:“樱落?”我有点惊讶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在凛冽寒意中缓缓漫出一丝暖意。 我搓着手,讪讪道:“最近做噩梦老是吵醒青裁,实在过意不去,就想在你的房间呆会。” 他笑:“不好意思吵醒青裁,就好意思吵醒我?”话虽如此,却仍侧了半个身子,“赶紧进来吧。” 他的房间一如既往地简洁干净,我一回头,刚好他递了个暖手的手炉给我:“拿着。” 我伸手接过:“谢谢。”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明灭忽闪的光影在他眼窝处投下浅色的阴影。 我将手炉握得紧了些,没等他开口,见着桌上还摆着白天里接待了官府的人用的几盏茶杯,不由问道:“先前为什么不许我告诉官府宋灼光是宁国殷云骁的人?这样想要抓他归案不是简单得多?” 叶风暄顿了顿,神色难辨:“殷云骁位高权重,一向护短,程国不至于为了个夫子就去跟宁国的侯爷作对。再说,咱们只是听到,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宋灼光一定就是殷云骁的人,盲目供出来只容易被倒打一耙。” 我猛然间被他的话所提点:“对了,那些书信——” 他疑惑地看我:“书信?” 我抓住他衣袖,眼神一亮:“公子宇藏起来让宋灼光一直未能找到的那些书信,如今仍然在书院里。难道你不好奇信中都写的是什么吗?” 他有些惊奇:“莫非你知道那些书信藏在哪里?” 我趾高气扬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眼中含笑,隐隐露出一抹赞许之色,嘴中却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起当日情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他浅浅一笑:“你这些花招到底都是跟谁学的?”说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个泛黄的灯笼出来。他用烛台将灯笼点亮,橘黄的暖光隐隐绰绰地晕开,随手披上玄色的大麾,他一手提了灯笼,一手开了门,冲我努努嘴:“走吧。” 夜里寒气重,雪下得愈发大起来。茶花小径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叶风暄打着灯笼在前开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很快肩头就白了一片。 不知走到哪个拐角处,我没看清地上有个小小的坎,脚下一绊,硬生生跌了一跤。“哎呦…”大半夜的我不敢出声,吃痛闷叫了一声。 叶风暄连忙回身过来扶我,语气颇有些哭笑不得:“摔到哪里了?” 我借力爬起来,顺便拍拍身上的雪,道:“不碍事。” 他一动不动,手中的灯笼微微一晃。我抬眼看他,正好瞧见他似乎踟蹰了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地腾出另一只手握住我手腕,眸子里却平静无波,连说的话也是短到不能再短:“扶稳。” 见鬼,我清晰地听见我的心跳如鼓,兀自惴惴不休。 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贴在我的脉搏上,像是一碗热乎乎的暖汤灌下肚,全身都热了起来。 踩在他雪地中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突然觉得很安心。 一路再无话。 静谧的夜里,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簌簌的落雪声。雪夜无月,只偶尔能看见几颗被云雾遮得黯淡的星子,鼻尖有淡淡梅花香隐隐约约地传来。 南苑的书房是颂之的遇害处,亦是我的伤心地,若不是今夜有叶风暄陪着,我本不愿再来。 开了门,油墨香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许旧籍的霉味。地上铺的是汉白玉砖面,一列一行都排得分明。我数着脚步,踏到第七行第十二格的地砖上,借着叶风暄手提灯笼的微光,并未看出它与其他地砖的不同。我蹲下身,在上头三长两短地叩了五下。 一阵细微的石板摩擦声后,严丝合缝的地砖慢慢移开,露出一个瓷质的圆形碟状物。果真是有着隐蔽性极好的机关。 “往北转…”我回忆着公子宇的话,无奈长这么大就少有能认清方向的时候,抬起头茫然道,“北是哪?” 叶风暄看见我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左手指道:“这是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将圆碟转了三下,又朝西转了五下。那机关底下似乎装着齿轮,一格一格地咔咔作响。 刚开始悄无声息,很快,好几排的书架都颤颤巍巍地移动了起来,在极深极静的夜里显得异常诡异。我往叶风暄的身后躲了躲,他亦将灯笼举高了些。 书架移动的轨迹隐隐契合八卦之数,我只略懂些皮毛,看得不甚明白。片刻后,一切终于趋于静止,在原本被遮住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入口,露出一截地道。并无台阶连通,而是斜长的一个坡道,想必是为了方便公子宇的轮椅通行。 难怪灼光潜伏在书院这么久都没能找到这些书信,公子宇藏得也忒严实了点。 叶风暄示意我退后,随手在书架上抽了本书掷进去,良久,没有什么异常,这才眉头深锁地迈步前行。 地道里回声颇大,也更加清冷,路倒是不长,没走几步就能看见尽头一间小小的密室,放置着不少书册文件。桌上有几盏燃了一半的烛台,叶风暄将灯笼里的蜡烛拿出来,将烛台一一点亮,密室里立马亮堂了起来。 “分头找找吧,这里地方不大。”叶风暄示意道。 我翻了翻桌上的物什,见到不少精致的摆设。有奚国顶级的白檀香,一根就要一两银子;有青裁心心念念的离国狼毫笔,旁边的墨石磨了一半,砚台里的余墨已干;还有几个鎏金的莲花香炉,周身雕刻十分细致,连莲花的花蕊都是一丝不苟地刻出来了。 饶是我当年在宫里见过不少珍稀异宝,现下还是觉得很新奇。刚想让叶风暄过来瞧瞧,回头见到他一脸严肃,正在翻看书架上堆叠的册子,只好压下要说的话,低头翻找起来。 一连翻空了桌下的好几个抽屉,却一无所获。最后一个抽屉拉出来,里面除了几张公子宇抄写诗句的纸笺外,什么也没有。我觉得奇怪,这抽屉空空如也,却格外沉重。再仔细一看,内格极浅,不过一本书册厚薄,但外观竟有一掌之深。我扣了扣隔板,果然有中空之声。费了半天功夫才摸到右边木板内侧有个黄豆大小的开关,当即按下,底板“哒”地一响,缓缓滑开。 这花了吃奶的力气藏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块头不大,却格外沉手,看得出是上等的木材雕成。里面装着几封书信,信封上并无署名落款,唯有背面印着裂成两半的火漆封印,合起来仍看得出是个篆书的“殷”字。 跟当初射中我的羽箭上,一模一样的“殷”字。 胸口蓦地刺痛起来,我撑在桌上,发出的响动让叶风暄转身来瞧我:“怎么?” 我举起手中的书信,向他挥了挥:“应该就是这个了。”伸手将那几封来之不易的书信拆开抚平,我借着烛光读起来。 原来当今的宁国王室,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暗潮涌动。储君之位虽然已定,但太子殷盛西这些年来并无什么突出的功绩,反倒是五王子殷云骁立下不少赫赫战功,在朝野中颇有声望。常年混迹于宫廷之中的人,早就训练出一副察言观色的能力,虽然宁国庄公近年来并没提到过更换太子人选的事,但殷云骁的势力范围逐渐能与殷盛西抗衡,已是不争的事实。一年前,七王子殷君泽主动请缨灭萧,年纪轻轻就立了大功,也颇得宁庄公的赏识。三位都是封了侯位的人,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依然不得而知。 在这种锱铢必较的情形下,拉拢人才为己所用就成了一场争夺战。 公子宇在萧国灭亡后便请辞回了老家程国,开着书院,也算是隐退过着舒坦日子。殷云骁想重新召回公子宇做自家的谋士,于是多次写了亲笔书信前来要人,但公子宇不愿身陷险境,只是避世不出。殷云骁无法,只好派了灼光前来,假意学习,实则是想劝服公子宇为殷云骁所用。哪知公子宇竟一直没答应。就这么折腾了半年,终于把殷云骁的耐心给消磨殆尽,于是放弃公子宇,只让灼光把那些拉拢公子宇助他成大业的亲笔书信给拿回来。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向宁庄公揭发他殷云骁有谋反之意,那就满盘皆输了。 可惜灼光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在书院找到这几封性命攸关的书信,而且一不小心还在书房里被颂之发现了行踪。灼光最终向公子宇摊了牌,要求他交出书信,公子宇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殷云骁销毁证据后会一并杀人灭口,坚持不肯妥协,要留下书信当护身符,所以才有了灼光对公子宇的威胁与软禁。 再往后,便是如我看到的那样,灼光向公子宇下了最后通牒,未果后直接杀人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烛台的蜡泪一层又一层地堆叠,最长的那根蜡烛也快燃到底了。 宁国储君之争波谲云诡,可无辜的颂之却被迫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东方既白,叶风暄握着几张薄纸凝眉不语,半晌才低头看我,眼里深沉得像是夜色千重,嘴角噙了极淡的一丝笑意:“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好不容易终于出现小粉红啦!【喂。 这里说一下全文计划好了= =预计五卷,每卷25章左右,每章平均3300字左右。因为字数比较多,所以我会比较话痨,所以男女主的感情线会稍微慢热一点哈~~ 第二十六章 风寒 接下来的几日,捉拿灼光的通缉令便贴满了整个承阳城。可惜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了踪影。想来也是,宁国五王子的人,既能将我们这些日日与他朝夕相处的人都蒙在鼓里,必定也不是等闲之辈,避开几个程国的狗头官兵还是轻而易举的。 书院被官府正式遣散,学生们也开始陆续离开。青裁在房间的一头收拾行李,我坐在床头发呆,忽闻一阵轻快鸟鸣,只见窗边停了一只灭蒙鸟,腿上绑了一枚小小的蜡丸,看见我了立马更加欢脱地叫了几声。 “嘘——”我认出这只是药师谷里豢养的灭蒙鸟,生怕青裁看到,连忙比个噤声的手势,它便不断地挥舞着它的小爪子,示意我看那蜡丸。药师谷的讯息一向是通过专门训练过的灭蒙鸟传递,以确保能够精确送达收信人的手里。 似乎是恍惚间才意识到,我离开药师谷竟也有三四个月了。 伸手拆下丝带,我用力将蜡丸捏开,掉出薄薄的一张纸来。 是师父的来信,说是听说了公子宇身亡的消息,这也意味着我在程国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动身去离国找夏侯伯骥了。我的师姐听泉前两年嫁人后就搬出了药师谷,如今在离国王宫里当药官,她的丈夫俊坛则在宫里的侍卫队里当差。最近听泉有了身孕,不能继续工作,偏偏离国王宫又缺人手,我到了离国,一来可以顶替听泉的空位,二来,也有机会接触到经常进宫的夏侯伯骥,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师父嘱咐我尽快前往离国与听泉汇合,剩下的事他已经另行吩咐听泉了。 我读完信,略略有些惆怅。 灭蒙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唤了起来,我连忙拿了些吃的和水摆在它面前,它便欢快地埋头享用。 “咦,哪里来的小鸟?”青裁突然出现,我吓得连忙将信纸和蜡丸塞进身后的枕头下,急急掩饰道:“啊?哦,是啊,不知道谁家的呢,看着可爱就给它点东西吃——你的东西都收拾完了?”我抬头看着他床前的两个箱子。 青裁点点头道:“收拾好了,随时能走。”他曾经说过他的家就在不远的临城。 “这样啊。”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在书院的这几个月快得像一场梦。 “十九,你呢?”青裁开口问道,“你是留在承阳,还是回家?” 家?我又哪里还有家。 “我…”我把书信往深处塞了塞,“我去离国,见几个亲戚。” “十八也跟你一起去吧?”青裁问道。 我心里若有所失,抿抿嘴,心不在焉道:“是啊。” 青裁也有些伤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反倒是我安慰他:“大家同学一场本来就是缘分,你也别太难过。” 他身形瘦小,那两个箱子又大又沉,我忍不住上前帮手,替他提了一个箱子,送他出书院。 在茶花小径上碰见叶风暄。他穿着一件薄柿色的棉服,在这清冷的冬日里非常显眼。 青裁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十九,不必送了,终须一别的。改天我找个时间,去离国看你和十八就是了。” 叶风暄听见“离国”二字,神色稍有异动,扫我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话道:“青裁是今天离开?我倒是给忘了。”他顺手将两个箱子提起,一路送到了书院门口。 二人又话别了几句,来接青裁的马车已经停靠在了门外,车夫下车来替他将两个箱子拎上去。 青裁与我俩一一拜别,登上了马车。 叶风暄目送青裁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转身看我,眼里有几分戏谑:“你要去离国?” 我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对啊。”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定格了片刻:“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我讪讪地笑了两声:“我有我的行程,你也有你的行程…对了,你要去哪里?” 叶风暄想也没想:“我跟你一起去离国。” 我的干笑僵在脸上:“你该不是说真的吧?” 他似乎反而有些惊讶:“不然呢,你打算一个人孤身上路?” 我吞吞吐吐道:“其实…那也没什么啊,原本来程国也是打算一人前行…” “那不一样。”叶风暄草草打断我,“灼光还没有被缉拿归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万一被你遇到他,就是跟公子宇一样的下场。我同你一起,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我被他说得有点后怕,嘴硬道:“他应该已经回宁国了吧?” 叶风暄看着我笑:“你说呢?” 我败下阵来:“你不要故意吓我啊!” 他悠哉悠哉地整了整袍角,道:“难说哦。说不定,他还躲在承阳城里呢。” 我的嘴角抽了一抽,抬头望望天,道:“其实,我觉得你先前的这个提议着实不错。” 我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就收得完,叶风暄也是轻装上阵。 离国还要往北行,盛产美味的瓜果和良驹,就是早晚温差大,气候条件有点考验人。一路顺利的话,大概不到一个月就能到达都城乌颐。 离开书院时,我在芳华院里祭了一杯烈酒给颂之。他平日里素爱小酌两杯,身上有清洌酒香的时候,笑起来格外好看。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尸骨葬于何处,不过我想这样也好,无论如何,他在我心里面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上蹿下跳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荒郊野外的一抔黄土。 我也终于又换回了女装打扮,不必再刻意压低嗓门装大老爷们,果真轻松自在多了。 一路冒雪北上,天气大寒。离开承阳不到十天,由于连日匆忙赶路,身体疲乏又着了凉,我终于不幸发起了低烧,脑子昏昏沉沉的,还头疼欲裂。 所谓医者不能自医,我总算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勉强撑了两日,这天早上实在不舒服,连床都起不来,只能躺在客栈休息。我病得昏昏沉沉,只能听见叶风暄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带你去医馆看看。”窗外风雪极大,这种天气怕是连医馆都关门了。一想到冒着严寒走那么远八成还得吃个闭门羹,我顿时回绝道:“我不去医馆。” 叶风暄泠声道:“那怎么成,拖得久了别出什么事来。”他伸手过来拉我,我赶忙一掀被子躲进去,闷声道:“我不去我不去!” 他低声道:“来,我背你去。” 我偷偷掀开被子的一条缝,果然见他在床前蹲下,背对着我。我没什么精神地又把被子合上:“我说了不想去医馆。” 他沉默片刻,道:“你不要总是这么任性,不看病对你有什么好处?” 人一生病,脾气就特别急躁。我不耐烦地吼道:“我说不去就不去!” 他终于没再接话。 我憋在被子里,片刻后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随后便是一片寂静。确定他已经走了,我才心满意足的将头探出来,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睡过去就不知时日,直到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给惊醒。我喉头一阵灼热,觉得要吐,想着过了这么久,他不管去干嘛也应该回来了,于是唤道:“叶风暄?” 没有人应我。 我这才后悔不该一早把他骂走,现在想要个人帮手也是不能,只好自食其力,翻身起床,脚上随便踩着鞋子,披了一件大衣,抱着铜制脸盆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也是,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来。 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漱漱口,我拖着步子病怏怏的走到窗边,刚伸手推开窗户,一阵冷风便席卷着细碎雪花飘了进来,我打了个激灵,赶紧把窗户关严实了。 我感觉全身愈发烫得灼人,连着灌下两杯凉水都浇不灭这种灼热感。眼见病情越发严重,我只好躺回床上。两床被子压上来,又忽然觉得冷得厉害。 很快又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来。梦的过程已经支离破碎,只记得结尾是我在萧国王宫的角楼上中了一箭,可是这一次没有玦晏来救我。我从城墙上直直跌下去,堕进不见底的深渊。 呼啸的风声、将士的厮杀声、兵刃相交的折戟声,兀自在我耳边穿梭不休。 像是蓦地有人在虚空里扶住我,我停止了下坠,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我额头,声音异常焦急:“这么一下就烧成这样?” 叶风暄回来了。 我突然有点想哭:“叶风暄?” 他高大的影子投在我脸上,侧身道:“大夫,麻烦您看一下。” 大夫?这么大的雪,他居然还把大夫请过来了? 我勉强看清床边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肩头落满白雪,手里提着一个药箱,道:“好。”他先替我诊脉,又翻看了舌苔,起身跟叶风暄说道:“姑娘只是感染了普通风寒,但底子比较虚弱,容易起病急,去病慢,以后切记不可过度劳累,也要多注意保暖。我这里带了一些驱寒的姜母,先煎上给姑娘发发汗。其实普通风寒也不必吃什么药,多捂一捂出场汗就好了。是药三分毒,姑娘体弱,吃多了药反而不好。” 叶风暄点头道:“我记得了,多谢大夫,我送您回去。” 那中年大夫又道:“不用啦,公子还是留下来陪姑娘吧。这么大的雪天,你跑了好几家医馆也不容易。要不是看你那么着急,我也是懒得出诊。” 叶风暄笑得一笑,道:“您别客气,至少送您下楼。” 过了好一阵他才回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见我还躺着,放下瓷碗,俯身道:“先起来喝点水。” 我折腾了这么久也累了,便扶着他缓缓坐起。昨天晚上点的火炭盆已经熄灭,屋内很冷,叶风暄解下身上裘袍罩在我身上,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才端起瓷碗递过来。 我听他说喝水还以为真是热水,一闻才发现原来是刚煎好的姜汤。小时候喝药跟喝水似的,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特别讨厌吃药,于是扭了头,道:“我最讨厌姜味了。” 他一皱眉:“不肯去医馆就算了,现在大夫说的话都不肯听了?” 我垂眼看见他的袖口还有些刚化开的水迹,染得湛蓝棉服深一块浅一块的。又想起他冒这么大的雪去请大夫,心下忍不住一软,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姜汤,差点把自己都给呛到。 叶风暄将空碗放到桌上,起身去打了一盆凉水,背着我绞帕子。 我低头看见他给我披上的是一件蓝海松茶色的金丝裘袍,一看就价值不菲,尤其是衣领那片的毛边,油光水亮,是优中选优的上等货色。我素来知道他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但如果真的是个富家公子哥,为何又会惹来黑白两道一路多次的追杀呢?他的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让我知道? 我抬起烧得滚烫的头,连声音也像是有热度的:“叶风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将冷帕子敷在我的额上,认认真真道:“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爬上来更新了……这一章以前是为了凑字数写的,现在又觉得衔接过渡不太自然,然后就改了好多,直到刚刚才定稿。到此第一卷故事已经讲完啦,敬请期待第二卷! 20161107 我也想遇见像男主这么有钱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卷 商 第二十七章 故人 夜里我裹在叶风暄的裘袍里,捂出了一身大汗。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一双凉凉的手时不时搭在我额头上试试温度,帕子也一直在换。可醒来时,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大约是烧得实在厉害,所以出现了幻觉。 两天的姜汤喝下来,我的烧总算退了。又休养了几天,便继续启程上路。 一路的官道顺畅,很快便进了离国境内。离国多山,我们的马是在程国买的,不是很适应上上下下的山路,脚程被迫放缓。 我一来本就体弱,二来一年前的箭伤又大伤元气,三来还倒霉的发了场高烧,行程被一拖再拖,到达乌颐时,离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按照师父信中给的地址,进城之后我就开始寻找听泉的住所。叶风暄也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理所应当地跟我一起问路找路。 听泉与师父均不知道我并非一人孤身上路,但如果就这么贸然地把叶风暄领去听泉家…好像也不是很妥当。我该怎么介绍他?这是我路上认识的神秘人? “你——” “你——” 我与他恰在此时同时开口,两人俱是一惊。 我连忙谦让道:“你先说吧。” 他怔了怔,问了一个我早就以为他会问,结果他一直没问,弄到我觉得他不会问了,他却又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离国?” 看在他这一路上与我作伴的情分上,我说了实话:“我师姐在离国王宫里做药官,现下有了身孕,因此找我来替班。” 我看见他的裘袍在风中被吹得毛边散乱,眼神似与平日不同:“你要入宫?该不是又想要杀什么人吧?” 这次名义上是代替师姐进宫当差,说白了只是刚好有个合适的契机让我有机会接近夏侯伯骥。让他卷入书院一事已经够凶险了,这也让我意识到我不该牵连那些无辜的人进来。我不愿他成为第二个颂之。 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竭力使自己的眼神显得冷漠一些:“你想多了,我只是来帮我师姐的忙而已。” 叶风暄用手顺了顺被风吹逆的裘袍滚边,面不改色道:“你刚才想同我说什么?” 拐入小巷,两边的民宅越来越密集。 我的手交错在袖中漫无目的地抠着指甲:“这一路上多谢你的照顾,如今我已安全到达离国,也要去帮师姐做事了。那…那么你呢?”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踢着路边的一粒石子儿:“我什么?” 我十分关切道:“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是回家还是——” “到了。”他突然停下,打断我的问话。 眼前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大门前钉着一块写着门牌号的木板,上面的墨迹已经被风吹日晒给磨损得斑斑驳驳。 我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跟师父的书信,果然是这里。 他站在门口,好像在同我道别:“进去吧。” 我看着他站得笔直的身影,突然有些不舍,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鬼使神差地开口:“既然来了,不如吃了饭再走吧?” 他抬起眼帘,笑了一笑:“还算你有点良心。” 我叩了叩紧闭的大门,门后很快露出一张十分清丽的年轻女子的面容,正是听泉。她定睛看清我,欣喜道:“呀,可算是到了,我都着急死了,生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呢。“我应了几声,赶紧回头拉过叶风暄:“听泉师姐,这位是叶风暄,我在程国书院认识的好友,此番同我一起来离国的。” 听泉似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冲我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要在他面前隐瞒我的真实身份。 叶风暄拱手上前:“与苏姑娘同行本是图个照应,没有打算前往府上叨扰,因此也没有准备拜府贺礼,还望夫人海涵。” 听泉摆手笑道:“叶公子客气了,十九难得能带个朋友过来,刚好热闹呢,赶紧进屋说话吧。” 几年未见,再加上有了身孕的缘故,听泉圆润了不少,不过其实这样更好看,她原本的身形太过削瘦。 我与叶风暄随她进了正厅,见屋子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十分整洁。院子里还种了不少花草,有几种耐寒的草药在雪天里仍是长得旺盛。 “俊坛大哥不在家吗?”我见只有她一人,不由问道。 “俊坛今日白天在宫里值班,马上就回来。”听泉小腹微微凸起,半弯着身子给我们泡茶。 “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问一问。”我接过茶杯,“能赶回来一起吃个饭就行了。” “宫里一向人手紧张,请假一事审核得极严,不太好批。因为不知道你几时能到,所以也没敢跟宫里请假。”听泉坐下来,喝了口热茶。 我有些诧异:“早就听说离文公昏庸无道,不理朝政,又怎会让自己的王宫缺人手呢?” 听泉愁眉不展,压低声音道:“不错,正是因为如今离国的朝政都是夏侯将军在把持,民脂民膏都搜刮去他府上了,离文公就是个傀儡,宫里的预算自然就吃紧了。两个月前,我刚诊出怀有身孕时就请辞了,谁知宫里一直没批下来,还扣着俸禄不发,说是一时招不到合适的药官,叫我先继续工作,生产前两个月才能出宫待产。” 我一拍桌子,茶水都差点泼出来:“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宫中规矩最是森严,怎可允许有人随意顶替?” 听泉柔声解释道:“离国的药官入了宫是有品阶的,六品以上的药官不必居于宫中当值,只需按照排班时间入宫即可。当初我是由师父的一位离国故友引荐入宫当差,所以很快就升到了五品药官。此次宫中不肯放人,但管事的姑姑答应我,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接替我的位置,便可以准我出宫。十九,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安慰地摸摸她的手:“能帮得上忙就好。” 我们三人坐着喝了一会茶,俊坛便回来了。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瘦瘦高高的,虽然是宫廷侍卫,为人却十分和蔼可亲,跟我们一一打了招呼,回房换了一套常服出来,一起寒暄了几句。 听泉站起身来:“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饭菜。” 我见状也跟着起身,在旁扶着她:“我跟着打下手吧,你可有孕在身,不能太操劳。” 俊坛笑道:“这两姐妹一定有悄悄话要讲。” 叶风暄含笑看了我一眼,手执杯盖,将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撇去,不置可否。 听泉与我并肩走到后院的厨房,掌心在我的手背上细细摩挲:“十九,这一年来,你受苦了。” 我不想让她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干脆抬起手转了个圈:“哪里有受苦?我还好好的呢。” 听泉的声音有些苦涩:“那时我听说萧国王宫大火,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你又中了殷君泽的一箭,要不是师父几个月前写信过来,我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本来担心你经历此事,会性情大变。现在看你待人如初,还交到了朋友,我也就放心了。” 我卷起衣袖,一边替她将备好的蔬菜放在水池里清洗,一边感慨:“多亏了师父及时让玦晏进宫去救我出来。” 听泉听到玦晏的名字,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对了,玦晏他——他本来也是要过来的,可惜如今宁国局势大乱,青州也受到影响,到处都封了路,他根本无法离开青州。” 我听得一头雾水,菜也忘了洗,抬起头好奇道:“宁国局势大乱?” 听泉叹了口气,道:“宁国的储君之争已有些时日,殷盛西与殷云骁两方势力相当,各不相让。前些日子,殷云骁突然上奏参了殷盛西一本,说他屡次三番召集朝中大臣进太子府私会,暗地里还派了好几名杀手去程国,目的不明,指责他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王族一向最忌讳结党营私,而殷云骁提交的证据又足够充分,宁庄公大怒,差点废了殷盛西的太子之位。殷云骁马上趁胜追击,封了许多地方的路,名为清查剩余党羽,实为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不准殷盛西的人马外调回昆洛支援。如今殷盛西元气大伤,不过储君之位却还没有易主。” 我早就知道殷云骁是个狠角色,却没想到这一次殷盛西竟然输得这么狼狈。就算私下召集大臣可以狡辩说是心怀天下,为君主分忧,但派出杀手还被人发现就实在太不小心了。又转念一想,难怪殷云骁这么着急要拿回公子宇手中的书信,说不定殷盛西派出的那些杀手就是为了抢在灼光之前拿到证据,回朝后凭着确凿证物上报殷云骁网罗党羽,意图谋反,这可是死罪,未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书信没拿着,倒是被殷云骁反将一军,弄得如斯田地。 细细沉思片刻,我又冒出疑问:“我记得青州是肃河侯殷君泽的封地,为何也会受到此事的波及?” 听泉凝眉道:“殷君泽已有数月不曾出府,对外只是告病。殷云骁要求青州封路,他也没有反对,一一照做。我一直觉得,他这个人十分古怪。自从去年灭萧、在青州开牙建府后,倒似隐居一般,再无什么消息,听说连宁国专门为他开的庆功宴都没有去。若说他没有野心,可是出兵萧国的确是他主动请缨;若说他雄心勃勃,但这一年来又避世不出,连宁国的都城昆洛都很少去。当初宁庄公封他为侯爷的时候,不少人都猜测这下宁国王位的争夺战中又要加入一人了,可看这形势,殷盛西和殷云骁斗得势如水火,殷君泽却像局外人一般。不过,听说殷盛西对殷君泽很是忌惮,或许在他看来,比起锋芒毕露的殷云骁,殷君泽才是真正的韬光养晦,兵不外露。” 她这一段话说得头头是道,深得师父真传,我却想起另一个重点:“对了,先前你说玦晏本来是要过来的,他来做什么?” 听泉弯腰将洗好的菜都倒进篮子里滤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与俊坛正为此事发愁呢。俊坛是独子,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替他诊过脉,恐怕时日无多了。俊坛想跟宫里请半年的长假,既是照顾父亲,也是照顾我。但宫里的人总是推三阻四,跟拒绝我的理由一样,说人手不足,除非能找到人接替,否则不准请这么久的长假。如今宫廷侍卫的俸禄并不多,也没什么人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原本想让玦晏卖我个人情,过来接替俊坛的工作,正好也能和你在宫中相互照应,只可惜未能料到局势多变,他连青州都出不去。” 我一想到玦晏这种切个药材都能切到自己的人差点要进宫去当侍卫,笑得肚子都痛了:“幸好他来不了,不然等进了宫,还不知道是谁保护谁呢!” 听泉温婉一笑:“当时心急,死马当活马医地给玦晏去了信。我也以为玦晏绝不会愿意过来,谁知他竟然一口答应。” 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这小子爱瞎逞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多大的人了,还真以为当宫廷侍卫是很威风的事?叫兮霖师兄过来都比他合适啊! 既然提到了玦晏,就不得不提起兮霖,提起师父,以及几位年纪渐长却还没有娶到媳妇依然住在药师谷的师兄们。我与听泉一边聊天一边做饭,几道家常小菜很快就热乎乎地出锅了。 端菜去前厅的时候,见到俊坛与叶风暄两人言笑晏晏,畅谈正欢,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 听泉不由唤道:“两位甩手掌柜,快去洗手,可以开饭了。” 俊坛置若罔闻,抬了头,满脸喜色道:“听泉,太好了,叶公子愿意顶替我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累到没精力写作者的话……凑合看吧20161108 好吧我必须承认,即使修改了再修改,男女主入宫的这个契机或者说是理由还是很牵强但是我尽力了!!!sign… 第二十八章 入宫 我倏然愣住,转头去看叶风暄的时候差点扭到脖子。 他要入宫——他竟然肯帮这么大的忙? “真的吗?”听泉也有些不敢相信,将端着的菜放到桌上,又惊又喜,“叶公子当真愿意?” 叶风暄放下手中茶盏,淡淡一笑:“为人子女理应为父母尽孝,尊夫人又有着身孕,俊坛兄分身乏术,若只是半年之期,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俊坛是个实在人,一个劲地作揖道谢:“叶公子肯帮这个忙,实在是太及时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叶风暄止住他:“俊坛兄这样就太客气了。”他见我还端着菜站在一旁,不由撇撇嘴,“再发呆,菜都要凉了。” 听泉招呼着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我有些心神不宁地将饭碗放在各人面前,偶尔偷偷望向坐在对面的叶风暄,他却始终没有看我,只顾着跟听泉、俊坛交谈,商量着几时跟着俊坛进宫、如何接受审查之类的事情。 愣神间,听见听泉关切问我:“怎么,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我蓦然回神,连忙摆手道:“没有,只是连日赶路觉得有些疲倦。” 听泉柔声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我先去跟宫里的姑姑说一声。叶公子的话,也需要俊坛那边打点一下,可能会比你迟几天进宫。” 另一头,俊坛已经在给叶风暄详细地介绍宫中工作的各种注意事项了,叶风暄听得很认真,我也没好意思插话。 听泉一向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俊坛想必也是如此,现在却这么着急、甚至是有些盲目地找人替班,如果不是情况当真紧急,也决不至于此。我默默低头塞了口饭,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饭后,听泉收拾碗筷,俊坛去收衣服,叶风暄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察那几株少见的药草。我踟蹰了半天,走到他身边。 他神色愉悦地冲我道:“你瞧,这株花草全都是并蒂而生,好难得。” 我看了一眼他面前的一簇花草,道:“这花叫做‘生死相随’,并蒂双花中如果有一朵死了,另一朵也活不了的。花瓣可以入药,性热,冬日泡服能够驱寒。” 他眼中露出一抹笑意:“看样子的确是学过医术。” 我不满地瞪他一眼,又道:“真的想好了,要代俊坛入宫?宫中可比书院要危险多了。” 他眯起眼睛,一席水蓝色的袍子被月光照得沉淀出更加深邃的蓝:“不必担心我。再说,只有半年之期,却能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我忍不住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叶风暄,你是个好人。” 叶风暄回头看了看燃着温暖火盆的屋内,听泉正在将收回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而俊坛则进厨房洗碗去了。他沉沉一笑:“能守住一家人的幸福,是很难得的事情。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了一个小忙而已。” 三日休养生息匆匆而过,在通过了入籍检查和身体检查后,我顺利进宫。 虽是接替听泉的位置,但因我刚刚进宫,没有宫中侍奉的经验,所以品阶只能从最低的七品做起,还必须住在宫中随时听候差遣,做的也都是最基础的工作,比如煎制中药、准备药膳、制备美容粉之类的。 御医和药官们当差的宫殿叫做合罗殿,殿里白天和夜间都需要八名常备药官值班,排班表十天更新一次,我们这些新来的不出所料全部被排到夜班,顿时全都暗自叫苦不迭。 几天熬下来,着实让人面容憔悴、两眼无神,只好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煎些提神的汤药喝。 这天夜里我刚与白班的药官交完班,外面便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我搓搓手,哆哆嗦嗦地把暖炉点起,众多药官全都围上来取暖。 我也坐着烤了一会手,忽然想起后院里还放着一只小白兔,是辰琪夫人的宠物,前几天放出来玩的时候调皮从桌上摔下来跌断了腿,因此被送过来治伤的,昨天我还帮着换了药。现在下了这么大的雪,兔子就放在外面,万一被冻死了,那整个合罗殿当值的药官都可以吃不了兜着走了。念及此处,我赶紧撑着伞去了后院。 地上很快就堆积起了薄雪,我脚下直打滑,走到关兔子的铁笼前,发现那只兔子正在笼子里颇为烦躁走来走去。 “嘿,我来接你进屋暖和暖和。”我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拉开铁闸门,伸出一只手想把它抱出来,谁知那兔子腿上虽然缠着绷带,动作却异常迅猛,一下子就贴着笼门打开的缝隙蹿了出去。 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大喊一声“别跑!”,伞也顾不得打了,就跟在它屁股后头追出去。 兔子四条腿,我才两条腿,它浑身又是和雪地一样的白色,昏暗夜色中我几乎就看不清它往哪里逃去了,只能看见雪地上一跳一跳出现的小坑。 饶是我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那兔子依旧毫不给面子地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我又急又气,回头一看,这一路小跑已离开合罗殿很远,甚至看不到门口的两盏宫灯。我生怕丢了兔子没法交差,顾不得地上积雪越积越厚,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毫无头绪地往前走,嘴里不断呼唤道:“小兔子,快出来呀,我不会伤害你的!” 离国的王宫此刻寂静得可怕,深夜了更是人烟稀少,我越走越觉得心里发毛,转身想走回头路,拐角处却蓦地闪出一个阴森森的身影,手里还长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我吓得连叫都不会叫了,只想撒腿就跑,“它”却出手迅速,扣住我肩头,厉声道:“什么人?” 我刚想放开嗓子哀嚎,听见这声音,不由一回头:“你是——” 来人一身青褐色的宫廷侍卫装,腰间佩一把长剑,一双眼睛明亮如头顶万千星子,让我差点就结巴地叫不出他的名字:“叶、叶风暄?” 他松开手,眸里有熟悉的笑意:“竟然是你?” 看清他模样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踏实了。至少在这宫中,我也有了一个认识的人 。 叶风暄迈步朝我走过来,我正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赫然发现他手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居然是我找了好久的兔子,此时正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乖乖缩进他手掌心。 我又惊又喜地冲上去:“总算是找到它了,可把我急死了!” 他低头一看,抬手顺了顺兔子毛,脸上表情十分讶异道:“原来这兔子…是合罗殿的药材?” 我被他逗笑:“这是辰琪夫人的宠物,受了伤送去合罗殿医治罢了。刚才我想将它从后院移回殿中,差点就弄丢了,真是多亏你了。” “原来是这样。”他将兔子放回我手中,“以后小心。” 我一边检查一边庆幸道:“幸好没冻坏,吓死我了。万一有点什么事,辰琪夫人怪罪下来,我就死定了。” “冻坏?”叶风暄像看傻子一样看我,“这是离国的雪兔,耐寒得很,至少比你抗冻多了。” 我一惊,上下打量了一圈怀中的兔子,果然,兔毛都比一般的兔子要长上不少,于是干咳两声以掩饰尴尬:“咳咳,我是怕它伤口那里冻坏,毕竟骨折的地方特别脆弱。” 叶风暄望着我,笑意更浓。 我突然很想问他,在宫里还适应吗?当宫廷侍卫辛苦吗?住的吃的都好吗?可是那些话全部堵在嘴里,打了个转,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像揉碎了的月光:“刚才跟几名侍卫一起在宫中例行巡逻,撞见这只雪兔。他们说伤口上了药,应该是从合罗殿里逃出来的,于是就让我给送去,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你了。正好,我送你回去吧?” 我悄悄地挺直了腰板:“不用不用,我又不是找不着路。” “哦?”他十分怀疑地扫我一眼,“那你自己走我看看。” 我强撑一口气,环视一圈,只有宫灯千阙,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 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末了我一咬牙,镇定自若道:“我知道的,应该走这条路。”说罢迈步便走。 “错!”他的声音从身后低低地响起,颇有无奈之意,“给我回来。” 我灰头土脸地转了个身,低头移到他面前。他领着我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是这条路才对。” 我崇拜地看着他:“叶风暄,你好厉害呀。” 他对这个马屁置若罔闻,甚至连头也没回:“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宫里山石树木多容易走岔路,你的脑子又不好使——” 我听他前半句还挺贴心,越到后来越不对劲,不由打断他道:“喂,谁脑子不好使啊!”想起路痴这事,顿时有点心虚,“我这是下雪天看不清路才走错的。” 偌大的王宫中看不见几个人影,只能听见细微的踏雪声。偶尔经过几条小路,两边的宫墙内伸出未经修剪的树木枝丫,不知多久没人打理了,在漆黑的夜里中露出奇形怪状的剪影,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配上呼呼的风声,若是一人走夜路,还真有些恐怖。 我抱着雪兔,忍不住往叶风暄身边靠了靠。 他回过头来:“你害怕?”这么黑的夜,我却能看清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像是两支小小的火把。 我很想逞强,但这回嘴上却服了软:“嗯。” 他解下腰间佩剑,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头递过来给我:“牵着。” 我想起在承阳跟他去书房的那一晚,也是雪夜,他怕我再跌跤,特地牵着我走的。可是宫中须得避嫌,他不能够再像那日一样。我低头抓住剑鞘,跟在他身后,心里逐渐暖了起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回到了合罗殿门口,他收好佩剑,冲我一扬下巴:“赶紧进去吧。” 宫殿檐角处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几晃,我一只脚迈入殿门,偷偷侧了身回头瞧他,却见他颀长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我若有所失,只好抱着雪兔进了内厅。 给雪兔的腿上换了药,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笼子后,我才回来跟几个药官们继续凑在火炉边慢慢烤火。 入冬已久,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过年了。离国一贯有在过年前举办宫宴的习俗,朝中重臣都要进宫赴宴,夏侯伯骥名义上还是臣子,自然也会进宫。如果我能尽量混到宫宴上,说不定有机会接触到。 寅时过半,我到药房里清点了一下后宫夫人们最爱用的几味药材,快用完的都一一做好记录,又将几副一早要送过去的中药清洗、浸泡、炖上,待再回到内厅,炉里的木炭已只剩下星点的火光。 我抬头望一眼殿外,晨星暗淡,很快就要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最近除了忙就是忙…忙完这阵一定要做个同人游戏出来妈蛋 第二十九章 新识 过了两三日,天气转晴,气温稍有回暖。从离国南部各城进贡入宫的各种名贵药材也到了。我被叫过来义务加班,众人花了半天时间才将几车的药材一一盘点清楚,录入册子。 听说隔天一大早,东边的鸾鸣宫便派了几个趾高气昂的宫娥过来,说是得知宫里新进贡来一批五十年以上的老参,自家夫人想要拿两株回去,以备不时之需。 本来夫人们派人来索要药材是很正常的事情,要命的是离文公素来风流纨绔,宫里头的夫人众多。女人一多,难免互相攀比。今天一位夫人从合罗殿里要到了几株老参,第二天整个后宫便都知道了,各个都不甘示弱,好像不派人过来拿点贵重的药材就说明没有地位似的,隔三差五的就有宫娥来合罗殿里取药,殿里的大夫和药官每日里光是处理这些事情就忙得团团转。 离文公的后宫夫人娶了一大堆,却一直未册封王后,每位夫人都觉得自己有希望,因此都想尽了办法讨文公的欢心。离国的朝政本来就被颇有野心的夏侯伯骥把持着,离文公又有这么多位夫人处心积虑地讨好着,自然是成天醉在温柔乡里了。我一直觉得,离文公这么纵情声色,总会有他的贴身近侍过来取些滋补壮阳的药丸回去服用,可惜一直未有机会得见。偶尔翻翻记录本,也并无记载,后来一想,可能是因为这等君王的闺中密事,自然有专人服侍,不被我等不入流的药官所知。 辰琪夫人的雪兔在合罗殿内养了半个月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却一直没见她派人来取。这天大抵是没能让离文公留宿香闺,颇为无聊,终于想起来还有只宠物在这,待我来值夜班的时候才遣了个小太监来,让人把雪兔送回去,顺便又讨了几盒香料和燕窝。 装雪兔的笼子很大,我见那太监的年纪尚轻,身形羸弱,提了笼子之后就无法再拿药材,于是随手抄了个药箱,将辰琪夫人需要的香料和燕窝都塞了进去,同他一起送去毓秀宫。 那小太监十分感激,一直冲我道谢。我刚好想四处转转,也算是自己的私心,于是受之有愧地应了。 一路寒风刺骨,走了很久才到达毓秀宫。这座宫殿并不气派,看上去颇为冷清。我跟着小太监走入殿中,屋内铺了地龙,倒是十分暖和,还飘着后宫特有的熏香味。 入宫这些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后宫的夫人。 辰琪夫人斜倚在一张贵妃椅上,长得算不上倾国倾城,但面容姣好,胜在清秀,化的妆也是淡淡的。见来了人,有气无力道:“全都搁在台子上吧。”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将装雪兔的笼子放在几台上,我也上前把药箱里的几个雕花木盒掏出来。 辰琪夫人便起身对着镜子梳了梳刘海,又挥了挥手。身边的侍婢道:“二位退下吧,夫人要歇息了。” 从前我也在宫里生活过,但因自小长在药师谷,所以父君后宫的夫人们我都不熟悉,平日里来往也少。今天见到辰琪夫人,才发现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其实都是很寂寞的,那么多人争一个男人,大部分的时光都要靠自己打发,就比如辰琪夫人也不见得是多喜欢这只雪兔,只是无聊的时候能有个伴说说话罢了。 庭院深深,帝王家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只是束缚而已。 跟我同行的小太监留在宫外守夜,我腰酸背痛地沿着清扫完积雪的大道往回走,走出老远才想起来,我过来时有人引路,自然就没有记路,现在一个人回去,哪里还知道怎么走?回头一看,众多相差无几的宫殿都隐没于茫茫夜色中,想原路返回去问路也是不行了。 我有些沮丧,原地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求人不如求己,于是凭着零星的记忆摸索着探路。 今夜无雪,地上也清扫得干净,听不到踏雪声。 毓秀宫本来就不在宫里的中心,我四处乱晃,感觉越走越僻静。许多宫殿无人居住,黑漆漆的怪吓人的。我察觉到不对,刚准备掉头重新找路,突然看见黑暗中有一间宫殿门外亮着忽明忽暗的灯笼,看来蜡烛用了很久,都快要燃尽了,所以刚才一时竟然没有发现。这座宫殿十分不起眼,外头也并无太监守夜,说明里面住的必定不是什么身份显赫之人。我以为毓秀宫已经够偏的了,没想到更偏僻的地方还有人居住,该不会是冷宫吧? 我对自己的识路能力彻底绝望,只是想找个宫女问问回合罗殿的路,可是绕着宫殿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宫女或太监,只看到后门处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有明亮的烛光透出来。 再三确认是真的无人在外,我壮着胆子推门而入,入眼是一副工笔精妙的丝绸屏风,绘的是离国的山水图。屏风后有一方软榻,榻下点着一盏鎏金香炉,即可熏制香气、又可暖床安眠。再移开目光,竟看到紫檀木的书桌前背对着我坐了个人,着一身群青色滚金边的常服,左手边放着厚厚的一沓文书,精致的烛台上点了四支寸许粗的白烛,右手边一盏热茶还在冒着袅袅的白气。 居然是个男人,而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冷宫怨妇? 我走路极轻,他没有听到,兀自埋头认真地在写些什么。我本不想打扰他,但见到偌大个后厅里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只好叩了叩屏风的木头框子。 他一惊,回过头来。 眉深目秀的一张脸,十分年轻,当真称得上是鬓若刀裁,面若桃瓣。虽是这般俊美,但又一点都不显得娘娘腔,反而自有一股英气。 凭我多年的经验,此人应该不是个太监,万一是,那就太可惜了;离文公自己也就二十来岁,不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那么此人又并非王子;宫中的侍卫此刻要么守夜要么巡逻,不会在深夜还坐在书桌前,如此说来也不会是武官。 这么推敲下来,不由对他的身份愈发没有头绪了。我扶了扶肩上的药箱,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打扰大人了。请问合罗殿怎么走?”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放在他面前的文书,看不清写的什么,但用来批阅的毛笔居然蘸的是朱砂——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虽然知道离文公一向不理朝政,但是没想到朝中大臣辛辛苦苦写的奏折居然全都是找个文官代批的,这个国君当得委实是太快活自在了。 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十分戒备地笔迹未干的奏折匆匆合上,眉心一皱,却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连忙退后一步:“大人放心,今晚的事下官绝不会说出去的。” 他脸色越发冷漠:“今晚何事?” 我小心翼翼道:“您帮大王代批——啊不,下官今晚什么也没看到!” 他怔了一下,随即唇边漫开一抹笑意:“代批?我不是——” 我见他一会儿板着脸一会儿又笑起来,生怕被他杀人灭口,哭丧着脸道:“大人,下官并非有意擅闯贵宝地,只是想找个人问路才闯了进来。您忙、您忙,下官这就走。” 他自身后喊住我道:“慢着!你要去合罗殿?你是什么人?”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是合罗殿新入宫的药官。” 他低低笑了一声:“怪不得迷了路。”他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晴朗月夜,“这附近都不会有替你指路的太监或宫女了。我叫做泠崖,可以送你回合罗殿。” 我闻言大喜,顺手将药箱里剩下的几瓶药丸都拿了出来,摆在他的桌子上:“泠崖大人真是热心助人,下官手头有些滋补的丹药,还请笑纳,聊表谢意。这都是前些日子下官亲手调制的,大人服用后能够强身健体,风邪不侵。”先推过去一个黄色的瓷瓶,“这个在晚饭后吃,每日一次,每次一粒。”然后是白色瓷瓶,“这个每天服用三次,一次两粒。”最后又把两个蓝色药瓶递出来,“这个加了一味提神的草药,吃多了容易失眠,实在困了再吃。” 他十分新奇地看着我献宝似的将瓶瓶罐罐摆出来,却并未伸手去取,只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如实答道:“下官姓苏,名樱落。” 他问:“璎珞…是玉器‘璎珞’二字么?” 我不由一笑:“大人见笑了。‘璎珞’二字太过富贵,下官福薄,不敢承此二字。樱落是樱树的樱,落花的落。” 他将几个药瓶拢在一起,似乎若有所思,最后微微颔首道:“苏樱落,是个好名字。只可惜‘樱落’之意太过伤感了些。”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 听说当年我出生之时,雪停云出,金光曜日,宫里的人都说我是萧国的福星。谁想到出生后不到半个时辰,母亲瑾华夫人便血崩而亡,而我因早产瘦弱得像只小猫,差点就没能活下来。就算父君格外珍视我,绕过了去查族谱算八字的钦命官,亲自给我取了“晴雪”一名,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由此可见,名字只是个符号,并无好坏之分。 泠涯抓起椅背上的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在前带路:“走吧。” 我将药盒背上,他领着我从后门出了内厅。这附近果然如他所说,连一个太监或宫女的踪迹都没有。走了很久才能看见零星稀疏的人影。 上弦月冒出,清淡的月光洒在地上,一片银辉。而他显然熟门熟路,脚下走得极快,又不像叶风暄那样会时不时地等一下我,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忍不住气喘吁吁地追问:“大人,您可以指导一下下官有什么能快速找到合罗殿的诀窍吗?总不能每次都得有人带路才能找回来。” 泠涯微微停步,偏首冲我一笑:“合罗殿在王宫的西南角,左有喜寿宫,是离国王族祭拜的地方,常年都有香火味,应该好找;右有昆吾殿,两年前大修过,所以显得比别的宫殿要新一些,你仔细瞧瞧,应该看得出来。不管去了哪里,要回去时一路向西南而行,再留心找找喜寿宫和昆吾殿的位置,就不会丢了。” 我由衷地赞叹道:“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提点。” 走着走着,已能远远看见合罗殿的轮廓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朦胧的月光里。泠涯十分及时地停步,刚好站在几棵树木的阴影里。他笼了笼斗篷的领口,神色明暗难辨:“我就送到这里。” 我冲泠崖挥手告别:“谢谢大人。外头冷,大人也快点回去批——啊不,回去休息吧。” 他警告似的扫我一眼,略略点了点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日更…真的已经变成周更了……我不是故意的……就酱新人物登场啦~~~ 第三十章 是非 在合罗殿当差已有一段时日,我已经可以熟练地利用边角料时间偷懒。比如没有人传唤的时候,我就坐在一张矮桌边单手支颐,小憩片刻。 今夜事儿也不多,我越坐越困,忽然听见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刚睁眼,便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唤道:“哪位是苏樱落?” 药官们面面相觑,都看向我。 我如芒刺在背,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起身:“正是下官,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那太监十分谨慎地看了周遭两眼,只道:“这边请。” 我满心疑惑地跟着他出了门,忍不住问道:“公公,究竟所为何事,还请明示。” 他转头斜瞥我一眼,依然惜字如金:“千阙殿有请。” 我从未听过千阙殿的名字,也不知道住的是哪位夫人,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从未招惹过千阙殿的人。这样指名道姓的让我前行,真不知是福是祸。我自知在宫里没有多问的权力,只好整了整衣冠,一言不发地跟他过去。 虽然我对王宫内的路径已经熟悉了不少,但这太监一路尽抄小道走,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弄得我又有点搞不清楚方向了。只知道是越走越偏,因为周围的灯笼越来越少。好半天,终于在一扇门可罗雀的大门前停下。 殿内点了白檀香,幽幽的香气不俗不媚,不像是女子所居之处。我进了正厅,带我前来的太监便躬身退了出去。房间两边挂着不少水墨画,颇有情趣。我正要凑近细瞧,从软绢屏风后踱出个人影来:“苏樱落到了?” 我早就好奇这千阙殿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礼也没行,扭头瞧过去,登时呆住道:“泠崖——大人?”再仔细环顾殿内摆设,赫然发现原来前几日里我迷路时闯进的就是这座千阙殿,只不过当时我是从后门进来的,所以没看见殿门口的牌匾。 泠崖今日换了一套松叶色的袍子,显得极为英挺,微笑道:“上次你给我的那些滋补药丸效果真好,我觉得身子精神了许多,本想向合罗殿再讨几瓶来,可惜也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字,只好亲自把你给请过来问问。” 我补行了个礼,道:“大人别客气,其实那些药丸是因为各位夫人们嫌中药苦口才特意制成的,制成药丸的过程中药材原本的功效损失了不少。大人如果有条件,还是服用现煎的汤药比较好。” 他闻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语罢皱起眉头,细细思索起来。 我想着他夜夜通宵帮离文公批奏折,一定是离文公倚重的文官,若能跟他搞好关系,说不定接近夏侯伯骥就指日可待了。念及此处,不由心情大好:“大人若是不嫌弃,下官可以负责给大人煎药和送药。” 泠崖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半晌方道:“当真?” 我用力点点头:“大人有需要之时,只需提前派人来合罗殿里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大人敬请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说罢起身就要回合罗殿里煎药,他送我到门口,不忘问一句:“回去的路都还记得吧?” 我早已见到长桌上堆叠了不少待批的折子,也不知道他们这些文官有没有轮值休息的时候,顿时有点同情他:“记得记得,大人早就教过我了。熬好的药待会给大人送过来,大人先忙,下官告退。” 这次我独自一人顺利回到合罗殿,对自己很是满意,搓了搓手掌,就去了药房按照方子抓药。 因为上次进贡了一大批珍稀药材的缘故,药房里许多常用药材的位置都变更了,我费了好一会才配齐药方,然后又端去炉上煎煮,一直到过了子时方将汤药熬好,倒在紫砂瓦罐中,外头裹了几层保温的棉布,装在药盒里送去千阙殿。 千阙殿外依然空无一人,连刚才领我前来的太监也不见了。我走进大殿,伸手探了探被重重包裹的药罐,余温尚热,于是放心地将药盒放在屏风外的圆桌上,轻轻唤了声:“大人?” 屏风后并无人应答。 一团模糊的身影被白烛一照,在软绢屏风上投出一片阴影。 我猫着腰,探了半个脑袋过去。泠崖手里还握着蘸有朱砂的毛笔,头却已枕着左臂歪歪斜斜地睡过去。几案上的蜡泪落了一层又一层。 大抵真是太累了。 我走上前去,一时竟没忍心叫醒他。只是见那朱砂笔在白宣上晕开一团红色的污渍,于是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笔从他手中抽出来,顺便把那压在他臂下的折子也一并抽了出来。低头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奏的是曲江雪灾、请求国库拨款的事。天灾人祸,对于国家来说最是头疼,泠崖写了个“准”的字样,然而在拨款的数量上却留了白未填,显然是没想好要拨多少银两用于赈灾。 我正要试着将“准”字后头那一片朱砂污渍抹得淡去些,泠崖哼了一声,朦朦胧胧地揉了揉眼睛,我连忙把奏折塞回去,道:“大人,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他愣了一下,使劲眨了眨眼睛,有些自责地皱眉道:“我睡着了?” 我往外走了几步,将冒着热气的药罐端进来,他已重执了朱砂笔,迟疑许久,终究没有落下去。 这人可真够认真负责的,不过也没办法,国君昏庸,做臣子的就必定会辛劳许多。我见他眉头深锁,完全没理会我端来的药,干脆将药碗放下,清清嗓子道:“赈灾数额是个无底洞,大人无论写多少都是不够用的。” 泠崖神色复杂地从一堆公文里抬头看我:“哦?”他放下笔,“此话怎讲?” 我一时也没有想太多,顺口说道:“国库里拨出的银子,经过一层一层的官员手中,早就被刮了一次又一次的油水。即使是批了十万两的白银下去,能真正用到灾民身上的,不知有没有五成。另外,国库只管拨款,却从不派第三方督查,拨出的白银都买了些什么、用在哪里了、够不够用,历来从无反馈,年年如此,恶性循环,长此以往,曲江的灾情不但不会有所好转,还会每况愈下。” 泠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方道:“继续说。” 我想了想,又分析道:“为今之计,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满足灾民的基本需求:从相邻未受灾的城市里调集大批的食物和水、搭建临时住房、运送大量驱寒的药材。雪灾危及到来年的收成,减税免税也是必不可少的。此外,还应该派遣一定数量的督查,绕过上级直接向宫里汇报情况,确保国库里拨出的款项都花在灾民身上了。若只是让国库把钱拨出来,指望所有的官员全都能照章办事,那也未免太过天真了。” 泠崖沉默了许久,末了将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上,深吸了一口气,道:“听你的谈吐不像是出身于普通百姓之家。你府上何处?” 其实那一通长篇大论甫一发表完,我就知道有些过于出风头了,何况身为女子,尤其是宫中一个小小药官,更不应随意谈论政事。 他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大人过誉了。若觉得下官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便请先把这碗药喝了吧。”说着将药罐往他面前推了推。还好,依然是温热的。 泠崖看我一眼,仰头将药全喝了,抬袖擦擦嘴角,幸好没有继续追问,只道:“有劳苏大人。” 我听他已经尊称我为“苏大人”,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一边收回药罐放进药盒里,一边又听他道:“我还有许多文件要看,苏大人回合罗殿也好,就在千阙殿待着也好,都请自便。” 我见夜色已深,不敢继续逗留太久,便跟他辞别。提着药盒快要走出殿外时,回头看他一眼,白烛未灭,他仍是低头在认真写些什么。 宫中有代批文官一事是个不小的秘密,我深知此事重大,不得外泄,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好在泠崖隔着一两天才来找我一次,每次都会有专门的太监来合罗殿通传,我便马上熬一碗药送过去,这样下来也没人起疑。一来二去,渐渐熟络起来。 我在宫中没什么朋友,虽然认识几个同时值夜班的药官,但总归也说不上几句话,真算起来除了叶风暄,泠崖要算一个。有时想偷懒了,在千阙殿里多呆一会,泠崖要么忙着代批折子,要么就研究些卷宗资料,也从不赶我走,偶尔还问我要不要喝杯热茶。我见他总是很专心致志地伏案书写,也不好意思多做打扰,顶多欣赏一下殿中的各种水墨画,过不到丑时就回去了。 这日夜里,我照例提着药盒独自前往千阙殿,还想着待会见了泠崖,要如何不留痕迹地从他口里打探出些夏侯伯骥的消息,一列巡逻的宫廷侍卫刚好从昆吾殿前经过,我便退到一旁给他们让路。 往前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唤我:“樱落。” 在我看见叶风暄那双十分明亮的眼睛之前,心头已经莫名地暖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没见到他的时候我时常想起他,可是现在见面了,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靴声橐橐地朝我走过来:“好几次见着你都是这个时辰往外走,之前一直没机会讲上话。”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药盒,眉头不易察觉地一挑,“哪位夫人这么刁钻,专门叫你这么晚了去送药?” 我下意识地解释道:“不是夫人,是一位大人。” “大人?”他眉头蹙得更紧,“宫中从不留宿男眷,哪里会有什么大人?” 泠涯的存在本来就是秘密,我不敢透露太多,只是见到他那副疑神疑鬼的样子有些想笑:“叶风暄,还没做多久的侍卫呢,怎么就养成了职业习惯,觉得谁都不像好人呐?” 他一点没笑,板着脸同我道:“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他也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大人…就是大人…” 他见我这副支支吾吾的神情,更加觉得怀疑:“这是什么药?他为何经常让你这个时辰前去送药?” 我打定主意不回答他,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那一队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侍卫巡逻队,冲他努努嘴:“你的同伴们都要走远了,再不追就要掉队了。” 他十分不甘心地看着我,凉凉笑了半声:“我只是担心你会有危险,不必这么防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刚听说昆明的血案,愤慨!!!!去年还去过呢,非常好的一座城市。为昆明祈福!!!!! 20161110 握草 本来觉得这个月修改完是很轻松的一件事情,没想到这么耗时!!我已经很努力了,进度还是很慢,但是真的没时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烦好烦 第三十一章 美人 他说完,再未多看我一眼,小跑着赶上已经走远的队伍。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觉得委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继续前行。 送药到达千阙殿里时,泠崖难得地不在低头批公文。长桌上放了一碗枸杞醪糟,已经喝完了一半。他见我来了,将瓷碗一挪,漫不经心道:“放这吧,我一会儿喝。” 我还在想叶风暄那副冷冷冰冰的脸,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将药罐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滑了手,药罐应声而落,棕色的药汁洒了一桌。 泠崖眼疾手快地将桌上的一堆折子抱开,淅淅沥沥的药汁顺着桌角滴下来,我连忙抓起包裹着药罐用来保温的棉布清理,谁知动作幅度过大,衣袖一带,又将那碗没喝完的枸杞醪糟汤给碰倒了,这下子泠崖双手都抱着折子,分身乏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半公文被染上污渍。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跪下请罪道:“下官该死。” 泠崖轻轻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我平身,然后从抽屉里拿了两张帕子出来,同我一起将台面和地上都收拾妥当,才重新坐下缓缓喝了口热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苏大人有心事吗?” 我一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他十指交错在一起,微微一笑:“你做事一向不会这么毛躁…对了,这些天里你给我送药的事情,没有别人知晓吧?” 我摇摇头:“没有。值夜班的都是新进的药官,我只说是有位久病不愈的夫人需要特地调养。” 他淡淡点头道:“你做得很好。” 我猛然想起刚才在路上碰见叶风暄的事情,迟疑道:“不过…” 泠崖警觉道:“怎么?” 我只好如实告诉他:“不过今夜下官在前往千阙殿的路上,倒是被一名侍卫问起…” 泠崖眉头一皱:“什么侍卫?他都问你什么了?你是如何答他的?” 我见他如此紧张,慌忙解释道:“就是普通的巡逻侍卫,是下官的一个朋友。他只是经常见到下官这么晚出来送药,有点担心下官的安全罢了。其他的没有多问,下官也没有多说。” 他眉心微蹙地盯着我:“你也不过刚入宫没多久,哪来的时间认识宫里的侍卫?” 我尴尬地笑了笑:“下官与他先前在宫外就相识了,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总之,他并不知道大人在千阙殿的事情,只是以为我被哪位夫人给刁难了。” 泠崖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意:“哦?有时间的话,我倒是想会会你的这位朋友。” 我心里咯噔一沉,只怕他是想要杀叶风暄灭口,急道:“大人,下官真的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他绝对一点也不知情!” 泠崖沉声笑道:“看来真是要紧的朋友,不然也不会这么护着他。” 我闻言赫然醒悟,原来我也一样,担心他会有危险。 泠崖的神色在白烛的照耀下看得不甚分明,只是听声音有些落寞:“在宫中还能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再抬眼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既然都被你朋友发现了,我这位‘夫人’也不好刁难你太久,赶紧回去吧。” 新的排班表出来,我终于结束日夜颠倒的日子,可以值白班了。可是生物钟一时没能适应,花了好几天才将白天嗜睡的习惯给掰回来。 日益临近过年宫宴的日子,后宫的夫人们总算都将心思放在赶制新衣物和打造新首饰上,合罗殿的工作轻松了不少,闲暇的时候偷偷聚起来聊几句八卦是我在工作之余最爱参与的事情。 今天一大早就听几个过来取药的小宫娥说夏侯府的竹醉夫人进宫了。我对这些命妇们没兴趣,却对夏侯府很有兴趣,一听竹醉夫人是夏侯府的人,连忙多问了几句。 传说这位竹醉夫人是离国出了名的美人,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父亲又是朝中重臣,两年前才二九年华,就被离文公一道指婚令送入了夏侯府,成为夏侯伯骥的第六位夫人,年纪比府中的大小姐长不了几岁。虽是最晚进门,却是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两年阮氏家族陆续有好几位远房的表姐妹嫁入宫中,但她本人却极少进宫,是以宫中的人都是久闻其名,难见其面。 早上有幸得见竹醉夫人的小宫娥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一说,将这位美人描述得神乎其神,美丽不可方物,听得我心痒痒,可惜无福相见。正讨论着离文公也是好美色之徒,怎么竟把这样一个尤物拱手送人时,后面药房里管事的药官见我们都围成一团,厉声道:“都这么清闲,早前给辰琪夫人准备的灵芝和燕窝怎么就没人记着去送?”我逃得慢些,被她叫住,“苏樱落,赶紧把这些送到辰琪夫人宫中。” 我自认倒霉,只好跟她到后院去拿几盒早先进贡来的特等灵芝和燕窝。 这回我也算是驾轻就熟地走到了辰琪夫人所居的毓秀宫。只见宫中站了好些个脸生的侍婢,一分两列,每列四人,倒是挺大的排场。我暗自猜想,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离文公驾到了吧? 我在门口便被拦下,有宫女通传后才放我进去。 殿内传来阵阵轻柔的说话声,只见辰琪夫人的右手边坐了一位我从未见过的美人,真可谓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身着一套银朱色的锦缎袍子,掌中笼着一个精致的手炉,柔亮的长发绾成发髻,数支润泽的宝石发簪做衬,显得富贵逼人。眉心一点赤红的花钿,别说是寻常男子,就是我等女流之辈见了也要赞叹三分。 辰琪夫人今日也换了一件红梅色的宫装,只是相比起这位美人,就失色许多。 我依照规矩跪下行礼:“下官合罗殿苏樱落,拜见二位夫人。” 辰琪夫人仪态端庄地饮一口茶,道:“还不赶紧把这些药材呈上给竹醉夫人过过目。” 我脑子嗡地一响,今日真是烧了高香了,进宫这么久,虽然未能见到传说中昏庸无道的离文公,倒是先给我见到传说中绝色无双的夏侯府六夫人阮竹醉。这位夫人果真名不虚传,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这下我更加疑惑为何离文公会将她拱手送人了。 我急忙将装着灵芝和燕窝的木盒一一打开,呈送到她面前。 辰琪夫人软语道:“竹姐姐太不爱进宫里走动走动了,这一年到头的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你,委实想念得紧。竹姐姐府上什么都有,也没什么缺的,本宫唯有送些下头进贡来的药材,竹姐姐莫要嫌弃。”原来这二人是远房的表姐妹。 竹醉夫人笑起来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红润的唇瓣一弯:“琪儿客气了,宫里的药材自然都是最好的,更何况这份心意宝贵,我又哪里会嫌弃。”说着唤来身边的一个婢女,将我手中的药盒全都收了去。 我很想留下来再听听她俩闲话家常,可殿里殿外里三圈外三圈的全是一屋子的下人,显然我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行礼告退。 一路上想着合罗殿里听来的消息毕竟都是些宫娥传来传去的边角料,要是真想知道些有意思的故事,也许可以去问问泠崖。可惜我这几天都不值夜班,也没机会见他。 酉时一到,天色逐渐昏暗,我也终于可以交班休息。不知怎的,今天的晚膳居然还没准备好,大家都等得饥肠辘辘。内膳房离合罗殿也不是很远,我便索性超劲道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谁知偏生就是这么巧,居然在这个时候让我遇见叶风暄。 经过上次的不欢而散,我本想掉头就走,但近道窄小,避无可避,只好故作镇定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倒是毫不尴尬,面不改色地问我:“你要去哪里?” 听他这样问了,我只好如实回答:“还没有通知我们可以用晚膳,我去内膳房催催…” 他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今日夏侯府的竹醉夫人留在宫内用膳,好几位夫人作陪,内膳房临时调集了许多人手,忙得焦头烂额,你们怕是要迟些才能吃上饭了。” 我闻言不由感叹道:“这个竹醉夫人,当真好大的面子!” 叶风暄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她丈夫是权倾朝野的夏侯伯骥,自然有面子。” 我连忙兴致勃勃地把之前的见闻说给他听:“我跟你说,上午我在辰琪夫人的毓秀宫里见到竹醉夫人啦!她果真如传说中所言,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啊。” 叶风暄看着我笑:“夏侯伯骥位高权重,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如此宠爱阮竹醉,想必这位夫人的姿色自然是顶尖的。” 我从未听他称赞过别的姑娘,心里顿时有点闷气,但转念一想,竹醉夫人的美貌的确让人惊艳,如此一来也没什么好不开心的,只好悻然另起话题:“久闻离文公向来好色,有美人如此,为何不纳入后宫,而是赏赐给夏侯伯骥呢?” 叶风暄负手身后,有理有据地分析:“离文公不过是个傀儡,夏侯伯骥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就算两人同时看中阮竹醉,离文公也是争不过夏侯伯骥的,还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他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什么人,眼中一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内膳房外几棵光秃秃的梨树下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脚下有两坛开封的琼酿,隐约有酒香飘过来。夜色昏暗,树影摇曳,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阴影处坐了人。 那人明显已经有些醉意,对着瓶口饮酒时有不少都洒到了衣襟上,他也不在意,醉眼朦胧间看见我和叶风暄,笑得有些恍惚,开口的时候愣是把我吓了一大跳:“苏樱落…是你吗?” 我惊呆了:“泠崖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的故事慢慢走入正轨了,主要人物基本都出现了~~ 第三十二章 旧闻 叶风暄蓦然回头,有些惊奇:“你认得他?” “我、我…”我愁得不知该如何解释。泠崖怎么跑出来了,而且还在喝酒?他难道不应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千阙殿吗? 看样子他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一个劲地冲我招手傻笑:“过来坐。” 这可不是人迹罕至的千阙殿,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身冷汗都被他吓出来了,正欲匆匆跑过去,叶风暄倏地拦住我:“不要过去。” 我急忙解释道:“他醉成这样,不管的话会出大事的!”叶风暄稍有迟疑,我立马绕过他,夺下泠崖手中的酒瓶,愁眉苦脸道:“大人,您、您怎么会在这里?下官马上送您回千阙殿。”我一脚踢开他身边两个喝空的酒瓶子,这该不会是他从内膳房里偷出来的酒吧?看不出他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得亏是内膳房今天忙得鸡飞狗跳才没有发现竟然有人闯进来偷酒。 泠崖反手拉住我,浑身酒气冲天,嘴里不住喃喃自语:“我太累了…太辛苦了…” 叶风暄几步踏过来,一把扣住他手腕,稍稍使劲便将他的手从我小臂上扯开,冰冰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泠崖显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甩开他的手,大声斥道:“放肆!” 叶风暄还要再厉声盘问,我急急拦住他,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泠崖是离文公身边的文官,夜里要留在宫中办公事的,这些天我就是在给他送药。” 叶风蹙眉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挡在泠崖身前,恳切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泠崖不是坏人。” 叶风暄十分警觉地环顾四周,冲我道:“他不能呆在这里,我得把他送走。” 泠崖趁我们不备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忽然骂道:“混蛋!离文公就是个混蛋!” 我与叶风暄俱是一惊,他飞快上前捂住泠崖的嘴,冷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但这里可是王宫,乱说话是要掉脑袋的。”说着驾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外拖走。 泠崖不堪束缚,奋力想要挣开叶风暄,嘴里仍在哼哼唧唧,只是声音由怒转哀:“如果不是他,阿竹不会——不会——” 我疑云骤起:“阿竹?” 叶风暄跟我对视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人。 我停在泠崖面前,小声问道:“你说的阿竹,是阮竹醉?” 泠崖本就无神的双眼逐渐变得朦胧,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连声音也飘渺了起来:“阿竹是太宰阮峥的独女,自幼聪慧,一直如掌上明珠般捧在手心里。先王看着喜欢,经常召进宫里,跟一众王子玩在一起。离文公那时还是太子,跟她年纪最是相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二人情投意合,本要求先王赐婚,可惜先王刚好在那年驾崩,因为守丧一事,婚事便拖延了。而后离文公即位,年纪尚轻,被夏侯伯骥总揽了大权,做什么事都受限制。两年前的夏末,朝堂之上,夏侯伯骥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离文公请旨,点名要娶阮家的大小姐。与其说是请旨,倒不如说是威胁。离文公上朝时说容后再议,大臣们都觉得夏侯伯骥这次过分了些,估摸着离文公再窝囊,这个要求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你们猜猜,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我心下一沉。 结果不言而喻:离文公不敢得罪夏侯伯骥,轻而易举地就把快到手的媳妇拱手送了人。可怜的阮姑娘在香闺中等来的竟是昔日恋人亲手所下的一道指婚令,一片痴心错付。 我有点不忍心听这个故事了,偷偷瞄一眼叶风暄,只见他的神色十分凝重,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泠崖长笑了一声:“就在这王宫大殿之中,离文公说,‘将军若是喜欢阿竹,是阿竹的福气。’,同年秋天,乌颐城内的枫叶开得漫山遍野,像是有火在烧。夏侯府的一台轿子,将阮竹醉抬进府,做了最小的第六房夫人。” 我从未见过泠崖这副样子,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叶风暄好像很懂的样子,沉声道:“身居高位,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我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男人总爱给自己找理由。 泠崖脸色一白,却并未回话,眉头皱在一起,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凑过去,放软了声音问他:“泠崖,你很喜欢竹醉夫人,是不是?” 泠崖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两眼一翻,兀地向后一仰,“咚”的一声晕过去了。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叶风暄艰难地将死气沉沉的泠崖抗起,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踹开那几个挡路的酒坛,道:“千阙殿怎么走?” 我摸摸饿扁了的肚子,悲从中来,只好心情沉重地上前引路。 一路心急火燎,匆匆赶到千阙殿。叶风暄上下打量这座僻静无人的宫殿,神色十分复杂:“你回去吃饭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我有些不放心:“我也留下来照顾他吧?” 叶风暄一边将泠崖拖进门,一边赶我走:“不必了——” 然而泠崖还没被拖进门,肩头突然一颤,“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脸上潮红一片。叶风暄反应神速地往边上避了避,但因为身上还扛着他半条胳膊,避也避不到哪里去,多少有被波及。 我见状脸色一绿,往后退了几步远:“唔,你所言极是,我这就回去。” 此后接连数日,可能是因为酒醒之后觉得十分丢脸,泠崖都没有再传唤过我。 很快到了除夕之前宫里大宴臣子的这一天。 宫宴上的饭菜虽然都是御膳房准备,但达官贵人们吃的东西,除了山珍海味外,总还要有些名贵的补品才够上档次。因此这给夫人们熬制冰糖燕窝粥、给大臣们准备人参虫草汤的任务,就落在了合罗殿的身上。 参加宫宴的宾客众多,合罗殿里的药炉全部开足马力,不管是值白班还是夜班的药官全都调集在一起工作,从早上准备药材开始,忙活了一整天,才将供应所需的补品炖煮好。每人一次端六盅,来回多次,陆陆续续地将补品送到开在王宫东南角荔川湖边的宴桌上。 天色将暗,一盏又一盏的宫灯亮起,远远看去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夜明珠。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树枝上积雪未化,斑斑驳驳的仿佛笼着一层飘渺的雾气。 整个荔川湖附近摆满了大圆桌,官员们陆续入席,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带刀侍卫,个个整装待发地在全场巡逻。我在荔川湖与合罗殿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走得脚都疼了,累得够呛,回去的时候便偷了个懒,趁着人多的空隙,特意找了找看有没有叶风暄的身影。 穿过几盆做装饰的金桔树,瞧见他正跟几个侍卫说着话,一身琉璃色的袍子,系着同色腰封,显得身材比例极为英挺利落。右手扶住腰间的长剑,几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轻轻叩。 他认真做事的样子,很吸引人。 我透过金桔树的枝叶默默看了他一阵,两腿一迈准备开溜,他恰在此时一抬头看见我,犹豫了一瞬,隔着两三丈唤我:“樱落。” 他周围的几个侍卫见着我,暧昧不明地笑了笑,知趣地四散而去。这一笑,把我弄得很尴尬,待他走近,径自问道:“你那几个朋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倒是很大方,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闷头闷脑问道:“误会什么?” 我摸摸鼻子,看着他。他面不改色,继续问我:“误会什么啊?” 终是我败下阵来:“没什么。”我拿着托盘遮住脸要逃,“我先走了。” 他拦下我:“这边是官员入席的通道,你只能走那边。” 不远处是宫宴的上等席位,离国的大臣我一个也不认得,只看得出入座的都是些胡子挺长的老家伙,匆匆扫了一眼,跟着叶风暄便要往小道上走去。还没迈开步子,只见附近几桌的老头们都陆续站起来了,嘴里应酬道:“夏侯将军来了。” “啊…”我心都要漏跳一拍,叶风暄连忙捂住我的嘴巴,将我后半声惊叫掩住,顺势将我拖进身旁梅花树的阴影里。 即使那些大臣不说,我也知道他就是夏侯伯骥,因为他身边跟着个着珊瑚色云纹锦服的大美人,正是前两日见过的阮竹醉。这回我没空欣赏她,只顾去看夏侯伯骥。 坦白说,他看着比我想象中要年轻,看起来只有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而他的年纪却不止于此。也许是常年习武,所以自然而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精气。身着一身石竹色滚金边朝服,并不是太高,但身材壮硕,皮肤黝黑,虽是在笑着一一回礼,却凭空将气氛搅出两三分的冷意来。 因着他,我萧国的五座城池便归了离国所有,此乃国土之殇。我的情绪一时有些起伏,下意识攒紧了双手,有点后悔没有提前打听一下给他安排的位置,不然肯定早就下了毒。但转念一想,与公子宇一事类似,夏侯伯骥若在如此大型的宫宴上出事,于公于私,都能轻轻松松地将下毒之人查出来,我不能硬拼,只能日后找机会智取。念及此,只能推开叶风暄温热的手掌,重重叹了口气。 绕着荔川湖,是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径。湖的对面则是留给离文公的王座,他人还未到,几个宫女正细心地将银质餐具一一摆好。 王座两侧按照品阶依次坐满了后宫的夫人。我举起食指数了数,足足有十一位,乖乖,这离文公委实好色了些。 叶风暄送我到小径边上,停住脚步,背对荔川湖,不忘叮嘱道:“宫宴人多易乱,你回合罗殿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跑。” 我点点头,对上他一双星辰般的眼睛,有些失神,复又移开目光,正巧见到趁着我俩说话的空,湖岸对面的王座边上已经站了一个人。 在我的想象中,离文公又好色又昏庸,应该是身形瘦小,皮松肉垮,眼神萎靡,挂着肾虚所特有的两个硕大黑眼圈,整个人还不时□□,露出一口乱七八糟的黄牙。 可眼前这个人,发间束一顶金冠,上有一枚葡萄大小的珍珠,泛着润泽的光。赤金色的一袭上等狐裘,毛光水亮,衬得他整个人都俊朗清贵,像是浊世里的翩翩公子哥。一张脸俊美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些隐隐的英气来。 便是他了,离文公陈漠。 我开口时差点咬了舌头,腿一软差点跌进叶风暄怀里,颤巍巍道:“泠崖…”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跟好基友去看了霍比特人2,我第二男神奥兰多布鲁姆果然还是酷炫帅炸天!!!!!!!!殷君泽的好箭法就当是向他致敬了!!!!!!!! 20161111 天哪上一次发表时居然还在看霍比特人时间不饶人啊… 第三十三章 宮宴 我狠命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毫无痛感,原来是在做梦,正要长吁一口气,身后的叶风暄龇牙咧嘴地问:“你捏我干嘛?” 我吓得一松手,语无伦次道:“这、这——泠崖他、离文公怎么、怎么会——?” 叶风暄毫无讶然之色,只是抚了抚被我捏皱的袍子,气定神闲道:“跟他相识那么久,今天才知道他是离文公?” 我更是大惊失色:“你早就知道了?” 叶风暄看了看一身华服、正在入座的泠涯,嘴角噙了一抹笑意:“也说不上‘早就’吧。那日我送他回千阙殿,才知道他就是离文公。” 千阙殿我少说去过不下十次,其间的字画书册都翻看了不少,怎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怕他是在唬我,满腹怀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风暄反而觉得奇怪:“屏风后的长桌上,堆了满满一桌的奏折,难道你一直没发现?”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以为他是被秘密留在宫中代批奏折的文官…” “你不会也没看到案头那枚离国国君才有的玉扳指吧?”叶风暄挑眉道。 “……” “这么说,你更加没有注意到有一幅远山红叶图上盖有离文公私章的题字跟他批阅公文所写的字迹一模一样咯?” “……” 叶风暄望着我,两手一摊,叹了口气。 宫宴已经开始,一片喧嚣之景。 我震惊地移开目光,盯着湖岸边薄薄的一层浮冰,喃喃道:“传说中离文公无心朝政,纵情声色,我还以为一定矮小瘦弱,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泠崖这样…” “我也从未见到过将金蝉脱壳和假痴不这两招用得如此精妙的人。”叶风暄偏首,望向对岸的泠崖,“他隐藏得很好,瞒过了所有人。表面上对夏侯伯骥言听计从,委以大任,实则暗蓄力量,国事政事亲力亲为。一旦时机成熟,出手打压夏侯伯骥的势力…绝对能杀个措手不及。” 我亦终于明白为何他每次都是连夜批阅奏折,因为这个时候宫中所有人都以为他夜夜笙歌,夫人们也不知他今晚到底留宿在哪位美人的宫中,而他则偷偷溜进了偏僻无人的千阙殿,屏退所有的太监和宫女。这才是真正的他,完完全全地将这个国家掌握在心里。 现在细细回想,将那些看似无意的线索串起来,才发现离文公陈漠远比我所知的要聪明得多。 新君即位,老臣掌权,自身的势力还不足以抵抗,便收敛锋芒,假意昏庸,宁愿背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放松夏侯伯骥的警惕。 那天竹醉夫人进宫,夜里他喝得烂醉如泥,絮絮叨叨的要同我和叶风暄痛骂离文公,原来说的竟是自己,难怪整件事所有的细节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为了瞒天过海、韬光养晦,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出去,他一定比任何人都不舍千万倍。但是这件事,他做了,做得这般干净不留痕迹,让所有人都以为是离文公软弱无能、薄情寡义。 我抬眼看了看泠崖,也许是他换了一身华服,所以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与平时很不一样。 这样的泠崖,很让人钦佩,也很让人心疼。 正在默默同情之时,忽然听见一阵惊呼:“夫人落水了!”尖叫一声比一声大,“来人呐——竹醉夫人落水了!” 这下可不得了,只见荔川湖边一团珊瑚色的身影浮浮沉沉,看样子显然不识水性。这样冷的天气,别说不会游泳了,就算会,掉进湖里也被冻个半死。我刚要感叹红颜薄命,却见身边的叶风暄眨眼间便反应过来,直往竹醉夫人落水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将身上的佩剑解下扔在岸边。 “叶风暄!”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心下像被钝物重重一击,脚步似有千斤重。 “扑通”一声,他纵身跃入湖中,沿着湖岸向竹醉夫人游去,琉璃色的衣袍在湖中露出一角来。 这个没长脑子的蠢蛋,在程国灯会上所受的箭伤也不知好全了没有,湖里全是浮冰,他这般逞能跳下去救人,还要命不要?我好好听他的话,在这个宫廷里小心翼翼地活着,为何他就不能也像我一样,好好照顾自己? 离国地处内陆,识水性的人不多,因此虽然现场大乱,但仍无一人敢贸然下去救人,都堵在岸边,等着接应。 夏侯伯骥气得脸色煞白,怒道:“废物!” 这下更加无人敢出声,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整个荔川湖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远地看见泠崖穿着层层厚重的华服,行动颇为不便,但也匆匆赶来。 湖面上鼓起一连串的气泡,竹醉夫人的身子已没入水中一大半,软塌塌的袍子浮在水面上。叶风暄深吸一口气,伸手揽住竹醉夫人肩头,身子一斜,差点也要沉入水中。几个守在岸边的侍卫见状连忙递了一根长杆过去,叶风暄抬手抓住,几人七手八脚地合力将二人拉上湖岸。 叶风暄抱着昏迷过去的竹醉夫人上岸时,冻得几乎已不像个活人,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无,连眼里的光也黯淡了许多。琉璃色的衣服贴在身上,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水渍顺着一绺一绺的头发滴下来,寒风一吹,很快就变成了冰渣。 吓傻了的宫女和太监很快围上来,场面大乱。 夏侯伯骥一把推开说不出话来的叶风暄,将肩头大麾解下盖在竹醉夫人身上,抱着她大声道:“都傻站在这做什么?快点宣御医!” 他就在我眼前,咫尺之间,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道:“夫人溺水,情况危急。下官乃合罗殿的药官,懂一些医术,大人若是允许,请让下官为夫人施救。” 泠崖恰在此时赶到,人潮汹涌中,目光却长长久久地落在我地身上。 夏侯伯骥用鹰隼般凌厉的眼神望着我,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出头。 御医所在的合罗殿离这里颇远,赶来需要时间。我清楚,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须臾,便听得他咬着牙寒森森道:“区区药官,也敢行医?你若救不活她,我定叫你陪葬。” 一旁冷得直打哆嗦的叶风暄闻言一凛,脸色惨白地抬起眼帘,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三个人的目光实在太沉重,我有些禁受不住,草草应了一声:“是。”便半跪在竹醉夫人身边,先翻了翻她的眼皮,确认人还活着,随后解开她的领子,让她能够尽快透气。这宫装又厚又复杂,还吸水,湿哒哒的很快就有不少冰凌结出。我的手也冻得通红,但还是竭力解开了最上头的几层衣衫,随后又将两只手交叉并起,压在她的小腹上按压催吐。 这么冷的天气,竟然还是给我急出汗来,按压了约莫十数次,竹醉夫人毫无动静。气氛越来越凝结,就在我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她终于秀眉一皱,“哇”的一声呕出几口脏水来。 夏侯伯骥顿时变了脸色,接过太监手里的裘皮袄子,委身下去又给怀中美人裹了一层,压得严严实实的,如同人形肉粽,低声问道:“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竹醉夫人一醒,自然就没什么人理我了,几个胡子花白的御医携着药盒火急火燎地赶到,又是塞药丸又是诊脉的,再一次将竹醉夫人和夏侯伯骥团团围住,干脆把我给挤了出来,闹哄哄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总算逃过陪葬的命运,不由长长地舒一口气,余光看见叶风暄缩成一团,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心急如焚地跑过去。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抬头看见我焦急的神色,一边发抖,一边勉强浮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出来。 不知怎地,我鼻头竟是一酸。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叶风暄在我心里一直是无所不能的,现在他这么虚弱,也终于让我明白,宫中险恶,而有一个真心希望自己平安的人是多么宝贵的事情。 我搓热掌心覆上他双手,只觉得刺骨地凉。黏在额上的几抹发尾结起了细碎的冰渣,我抬手替他拂去,一仰头,眼里酸涩之意骤起。 总是他担心我,但是这一次,我好担心他。 倒是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哭什么,我还死不了。” 言罢蓦地有一件赤金色的狐裘袄子披上他肩膀,一双骨节匀称的手将他扶起,声音清亮如水:“叶大人辛苦了,来人,替孤将叶大人送到拂晨殿里静养。” 泠崖一声令下,唤来两个体格健壮的侍卫,各自架起叶风暄的一只胳膊,护送他披着袄子往拂晨殿走去。 我抬手飞快将碎发挽起,一转身,不偏不倚正对上泠崖沉沉似朗星的目光,跪下身去行礼:“拜见大王。下官眼拙,早前——” 话未说完,泠崖已伸手止住我,说出的话我始料未及:“樱落,谢谢你。”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身后围着竹醉夫人和夏侯伯骥的圈子仍未散开。而他虽贵为国君,身边却只有两个近侍跟着,再无他人。 “谢谢你救了她…”他的声音低下去,眼里是我曾经见过的落寞,身后的荔川湖上泛着浮冰,月色下一片波光粼粼。 在外不过虚名,我清楚,我一直当他是文官泠崖,而不是离文公陈漠。 我想起刚才那一幕,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提醒他道:“救竹醉夫人上岸的人是叶风暄,大王应当谢他才是。” 夜风中,泠崖含笑看着我。他将双手笼进宽大的袖袍中,站得如松柏般笔直,声音像三月里的春风:“孤向你保证,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叶风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神奇的恢复成日更了!巴特,毕业论文也要开始写起来了QWQ 第三十四章 辜负 我再无心情留在宫宴上研究夏侯伯骥,匆匆赶回合罗殿。 殿中也忙成一团,好几个药炉上都在熬着给竹醉夫人的药。一碗祛风寒,一碗压惊,还有一碗活血补气。正摇摇头要走开,今日值班的徐大夫喘着气闯进来,关切道:“大王吩咐,多准备一些姜汤,尽快送去拂晨殿。” 掌事的秦药官满头大汗,苦着脸道:“徐大夫,您看我这里忙成一锅粥,哪里还有人手去拂晨殿送姜汤啊!” 徐大夫脸色为难:“这是大王亲传的口谕,实在不敢怠慢。” 秦药官还要多争辩两句,我连忙揽下差事:“我去吧。” 我生怕叶风暄风寒蚀骨,落下病根,连火都扇得旺了些,姜汤很快便煮好。我倒了一大罐出来,又带了几瓶滋补的药丸才出发。到达拂晨殿时,只有两个宫女守在门外,见了我连忙屈膝行礼,接过我手中的药盒。我探头进去扫视了一圈,焦急问道:“叶风暄呢?” 为首的宫女道:“叶大人刚沐浴完,已经睡下了。” 我本打算先行离开,但又想着他寒气入体,沐浴完就睡,恐怕不利于身体恢复。有些不放心,还是进了内厅去瞧一眼。 房间内寂静无声,另有两个侍婢见到我着的是七品药官服色便行礼避开。帷帘后是一张梨木的雕花大床,上面盖着一方金茶色的锦被。叶风暄侧着脸枕着石青软枕,一头黑发还未干透,已然沉沉睡去,一只手搭在被外,露出牙白的里衣。 我想让他将头发晾干、姜汤喝下了再睡,但见他这副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半天,只伸手将他露在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遮住肩头。 睡吧,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我找了个软凳在床头坐下,其实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只想这样守着他。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彼此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青州码头之后,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与他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他的脸色依然白得吓人,安静而清浅地呼吸着。我挽起衣袖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还不是太烫,不知道夜里会不会烧起来,待会得跟那几个宫女留心强调一下。 “还说我呢,自己还不是不让人省心。”我十分不满地嘟囔。看来等他醒来之后,很有必要对他进行深入的思想教育。 百无聊赖地坐着看了他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紧了被边,下定决心要走,却忽然觉得手腕上一沉。 他紧紧拉住我,声音沙哑:“不要走。” 察觉到他掌心灼人的热度,我太阳穴上的两道青筋突突直跳:“你一直醒着?” 他浅浅一笑:“你来了我才醒。”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他却不放,反而愈发收紧:“我是病人,你身为药官难道不应该留下来照顾我吗?” 我一张脸竟然莫名地烧了起来,这委实是奇怪。当下强自镇定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可以照顾你了。” 他目光灼灼,墨色的瞳仁如同千盏万盏的宫灯:“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我一时无言以对,幸好有一名宫女过来才给我解了围:“苏大人。” 他神色一黯,松了手。 那宫女矮身福了一福,道:“苏大人,千阙殿请您过去一趟。” 我点头应下,转身躲开他目光,生硬道:“既然醒了,就把头发晾干了再睡。还有,记得喝姜汤。”末了不待他反应,逃难似地出了拂晨殿。 出了这种事,宫宴自然是匆匆结束。 千阙殿内,泠崖换了梅染色的常服,一边看着厚厚的卷宗,一边等我。见我进了殿中,眼帘一抬,五指合上册子,道:“听说你刚从拂晨殿赶来,叶风暄可还好?” 我回想起刚才拂晨殿里的那一幕,顿时支支吾吾道:“挺好、挺好。” 泠崖莞尔:“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案前的白烛晃了一晃,他起身走到我面前,眼神望向窗外,陷入淡淡的回忆中:“那天阿竹进宫,我独自喝得酩酊,人事不省,醒来时天已大亮,叶风暄却还守在门外。他说,‘大王是一国之君,稍有行差踏错,便能被宫中夏侯大人的眼线发现,还望大王能够谨言慎行’。当时我想,就算是聪敏如你,识得我这么久,也不曾识破我的身份,他是第一次见我,怎么就知道我是离文公?我让他把线索一一说给我听,才发觉原来他竟如此心思缜密。那天若不是有你同他送我回千阙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两年来,我在外需应付夏侯伯骥,在内要安抚各宫的夫人,还要避开安插的眼线,每天批完折子后几乎夜不能寐,直到服用你送来的汤药之后,才能勉强睡到天亮。于家于国,这些都不算什么,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他嘴角扯开一丝苦笑,“我陈漠向来无愧于心,自认从不欠人什么,却唯独辜负了她一人。” 我想起他喝醉时同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大王不愿辜负竹醉夫人,为何要将她拱手让人?” 泠崖执起案头的茶杯,将茶末子拂去,却未入口,只是摩挲着茶杯盖:“我早就察觉到夏侯伯骥对阿竹有意,可那时先王仍在世,我还是太子,他不敢有所异动,我为防夜长梦多,本想尽早娶了阿竹进门,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先王突然驾崩,我需得守孝,婚事被迫拖延,刚好就给夏侯伯骥钻了空子。说是请旨,倒不如说是胁迫。我初登王位,根基不稳,若是不依,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要在朝廷上掀起一波腥风血雨,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阮家。身为王族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能够平安。权衡之下,送她嫁入夏侯府是唯一的选择。” 我心中的疑惑渐渐明朗:“所以,大王的十一位后宫夫人——” 泠崖苦笑着点点头:“夏侯伯骥自然知道我并非是真心愿意将阿竹指给他,如果不尽快充盈后宫,他更会因为觉得我对阿竹不能忘情而有所戒备。即便如此,樱落,这王宫还是太寂寞太冷清了。” 然而那十一位无辜的女子又有什么错呢?大好年华,为了家族的荣誉被送入宫中,期盼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所给予零星的宠幸,却成为了他用以掩饰真心的工具。 我默默在袖中搓了搓手,骨节被我按得有些胀痛:“原来…如此。” 泠崖放下茶杯:“不过这次召你过来,是另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樱落,你可愿亲自去采薇宫好好照顾阿竹?”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竹醉夫人还在宫内?”我以为她早就被夏侯伯骥给送回府了。 泠崖点点头:“明天就是除夕了,正月十五之前身体抱恙之人不得随意走动,不然会将晦气带入家门。她既然是在宫中出的事,便只能等元宵之后再离开。” 我想了一想,答应了下来:“下官愿为大王分忧。” 他伸手扶了我起,终于露出两三分由衷的笑意:“叶风暄那边,我也自会安排些人手前去照料。” 送我出门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补充道:“对了,其实我的身份也没有刻意瞒你。我虽然姓陈名漠,但表字正是‘泠崖’。” 竹醉夫人是长于深闺大院里的名门闺秀,身子娇贵,虽然被及时救上岸,没有性命之虞,但还是不出所料地发起高烧来,御医建议不要冒险出宫,还是留下休养比较好。纵使夏侯伯骥万般不舍,但明日除夕要合家过年,宫里又不能留宿男眷,只好将心爱的美人留在采薇宫,独自回府。 我被提拔为六品药官,作为离文公亲自指定的人选前来照料竹醉夫人。这件事暗地里藏了他的私心,但对外的说辞则是我医术高超,在御医们还没赶到时就救治了竹醉夫人,因此专门派来为她调养身体。 次日一早,我收拾妥当后准备前往采薇宫,迎面撞上刚刚过去送药的一名药官,愁眉苦脸地告诉我竹醉夫人嫌药太苦,喝了两口之后全都吐出来了,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我心里咯噔一沉,没想到竹醉夫人看着温柔和蔼,却也不好对付。当下接过药盒,道:“我亲自走一趟。” 采薇宫中燃了白檀香,竹醉夫人半倚在床榻上,着一身燕脂色的薄衫,静静翻看一本佛经。美人病了也还是美人,竹醉夫人平时艳若桃李,灿若牡丹,现下秀眉微蹙,脸色苍白,另有一番病态的美感。 她见我端着药碗进来,翻过一页,声音软软绵绵,态度却是坚决:“说过多少次,拿回去。” 我缓缓将药碗放下:“良药苦口,夫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实在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我看着她瓷色的肌肤,忽然想起昨天泠崖的一席话。也许先放手的那个人反而会更痛苦吧,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好好地保护了起来。 我有心要做个试探,顿时面露难色道:“大王也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千金之躯,同样嫌这药太苦太涩,但为了身体,还是都按时服药了。” 她有些动容,抬眼看我:“关他什么事?” 我大言不惭地继续胡编道:“大王得知竹醉夫人落水,担心得病倒了,今天早上才转醒。” 按在佛经上的手指一颤,我乘胜追击:“夫人暂时留在宫中不能回府,如果元宵之后被夏侯大人发现身子尚未痊愈,一定会迁怒大王,认为宫中医治不力。夫人难道忍心牵连无辜之人吗?” 看得出她是在强装镇定,只是笑得有些讽刺:“担心我?恐怕只是不敢得罪夏侯将军吧。” 我微微一笑:“夫人可曾想过,人为什么会害怕?” 竹醉夫人的眼中绽开一抹凉意:“因为自己弱小,不能与之抗衡。” 我摇摇头:“不,是因为他有想要好好保护的人。” 竹醉夫人的瞳仁不易察觉地一紧。沉默良久,她咬住下唇,复又松开,樱色的唇上绽开一道小小的白痕,像是新梅吐蕊:“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我夫君吗?” 我笑而不答:“夫人一向喜欢这么吓唬人吗?” 她的眼神黯淡了些,半晌方道:“把药拿来吧。” 我连忙将温热的药碗递过去,道:“下官重新放了两大勺的红糖进去,夫人试试味道可否?” 她接过药碗,面色如水地问我:“大王的病情…严重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踟蹰道:“大王是心病,夫人康复了,大王自然也就舒心了。” 她嘴角一弯,泄出个颇为自嘲的笑容来:“心病…”说罢仰头皱眉将一碗药都喝下了。 我想,就算她恨着泠崖,也是好的。 至少在她的心里,还是真真实实的留了一个位置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关注马航飞机失事的事情一天了,居然还没有找到下落。有没有搞错!至于这么难吗!! 晚上一定要把拖了好久的论文细纲写完…… 第三十五章 元宵 竹醉夫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寒气,这次的伤寒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严重,在床上休养了三四天,连守岁和大年初一都是跟着我们几个下人一起过的。 我怕她在宫中无聊,经常给她折一些小动物玩,还跟她讲了好多我在药师谷的趣事。阮家家教森严,她也从来没接触过市井百姓的生活,每每听我讲起,总是兴致盎然。 刚开始她对人态度冷淡,寡言少语,后来渐渐熟了,除了听我讲故事之外,也会愿意跟我说两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抱着厚厚的一本佛经,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正月十一,年味稍有退去。夏侯伯骥心疼她带病之身不得回府,进宫来看她。说只要她愿意,可以破例接她出宫。而她却婉言谢绝,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规矩不能坏,况且宫中清静,臣妾便再多留几日吧。” 竹醉夫人在宫里小住了十来天,泠崖为了避嫌,硬是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只有每日等她睡下了,才召我过去,除了交代例行的事情外,还会打听一下她的恢复情况。 叶风暄因宫宴那天救人有功,被泠崖找了个借口连升三阶,做了御前带刀侍卫,休养好之后就一直跟在泠崖身边。一日我进千阙殿汇报情况时,泠崖刚好在更衣,叶风暄长身玉立站在殿中,神采奕奕地冲我莞尔一笑。 我抱拳道:“叶大人,恭喜升迁!” 御前带刀侍卫是四品,比我高了整整两阶。 他作揖还礼:“苏大人,同喜同喜。” 我与他寒暄了几句,话题转到阮竹醉和泠崖的身上来。趁着泠崖不在,我偷偷问他:“如今阮竹醉和泠崖都在宫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解开误会的时机,要不要我们制造个机会,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叶风暄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不行。这种事你不要介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行了。” 我没想到他否定得这么快:“但显然阮竹醉对泠崖还有心结未解…” 叶风暄笑笑,很快又收住,道:“就算解释清楚了又如何?阮竹醉会回到泠崖身边?还是泠崖能从夏侯伯骥手中□□?不过徒增他二人的痛苦罢了。” 我涩然道:“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再次错过,也太难受了。” 叶风暄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我张嘴正要反驳他,泠崖施施然从内厅走出来,我生怕他听到了我跟叶风暄的对话,抢在前头先把要汇报的内容给一股脑的说了。 泠崖细细听完,忽然抬头:“今天是初几了?” 叶风暄顺口答道:“正月十三。” 泠崖微微一愣:“这么快就要到元宵了。”他好似陷在回忆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记得——”蓦地住了口,他的目光在我和叶风暄身上打了个转,“难得佳节,特许你们一天假,后日结个伴,出宫去看元宵灯会吧。” 入宫以来,这算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 上一次看灯会,是在程国跟颂之一起,可惜半途遇见叶风暄遭人追杀,现场大乱,弄得气氛全无。回想起来,遗憾之余,又有些伤感。 想到这次能有叶风暄陪着,心里无端端地蹿出两三分的喜悦来。 正月十五,华灯初上,叶风暄手持通行令牌,在重远门内等我。 终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侍卫装,今日他着一袭深紫色的银丝镶边云纹锦袍,宫灯明暗下透出些隐隐的清贵来。他略略低下头,身子一侧,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苏大人请。” 离国的灯会规模比之程国要大上两三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今夜皓月当空,即使无灯也是十分明亮,更别说乌颐城中开得正好的梅花树上,均是摆放了两三盏形式各样的花灯,远远看去像是无数盏夜明珠漂浮在空中。偶有夜风吹过,花瓣纷飞,街道两边系着的彩色铃铛欢快地响了起来,淡淡的雾气氤氲,真如幻境一般令人惊艳。 灯会上商贾云集,最新鲜的货色一览无遗。因着上元节是为数不多妙龄少女们可以自由出行的节日,所以大街上卖胭脂水粉和各种首饰的摊铺尤其多,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甚是好闻。 我连着看了好几款,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想着在宫里也没时间细细涂脂抹粉,便要作罢。 叶风暄耐心地陪我挑选,自己也在研究盒子上的精美花纹:“怎么,看中哪个了?” 我摇摇头,目光已然被隔壁的几枚玉镯所吸引。那玉镯的成色极好,碧澄澄的,想必价格也是不菲。 转身却见叶风暄长臂一伸,从摊上拿起个什么物什,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 那是一枚纯银打造的白簪花,素雅至极,雕工精细,连花瓣上的纹路都刻了出来。中间一颗拇指大小的白珍珠做蕊,有淡淡的光华晕开,清晰得可以照出人面。 心下蓦地一跳。 摊主见他迟疑,殷勤介绍道:“公子眼光真好,这是本店最后一朵白簪花了。您瞧,这上头的珍珠可是千里挑一的南海‘鲛人泪’,公子果然识货。” 他侧过身让我看清手中簪花,凝神问我:“喜欢吗?” 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迟迟不语。摊主眼睛一转,急忙道:“姑娘可以戴上看看,中意的话再说不迟。” 叶风暄的目光在我简单的发髻间打量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执起那一枚白簪花,一手轻轻扶住我脸颊,一手将白簪花插入鬓角,手劲温温柔柔,与当年阿澈放置的位置分毫不差。 那一年翠台山中十里桃花,还有那个面缚白绫的盲眼少年,年少无邪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间阿澈的模样在夜幕下遁出个淡淡的影子来,再眨眼时已对上叶风暄一双如深海般沉郁的瞳仁。 干净的脸庞,匕首般锋利的两道浓眉,挺拔的鼻梁划开这模糊的光和影,眼睛尤其好看,笑起来如同弯弯的桃花瓣。 今夜的气氛,适合怀旧。 摊主举起一面镜子对着我,镜中映出我的脸,还有站在我身边的叶风暄。他微微俯下身,望向镜中,复又低声问我:“喜欢吗?” 我的脑子像是一锅被煮沸的小米粥,很难再去思考别的什么,只喃喃道:“喜欢。”看见他绽开清浅笑颜,不由又道,“很喜欢。” 叶风暄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过去,潇洒道:“不必找了。” 我急急拦住他:“哪里值这么多钱?” 他振振有词:“难得能买到喜欢的东西,相比之下钱财不过身外物罢了。” 我心有不甘地看着那摊主千恩万谢地接过金叶子,只好翻个白眼,继续沿着大街往前走。 一路逛过去,又买了一个纸糊的面具、一把桃木小剑、一个面捏的小人,走得有点饿了,便准备找家店吃宵夜。 乌颐城里最大的糕饼店瑞荣坊今夜也支了个做游戏的铺子,是个箭场,箭道长四丈,两遍坠满了五颜六色的跑马灯。一贯铜钱可以射十支箭,根据总射中的环数来换奖品,最高的是桂花糕,其次是杏仁酥,最次的安慰奖也有个绿豆饼。 我看见桂花糕,馋虫大动,虽然知道不会跟阿澈家的厨子做的一个味,仍是兴奋道:“我们玩这个吧!” 叶风暄见到箭场神色稍稍一变,冷着一张脸始终没说话,见我拉他衣袖,脸色不太好地拂开,道:“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换别家吧。” 我不依,睁大眼睛道:“可是只有这家有桂花糕啊。” 叶风暄避开我的目光:“你若想吃,我直接花钱买就是了。” 我耍赖起来也毫不含糊:“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想玩射箭嘛。” 叶风暄被我缠得没法子,看了我半晌,末了无奈一笑:“好,你玩,我在一旁看着。” 我没做多想,从荷包里掏了钱,伙计便递了弓给我,我研究了半天如何握弓拿箭,见叶风暄毫无兴趣地躲在树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只好随意支起了箭,第一发射出去连箭靶都没打着。 身后人流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驻足围观,我觉得丢脸至极,差点就想半途放弃,但箭筒里还有九支箭没射出,可念及这都是用了我辛苦所得的俸禄买的,只好硬着头皮上。 “唉。”几箭之后,叶风暄终于看不下去了,在花灯下叹了一声,将手里抱着的几样小物放下,走上前来,“弓箭都不会拿就要玩这个,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厚着脸皮笑:“咦,你来帮我啦??” 他板起脸,一副认真的姿态,轻轻踢了踢我的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侧对箭靶而站。” 我依言而做。 他猝及不防地从身后贴紧我,胸膛宽广而厚实。左手覆上我的手,调整握弓的位置:“手放这里,虎口朝前。”右手也覆上来,“把箭卡在这里,握紧了,不要松。”他一丝不苟的矫正我的姿势,“手臂抬平,打直,不要弯。好,眼睛看着箭靶的红心——看见了吗?”他回头看我,与我相距不过寸许,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我很怀疑他是不是连我擂鼓般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这样的姿势,就如同他是在身后将我护在怀里一般。 看他熟练的姿势,想必是个箭术高手。我手中拉紧了弦,嘴里却在问他:“你练过箭术?” 他没理会我,只低声道:“放。” 我下意识地将手一松,羽箭离弦,嗖地一声射出,竟是八环的好成绩。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叶风暄沉沉道:“略懂皮毛而已。” 撒谎也要有个限度,我自然是不信他这一番话的:“这也叫略懂皮毛?” 他别过脸去:“这箭道只有四丈,不是箭术所用的标准长度,自然简单一些。” 我可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简单。为了头等奖的桂花糕,我软着嗓子求他:“你再给我示范一次好不好?这次我在旁边边看边学。” 他颇为不满地扫我一眼才踱着步子接过我手中的弓箭。握弓拿箭行云流水,都是一等一的娴熟,只是在瞄准靶心的时候,脸色逐渐暗淡下去,胸膛起伏几下,手里竟微微地抖起来。 饶是如此,羽箭一出,却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引来围观人群的一片叫好声。 他将长弓还我,目光沉沉如水:“学到了吗?” 我料想到他会很厉害,但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厉害,不肯服输地又抽了根羽箭出来,自行瞄准。没了他的指导,剩下的几箭射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周围的人群见没什么好看的,很快就作鸟兽散了。 瑞荣坊的伙计笑吟吟地递来奖品:“姑娘的成绩是一盒绿豆饼,请收好。” 我刚要沮丧地接过绿豆饼,叶风暄又递了一枚碎银子过去:“麻烦给我两盒桂花糕。” 我瞪他一眼,很有骨气地仰起头:“愿赌服输,我不要你帮我。” 叶风暄云淡风轻道:“谁说是给你的了?这是给泠涯带的。” 我气得鼻子只冒烟,眼见那伙计手脚麻利地包了两盒精装的桂花糕过来。 叶风暄打开一盒递过来:“你不尝尝吗?” 我坚持着最后一点面子:“你不是说这是带给泠涯的吗?” 叶风暄将那盒桂花糕打开:“给他带一盒就够了,剩下这盒是给你的。” 我闻言大喜:“真的吗?”香气扑鼻之下,我的骨气立马消失殆尽,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吃。细嚼几口,口感馥郁,品质当真不错,但在我心中,却始终差了一些味道。我伸手抹了抹嘴巴周围粘上的糕点屑,回忆道:“我小时候在萧国吃过一种桂花糕,那才真是入口即溶,天上有地下无的极品糕点。” “哦?”叶风暄眼中一亮。 我咽了口唾沫,得意道:“是我一个朋友他家的厨子做的,没什么名气,但是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糕。” 叶风暄将两盒桂花糕拎在手上,低头沉思,面上不知何时又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疑惑道:“你笑什么?” 两边的花灯愈发明亮,他与我并肩慢悠悠地往回走:“我在想,你那个朋友的桂花糕一定很好吃,才会让你这么久都念念不忘。” 阿澈的面容缓缓浮上心头,我用力点点头:“比起食物的味道,也许人的心意才更值得珍惜吧。” 顶着夜幕下的万千星子,叶风暄驻足看了看我鬓间那朵白簪花,温润笑道:“唔,我挑的这枚白簪花,真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重新审核的时候觉得写得好仓促,不过本来也就出去两个时辰左右,发生不了太多的事哈哈,当是为以后的感情线做铺垫了~~话说这次的内容提要愁死我了,选来选去不知道po哪一句才好!! 第三十六章 相争 今日玩得尽兴,我拿着面具、桃木剑和面人,在宫门落匙之前回到宫中,叶风暄一直送我到采薇宫门口。 两盏硕大的宫灯下,他将那盒未吃完的桂花糕递过来:“留着慢慢吃。” 我一个晚上收了他不少好处,虽然知他素来出手阔绰,但仍是喜滋滋地接过糕点盒,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宫里另一名服侍竹醉夫人的宫女佩涵听见声响,连忙跑出来迎我:“苏大人,可算是回来了,夫人今天闹了脾气呢。” 叶风暄颇有些同情地看看我,脸上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我先走了。” 待他稍稍走远了些,佩涵才细看一眼我抱着的玩具和糕点,嘻嘻笑了一声道:“叶大人对苏大人可真好。“我心下一跳,也不知板起的脸上有没有不小心露出一两分的窃喜,嗔道:“现在倒是有心思开我的玩笑,你刚才说夫人怎么了?” 佩涵吐吐舌头,道:“苏大人今天晚上告假,也没提前知会夫人一声。夫人喝的药谁也不知道该放多少糖才好,开始放得少了夫人嫌苦,多放了一勺又嫌甜得腻人,到最后也没喝成药。” 我跟着她进了里厅,看见竹醉夫人正斜倚在软椅上,手中抱着辰琪夫人前两天特意送过来解闷的雪兔,葱段般的手指细细顺着雪兔背上的茸毛。桌上放着一碗汤药,已经凉了。 我衣服也来不及换,只将手上物什交给佩涵,做了个笑脸出来:“听说夫人晚上的药还没喝?” 我端起药碗,交到佩涵手里,道:“这碗倒掉,再去熬一碗过来。还有那个红糖罐子,也一并拿来。”佩涵匆匆而去,我转了个身,将那一盒桂花糕推了过去,“是下官失职,忘了同她们讲一声夫人的口味。这盒糕点就当是下官的赔罪礼吧。” 竹醉夫人认出那糕点盒:“瑞荣坊…” 我惊奇道:“夫人也听说过他们家?” 竹醉夫人的眼帘逐渐垂下去:“是啊,有一年的元宵灯会上,我也…”她就此不语。 今夜月光甚好,我走到她软椅的前头,一伸手,将檀木的花窗打开来。清亮的月色将屋内照得一片皎洁。 “樱落。”她突然在身后唤我。 “下官在。”我毕恭毕敬地退至一旁。 “我在府中的贴身侍婢近日嫁人离开,一直没找到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她将手中雪兔放在膝上温柔地抚摸,“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夏侯府做事?” 我放在窗沿边的手稍稍一颤,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 她坐正了身子,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半个月来,我见你做事细致,为人又聪明伶俐,所以冒昧地提出这个想法,希望你愿意考虑。明日下午府中会派人前来接我出宫,若是想好了,就在我离开之前告诉我吧。”语罢,抱起雪兔,娉娉婷婷地绕过门帘而去。 夏侯府…我可以进夏侯府了? 我一时间甚至不敢确定刚才的一切是真是幻。 绝佳的机会摆在眼前。进了府,又是竹醉夫人的贴身侍女,想对夏侯伯骥下手,虽然不能说是易如反掌,但也比在宫里要有可能多了。 辗转反侧,这天夜里我整宿都没有睡着。 进宫这么久,尤其在认识泠涯之后,我时常会忘了我身上肩负的任务,时常会妄想也许我也能过上普普通通的日子,就像今日跟叶风暄在元宵灯会上一样。 我在黑暗中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面具、桃木剑和面人,心里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苦涩。 事到如今,即使是做个平凡的宫女也是奢望了。 只是,程国书院有颂之和青裁,离国王宫有叶风暄和泠崖,而若进了夏侯府,那便真真正正只有我一个人了。 早上起来,佩涵服侍竹醉夫人梳妆打扮,我将早膳的碟子一一摆好,小米粥盛了小半碗,又拿起红糖罐子,往药碗里洒了一勺半的红糖。正在细细搅匀,竹醉夫人已着了拖地的宫装走过来,伸手试了试粥的温度。 我递上一柄银制汤匙:“夫人怕烫,这粥又是现熬的,下官特地在凉水里过了一遍才呈上来。” 晨光里,她微微笑的样子美得不像话:“你一直做得很好。” 我将瓷勺在碗边敲了两下甩去药汁,开口道:“下官愿随夫人回府。” 她凝眸看我,两道柳叶眉衬得她如同画中人一般,忽而展颜一笑,唤来佩涵:“去禀告大王,就说我向他讨合罗殿的苏大人,求他恩准。”佩涵依言而去。 我心里苦笑,何须“恩准”?只要她开口,别说是一个我了,就算是要天上的日月星辰,泠崖怕是都会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 竹醉夫人用完早膳,泡上一壶茶,照例坐在书房里抄写佛经。我不便打扰,就在门外候着。 没多久佩涵回来,拉住我低低道:“大王召你去一趟千阙殿。” 我心下一沉。 许久没有来千阙殿,泠崖已经撤了软绢屏风,一眼便能看到偌大的殿内只有一张案台和一鼎香炉,颇为清冷。叶风暄也在,一席水蓝色的劲装,用金丝线细细锁了边,眉头微微蹙起。 我有点不敢看他,刚要避开他朝尽头的泠崖走去,他已出手拉住我:“樱落。”有些疲乏的声音。 我更加不敢看他。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要去夏侯府?是你自愿的吗?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我将五指在袖中紧紧攒紧,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隐情。” 他的手便是一松。 我硬起心肠抽开手,没走几步,看见泠崖已经朝我走来,负手身后,脸上少有如此凝重的神情。 脚下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了。他俩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简直要把气氛搅到冰点。 我决定先发制人:“夏侯府又不是龙潭虎穴,现在我这个当事人没怕,你们俩究竟在担心什么?” 叶风暄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泠崖只好接话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找机会将眼线放置于夏侯府,但一直没得到机会。虽然我在朝中的势力在暗地扩张,但不知道夏侯伯骥的真实实力,终究不好轻举妄动。现在阿竹主动开口要人,夏侯伯骥断然不会起什么疑心,这是好事,只是——” 话未说完,被叶风暄冷冷打断:“大王是希望把苏樱落当成一枚棋子,明为进夏侯府服侍阮竹醉,实为监视夏侯伯骥?” 泠崖沉默许久,迟迟才涩然道:“我已经蛰伏太久,耗费无数心血,才不动声色地将夏侯伯骥手中的兵权逐渐稀释。若能在府中有个眼线,扳倒他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请大王好好想清楚!”叶风暄胆子奇大,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一国之君讲话,“苏樱落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官,不是大王宫里花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影卫。夏侯伯骥何其狡诈,大王比下官更加清楚。这样贸然进府,稍有不慎,被他发现,便是死路一条!” 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听见他这样为我说话,我还是觉得很感动。 泠崖脾气甚好,只是声音略有些沙哑:“风暄,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和樱落当做下人看待过。我一直当你们是朋友。若你也生在帝王家,定会清楚,身为王族子嗣,能够交到朋友有多么不容易。我陈漠不是什么大圣人,我自然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在位两年,我背下过多少骂名?你都不知道,连乌颐城里刚学说话的小孩都会咿咿呀呀地唱着百姓们编来讽刺我昏庸无度的歌谣,我还不是咬着牙忍过来了?我为的什么?我真的想做个昏君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现在我已经在朝中拥有了足够多的亲信,手头的兵权也足以与夏侯伯骥抗衡,若在此时功亏一篑,我不能原谅自己。” 叶风暄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线条崩得极紧。 “最多三个月。”泠崖做出承诺,“我定保樱落她平平安安地回来。” “保她平安?”叶风暄寒声质问,“像保护阮竹醉那样吗?” “叶风暄!”我看见泠崖蓦地变了脸色,连忙喝止道,“够了…” 一时间,殿里静得可怕。 “风暄。”泠崖艰难开口,“我知道你担心樱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要将阮竹醉牵扯进来。” 或许他们只是在争论要不要让我作为眼线潜入夏侯府,然而我知道,其实他二人争论再多都没有用,因为想要进夏侯府的人是我。 为的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私心。 我挡在气氛紧张的两人中间,语气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别吵了,难道就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吗?” 泠崖和叶风暄都面露不悦地背立而站,一个抬头望窗外,一个低头看脚尖。 我长叹一口气,朗声道:“这件事是我自己愿意答应的,与任何人无关。” 叶风暄扳过我肩头,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凉意:“你明明知道在夏侯伯骥身边当眼线有多危险…” 我将掌心压在他的手背上:“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终变得一片漆黑。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个颇为嘲讽的笑容来:“也罢。随便你自己吧。”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两句话,我的心竟隐隐作痛起来。 咬紧下唇望出去,身后窗外虽是冬末晴好的天气,却像一丝光亮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咧,库存真的快要用完了!!哭哭!!!后面的都没写怎么破!!!! 20161114 发现以前写文好啰嗦…修订中做了很多删改 第三十七章 小姐 午时刚过,夏侯府里派来迎接竹醉夫人的马车便恭恭敬敬地停在了采薇宫门口。竹醉夫人小住在宫里的半个月,后宫夫人们送来了不少的礼物,搬运起来颇为费劲,几乎占用了半驾马车。 我扶着竹醉夫人上了车,放下门帘时,好似瞥见采薇宫边现出一抹千岁绿的衣角,今日叶风暄穿的袍子也是这个颜色。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已经气成那样,定然是不屑来送我的。我悻悻收回目光,将帘子放下,马车便出发了。 这一出宫,最快也要三个月后才能再见到叶风暄和泠崖,可惜最终也没能好好道个别,委实遗憾了些。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叫我遗憾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一路顺行,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的速度放缓了下来。片刻后,门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夫人,将军府到了。” 几声轻响,府里的下人们将踏脚放好,我又扶着竹醉夫人下车,顺道吩咐:“将车里的东西都送到夫人的房间去。” 站在门口迎接的大概是府里的管家,五十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还以为我是东道主离文公派来欢送竹醉夫人的一条龙服务,笑眯眯道:“有劳了。”说罢做了个请回的手势。 竹醉夫人浅浅一笑,道:“温伯,这是我从宫里讨回来的贴身侍婢,名叫樱落,今后就归在我这房了。” 我连忙友好地笑了笑,嘴甜地喊人:“温伯好!” 温管家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夫人难得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老奴也就不必再费心另寻他人了。” 几人正要进门,突然从前庭小道上踱出一个着浅苏芳色棉服的少女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鹅蛋脸,朱色的樱唇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她未料到这么多人堵在门口,不由得一愣,待看清众人,脸上顿时现出倨傲之色,笑道:“六夫人终于肯从宫里回来了,是不是嫌爹爹这夏侯府还住得不够舒服?” 夏侯伯骥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我真没想到。 竹醉夫人似乎习惯了她这副口气,面上无一丝愠色,倒是温管家诚惶诚恐道:“大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夫人是在宫里的荔川湖里溺了水,休养到现在才能出宫,并非是有意停留。” 那少女不依不饶道:“听说爹爹前日里还特地去宫里接你,你倒好,乐不思蜀,不肯出宫。是不是宫中有什么人,让夫人舍不得——” “翎歌!”竹醉夫人斥道,一双美目牢牢盯着她,“大小姐是姑娘家,嘴里不要说这种不干不净的话。” “呵,你气什么?”那叫翎歌的少女秀眉一蹙,“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哼,谁知道落水的事是不是你有意为之,借此博同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主持公道:“大小姐这样侮辱夫人,已经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更何况半月前宫宴那天刚落小雪,湖面冰封,两岸积雪,失足滑下去,若不是有人及时相救,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就算要博取同情,试问谁敢拿性命做筹码?” “樱落!”竹醉夫人及时止住我,我依然愤愤难平,只想好好挫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锐气。 “你是谁?”夏侯翎歌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我,“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恰好此时门口有人来报:“大小姐,您的马已备好。” 少女气呼呼道:“本小姐要去驯马,没功夫跟你们闲聊。哦对了,府中还有一点积雪未化,六夫人可要当心,别再跌进池塘里去。” 还是个小姑娘,说话冲就罢了,本该是天真无邪在闺房里学习琴棋书画的年纪,怎的要去挑战驯马,这夏侯家的人还真是生猛。 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马立于门外,夏侯翎歌一跃而上,潇洒身姿甚为干净利落,看得出的确有一定的马术基础。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飒马而去,转头望向竹醉夫人,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色:“夫人在府中竟是这样经常被她欺负?” 竹醉夫人缓步走进大门,否认道:“并没有。” 我替她不平:“小小年纪就这么没礼貌,长大后不得上房揭瓦?” 竹醉夫人顿了顿,柔声道:“翎歌的母亲是夏侯将军的原配,城南大户人家的女儿,温婉大方,知书达理,一辈子任劳任怨,七年前的冬天因病去世。将军那时忙于公事,到头来也没能赶得及见她最后一眼,从外地回来时人早就下葬了。当时翎歌才八岁,没了母亲,父亲又经常不在身边,脾气自然差一点,心眼倒是不坏的。我大她一辈,也是应该多忍让些。” 名分上虽然大了一辈,但年纪上却差不了太多。总之我是对这个夏侯家的大小姐没有一点好印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原则;但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规矩。 夏侯府里六房夫人,除去早前病逝的大夫人,还有五位,均是分房而治,平日里来往不多。我入府后就在竹醉夫人所居的怡性斋里做事,好在她的性子本也安静,少有什么吩咐,一天下来,我发呆放空的时间倒是占了大半。 偶尔能在院中碰见翎歌,她认得我曾经出言顶撞过她,每次都不给我好脸色看。为了势均力敌,我也使劲翻个白眼瞪回去。哼,以为就你眼睛大? 跟夏侯伯骥,也算是打过几回交道。 最近竹醉夫人刚刚回府,他连着几天都留在怡性斋用晚膳。许是念着她身子才刚复原,倒是体贴地没有留宿。 这天下午,夏侯伯骥在宫中议事,太阳快落山时才回来,早早地就通报了后厨要在怡性斋吃饭。 竹醉夫人坐在梳妆镜前,我执起木梳,替她将长发梳称。她随手从宝匣里挑出一枚翡翠掐丝珠钗:“就戴这个吧。” 我原本以为,竹醉夫人既然是被迫嫁入夏侯府,那一定悲伤欲绝,日日以泪洗面。可没想到她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只是冷淡,是那种接近极端的、心死一般的平静。 美人的世界,果然不是我等凡人所能理解的。 我对着镜子将那钗子□□她一头乌蓬蓬的云鬓中,转身去把桌上散乱着的抄好的佛经卷起来收好。这些佛经越抄越多,房间的角落里堆了厚厚的一沓。 我凝眉看了看竹醉夫人一手娟秀的字迹,怅然道:“夫人心中郁结的话,应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闷在房间里。” 她在镜中抬起眼帘,淡淡反问:“为何觉得我心中郁结?” 我将那叠宣纸工整地摆在一起,慢吞吞道:“我还从没见过谁抄写了这么多的佛经…” 竹醉夫人敛了温顺眉眼,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罢了。已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为何还要郁结?” 我仔细观察着她细微的情绪变化:“这是外人眼中的幸福,却未必是夫人所祈求的幸福。有些东西,是将军府永远都无法给予夫人的。” 她却将那些情绪掩藏得很好,浅笑着问我:“樱落,你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我心中一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淡淡一笑,目光却远远凝向一方,声音像雾气般飘渺:“这也曾经是我的愿望,但…”停顿良久,“但是,人心偏偏是最留不住的东西。” 我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泠崖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又想起叶风暄说过的,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痛苦罢了,还不如被蒙在鼓里,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我咽下嘴边的话,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前厅忽然派人来传话,说夏侯伯骥已经回府了,正在换衣服,我连忙匆匆替竹醉夫人将袍脚整理好,就送出去用膳。 桌上的菜刚刚摆好,夏侯伯骥便掀了帘子进来,坐下与竹醉夫人说了些日常琐事。正要动筷子,只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喝道:“这怡性斋的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本小姐都敢拦?” 一抬头,夏侯翎歌已经轻快地走了进来,拦她的小厮见厅内夏侯伯骥与竹醉夫人正在用餐,吓得一跪,哆哆嗦嗦道:“将军,大小姐她——” “翎歌,又闹什么?”夏侯伯骥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这个时辰不好好吃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翎歌撅嘴道:“爹爹这几日都把女儿给忘了,难得见上一回。” 夏侯伯骥捏捏她脸蛋:“六夫人的身子刚好,我自然是要多来看看她。” 翎歌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只是嘴上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夏侯伯骥看一眼身边的竹醉夫人,安慰女儿道:“你先回去,爹爹等会过去找你。” 翎歌眼睛一亮,忽而撒娇道:“对了爹爹,听说宫里新进贡了一匹叫做红焰的汗血宝马,还没有人敢驯服,是不是?” 夏侯伯骥无奈地在她鼻尖一点:“又打起鬼主意来了。” 翎歌蹲下身,扯着他的衣袖摇来摇去:“爹爹最好了,我明日进宫去瞧瞧那匹宝马好不好?” 夏侯伯骥不为所动:“不成,那野马性子烈,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准去冒险。” 翎歌央求道:“我就是去试一试,好不好嘛爹爹!” 竹醉夫人心善,忍不住开口劝道:“翎歌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让她进宫玩玩也无妨,只需多派几个人看着就行了。” 翎歌凶巴巴地瞅她一眼:“用不着你替我说话。” 夏侯伯骥脸色一沉:“翎歌,怎么这般不知礼数。” 她气呼呼地没说话,夏侯伯骥顿了片刻,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要是摔到自己了,可别再哭鼻子。” 翎歌顷刻间笑起来:“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夏侯伯骥连被她摇了好几下袖子,宠溺道:“好了,求我的事情我都答应了,是不是也该乖乖回去吃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日更彻底泡汤了呵呵……希望下个月的西藏和尼泊尔之行顺利! 第三十八章 夜探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转暖,下起了离国今年的第一场雨。 院中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花草草经过雨水的滋润,纷纷冒出了嫩芽,展现出盎然的生机来。 我嫌连绵细雨都飘进了室内,刚要关窗,竹醉夫人却很有兴致,吩咐我拿来了针线盒绣篮,坐在窗边认真地做起刺绣来。我在一旁候着,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于是打算去后厨催一催早就炖上的银耳莲子羹怎么还没送过来。 撑着伞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书房大门紧闭,有几扇窗子都半掩着没有关上。我抬头看看天气,这雨恐怕还要下一阵,也不知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下人打扫完书房后忘了关窗,如果风雨吹进去淋湿了其中的珍稀古卷那就麻烦了。 我走上前去,正要进门将窗子关上,忽的听见里间传来几句人声:“将军运筹帷幄这些年,为何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却如此踌躇不前?” 一个低沉声音缓缓响起道:“乌颐毕竟还是王都,有不少陈氏的亲卫军仍然忠心耿耿,如若交战,我不能保证胜算。再说陈漠虽然无所作为,但总是欠一个能拖他下马的理由。不然我就成了谋逆的反贼,只怕这王位也坐不安稳。” 这一席话听得我如挨了当头一棒,只吓得一身冷汗,未料到书房内竟是在商讨如此大胆之事。夏侯伯骥密谋造反,刚好泠崖也打算就在最近将他一举歼灭,这两人既然都有意置对方于死地,时机就成了双方博弈的命门。 我环顾四周,发现如果就站在门口偷听实在太显眼了,简直无异于找死,须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才行。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半天,只有那几扇虚掩的窗子刚好是在拐角处,窗外还有几丛半人高的灌木,能把猫着腰的我遮得严严实实,实乃偷听之妙地。 这么一找一蹲的耽误时间,已错过屋内不少对话。再加上屋中二人距离窗户比距离大门要远不少,再凝神细听时,声音煞是微弱。任我竖起了耳朵,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刚才怂恿夏侯伯骥的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朝中支持将军的官员名单全都在这里了,将军若是需要帮助,这些人都可随时调遣。” 夏侯伯骥顿了顿,道:“这名单,你抄了几份?” 另一个声音道:“仅此一份,将军可以放心。” 抽屉传来几声略显急躁的摩擦声,然后又被重重推上。 那人苦口婆心道:“将军,一年前小人就曾经劝过将军,策反的事赶早不赶晚,将军那时嫌时机不够成熟,一直拖至今日。许多本来支持将军的大人现在态度都十分含糊,恐怕…小人只怕将军会误寻了盟友,反被人拖累。” 房间内长久地沉默了下来,只能听到淋淋雨声。 忽然一阵邪风吹进来,将木头窗框吹得哐当一响,屋里屋外俱是一惊。我连忙缩成一团,抱着油纸伞不敢乱动,生怕被人发现。 夏侯伯骥粗声道:“去把窗子关起来。” 紧接着头上咔哒一声,窗户被严严实实地关紧,再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才默默地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能拿到那份名单,泠崖只需按图索骥,将夏侯伯骥的人一网打尽,几乎就是断了他一大半的气数。当然,做这件事成功的概率不亚于打叶风暄两个耳光而不被他发现,亦或是让兮霖在三天之内成功研制出一种新药。 不过,这个险我愿意一冒。 偷偷潜入书房的时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不然万一被人发现,一看就是图谋不轨,解释起来很是麻烦。最好是状似无意,其实又是有意…但寻常时间我要服侍竹醉夫人,难得有空。这问题,果真棘手。 思前想后一整天,还是决定,趁着竹醉夫人刚刚睡下的那个时候去书房走一遭比较合适。 白天这场雨,将空气洗刷得异常清新。 我好不容易等到竹醉夫人歇息,借着夜色掩映一路心乱如麻地溜出怡性斋。虽然心惊胆战,好在并没遇到什么人阻拦,步伐轻快地来到书房。静静趴在门上听了一阵,确定无人在内,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屋内摆设简洁素雅,除去若干书架,正中只有一方案台,上面留了一盏长明灯,光线忽明忽暗。 私结党羽的名单至关重要,夏侯伯骥应该不会随身携带,按照早前我打探到的情报,应该是还放在书房里。我将长明灯往案边挪了挪,照亮竖着的一排抽屉,小心翼翼的从上到下依次拉开,轻手轻脚地翻动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手心不由自主地出了汗,我一般翻寻一边还要分神去细听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声响,精神高度紧张,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也归是我运气好,才翻到第二个抽屉,就看见一份叠得工整的信纸,手下一滞,借着昏暗灯光将它展开,上面稀稀拉拉地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竟是这般顺利地被我找到了名单。 我心中狂喜,第一反应是要把这份名单偷出去,但转念一想名单失窃事关重大,容易打草惊蛇,还是用案台上的笔墨拓一份回去比较安全。可是还没来得急执笔,已经听见沉沉的脚步声蓦然近在咫尺。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瞬间断掉,我慌乱地将抽屉匆匆推回去,离开案台绕到靠近门口的书架,还侥幸地以为自己能逃走,谁知门外一个长长的身影投了过来,几乎与我迎面撞上,一开口几乎将我吓个半死:“是谁?”来人身形并未见得多高大,但常年积累下来的威望仍是将话里的气势生生抬高了几个等级。 我脸色煞白,一抬头正对上夏侯伯骥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 饶是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将面部表情控制得波澜不惊,背在身后的手掌依然抖得厉害,差一点连话也说不利索,只能僵硬地行了个礼,声音细不可闻:“将军…”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一切都完了。 叶风暄说得不错,夏侯伯骥这样精明的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脑袋就会不保。以前我不当回事,现在死到临头了才想起来,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 敌动我不动,我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战术,低头不语,一滴冷汗颤巍巍地滑下来。 夏侯伯骥仔仔细细打量了我片刻,道:“你是六夫人的贴身丫鬟——为何会在这里?” 我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在寻思为自己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好,可是万般慌乱的情况下,脑子就像是一团浆糊,以往的伶牙俐齿顿时无影无踪。越是结巴就越是形迹可疑,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但还没发出几个嗯嗯啊啊的音节,却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幽幽响起:“是我睡不着,遣她来书房里拿几本佛经过来给我抄写。” 淡薄月色下,原本已经睡下的竹醉夫人竟然站在门外,一头青丝未梳发髻,泼墨般垂坠至腰际,浅色袍子外罩了一件莺色的大麾,愈发显得一张白皙的脸只有巴掌大小,未涂脂粉也是倾国倾城的模样。 夏侯伯骥的表情松缓了三分,缓声道:“派她来便来,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一趟?” 竹醉夫人微微笑了笑,道:“到底是没进府多久,对书房的布局还不熟悉,我见她许久不归,就过来瞧一瞧。怎么,是不是樱落闯什么祸了?” “没有。”夏侯伯骥替她将领口紧了紧,“我回书房里拿点东西,刚好瞧见有人,就问了几句。原来是找不到佛经的位置了。” 不过几句对话,瞬间就将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我给拉了回来。 我完全一头雾水,一是不明白为何竹醉夫人会突然前来;二是不懂她为何竟会帮我说话,倒像是早早跟我串通好一般。 目瞪口呆之下,只模模糊糊听得她轻声唤我:“算了,我也有些乏了。樱落,跟我回去吧。” 夏侯伯骥又仔细叮咛了她几句,然后转身进了书房。 我唯唯诺诺地跟在竹醉夫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路无话地回到怡性斋。 早春的夜里,已经可以隐约听见些许的虫鸣。 竹醉夫人解下大麾,交到我手里,挨着床边坐下,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重新钻入被中。 我在床头杵了半晌,见她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沉不住气道:“夫人为何要救我?为何不问我去书房的原因?” 她闭眸答我:“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跟我说;若是不想告诉我,无论我怎么逼你,你也不会说,是不是?” 原来我的脾气也挺好摸透的嘛。 她见我不语,翻起身来,一缕长发垂在胸前:“我近来睡眠轻浅,你一向都在隔壁屋子候着,今天却没跟我说一声就私自出去了,我觉得奇怪,一路跟着你到书房,没想到你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能让你分神至此,又甘愿冒这么大风险的事情一定不小。樱落,你想做什么,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问缘由,但夏侯伯骥不同。这是他的府宅,你又初来乍到,若是这么贸然行事,迟早会被他发现破绽,我不能保你一世。你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应该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我觉得有些惭愧,想要解释些什么,又实在是无从说起:“就算我要对夏侯将军不利,夫人也不在乎?” 竹醉夫人并未深想,只弯了弯嘴角,眼里殊无笑意:“这些年,别有用心地潜入将军府的人还少吗?哪一个活着出去了?与其担心他,我倒是更担心你。” 我心里一凉,随即勉强找回些气势:“但夫人从未出手相助过,除了我。为什么?” 竹醉夫人抬起眼帘:“上元节的那天晚上你告假外出,我问过佩涵了,大王根本就没有为我病倒过,你是为了哄我吃药才编的谎话。” 我被她当场揭穿,有些尴尬:“夫人…” 她沉默半晌,掌心微不可见的一颤:“我不会怪你。如果不是担心夏侯伯骥迁怒于他,我大可不必在乎他生病与否。樱落,你很聪明,我不愿看着你送死。” 我慢慢回忆起那天同她讲的一席话,连忙澄清:“虽然大王病倒是假,但他也并不是夫人想象中的那样惧怕夏侯将军才…大王是有苦衷的。”我狠狠压下想要说出真相的欲望,只能含糊带过,“夫人认识大王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吗?” 她唇边慢慢现出一抹没什么感情的笑意:“我早就不清楚他的为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居然被人催稿了!!好激动!!【神逻辑。而且发现收藏居然多了一个人!!卧槽这对我来说就是大进步了!!继续继续努力=3= 第三十九章 重逢 这次失败的夜探在竹醉夫人的帮助下总算告一段落。 虽然我怀疑那天夏侯伯骥折回书房就是专程去取那份名单的,但后来也没机会再去验证了。唯一遗憾的就是功亏一篑,没能将名单完整地拓出来。惊鸿一瞥之间,只记住了两三个相对较短的名字,不过聊胜于无,我寻了个时间写在纸条上,另外提醒泠崖随时注意朝中的动态,因为夏侯伯骥很可能就要在近期内有所动作,然后便将纸条放进蜡丸里密封好。 宫中跟药师谷一样,饲有专供传递信息所用的灭蒙鸟,泠崖在我离宫前曾经给了我一味香料,点燃后常人闻不出什么香味,但是经过训练的灭蒙鸟却对这种香气很是敏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飞到燃香的地方。我趁着竹醉夫人在屋中看书的空隙,招来灭蒙鸟,将入府后第一份情报送了出去。 刚将剩下的香料收好,早前竹醉夫人安排来带我熟悉书房布局的一名小婢春儿就来了,我同她打了声招呼,一前一后地往书房走去。 走到半路,见着一大群丫鬟小厮脚步匆匆地往门口赶去,神色甚为焦虑。我回头瞧了一眼,道:“今儿个府里有什么客人来么?” 春儿忙道:“比客人的事大多啦。”压低声音凑过来,“是大小姐。” 我来了兴趣:“大小姐怎么了?” 春儿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分享八卦:“前些日子宫里不是新进了一匹汗血宝马吗,大小姐喜欢骑马,将军又宠她,于是答应让她进宫去驯马。本来一直都骑得好好的,谁知道今日里那马儿突然发狂,大小姐都没能控制住,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幸好有宫中的侍卫路过才将那马驯服,没有酿成大祸,只是大小姐受得惊吓狠了。将军刚好也在宫中议事,一听说此事,马上亲自把大小姐送回来了。” 我心头一紧。这夏侯翎歌还真是不让人省心,这回是运气好没出什么事,若是真在宫里跌成重伤乃至送了小命,恐怕…恐怕夏侯伯骥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沉得住气,而是会去找泠涯兴师问罪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比拼的本就不是谁的准备更充足,而是谁最先犯错。我跟泠崖有三月之约,转眼一个月就快要过完,才艰险万分地送出去第一份情报,我不由有点担心。真希望他能好好利用那份名单,就算不能一网打尽,也能逐个击破。 几乎整个上午都留在书房熟悉各类书籍的摆放位置,临近中午了才回到怡性斋。 竹醉夫人不知已经从谁口中晓得了夏侯翎歌差点摔下马的事情,见我回来,顺口问道:“听说翎歌在宫里骑马出事了,情况严重吗?” 我将她用膳的碗筷摆好,答道:“没什么大事,还没跌下来已经被宫里头的侍卫救下了,夏侯将军也回来陪着,估计总算可以安分几天。” 竹醉夫人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去探望她一下。” 这些贵族小姐个个都娇生惯养,明明不是多严重的事,硬是要弄出很大的阵仗来。再加上夏侯翎歌的脾气实在太过骄纵,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探望她,巴不得她被吓得晕厥半个月。 但作夫人的,总归要做个样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还是要走个过场。 显然,夏侯府里的每一房夫人都是这样想的。 而后的几天,最热闹的就是夏侯翎歌的闺房。各位夫人接二连三地赶过去探望,屋内堆满了各种滋补的药材,我很怀疑,如果全部吃完会不会流干鼻血而亡。 竹醉夫人自然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等这波热潮退去,差不多趋于平静了,才寻了个空闲时间,唤我去装了几种精致的点心一并带过去。 隔着老远就看见夏侯伯骥的亲卫军候在门外,我有点心虚,脚下一顿,竹醉夫人已施施然迈步进门。 房内的气氛不太融洽,虽然还没走进内庭见到人,但夏侯翎歌清脆的声音却听得分明:“爹爹为什么不答应?难道向宫里头讨个人就这么难么?” “真是胡闹!宫里是宫里,府里是府里。更何况,府上这么多婢女小厮,难道还不够你使唤?”夏侯伯骥显然也受不了女儿诸多刁钻的要求了。 “不一样!”夏侯翎歌顶嘴道,“我就是要那一个,府里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不过是个侍卫,能有什么不一样!”夏侯伯骥有些不耐烦,“你若是真想要有个身手好的侍卫在身边护着,爹爹亲卫军里的好手随便你挑。” 夏侯翎歌委屈地一抬头,正好遇上竹醉夫人走进来。她的目光很快落到我身上,声音提高了半分,指着我道:“难道苏樱落不是宫里的人吗?为什么六夫人看中了能从宫里调出来,我就不行?” 夏侯伯骥见到竹醉夫人,面色一滞,黑着脸没有说话。倒是竹醉夫人浅浅笑了笑,道:“将军跟小孩子凶什么?” 夏侯翎歌见父亲不语,得寸进尺道:“哼,爹爹就是偏心。六夫人要的就无所不可,女儿想要的就百般刁难。我早就知道了!” 夏侯伯骥一时语塞,吹胡子瞪眼了半天,愣是卡了壳。竹醉夫人忙解围道:“大小姐也看中宫里的人了?” 夏候翎歌酸溜溜道:“可不敢跟六夫人比呢!有爹爹护着,跟大王又是多年的交情,别说是讨个奴才了,就是十个也不嫌多。” 她语气里的蔑视深深刺痛了我,大抵总归还是个落魄王族,所以骨子里仍有那么一丝的骄傲。 虽然我做的是下人的活,但这并不代表我就能被任意轻贱。 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手上提的那几盒糕点砸到她脸上,但是心里头却拼命叫自己冷静,最终勉强在面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竹醉夫人复又问夏侯伯骥:“大小姐想要的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大王的近侍,多半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廷侍卫罢了。”夏侯伯骥被女儿的振振有词气得够呛,好一会才缓过来,“就因为驯服了那匹烈马,救了她一条小命,倒讨足了她的欢心,非要调过来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他不一样!”夏侯翎歌反驳道,“在场那么多侍卫有什么用,看见红焰发狂,还不是都不敢过来?说白了就是怕死呗。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咻’的一下就跨上马来扶住我,那时候我都快被颠下去了——他把笼头那么轻轻扯几下,马儿就安分多了!” 果真还是个小丫头,描述起英雄救美的场景来还不忘添油加醋的,我暗暗觉得好笑,又听她补充道:“爹爹,你不是总怕我骑马会摔伤吗?他骑术可好了,以后我再驯马,有他在一旁看着,保准没事!您就答应我嘛,跟大王说一声,把他调出宫来。反正您也说过,府里头这么多下人,大不了再还几个您亲自训练过的亲卫军进去呗?”看来她终于发现来硬的不行,便软软糯糯的撒起娇来。 磨蹭了好久,又有竹醉夫人在一旁说了几句好话,最终夏侯伯骥只好缴械投降,生硬道:“真是怕了你们俩了。也罢也罢,明天进宫,我去跟大王说说。” 看见他这副无奈的样子,着实很难让我把他跟老谋深算、密谋造反的大奸臣形象联系在一起,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父亲。 不过,人不可貌相,就像泠崖脸上也没有刻着“离文公”三个字一样。若是人的身份都能被一眼看出来,我也绝无可能活到今日。 许是父亲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夏侯翎歌安分了不少。我的情报收集依然没有太大的进展,除了抓耳挠腮,也只能静待时机。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该做的工作还要做。一日我去后厨房端红枣银耳汤的时候,方注意到府中花园里的柳树已经在不经意间抽了细细的嫩芽出来,不由惊叹时间飞逝之快,转眼间春意蔓延,满眼都是让人心情愉悦的绿意。 当然春日里生长的不止是植物,还有…人的春心。 大概是近些日子以来所养成的职业习惯,看到后厨里一堆做事的小婢们凑在一堆窃窃私语,还不时伴随着两三声轻笑,我连忙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随口问道:“在说什么?我也要听!” 她们认得我是竹醉夫人的贴身侍女,因此也不敢有什么八卦瞒我,嬉笑道:“听说大小姐看中宫里的一位侍卫大人,特地拜托将军向大王讨回了府里。” 我一听这已经是我早就知道的事,顿时没了兴趣。本想趁人不备默默退出,可又听一人插嘴道:“那位侍卫今日进府啦。听水桃儿说,人长得可俊了!”说罢挤眉弄眼地捅了捅身边的一个圆脸姑娘。 圆脸姑娘约莫就是那位“水桃儿”,涨红了脸道:“我也就是远远地扫了那么一眼,看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个子很高,模样倒是看得不甚真切…” 周围的小婢们随即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听说他骑术可好了,当初大小姐差点坠马就是他救下来的呢。” “大小姐什么俊俏的公子没见过,傅家的二少爷出了名的美男子,前些日子想约大小姐外出踏青,大小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看来这位大人一定格外出色。” “生得好也不顶用,大小姐再喜欢,也不过是个侍卫罢了——” 我被这些姑娘们吵吵闹闹的讨论声弄得头昏脑涨,趁着她们说得热火朝天无暇顾及我的空,赶忙端着炖好的药膳出了门。 路上要经过花园一角,因是春季,黯淡了整个冬天的花草都变得郁郁葱葱,格外生意盎然。 一片嫩绿的银杏树下拴着两匹上等的好马,旁边立有一个玄色的颀长人影,背立而站。 我见到陌生人本能性地顿了一顿,恰听到小径上夏侯翎歌欢快的声音响起来:“叶大哥,我换好衣服啦!” 在看到一身骑射装的夏侯翎歌之前,我先看见那个身影转过来。 斜飞入鬓的两道浓眉,一双眼睛尤其令人惊艳,不笑也是微微上翘的样子,高挺的鼻梁下,薄唇一弯,露出皓白的牙齿,声音朗朗润润,陌生而又熟悉:“大小姐想去哪里骑马?” 作者有话要说: 给跪!!昨天死传不上去! 第四十章 复得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双手还端着熬好的银耳汤,惊慌之下向后一退,躲到一株乔木背后,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要不我们去落霞围场吧,前两天我才刚去过,草皮都长起来啦,正适合骑马呢!”夏侯翎歌的笑声似银铃般轻快,“不过路程远了些,要是回来迟了又会被爹爹骂——不如去南郊的草原,那里地方大,跑起来最过瘾了!” “都好,随大小姐喜欢。”我从未听见叶风暄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谁说过话,当真是如春风拂面,不知今夕何夕。胸口这股骤然气闷的情绪,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不是滋味。 “好,那就去南郊草原。”夏侯翎歌高兴地拍了拍手,将拴马的绳子解下来,“叶大哥,今天要你教我骑马走蛇形!我练了好久都练不会。” 叶风暄朗声笑道:“大小姐天资聪颖,这有何难?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他二人牵着马,很快朝府外走去,声音也逐渐消失。 我气得七窍生烟,靠在乔木上,想起最后一次在千阙殿里见到他那副冰冰冷冷的神情,还有那句嘲讽的“也罢。随便你自己吧。”,只觉得如鲠在喉,又伤心又委屈,连带着一腔怒意,一口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 可恶,对我就只会凶神恶煞,对着漂亮的年轻小姑娘就言笑晏晏,叶风暄这个混蛋! 掌心都有点发抖,我一股子邪火无处发泄,最后一抬手,将发间那枚他在元宵灯会上买了送我的白簪花扯下来,奋力朝远处一丢,谁稀罕他送的破玩意儿?也不知道以前都玩过多少次的把戏,偏偏我还吃这一套。 那一夜他在箭场边覆上我手背的暖意还清晰得历历在目,可是转眼他已经在对着另一个姑娘笑得肆意。竹醉夫人说的一点不错,人心是最留不住的东西。 诶,等等——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朋友,本也没有资格管他如何拈花惹草。现在这般在意,莫非、莫非… 我定一定神,连忙打住,不敢再往下想,端着炖盅匆匆往怡性斋走去。 回到房间里,竹醉夫人刚抄完佛经,正在洗手。 我将炖盅放下,拿着调羹舀了一碗银耳汤出来。那白簪花是我平时用来绾住鬓间碎发用的,现在被我扔掉了,一缕头发很快滑坠下来,差点沾到羹汤,我手忙脚乱地将头发挽至耳后。 竹醉夫人扫了我一眼,在桌边软凳上坐下,上下打量我的发鬓间:“今日好像少了些什么?” 我将再次滑出来的发丝又挽回去,干巴巴答道:“一枚簪花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她接过碗,略一迟疑:“丢了?”用调羹搅了几下,又道,“我记得那枚簪花的花蕊倒是一颗成色极好的珍珠,恐怕不便宜。你有空了好好找找。平时也没去过什么地方,总能找到的。” 我头上向来没什么饰品,只留了一枚白簪花天天戴着,也难怪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刚才对叶风暄生的闷气还没有消,便随口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呗,改天再去买一枚来就是了。” 竹醉夫人笑了笑,低头喝银耳汤。 就是因为看见了叶风暄对夏候翎歌那副温柔的样子,这一天下来只要一有空闲,我的脑子里就不断自动循环回想起银杏树下他二人对话的场景,导致的后果就是我踩到别人脚两次、打破茶杯一盏、走路磕到柱子一次外加因为发呆没听见竹醉夫人叫我三次。 晚上夏侯伯骥留在怡性斋吃饭,我强打起精神,不敢再有所怠慢。 二人在吃饭期间不时交谈几句,听内容是夏侯伯骥想等四月春盛的时候拖家带口出去春游一趟,毕竟离国多山水,赏春是贵族们最热衷的活动之一。 竹醉夫人一向不喜人多,我还以为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推掉外出的活动,谁知她犹豫了半晌,竟然答应了一同前去春游,这倒是让夏侯伯骥的心情大好,又叫小厮去添了一碗米饭。 用餐过后,依次又上了莲子羹和绿豆糕。竹醉夫人见我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先让我退下休息了。 这等光明正大偷懒的好事,我却开心不起来,勉强笑了笑就溜了出去。 此刻戌时刚刚过半,我待在院子里吹了会凉风,一边发呆,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叶风暄,心头一阵烦乱。头上没固定好的一缕头发再次滑下来,被风吹着弄得我鼻头怪痒痒的。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有点后悔一怒之下就那么把他送给我的白簪花给扔了,毕竟那是他花了一片金叶子买给我的。我知道也许一片金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那好歹是他特意为我挑的,也是他送给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咬了咬下唇,起身拍拍屁股走向花园。 一片凉薄月光正好,我没点灯笼,回想了一下白天里扔东西的地方,弯腰在郁郁葱葱的花草丛里埋头寻了好半天,翻得满手花肥味,热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 “明明就在这里丢的…”我愁眉不展,反手捶了捶酸痛的老腰,“到底扔到哪里去了?”心里愈发后悔起来,就算再不爽叶风暄,也不该跟银子过不去啊,哪怕拿去当铺当掉还能换点钱花呢,现在不知被谁捡了去,倒白捞到个大便宜。 我翻来覆去地找了半天,实在累得不行,却仍然颗粒无收,不由沮丧地蹲在地上,抱紧膝盖,心里一阵难受。 一双千层呢面长靴从几朵海棠花后踱出来,还未来得及抬头,先听见低低的笑声:“在找什么?” 浑身打了个激灵,我一下子站起身来,脚下踉跄,眼前差点头晕目眩,可是叶风暄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哪怕是电光火石地一瞥,我也知道是他,那是他。 还是一身玄色的骑射装,衬得他的身形更为英挺。 一时间,许多情绪涌上心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道:“关你什么事?”还嫌不解气,又酸溜溜道,“你只需要服侍好你的大小姐就行了。” 映着头顶的万千星子,他的笑意愈发深邃:“哦?那捡到的这个东西我就自己收藏了。”雪白月光下他冲我摊开掌心,一枚白簪花完好无损地躺在他手中,上面的珍珠依旧泛着乳白的光泽。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委屈得想哭,我脱口而出:“吓死我了,我以为弄丢了!”话虽如此,手上却像被灌了铅,不愿去接。 “刚和翎歌回来,经过花丛时看见它掉在旁边。拾起来仔细瞧瞧,居然是你的那枚。”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本想去怡性斋还给你,没想到半路正好遇到。” 我一听他提起夏侯翎歌,心头的无名火很快又窜上来,将头一扭,寒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下人可用不起。你还是转送给你的大小姐吧,她一定喜欢。” 叶风暄朝我走近半步,斜斜的影子与我的交融在一起:“送了人的东西,哪里还有要回来的道理?”他见我不接簪花,索性拿起要替我戴回去。 我正在气头上,脖子一歪便使劲避开。 他蹙眉埋怨道:“别乱动。”蓦地伸手抬起我下颌,我不敢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温热的指尖缓缓移开,再抬眼时已将那枚白簪花插回鬓间。 院中鲜花怒放,不知混了几种味道的香气隐隐约约地传来。 “在府里过得好吗?”还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看样子还不错,你的脸圆润了些。” 我冲他怒目而视:“对,我是越变越丑了。你以为人人都能跟夏侯翎歌一样,天天没有烦恼、不知忧愁为何物?” 叶风暄连被我呛了好几次,终于觉察到有异,惊奇道:“你是怎么回事?三句话不离翎歌,是不是跟她有什么过节?” 听听,听听,他自己一口一个“翎歌”叫得多亲热。跟我认识那么久还一直叫我“苏姑娘”,跟她才来往多久就改叫“翎歌”了? 叶风暄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我越说越气,愤愤道:“有什么过节,我身份低贱,哪里敢跟她有什么过节?” 他凑上前来:“樱落。” 我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跟他保持距离。 他见我这副模样,更加一脸不解。半晌,垂眸低声问道:“我进夏侯府,你不高兴?” 我冷笑道:“没什么高不高兴的,只要你高兴,夏侯翎歌也高兴就行了。” 他眉头紧锁:“你到底是在生什么气?”他扳住我肩膀,强迫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一直不同意你只身入府,是你执意不听劝告,泠崖又在给你撑腰,我才没有办法。现在好不容易有个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夏侯府,既能帮助你也能帮助泠崖,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我奋力想要挣开他的手,恼羞成怒:“说得真好听!叶风暄,我看你过得挺开心的嘛,说不定就乐不思蜀了——” 他铁青着脸,双手钳得我极紧:“好啊,你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为泠崖打探情报,那么请问苏大人,你入府一个月以来,除了查到两三个不痛不痒的官员,还有什么收获?” 我被刺到痛处,哑然了半晌,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有多危险?” 我扯开一丝凉凉的笑意:“与你何干?” 他的眸子彻底暗淡下去,声音却如远山般沉稳安逸:“我不会再——”像是下定了决心,叹息般的一声,“我不会再让你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暴雨淋成狗!!! 第四十一章 春游 不会再让我有事?可笑,我差点就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样的语气他自然是驾轻就熟,也不知道跟其他人说过多少次了。 此时我的脑袋未必比厨房灶台上的瓦罐里炖的那只鸡清醒多少,是以口不择言也就在所难免:“叶风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一怔,我借势退开一步,仰起头,让他好好的看清楚我:“我可不是夏侯翎歌。你是她的贴身护卫,这种表忠心的话,哄她开心就好了,不必用在我身上。”好像从心底开出一把满是倒刺的花,可我还是压下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自卑,冲他口是心非,“我可没你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夏侯府的大小姐都对你青眼有加,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就连弄那几个不痛不痒的官员名单都差点没了小命。所以,就算我死了,也不耽误泠崖什么事儿,毕竟还有你这个大人物在府里撑着呢,你说是不是?” 他身后的四季海棠开得妖娆,只可惜风中无香。而他眸中的神色我亦读不懂,明灭一阵,像是摇曳的残烛,好半天才勉强弯了弯嘴角:“你何必说这些话来气我。”末了再没发一言,转身靴声囊囊地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 他走了,我的心也空了。这一次,大概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我瘫坐在一片海棠花海中,面上冰冰凉凉,心里头也是冰冰凉凉。 真没想到我跟叶风暄刚一见面就以冷战作为开场,而且旷日持久地持续了下去,谁也不理谁,几乎是毫无交集地度过了整个三月。 好在夏侯翎歌平日里与竹醉夫人的来往并不多,是以我也很少有机会看见叶风暄。偶尔几次在院子里远远遇见,也都是他在语气和蔼地耐心指导夏侯翎歌骑马。 其实夏侯翎歌的骑术我早就见识过,干净利落,颇有贵族风范,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来说已是高手。但只要有叶风暄在旁边,她总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不是半天跨不上马就是姿势做不对,非得要叶风暄亲自手把手地□□才笑得灿烂。 为此我暗地里没少生闷气,有一次实在气不过,偷偷给所有的马下了大剂量的巴豆,搞得半个夏侯府十里飘“香”,我一边拿了手帕捂鼻子,一边幸灾乐祸地看这回他们还怎么假借骑马之名光明正大地眉来眼去动手动脚,谁知夏侯翎歌眉头一皱,很快却又展颜:“叶大哥,这府里头难闻死啦,我们去出府去外头的集市转转吧!” 叶风暄隐约抬起头,似乎往我藏身的方向扫了一眼,我赶紧退到柱子后。只听他悠悠闲闲道:“好啊,难得大小姐有兴致,属下求之不得。” 我听着面色一僵,下一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帕子一松,扑面而来的气味差点让我当场昏过去,只好一边往屋里躲一边悲愤地看着他俩愉快的出了门。 四月转眼而至,我们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改善。只知道他混得风生水起,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宫中调过来的这位侍卫是大小姐眼前的红人,不敢得罪。我更加难得的见到他,他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就算我千方百计打探到他的日常行程特意在长廊上假装偶遇,他也是神色匆匆、没有半分要同我讲和的趋势。 时间一长,我便也有了自知之明,不会再专门制造机会遇见他。 唉,人心真的是最最留不住的东西。 春游的日子算了又算,最后定在四月十七,据说是个黄道吉日。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除了我师父亲自算出来的,我一概不怎么相信。不过不管神婆道士们觉得它吉不吉祥,对于我来说,这总归是一个赏春放松的好机会。 这次出游可以算得上声势浩大,除了感染风寒去不成的倒霉四夫人,其他各房都拖儿带女,再加上随身的侍婢和下人、厨子们摸黑起来做好的餐点,光马车就调配了七八辆。 早上起来用过早膳,一路南行,约莫一个时辰,马儿的脚步放缓下来,已经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茵荇谷。脚下的路不是官道,自然就狭窄难走了些,所幸近年来茵荇谷俨然已成为了乌颐城郊外的热门春游地,是以马车仍能自由通行,不至于要下车步行。 这一路上我在竹醉夫人身边待命,无非是奉奉茶水,顺道聊天解闷啥的,还捞了不少名贵点心吃。眼见最前头一辆马车上的下人们已经把车停下,动作迅速地拿着软凳往后面的几架马车走来,我便知道该干活了。 三下两下把胸前的糕点渣子拍掉,我从帘子后面跃下车来,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耳旁一声骏马嘶鸣,夏侯翎歌连忙一拉缰绳,□□的红马悬起半个身子,也亏得她马术精湛,好不容易才急急勒停,避免撞上我。她瞪着我气急败坏道:“你长眼睛了么,下来前不会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要是马儿受惊将我颠下来,你付得起这个责么?” 这里算是各辆马车的下客处,她明明知道人多,却还偏要骑着马而过,摆明了是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我平日里忍她诸多,想着这回如果稍有不慎,差点就要被她的马踩成肉泥,不由脸色一沉,冷冷道:“奴婢贱命一条,不能跟大小姐相比。只是若冲撞了夫人,恐怕大小姐在将军那头也难交差。” 夏侯翎歌半点也受不得激,嚷道:“少拿爹爹来压我。六夫人自然是没人敢得罪,不过收拾一下你这种奴才,本小姐的身份还是绰绰有余。”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奴才,刚要还嘴,便看见叶风暄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掉头回来,冲夏侯翎歌微微一笑:“今日是来赏春景的,大小姐再不快点,看花的好位置便都要被旁人抢了去。”他今日穿了一身湛蓝色的束口压面云纹袍,马背上将腰杆挺得笔直,两腿紧夹马肚,脚蹬一双皮面马靴,擦得锃亮。 我跟他还在冷战之中,见他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几下,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夏侯翎歌。我心里有倏地有点难过。 夏侯翎歌一见叶风暄,表情立马缓和了许多,软语道:“风暄哥哥,你去哪里了?” 我火气更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之前还叫着“叶大哥”呢,不过一个月,居然升级为了“风暄哥哥”?! 叶风暄笑道:“去谷里头探了探地形,挑了块赏花的好地方。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不少,牡丹花开得正好,大小姐要不要先去看看?” 夏侯翎歌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跟着他向前信马由缰,完全忘了前一秒还在跟我吹胡子瞪眼。 我转回身去,扶着掀帘而出的竹醉夫人踏着软凳下来。她虽未参与我和翎歌的争斗,但在车中已将对话听得一字不漏,扫我一眼,淡淡道:“最近是谁惹到你了,怎的变得这般沉不住气?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说你两句,何必非要跟她斗气,只为逞口舌之快,还拿我出来当挡箭牌。樱落,虽然我一向护着你,但你到底应该清楚,你与她身份有别,下次不许再跟她顶嘴。” 竹醉夫人很少责备我,也帮过我不少忙,这次她难得教训我几句,我很是惭愧,低着头全都应了。 我也发现近来我的脾气愈发暴躁了,就拿与叶风暄冷战的事来说,自我们认识以来,还没有闹过这么大的阵仗,几乎一个月都互不理睬。那日在府中花园里,他已经对我诸多忍让,我却一直咄咄逼人,终于成功地惹毛了他,弄成今天这个尴尬的局面。 竹醉夫人望了望夏侯翎歌与叶风暄的背影,又道:“不过,翎歌好像是真的挺喜欢这位侍卫的。” 我的心奇异地一跳,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钟鼎在轰轰作响,当真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清醒。我亦终于明白我为何变得喜怒无常。 我讨厌夏侯翎歌,是因为她可以时时刻刻都粘着叶风暄。从书院到王宫,叶风暄以前总是陪伴的那个人明明是我,可现在却总是陪着她。而我之所以生叶风暄的气,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老跟夏侯翎歌在一起,我不喜欢他对她那么温柔那么好,我不希望他时时刻刻都守护在她身边,害得我在一旁只有酸溜溜的份。 我这竟是醋了。 原来,我一直在吃夏侯翎歌的醋。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这些懵懂的情感的。 师兄兮霖曾经有一次下山送药,在镇上偶遇了县令家的千金,当场就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饱受相思之苦,自个儿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还非要学秀才写些个酸诗,隔三差五的送去姑娘家里。后来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县令病了,姑娘急得团团转,兮霖把翠台山翻了个底朝天,挖了三天三夜,才挖出两枚几十年的灵芝,蓬头垢面火急火燎地给人家送过去,结果早有别家的公子哥从药店里买了一根千年老参炖了汤给县令服下。兮霖赶到的时候,县令大人已经可以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了。 山脚下村里的村花香蓉也一度迷恋过玦晏,不畏艰难险阻,天天早上都提一筐土特产上山来,羞答答地往谷口一站,说是送给玦晏的。玦晏被她扰得不胜其烦,可是如若不收,香蓉就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着也怪叫人心疼的。结果那些鸡蛋、白馍和新鲜果子全都进了我们几个人的肚皮,那段时间天天开小灶,我可是长胖了不少。 虽说是这样,但我却并不太清楚喜欢到底是个怎样的情感。后来遇见阿澈,我逐渐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不求他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愿他平平安安长乐无忧。 我想起杀公子宇的那一天,叶风暄温热的手覆上我的眉眼,我一边哭一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低声安慰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在身边可以依靠真好;我想起大雪夜里他带我去书房,路上怕我再次跌倒而紧紧抓住我的手,那时心跳如擂,此生难忘;我想起元宵灯会上他替我戴上簪花时的温柔笑意,他一双黑眸中的点点星光,还有他在箭场轻轻拥住我时的悠长呼吸。 原来这些跟他有关的回忆,我记得这样深。 我想念初遇时他没头没脑地唤我“夫人”,想念他受伤后那副孩子气的神情,甚至想念他生气时眉头蹙起的模样。 天啊,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叶风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惹Q3Q最近一定要好好搞毕业论文【握拳 第四十二章 风波 这郁结已久的一点心思被我想明白之后,其他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浑浑噩噩地又把从青州码头到如今将军府这一路上的经过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心里愈发笃定。 竹醉夫人见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在诚心悔过刚才的出言不逊,于是挑了凉亭内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坐下,只嘱咐我在一旁摇扇。 茵荇谷内重峦叠翠,不少枝叶繁密的树木花草分布其中。谷内一条潺潺溪水,清可见底,两岸碎石嶙峋,偶尔能看到几尾小鱼顺流而下。溪水将山谷一分为二,东面果树众多,不同的时节能采摘不同的果实,此时一派春景,雪白的梨花、杏花占了大半,中有粉红桃花装点,层层叠叠,如不同姿态的美人横卧其中;西面则是花园,牡丹、芍药、月季交相辉映,一片花海,花期早的已经吐蕊,其余花期晚的只打了个花骨朵,远远望去如雾笼烟霞,飘飘渺渺直似天上人间。 凉亭乃坐东朝西,正好能观赏如画美景,我虽没什么精神,眼神却是很好,没费多大力气就看见一身樱色衫子的夏侯翎歌穿梭于花丛之中,一边走一边细细赏花,陆续摘了好几朵开得正旺的牡丹花。 叶风暄与夏侯翎歌二人平日里没那么讲究规矩礼节,但因着这次出行人多口杂,夏侯伯骥也在场,终究是主仆有别,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叶风暄腰间佩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上前叮嘱两句,大约是叫她别摘太多花,夏侯翎歌听罢有些任性地撅了撅嘴,但还是收敛许多。 我一点也不想看他俩缠缠绵绵,但一收回目光,心里就像是有某种兽类的小爪子在一个劲地挠,简直心痒难耐,再一看他二人,却又把自己给酸得够呛。这样反复地在看与不看中挣扎,搞的心神俱疲不说,还有一股邪火呼呼地往脑门子上窜,手中扇风的劲都大了三分。 恰巧这时夏侯伯骥身后跟着两个随侍闲闲地走了过来,竹醉夫人刚要起身相迎,他便抬手止道:“这不是在府中,规矩就少些吧。”上前几步,在竹醉夫人身边坐下。 另几房夫人有的带着幼子在溪边戏水,有的结伴一同去了花丛里赏花,还有的嘱咐了随侍取山里的泉水煮开泡茶,夏侯伯骥却独独陪在竹醉夫人身边,宠爱之意不言而喻。 他抬头扫我一眼,冲竹醉夫人微笑道:“你这个贴身丫鬟扇风的力道好大。” 竹醉夫人看了看我,笑而不语。顿了顿,又吩咐我道:“现下山谷里头凉快,先不必摇扇了,去拿些刚烧好的茶过来罢。” 我依言放下绢扇,迈过浅滩处的一堆乱石去往溪边。第一壶水刚刚被三夫人要去泡茶,几个小厮正在烧第二壶,见我是竹醉夫人的侍婢,不敢怠慢,连忙一边诚惶诚恐地添了几根木柴,一边谄笑道:“姐姐稍等,一会儿就好。”我点头应了,但站在一旁候着没事做,干脆俯身下来捧了一把溪水洗脸,还未睁眼,先听见一个清脆声音道:“这么一点花瓣,等晒干了也做不出多少花茶嘛。” 我三下两下将脸上水珠抹净,但见夏侯翎歌只在我右侧几步之遥,手里端着一个缠枝莲花纹的红漆盒,里面放了薄薄的一层牡丹花瓣,显然是刚才新鲜采摘的。 不出所料,叶风暄的声音很快接着响起:“鲜花乃供人观赏之用,何况此处花朵尚未全盛,大小姐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全部采摘了去,未免有些大煞风景了。” 夏侯翎歌想了想,咧嘴笑道:“好吧好吧,算你说的有理。我先把它们洗干净带回去,风暄哥哥,等过几日这里的山花全都开了,你再陪我过来摘一点好不好?” 叶风暄微微点头:“好。” 她便蹲下身子就着清澈溪水洗起花瓣来,一双素手白如凝脂,一看就是富贵小姐的手。曾经我也有一双好看的手,但是自从跟师父练了长筝,指头上就被磨了不少薄茧,虽然后来回宫后常用羊脂膏涂手恢复了些,但近些时日出门在外疏于保养,加上经常要抓药干活,所以离“白腻软滑”还是差了老远。即使我向来不以王族自诩,但是现在跟夏侯翎歌一对比,高下立判。 烧水的小厮细声唤我:“樱落姐姐,水烧好了,可以给夫人送过去了。” 我这才从走神中惊醒,恍惚间似乎看见叶风暄的目光难得的没有落在溪边的夏侯翎歌身上,而是盯着我,可等我接过茶壶和几个茶盏再定睛一看,他却连余光都没有留给我。 大概是我眼花了。 我迈步要走,恰好此时夏侯翎歌洗完花瓣也转身站起,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端着茶具的我,她的身影骤地挡在我面前,我脚下却由于惯性还来不及收步,一下子撞上她。说时迟那时快,叶风暄低声喝了一句:“小心!”随即长臂一挥,将夏侯翎歌拉进怀中。她吓得惊叫一声,手中红漆盒和我端的一堆茶壶杯子同时跌落。 “砰”地一声,我只能感到手背上火烧火燎地疼,腾得一下烧到心窝子来。低头一看,装着滚烫茶水的茶壶摔了个四分五裂,满地的碎渣子片,红漆盒上也摔豁了好大的一个口,几片花瓣顺着溪水迅速飘零下去,而我的手背上立马红了一大片。 “混账!”夏侯翎歌很快恢复了气焰,见到是我,怒意更甚,“苏樱落,怎么又是你!你存心与我做对是不是?” 痛意尚可忍耐,我勉力道:“樱落并非有意冲撞大小姐。” “还说是无意!”夏侯翎歌向前几步,愤恨道,“这么烫的一壶茶水,若是淋到我身上——你好毒的用心!” 我正要发作,余光瞥见凉亭处的竹醉夫人正匆匆迈步前来,又想起刚刚才答应她不跟夏侯翎歌顶嘴,只好将想说的话生生忍下,低眉顺眼道:“…大小姐没事就好。” 她却不依不饶:“你不是一向都很嚣张的吗?”她抓起我烫伤的手,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是不是心虚了?没害到我,倒烫到自己,啧啧,真是弄巧成拙!” 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奋力挣开她,寒声道:“大小姐这么说,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樱落乃是无心之失,并不是如大小姐所说的蓄意加害。” “你好大的胆子!”夏侯翎歌眉头一皱,“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还敢说我是小人而你自己是君子?” 我竭力想遵守答应竹醉夫人的话,但是她却消耗完了我最后一点理智。我扬起头,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奴才。” “你——”大概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夏侯翎歌说过话,她气得够呛,话都说不出来,想也未想,一抬手,掌风便向我扇过来。 叶风暄完全没想到夏侯翎歌会动手,虽然站得极近,但伸手拦住她时还是迟了少许,只将她的手稍微格歪了些。 我从未指望叶风暄会在此时帮我,但既然敢说出那句话,自然也没打算认怂,为了避开她的巴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么一躲再加上叶风暄的一挡,将她的力道减弱了一大半,只有两三根修得略尖的指甲轻轻滑过我的脸颊,可是脚下却没这么幸运了,溪边浅滩的碎石本就湿滑,被我斜斜一踩,陷下去一大块,我重心不稳,直直跌下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只听极轻极微的一声裂响,钻心的痛感电得我浑身一激灵,比起来刚才的烫伤简直是蚂蚁挠痒痒,豆大的汗珠瞬间滑下来,我心里一沉,不好,好像是骨折了,登时站都站起不来了。 竹醉夫人和夏侯伯骥一到,很多人也围了上来。“怎么回事?”夏侯伯骥刚开口,四周便鸦雀无声,“赏春赏得好好的,又在闹什么?” “你问问她,问问六夫人的好奴才!”夏侯翎歌指着我,带着哭腔道,“故意用开水泼我不说,还尽说些以下犯上的话!” 还没待夏侯伯骥回话,竹醉夫人少有的冷了神色,道:“大小姐说这话当真是有趣了,茶是我叫樱落拿的,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樱落是奉了我的意思拿开水泼你?”她虽在府中最为得宠,但一向淡薄世事,从来不争不辩,这回头一次话里带了刺,倒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夏侯翎歌也没料到她会反将一军,瞪眼道:“谁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翎歌!”夏侯伯骥斥道,“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六夫人何时为难过你?倒是你,成天惹是生非,还嫌闯的祸不够多么?” 夏侯翎歌还在申辩:“爹爹偏心!我不过就是出手教训一个奴才,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竹醉夫人冷冷道:“大小姐明明知道樱落是我的贴身侍婢,却还总是处处为难,我也想问问,莫非大小姐是存心希望我身边没有人侍奉?” 夏侯伯骥见竹醉夫人这等不依不饶,知道她已经生气,不由沉沉道:“好了,各退一步罢。翎歌,赶紧跟六夫人道歉。竹儿,你也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夏侯翎歌又气又恼,跺脚道:“好,都欺负我没有娘疼又不会讨好爹爹,我就活该有人生没人教!”说罢一脚跨上溪边正在喝水的小红马,不待众人拦下,一抽马鞭就往谷外跑。 我以为叶风暄会赶紧追上去,谁知他却一动不动,倒是有几个一直跟着夏侯伯骥的骑兵得了眼色,赶紧纵马追在后头相护。我毫无心思细想这回叶风暄怎么没跟着夏侯翎歌走,只见竹醉夫人半蹲下来,看见我手上一片红痕,还有吓人的水泡,骇道:“樱落,你的手怎么了?” 我已疼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使劲咬住下唇,缓了一会方道:“手上不碍事,只是好像…扭伤了脚…” “这怎么得了,得赶紧请大夫正骨才行。”竹醉夫人焦急道,可茵荇谷本就处于郊外,一时哪能找得到大夫? “将军,下官的马脚程快,为不耽误苏姑娘的治疗,还请将军准许下官带苏姑娘出谷就医。”叶风暄突然站出来,抱拳请命道。 夏侯伯骥一门心思都在安抚竹醉夫人身上,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好,好。竹儿,让叶风暄送樱落回府看大夫吧。” 竹醉夫人抬头看了看叶风暄,道:“有劳。” 我还有点搞不清楚这状况,叶风暄已几步走至我身边,一股熟悉的气息转瞬间便包裹住了我。他一手搂住我肩头,一手从膝盖下穿过,将我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黑马前。我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将两手环上他脖颈间,呼吸交错,急促而又绵长。与他贴得那样近,我甚至能看见他长而柔软的睫毛像是两把小小的羽扇,黑不见底的眸子澄澄澈澈,如同万里无波的深邃大泽。 心跳兀自惴惴如鼓。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马鞍上坐好,动作极潇洒的翻身上马,揽我入怀,让我靠在他胸膛上,然后双手自腰际扶住我抓着缰绳,两腿一夹,道:“驾!”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心酸、气恼和疼痛齐齐混杂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堵在鼻子和眼睛里难受得厉害。 马蹄答答,有尘土的味道在风里飞扬。我的视线很快模糊起来,分不清是灰尘迷了眼,还是忍着不肯哭。 叶风暄紧紧挨着我,温热的气息与我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忽的伸手抚上我额头,摸到一片黏腻冷汗,似乎是吓了一跳,开口的声音既低沉又焦虑,关切道:“还很疼吗?” 这是他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开口同我讲话。 我强逼自己伪装的最后一丝坚强终于失守,眼睛一眨,两颗硕大而滚烫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快被毕业论文搞疯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写起!!!!!!神啊还是让我安安心心写小说吧!!!毕业论文比小说难写十倍啊啊!!!!!!!!!! 第四十三章 暗涌 叶风暄像是被火灼伤一般,手上明显一颤,顺势拉紧缰绳,□□的黑马嘶鸣一声,便放缓了速度。 “还是很疼?”他歪着头凑过来看我,正见着我满脸的泪痕,不由一怔。 我哭得狼狈,鼻涕泡都快要冒出来了:“你来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 叶风暄哭笑不得:“疼你还乱动?” “我就乱动、就乱动!”我泪眼婆娑地在颠簸马背上挣扎。 他伸出手来紧紧地箍住我:“小心摔下去。” 我胡乱地擦一把眼泪:“不要你管,你放我下去!” 叶风暄却将长臂收得更紧,确认我无法逃脱,才低沉而无奈地开口:“苏樱落,我是真的搞不懂你。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鼻子:“你嘲笑我,看不起我,还说我没用,进府这么久什么都没有打探出来!” “这是事实啊——”见到我的脸色,他又急忙住口,“好,我说你是我的不对,不过你不也故意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来气我么?算我们扯平。” 我大怒:“谁跟你扯平——啊!”黑马脚下一颠,正好撞到我的伤处,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叶风暄连忙安慰道:“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都是我的错行不行?你别再乱动了。” 我被他这副敷衍的态度气坏,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来张嘴就咬。 他乍然间一愣,握紧拳心,却未将手抽离。 我松开嘴,只见他的手腕上瞬间出现了两排鲜红的牙印。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咬他了,上次还是在承阳的浴兰阁外,他一直拽着我,我为了脱身才张嘴咬他。 那时我跟他不过刚刚相识,可是此时,我竟再也不能直视自己的心意。 叶风暄静静地看着我:“解气了没有?” 我看着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脸,心里很难过。 震惊、生气什么的都好,但是能不能不要这副好像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对着夏侯翎歌总是那么耐心那么温柔,为什么对我就是这个样子?念及此处,简直悲从中来,眼泪珠子滚滚而下。 他手足无措地抬起衣袖来给我擦眼泪,手腕上的牙印十分显眼:“别哭啊,我没有怪你呀!” 我却嚎啕得更加伤心:“我尽力了,可是我就是这么没用…” “不。”他沉沉道,“这样就很好。”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鼻尖距我不过寸许:“如果你那么能干,还需要我干什么?以后当眼线这种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我听到他这么说,一颗心也跟着颠簸路面一上一下。 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像哄小孩一般:“再忍一忍,很快就可以离开夏侯府了。” 我一惊,紧紧抓住他衣袖:“什么?” 他浅浅一笑:“万事俱备,只等最后一事解决,泠崖便能围剿夏侯府。在这期间,你就好好地待在竹醉夫人身边,不准再乱跑了。” 我不明就里:“什么意思——你、你都做了些什么?”他入府才一个多月,又能做些什么? 他收起戏谑的笑意,认认真真道:“你以为我为何要与夏侯翎歌形影不离?是因为喜欢她的刁蛮、还是因为害怕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爹?若不这样做,我怎能取得她的信任、从而从她口中得知这夏侯府中的各处机关?”不待我反应,又飞速道,“整个夏侯府的布局、朝中支持夏侯伯骥的大臣名单、近年府中的财政支出,我已一一查清,现在唯一未能探寻到下落的就是藏在夏侯伯骥手中的半枚虎符。再给我一些时间,一旦找到,泠崖就能调动整个乌颐的所有禁卫军。樱落,等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我们…他用的词是“我们”。 我结结巴巴道:“所以、所以你不是因为喜欢——” 他一脸茫然:“喜欢什么?” 我脸一红:“没什么。” 他狡黠一笑:“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何夏侯翎歌入宫时骑的那匹马会突然发狂?”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连手上的痛都暂时忽略了:“为何?” 他气定神闲地扯一把缰绳控制好笼头:“地上早就提前撒好了黄豆,马蹄铁踩上去直打滑。马匹受惊,自然就不听使唤。” 这竟然是他早就布好的局。 叶风暄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事情果然分毫不差地按照他的计划精密进行。难怪这一个月以来我在府中难得见到他有空的时候,就算遇到,他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原来都是在忙这些大事。 这么说,他并非是喜欢夏侯翎歌,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从而博取信任罢了。那我还有什么好伤心的? 心下一阵窃喜,忍不住笑了出来。叶风暄还带有牙印的手贴上来,疑心道“你笑什么?” 我一慌,支支吾吾道:“我这不是笑,是疼到抽筋!”怕他不信,我大声哀嚎起来,“哎哟…哎呦!” 他赶忙圈紧我:“说了叫你别乱动,再乱动我都要抓不住缰绳了。”他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喝道:“驾!” 一路飞驰,我靠在他怀中,几缕长发被风吹开,心情大好,只觉春风得意马蹄疾,很快就回到了城里。 叶风暄马上送我进了医馆,详细检查了一阵,先将手背上的烫伤简单处理了一下,涂了药,裹上纱布,应该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脚踝那里也并不是骨折,只是崴得狠了,经络略有挫伤,敷点草药,回头煎上两碗汤药一并喝了,也没什么大碍。 我坐在医馆的竹椅里,看叶风暄鞍前马后的替我取药、交钱,悠闲得抖着没受伤的另一条腿。最后他一手提着一堆药材纱布,一手扶着我,让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他出门后就将打包好的一堆东西全都驮在马鞍上,转身要抱我上马。我楚楚可怜道:“叶风暄,我们走回府里好不好?”骑马脚程快,转眼就能到,可是我想要珍惜这难得可以并肩的时光。 他不疑有诈,关切道:“是不是马背上硌得疼?” 我心虚地点了点头。 他将缰绳换了个手牵,自然而然地伸出小臂给我,道:“那你扶稳,我们走慢些。” 我想起程国书院的雪夜,他担心我再摔着,也是这样扶着我。那夜星光黯淡,雪花簌簌而落,当时不觉得有何不同,如今想起来竟是那般的美景。 穿过几条繁华大街,我见他一直缄默不语,若有所思,不由开口问道:“你刚才说,只要找到那半枚虎符,就可以彻底扳倒夏侯伯骥了吗?” 叶风暄沉吟片刻,从头解释道:“王都的禁卫军,四分之一是夏侯伯骥的人,四分之一听命于泠崖,还有一半的人马,要凭借一块完整虎符才能调动。虽然这样听上去泠崖能与夏侯伯骥抗衡,但实际上夏侯伯骥暗藏的兵力还要更多,从府中的军费开支上就能看出来。泠崖若是想要围剿夏侯伯骥,非得到另一半虎符不可,否则夏侯伯骥很有可能趁机反咬一口。要知道,一次剿杀不净,只会打草惊蛇,让泠崖多年的埋伏毁于一旦。” 我对于政治一向不太感冒,但听他这么说,还是为泠崖捏了一把汗:“就算得到虎符,围剿成功的胜算大吗?夏侯伯骥在朝中持政多年,党羽密布,就怕根基太广,不能一蹴而就。” 叶风暄颔首道:“不错,所以泠崖已经布了很久的局。夏侯伯骥党派名单里的那些官员,有的呗随便寻了个借口降职,有点被调派西北关塞,有的被削减了朝廷俸禄,总之明里暗里都在打压。我估计夏侯伯骥也有所察觉,只是泠崖动作迅速,又巧立名目,他还来不及反应。要的就是一鼓作气,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赞叹道:“看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打探到那块虎符的下落了吗?大约还要多久才能拿到?” 叶风暄颇有些惆怅地笑了笑:“你当虎符是寻常之物,那么好偷?这种军机要物,从翎歌口中套不出半点线索,我也只能大概猜测它藏在哪里。只是我怀疑的那几个地方,都有夏侯伯骥的亲信昼夜把守,非他本人不得入内,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有点担心他:“那怎么办?” 他沉默良久,却迟迟不语。 拐了个弯,眼前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夏侯府黑色的屋瓦,红色的砖墙如同巨大的牢笼,将人吞噬困入其中。 我见能跟他不肯回答我,愈发担心他会为了得到这枚虎符而不计后果,使劲抓住他的手,道:“叶风暄,那些地方势必凶险,你千万不能硬闯!” 他含笑抬眼看我:“你也知道夏侯府很危险啊?” “我跟你说认真的!”我紧紧扣住他手腕,“虎符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就算夏侯翎歌不知道,我还可以从竹醉夫人那里试试口风。叶风暄,你听到没有?” 他定定看着我,眸里倒映出我的模样,低声道:“好,我知道。” 我这才觉得刚才的反应太过激烈,唯恐避之不及,一把松开他的手,啜喏道:“那个、我、我是觉得没必要白白送死,你不要误会。”没有他的手做支撑,我脚下重心不稳,差点又摔一跤。 他连忙扶住我:“我还没被虎符愁死,倒是要先被你给愁死了。不是说会照顾好自己吗,怎么还是搞得这么狼狈?” 还不是拜夏侯翎歌所赐!但好不容易才跟他讲和,总不能再乱发脾气,我只好默默翻了个白眼。还要再啰嗦两句,让他切记切记不要孤身犯险,抬头一看,已走到夏侯府的大门前,只好将心中的话都压回去,闭口不谈。 叶风暄送我到怡性斋,又将药材交给了其余的下人,吩咐即刻熬上。为了避嫌,他不便久留,只叮咛我这几日不要再乱跑,安心养伤,然后便离开了。 我在床上小憩了片刻,一觉醒来已是晚霞灿烂。喝完药没多久,我自己又给手上换了一次伤药,然后竹醉夫人一行人也回来了。她见着我这副手也包扎脚也包扎的模样很是同情,特赦我这两日可以休假养伤。 于是借着这次受伤,我过了半个月的舒坦日子。 春游之后,府里跟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我知道,暴风雨来临之前必有极度安静祥和的一段时间。 而此刻,整个夏侯府就是皇城乌颐的风暴中心。 离国,很快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我“不到死线不开始动笔星人”!!毕业论文写完个开题报告就没动过了!!又来了个3000字的生产实习报告!!!然后4.23开始要长途旅行!!感觉不会再好惹!!!QWQ 第四十四章 决心 我身上伤势痊愈,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 五月的天气,午后便开始炎热。我吩咐后厨做了清暑解热的莲子百合糖水,再放入一枚冰块,既解渴降温又不会太过寒凉,竹醉夫人很喜欢喝,每每午觉起来读书的时候,都会叫我去端上一大壶过来。 这些日子,夏侯伯骥来怡性斋也来得少了,我听一些碎嘴的婢子说,似乎近来他在朝廷上过得没有以往顺心了,在府里的脾气也暴躁了不少。原因是一向听之任之的离文公渐渐不再让他为所欲为,而是开始收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最严重的一次,据说是在早朝的时候当面否决掉夏侯伯骥一项请求增加军晌的折子——要知道夏侯伯骥上折子只是走个过场,堵住那些迂腐老臣的嘴罢了,并不是真的要让离文公拿主意,可是接连好几次,离文公竟然都将折子压下来,淡淡说了句“容后再议”,便再也没了下文。 我知道泠崖是在逐步缩紧圈套,只是不晓得叶风暄找到偷虎符的办法没。这么久没见他跟我联系,想必是并不顺利。 这天我给竹醉夫人送莲子百合糖水的时候照例路过府中花园,忽的听见一阵鸟鸣声。 院子里各种植物都郁郁葱葱,半人高的四季海棠筑成花墙,将里头的美景藏得若隐若现,然而那声音分明是灭蒙鸟的,我认得出来。 我怕是泠崖方面有什么消息传来,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连忙走过去一看。 然而假山后空无一物,别说灭蒙鸟了,就是一根鸟毛也没有。我疑心是自己太紧张了幻听,刚要离开,又见嶙峋怪石后有人影一闪,顿时警觉地一回头,道:“谁?” 一只手猛地将我拉进一人高的假山后,有熟悉的气味氤氲,听声音是笑着的:“原来是你,还把我吓一跳。” 我双手端着的糖水差点泼出来,心下砰砰直跳,只见叶风暄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只灭蒙鸟,脚上的纸条已经卸下读过了。我急切道:“怎么样,泠崖说什么了?” “计划提前了。”叶风暄的脸色有点凝重,“我拿不到虎符,但是泠崖的计划不能再拖了,否则夏侯伯骥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击。” “什么叫提前了,提前到什么时候?”我手里一抖。 “三日后。”叶风暄没什么表情地看我,他这副严肃的模样显得有点冷冰冰的,但又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但是没有虎符根本调动不了另一半的禁卫军。”我皱起眉头,“泠崖甘愿冒这么大的险?” 他不答我,将纸条揉成一团,复又展开,一点一点撕了个粉碎,攒在掌心里,灭蒙鸟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的肩头等他的答复。 “叶风暄,泠崖不冷静,你不能跟着他不冷静。”我焦急道,“这事真的急不得,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你以为还有时间等我慢慢想办法偷到虎符吗?”叶风暄轻叹一声,“樱落,凡事无完美。夏侯伯骥已经开始从外地调派人马回乌颐了,再不下手,连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有了。破釜沉舟的一拼,说不定还能成功。”不待我回话,径自吩咐道,“围剿那天泠崖会亲自带兵,我在府里头接应。午时之前,你务必要想办法将阮竹醉带出府,不然夏侯伯骥逼急了很可能拿她来威胁泠崖…届时泠崖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保证不了。” 我脸色煞白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保护好自己。”末了他垂下眼帘,“不管怎么样,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便久留,点点头就走开了。隔着很远仍能看见假山后他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没有离开。 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还好,知道后我更加忧心忡忡,生怕夏侯伯骥提前看出了什么破绽导致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好不容易熬到说定围剿的这一天,一大早我就紧张得睡不着觉,寅时刚过便醒来了,呼吸间只觉一阵气闷。 我望着窗外乌压压还没亮透的一片天,汗淋淋的手抚上胸口。 亡国一战里留下的伤,透着薄薄的亵衣,可以摸到一条细长的肉瘤状凸起伤疤。我倏然回神,飞快地将手收回来,翻身披衣下床。 窗外寂静无声,只有几盏夜灯快燃尽了,还在飘忽地闪光。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竹醉夫人睡在里间的帷幔后,此时沉沉未醒。我隔着朦胧屏风看见她的剪影,心中若有所失。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男人始终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她,宁愿背着全天下的骂名也要护她的周全。 以前在药师谷的时候,我是出了门的喜欢赖床,而且雷打不醒,泰山崩于面前都浑然不觉,天底下能叫醒我的恐怕只有兮霖制药时发出的爆炸声了。可是现在我睡眠极浅,稍有动静就能惊醒,还经常整夜做着噩梦。 那个天真无邪的帝姬苏晴雪,早就死了。 死在漫天的战火里,死在高高的角楼上。 往事如烟,轻飘飘地掠过我的脑海。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唯有这些难以泯灭的记忆,在我畏葸不前的时候,能狠狠地将我推向更未知的深渊。 我明白,自从将那一把刀插入公子宇的胸膛后,我就再也不能回头。 辰时唤了竹醉夫人起床梳洗,她用过早膳后要抄一个时辰的佛经,等出了书房,我递上一盆清水服侍她将手洗干净,然后斟酌了一下用词,提议道:“听说巷口的铺子里新进了几匹章国产的丝绸面料,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竹醉夫人迟疑道:“前两日刚做了几件新衣裳,迟些再去吧。” 我出师不利,只好换了个理由:“女人哪里会嫌衣服多呀?那,要不去瑞荣坊买几盒糕点?马上要过夏天,瑞荣坊也推出了好几种新品呢。” “你做的莲子百合水就挺好。”竹醉夫人将帕子绞干擦手,“没必要跑那么远去尝鲜。” 我瞬间一个头变两个大,垂死挣扎道:“西市的脂粉铺上次给我推荐几款防水防汗的胭脂——” 她终于停下来看我:“樱落,你想说什么?” “啊没什么,就是看着这么好的天气,觉得不出去逛逛实在太可惜了。”我皮笑肉不笑,一定要趁着夏侯伯骥上朝还没回来之前将她弄出去,不然就没机会了。 她抬头瞧了一眼天气,道:“今天暑热,就不出去了,省的回来一身汗还要换衫子。” 我见她一口气将后路堵死,不由心下一沉。又想到围剿之日就是今天,成败在此一举,更是出了满手的汗,语调也有点着急:“府里多无聊呀!总之,夫人还是…还是出去转转吧。” 她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就这样淡淡地看着我,大有一副如果我不说出真相她就不罢休的势头。在我印象里她总是个与人为善的柔弱女子,却从没发现,原来她也有这样倔强的一面。 我确信她眼里某种坚毅的东西生生打动了我,那个大胆的想法顿时又冒了出来。我再也无法忍住想要告诉她真相的欲望,心中霍地释然:“大王与夫人,很快就可以团聚了。” 竹醉夫人的脸色倏地变得一片惨白:“什么意思?” 我恳切道:“夫人是否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人为什么会害怕?当时我告诉夫人,如果一个人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他自然就会害怕。而夫人,就是大王想要保护的那个人。” 竹醉夫人的眼中很快泛起浅浅的水泽:“你又在骗我了,这次为的是什么?” 我看出她在嘴硬,沉声道:“大王并非昏庸荒淫、无心朝政,只是在还未能与夏侯伯骥分庭抗礼之前,暂且隐藏锋芒,静待时机。夫人与大王相识多年,尚且为表象所骗,匡论他人?如今时机成熟,大王羽翼丰满,焉能再为鱼肉?” 竹醉夫人颤声道:“不…不。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万万不会下那道指婚令——”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相信我说的?我真是恨铁不成钢:“那一年夏侯伯骥以夫人性命相逼,大王为了保全夫人才…若事先告知夫人,以夫人的性子,断不愿受此委屈,定当以死明志。大王为了让夫人平安,宁愿被夫人记恨、被天下人所耻笑。此番心意,世间再无第二人。” 竹醉夫人瘫软在椅上,两滴硕大的眼泪顷刻间从她眼中滑出:“为何时至今日才让我知道?” 我扶住她肩膀让她振作一些:“大王谋划多时,定于今日围剿夏侯府,如果成功,不仅除去朝中大患,更是敲山震虎,让其余党羽不敢有所异动——” 话未说完,已被竹醉夫人急切的声音匆匆打断:“他的兵力哪里够?直接听命于玉玺的禁卫军不过四分之一,与听命于夏侯伯骥的数量相等。还有一半的禁卫军需要一枚完整虎符才能调动。就算他手上有半枚,若是没有夏侯伯骥的另半枚,也是徒劳!”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但事已至此,只好将情况和盘托出:“没有时间继续寻找那半枚虎符了。再拖下去夏侯伯骥只会调派更多的外地驻兵回乌颐。大王的人马午时就到,无论如何,还请夫人出府一避。” 竹醉夫人怔怔半晌,忽然微微一笑:“我早该知道…他定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都不怕死,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摇摇头,静静看我,“我不会走,我要在这里等他过来。” 泠崖是不怕死,可是他怕阮竹醉死啊!听这意思,如果泠涯死了,她怕是会当场殉情。 我见她态度坚决,急得声音也有点变调:“夏侯伯骥素来怀疑大王对夫人仍未忘情,夫人留下只会拖累大王,成为威胁大王的筹码,夫人请三思!” 她似被一语惊醒,喃喃道:“筹码…?是了,陈漠要想赢,非得凑齐一枚虎符、调动禁卫军不可,否则就是白白送死。”她猛然一惊,抬头看我,“也许…也许我知道虎符在哪,我去拿。” 连叶风暄都办不成的事,她又能起什么作用?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道:“夫人,算我求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别再添乱了。就算您知道虎符在哪,那里定然是重重重兵把守,怎么可能进得去?” 她握住我的手,简直抓得我生痛:“旁人进不去,不代表我也进不去。” 我见她神色十分认真,一时也阵脚大乱:“你是说真的?” 竹醉夫人擦干眼泪,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倔强的神情:“要去就得快,不然等他回来,一切就再无可能!” 我把心一横:“好!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17 本来以为第二卷应该不用怎么修…结果也改了蛮多,虽然比第一卷少。 而且我以为修订的时候总内容会增加,没想到总体还减少了,主要是以前写的好累赘啊 第四十五章 沉舟 原本上午还甚为晴好的天气,现在阴沉沉的像是被泼了墨。 乌压压的一大片黑云压在头顶上,让人有着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死寂的天空中偶尔惊鸟飞过,尖锐的叫声刺耳又诡异。虽然并无艳阳,但闷热的天气还是让我出了一身汗。 我本来就不太认路,跟着竹醉夫人一路曲曲折折而行,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地就来到一处我从未涉足过的清静雅苑,唤作秋兰轩。门前有两列铠甲士兵把守,见到有人接近,迅速将手中□□交错成一个叉字,发出一道清亮的金属碰撞声,等看清来人是府里最得宠的六夫人,则纷纷跪下行礼:“六夫人万安。” 竹醉夫人轻轻颔首,准了他们起身,道:“将军在宫中与大王商议国事,分身乏术,遣我来拿些东西。” 为首的将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还请六夫人出示将军手谕。” 竹醉夫人冷冷道:“手谕?将军在上朝,何来的手谕?这是宫里传来的口谕。” 将领皱一皱眉:“若无将军手谕,恕末将不能放六夫人进去。” 竹醉夫人一拂衣袖,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耽误将军的正事?” 听得一阵盔甲碰撞声,两列兵士齐刷刷地跪下,那将领垂首道:“末将不敢。只是末将职责所在,还望夫人海涵。” 竹醉夫人嘴角一弯,眼里殊无笑意:“这秋兰轩我又不是没来过,若真有什么企图,何须等到今日?将军要得急,你不放我进去也无妨,只是如若将军怪罪下来,也不知你这一个脑袋担不担当得起?”人人都知道府中数六夫人最得宠幸,就算今日是因谨慎起见而得罪,日后却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那人额上一片大汗:“夫人这是要折煞末将了…” 竹醉夫人顺了顺绣着两道繁花纹的袖口,眸里寒光一闪:“想要找将军对质也行,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福气,还能见着将军的面?” 那将领彻底崩溃,冷汗涔涔而下,额头上全是暴起的青筋,看得出内心还在做垂死挣扎。 竹醉夫人招一招手唤我:“樱落,咱们走。” “夫人留步!”那人战战兢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刚才多有得罪,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必跟末将计较…里面请。” 秋兰轩的里间并不小,但因为摆满了许多瓷器、珊瑚和玉雕而显得地方拥挤。三面都是书架,书架上也放了不少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工艺品。房间正中有一张红木几台,做工甚是考究。 竹醉夫人关上门,走得离门口远了几步,才低声娓娓道来:“一年前我生辰之时,夏侯伯骥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拿出许多奇珍异宝叫我选一样当礼物。我无意中翻到抽屉里有一个装着半枚兽形铜块的盒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定就是虎符了。”她弯腰在红木几台边依次拉开抽屉找了一会,这一会于我而言简直如一生那么漫长,只觉芒刺在背,如坐针毡,手心都被汗湿透了。 竹醉夫人忽然一滞,道:“在这里。” 我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凑近一看,只见她手里握着一只锦盒,里面躺着半枚刻成老虎形状的铜质金属块。许是年代久远,已经被磨得光滑可鉴,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篆的军令。 一到关键的时刻我就容易犯怂,实在不敢相信让叶风暄头疼了好久的半枚虎符就这么轻易地被拿到了,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平时娇滴滴的竹醉夫人目光一凛,将锦盒塞进袖中,果决道:“走。” 不敢耽误一点时间,我与竹醉夫人迅速离开了秋兰轩,匆忙间看到刚才拦住我们的那个将领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躲到哪里抱头痛哭去了,我也没作多想,和竹醉夫人一路走到看不见那些看门的兵士,她才将锦盒郑重地递到我手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樱落,你现在马上出府进宫,将这个交给陈漠。两半虎符俱在,可以调动乌颐城内一大半禁卫军了!我在怡性斋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慌里慌张地冲了出去才想起来应该去找叶风暄,于是又急急改道,转去夏侯翎歌所居的叠翠阁。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我生怕赶不及将虎符交出去,气喘吁吁地闯进了叠翠阁的大门。 幸好看样子夏侯翎歌并不在屋中,院子里也没见到几个下人。我顾不得那么多,张嘴便喊:“叶风暄!” 我还生怕这一嗓子将夏侯翎歌给喊出来,那事情就麻烦了,所幸门柱后很快踱出一个身影,正是叶风暄。他见着我,十分惊讶,道:“樱落,你怎么还在府里?”三步两步走近来,声音带着三分焦急,“不是叫你带阮竹醉出府吗?” 我已没有太多时间解释,赶紧将手中锦盒递过去塞进他手里:“虎符…另半枚虎符在这里…你、你赶紧去找泠崖!” 叶风暄不可置信地伸手将盒盖打开一看,脸色都变了:“你——你怎么——是哪里弄到的?” 我摆摆手,一个劲地催他快走:“以后再告诉你。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了,你赶紧走,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叶风暄了然于心,将锦盒揣进胸口,解开院中梧桐树上拴着的缰绳,一翻身跃上马背,沉沉道:“樱落,带着阮竹醉马上离开夏侯府,越远越好!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去找你。”说罢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黑马撒开蹄子就跑。 我点点头,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只觉自己犹如走在钢丝上,而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头像要炸开般地疼,太阳穴处的青筋砰砰直跳。我脚步踉跄地走回怡性斋,差点被门槛绊倒,却看见竹醉夫人不慌不忙坐在软椅上,还泡了一壶热茶慢慢喝,当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没想到我会回来,将茶杯放下,诧异道:“你没有进宫?虎符呢?” 我安慰道:“已经交给更可靠的人,让他快马加鞭地送进宫。” 竹醉夫人眼睫一动:“你在府中还有同伴?…是谁?” 我微微一笑:“叶风暄。” 竹醉夫人看着我,眸中似有所动:“果然是他…上次在茵荇谷你受伤之时,他——我早该想到,那样的神情,显然…” 若是在平时听了这话,我一定会兴趣十足地跟她讨论一下看当时叶风暄到底是个怎样的神情,可是现在我头疼欲裂,完全没有心思想这些,只苦口婆心劝道:“请夫人随我出府一避。” 她却默默喝完一盏茶,语气淡漠而坚持:“为何要避?” 不避难道要在府里头等死吗?她究竟还想不想再见到泠崖了?我真是快要被她气到七窍生烟,耐着性子道:“围剿之战势必凶险,无论结果,夫人都还是不要被卷入的好。” 竹醉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围剿失败,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如果围剿成功…如果成功,樱落,时至今日,你当真以为我与他还能破镜重圆?” 我的心里凉了半截:“为何不能?大王心里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夫人…” 竹醉夫人惨淡一笑,止住我:“那又如何?我却再也不是阮府的大小姐了。这些年过去,我跟他都无法再回头。” 我怔怔道:“可以的,只要大王愿意,夫人也愿意,就一定可以重修旧好的!” 竹醉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不会的。樱落,你以后就会懂得,错过的人…就是错过了。无论如何也追不回来了。” 我见她执意不肯离开,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却深知其实她外柔内刚,已经决定的事情是半点也动摇不得的。抬头望一眼门外的日晷,想看看离午时还有多久,可惜现在整个苍穹乌云密布,不透一丝阳光,黑压压的如同黄昏暮色,隐约能听见闷响的雷声。 显然,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 竹醉夫人喝到第三杯茶时,怡性斋外终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虚掩的大门被粗暴地推开,没有通传,夏侯伯骥一身朝服未退,显然是刚刚下朝回来,旁边跟着几个亲卫军,就这么直直地闯进来。 我一眼便看见走在最前头的是刚才在秋兰轩外阻拦的那位将领,浑身一颤,心里如灌了铅般沉沉坠下。难怪我们出来时他已经不在,到底是低估了他,没想到人这么机灵,竟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了夏侯伯骥。 竹醉夫人不愧是做大事的,不像我这么窝囊,大大方方起身行礼,声音波澜不惊:“将军回来了?” 夏侯伯骥极轻地笑了一声:“听说你是奉了我的命令去秋兰轩,不知我何时传了口谕通知竹儿你为为夫做事?” 竹醉夫人迎上他凌厉的目光,道:“只是闲来无事想进去转转。你的那些亲卫军一向最是迂回,想着法子刁难我不让进去,我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打发他们。” 夏侯伯骥听她说完,亦十分冷静:“原来是这样,不知竹儿看上了什么好东西?” 竹醉夫人笑笑道:“没什么中意的,转了转就回来了。” 夏侯伯骥一个箭步上前,拇指与食指牢牢扳住她尖尖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声音冷如寒冰:“是谁教得你这样,敢面不改色地跟我撒谎?” 竹醉夫人眼里的一抹惊慌之色很快隐去,凉飕飕的笑意漫开:“将军不信我?” 正在这时,另一名侍卫急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夏侯伯骥面前,颤声道:“启禀将军,秋兰轩里的物件已经清点完毕,其余东西完好无损,只、只丢了一样…”他声音渐微,竟不敢再说。 夏侯伯骥松开扣住竹醉夫人的手,道:“丢了什么?” 那人一边磕头一边涕泗横流:“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丢的…丢的、是半枚虎符…” 夏侯伯骥眼里怒意骤起,转身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甩在竹醉夫人的脸上,“啪”的一声,响亮而又决绝。 他是常年习武之人,竹醉夫人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贵族小姐,哪禁得住他这突然的一巴掌,登时踉跄摔在地上,头上的簪子飞出老远,鬓发散乱,雪白的脸上肿起红红的指印,一丝鲜血从她的唇边蜿蜒流下。 自我进府以来,还从未见过夏侯伯骥对竹醉夫人发这么大的火。饶是在看到他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现下依旧被吓得瞠目结舌,手忙脚乱地去扶摔在地上的竹醉夫人。 夏侯伯骥蹲下身一把推开我,几乎是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道:“阮竹醉,没想到我竟是低估了你!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但敢假传我的口谕,连调兵的虎符都敢偷!”她被掐得喘不上气,脸色发青,唇色雪白,拼命地眨眼睛,他却视若无睹,“你把虎符藏在哪里了?现在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他稍稍松了手,竹醉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喑哑着嗓子说话:“虎符…虎符早就送出去了…” “送出去?送给谁?”夏侯伯骥大惊,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内虎符就已经不在府中,厉声喝问。 竹醉夫人的牙齿上全是鲜血,笑起来格外瘆人:“将军近来脾气不是很好,听说是因为在朝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而是举步维艰了。离国王族先祖在开国之时,为了避免重臣集权,特地将兵权一分为三,国君与将军各领四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需两枚虎符拼凑完整才能调动。那半枚虎符自然是被国君收走了,不然给了旁人,还不是只有半枚虎符,要来何用?” 夏侯伯骥听她说到一半已经明了,大怒道:“混账!”抓住她的衣领一拽,差不多是贴着她的脸颊说话,“陈漠像扔垃圾一样把一脚你踢开,后宫的夫人娶了一位又一位,夜夜笙歌,艳福无边,对你不闻不问,到头来,你却还要为他卖命?阮竹醉,你就这么下贱?” 她只是笑:“可惜将军,连愿意为你卖命的女人都没有。” 夏侯伯骥怒极反笑:“哈哈,好!好一个情深意重啊,哈哈哈哈!” 眼见着他已经失去理智,我却束手无策,后悔没有早点想尽办法把竹醉夫人打晕拖出府中,现在只能期待泠崖和叶风暄能够尽快前来解围。 怡性斋里站满了夏侯伯骥的侍从,知道事情重大,皆是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此时又有一名青衣武官手忙脚乱地拨开人群直奔到夏侯伯骥面前,单膝跪地,慌忙道:“将、将军,大王不知为何亲自带了三千禁卫军包围夏侯府,属下不敢妄动,还请将军指示!” 竹醉夫人的眼里终于有几点光亮明灭。 “真是稀客呀。”夏侯伯骥阴沉沉道,一把用力钳住竹醉夫人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才三千的人马?大王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竹醉夫人嘴边的一道血痕已经干涸,脸上的红肿却没有褪去,夏侯伯骥凶狠地拽着跌跌撞撞的她往门口走,语调愈发狠辣:“又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是不是很期待?你说,他会不会也像你对他这样,愿意付出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关键情节了…这一卷完结后可能会暂停更新很久,因为我要毕业旅行啦哈哈哈哈【并不是因为这个。好啦是因为后面就没有继续写了…… 第四十六章 倾城 时隔数月,我再一次见到泠崖。 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战袍,挺拔的身姿被层层坚硬的铠甲所覆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手掌中缠了几圈缰绳。背后是黑压压的禁卫军,□□手一千,步兵一千,骑兵一千,整整三千人,将夏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身上隐忍沉积的帝王之气,像是无形里升起的涅槃之火,只那么神色威严地沉默着,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四溢开来的压迫感。 见惯了他平日里和煦的模样,乍一眼看到他这身戎装打扮,恍惚间还觉得是一位陌生人在眼前。我再仔细扫了一圈大门外的阵仗,竟没有看到叶风暄,当下心里便是一急——他去了哪里?难道半路遇到什么差池,竟是没能将虎符交给泠崖?若真是如此,这一仗,恐怕只会凶多吉少。 夏侯伯骥擒着竹醉夫人,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口,见到泠崖,挑起下巴气定神闲道:“大王如此大动干戈,不知所为何事?” 泠崖看见竹醉夫人仍然红肿的脸,眉毛不易觉察地一紧,但随即又隐去,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冷冷道:“宣。”我却看清他的掌心紧紧攒住,连指甲盖都泛了白。 左边的一名将士应声驾马出列,展开一卷薄绢文书,朗声道:“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天子率之下群臣也,群臣奉之上天子也,未闻以臣子之位挟天子而制天下也——” 洋洋洒洒,却是一篇声讨夏侯伯骥的檄文。言之凿凿,字字铿锵,将夏侯伯骥历来的罪状悉数抖出,条条都是掉脑袋的死罪。 檄文宣读完时,府中亦有上千人马有条不紊地排出了阵型,与三千禁卫军相向对峙,剑拔弩张。 泠崖淡淡道:“夏侯将军,虽然你罪恶滔天,但孤念你在朝多年,尚有苦劳,今日若你认罪伏诛,孤可以留你全尸,保你府中家眷的性命。” 夏侯伯骥死死扣住竹醉夫人的小臂,长笑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大王本是胸有大志之人,这近三年来,却要扮作无心朝政的昏君,哈哈,瞒得微臣好苦!微臣自认识人无数,竟栽在大王手上,看来论心机论狡诈,微臣远不及大王的十分之一!” “兵不厌诈。夏侯将军,您征战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泠崖眯起眼,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 “好一个兵不厌诈!”夏侯伯骥扯过竹醉夫人挡在身前,恨恨道,“微臣也实在是没有料到,大王竟然耍些下三滥的手段,利用一个女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竹醉夫人已然没有什么力气,像一个人偶娃娃似的任夏侯伯骥推来扯去。泠崖看在眼里,目光却是一凉,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放了她。” “两年前大王答应了这门指婚,此后再未与阮竹醉有过半分瓜葛。微臣还当真以为大王是忍痛割爱。”夏侯伯骥睚眦尽裂,“现在看来,原来大王始终耿耿于怀,未能忘情。” “少跟孤废话!”泠崖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光,“孤以为夏侯将军是个爽快人,却没料到这般婆妈。若你认罪,孤只带你一人走;若你不认罪,孤势必踏平整座将军府!” 夏侯伯骥并未着战甲,也没有兵器在手,若是一声令下,在场的□□手随时都能将他射成刺猬。但是他偏偏用竹醉夫人做人肉盾牌,赌的就是泠崖不敢轻举妄动。即使战火一触即发,他也丝毫不慌乱,道:“自古江山美人不能兼得,既然大王执意如此,微臣只能奉陪!”语罢五指一用力,企图让竹醉夫人出声扰乱泠崖心绪,但平日里连吃个药都皱眉头的竹醉夫人却死死咬住下唇,闭着眼睛硬是不出声。 泠崖再也看不下去,怒声喝道:“住手!” 夏侯伯骥朗声道:“大王喜欢谈条件,那微臣也给大王开个条件。若大王即刻退兵,微臣定将阮竹醉好好地交到大王手中;若大王不肯退兵,那微臣就先用她的血来开开杀戒!大王以为如何?”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阮竹醉到底是泠崖王图霸业路上最大的一道坎。 我看见泠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握着缰绳的手气得直发抖:“夏侯伯骥,你若敢伤她毫发,孤必杀你满门、灭你九族!” 夏侯伯骥仰天大笑:“阮竹醉是微臣之妻,也属满门之内,那就不劳大王动手,微臣先自行解决!”说罢就要痛下杀手。 泠崖大喝一声:“慢着!” 夏侯伯骥抬起头来含笑看他:“莫非大王心意有变?” 泠崖忿恨地看着他,半晌无话,忽而目光一转,长长久久地落在阮竹醉身上,冰冷瞳仁中泄出少有的柔和。 而她尽管鬓发散乱,倾国倾城的容颜此刻一片狼狈,唇边兀自有蜿蜒血迹,却也那样温柔地看着他。 沉默,就已是最美的情话。 两军对垒,此刻却天地寂静,万籁无声。 泠崖终于沉沉开口道:“孤——” 话只开了个头,竹醉夫人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霎时染红了半边白色衫子,像是寒冬雪地里绽开的朵朵腊梅。 夏侯伯骥大惊,手一松,竹醉夫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瞬间,泠崖身前的两名影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两支羽箭,夏侯伯骥侧身一躲,离竹醉夫人便有了三步之遥。另两名影卫迅速上前筑起人肉盾牌,眨眼间就抱着竹醉夫人躲入了长廊之中。 而泠崖此刻再无顾忌,抬手下令:“放箭!”第一列□□兵的两百支羽箭齐刷刷射向夏侯伯骥,不过他身边也迅速围上数十个拿着盾牌的士兵,将他护在中间,羽箭全都射到盾牌上,没有伤及他。但是第二轮第三轮的□□接连不断地射来,盾牌阵很快被打开一个缺口。当然夏侯府的亲卫军也不甘示弱,开始反攻,同样一排排□□射出,更多的士兵从府中涌了出来,门外的步兵和骑兵齐齐压上,两军就此开战。 一片混乱中,我绕着长廊一路小跑,避开满天乱飞的箭雨,双膝一软,跪在被救下的竹醉夫人身边。 情况很不妙,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吐血?我弯下腰,正要给昏迷过去的竹醉夫人诊脉,大地忽然轻微地震动起来。 马蹄声飒飒,兀自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远远望去,千军万马扬起数丈的烟尘。为首一人骑着黑马,身板笔直,袍角飞扬,一手掌握缰绳,一手举过头顶,握着件小小物什,朗朗声音再熟悉不过:“三军听令!当朝镇远将军夏侯伯骥,私募党羽、意图谋反,即刻拿下,就地伏诛!” 叶风暄终于来了。 他身后是整整五万名乌颐城内禁卫军,须得两枚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动。 看见他平平安安地出现,我心里蓦地一软,大石落地。 兵力悬殊,泠崖又早就知道了夏侯府的平面布局,各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完全是瓮中捉鳖,让夏侯伯骥插翅难飞。 禁卫军不费几下功夫就闯进了府中大门,院子里一片鸡飞狗跳。再一转眼,泠崖不知何时下了马,手执长剑,与夏侯伯骥单打独斗起来。夏侯伯骥虽然久经沙场,但臂上已经中了一箭,动作也没那么灵光,反而是泠崖,眼里杀气腾腾,势如破竹。 我见到叶风暄带领的兵力迅速加入战局,而他也提了随身的长剑翻身下马,稍感放心,将竹醉夫人扶靠在长廊大梁边,伸手沾了点她袍子上的鲜血放在鼻下一闻,竟是一股腥臭味。 她中了毒。 我大骇,刚才只有夏侯伯骥接触过她,难道他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毒?我连忙翻看了一下她的脸颊和脖子,虽然红痕犹在,但都未见破皮。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我轻拍她的脸,急声唤道:“夫人!夫人!” 就在她恍惚转醒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她坐在怡性斋里慢悠悠喝茶的模样霎时浮上心头。 我手一软,不可置信地问她:“那茶——那茶里…你服了毒…是不是?” 她虚弱地笑了笑:“樱落。”一眨眼两颗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我不愿成为威胁他的筹码…”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服毒啊!我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声音都变了调:“你服的什么毒?我去拿瓜蒂散给你,全都吐出来——” 她费力地摇了摇头,无力地抓住我,一声一声的唤:“陈漠…陈漠…” 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眼前也一片模糊:“他很快就过来了,他很快就过来陪你!” 前院中,夏侯府的亲卫军叠了厚厚的一地尸体,还有一些在负隅顽抗。而夏侯伯骥被泠崖和叶风暄前后夹击,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是血,面目狰狞。 又交手了几十个回合,三人近身搏斗,几乎是进入了胶着的状态。叶风暄的剑术并非炉火纯青,猛然刺出的一剑被夏侯伯骥牢牢握住,掌心鲜血沥沥而下,几乎让叶风暄无法施力将剑拔出。 泠崖倏地大喝一声,一跃而起,趁夏侯伯骥与叶风暄仍在纠缠,长剑不偏不倚自他背后捅入,由前胸穿出。夏侯伯骥几乎气数已尽,重重跪跌下去。泠崖毫不犹豫,将剑刺得更深,抬手厉声道:“放箭!”这一次上百支的羽箭齐齐射中夏侯伯骥,彻底将他射成了针毡。他虽仍是怒目圆睁,却终于缓缓垂下了头,死状好不可怖。 府里头还是乱成一团,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侯伯骥虽被斩杀,但他的残党倒是忠心,仍然奋战不休。 我见泠崖和叶风暄还要继续围剿其余党羽,嘶哑着嗓子奋力喊道:“泠崖——” 积压已久的大雨就在此时落了下来,势如倾盆,伴着轰隆隆的雷声,似要将天地撕裂。 巨大的滔天水雾中,泠崖“当啷”一声松开剑柄,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叶风暄跟在他身后,身上的袍子被雨水打得透湿,睫上的水汽像迷蒙的烟云,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他原本的神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泠崖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与行尸走肉无异。他踉跄跪倒,一把推开我,抱住竹醉夫人,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声音哽咽:“阿竹,我来晚了。” 竹醉夫人秀眉一蹙,嘴里又涌出一股鲜血,染得泠崖满手皆是,此时已呈黑色,我便知道,毒已入骨,回天乏术。 泠崖大惊,抬起手想替她擦去满脸的血污:“阿竹!”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艰难开口:“她不愿让夏侯伯骥用自己威胁你,早就服下了□□…”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拦住她!”泠崖双目通红,几乎是暴跳如雷地冲我嘶吼,“苏樱落,孤命令你现在立刻救活她!” 我被他这副暴怒的样子吓得够呛,心里十分自责,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竟然会服毒…” 叶风暄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脚下是一滩淋漓水渍,不卑不亢地沉声道:“泠崖,你冷静一点!” 竹醉夫人艰难地抬了抬手,泠崖马上牢牢握住,脸颊贴住她汗涔涔的额头,轻声道:“阿竹,我带你回宫见御医。你会没事的。”他要将她抱起,她却忽然动了动嘴唇,他便又停下,耳朵凑过去,“你想说什么?” 瓢泼般的雨声响彻天地,世间万物都模糊在一片烟雨中,可我还是能听见她微弱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柔情:“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她的脸已经毫无血色,眼神都开始涣散,望向某一处虚无,却笑得那样好看,如同万千朵优昙花瞬间绽放,“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泠崖抱紧她,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血里:“别念了。我等你好起来,好起来再念给我听。” 这是一个世间最绵长,最温柔的拥抱。 大雨被风吹进长廊,泠崖背对院中,盔甲上的雨滴汇成一串串的水珠流下来。他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湿淋淋一片,但怀中的竹醉夫人却连衣角都没有打湿,唯有眼角流过的水泽,亮晶晶地聚在她削瘦的下巴上,又顺着瓷白的脖子滑下去。地上的鲜血在雨水中晕开,很快就被稀释,雨声没有丝毫减弱,厮杀声却渐小。 安静片刻后,泠崖轻声唤她:“阿竹?” 半晌无声,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如同哭也哭不完的泪,兀自不休。 泠崖已经了然于心,没再说话,一双手扣得指尖发白,一直在颤。低头埋进她的脖颈间,贪恋地嗅着她发鬓的香气,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有一大串眼泪跌进她的领口。 原来男人的眼泪也可以这样多。 我的心像是绞在了一起,别过头去不忍心看的一刹那,身边的叶风暄倏地搂过我,呼吸浊重而急促。 他的身上全都打湿了,整个怀抱都冰冰凉凉。可是无论何时,他总有办法让我安定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拥住我,但我现在浑身都在发抖,唯一想做的,也是紧紧抱住他。 这一刻,这一生,我都想牢牢抓住不放手。 正因为见多了太多旁人的生死,而他还好好的活着,我也好好的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我贴紧他胸口,听见他的沉沉心跳,啜泣道:“都怪我,怪我没有听你的话带她出府,不然…” 他只是轻轻摇头,声音像是从万水千山的远方飘渺传来:“你没事就好。” 离文公三年五月十六日,这一场兵变快速而利落,离文公率队亲征,夏侯伯骥当场伏诛,乱党人马尽数歼灭,从此再无大臣专政,史称“将军府之变”。 夏侯府六夫人阮竹醉,亦死在这一天,年二十。 第四十七章 爱恨 我醒来已不知是何时,房间里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桌上烛台长明,已快燃尽,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我定神细细看了看,锦缎被子结结实实地压了两床,头上一方天青色的帷幔,床头一尊瓷质莲花香炉,点的是上好的檀香,味道浓而不腻。 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子里。我隐约记得是跟着叶风暄回了宫,他送我到拂晨殿里歇下,答应我先去把湿衣服换了,迟点再来看我,可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 外头仍有着哗啦啦的雨声,还呼哧呼哧地刮着大风。 胡乱踏上鞋子,我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浓如黑墨的天色下,大风卷着雨滴顷刻间就飘了进来,将我的袖子打湿了一大片。 原来这场雨竟一直没停。 我手忙脚乱地将窗户关上,声响已惊动守夜的宫女。她匆匆从门口进来,道:“苏大人醒了?可是睡得不安稳?”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答:“刚过丑时。” 还这样早,可我却殊无睡意。 忽然听得殿外又有一个宫女的声音唤道:“叶大人。” “嘘,苏大人好不容易才睡下,别吵醒了。”玄色的身影颀长而高大,手持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袍角袖口全是深色的水渍。收了伞,殿外宫灯在他眉目深秀的脸上投出明灭的光影。他抬眼看见我,脚下一滞:“樱落?” 我身边的宫女知趣地接过他手中不断滴水的油纸伞,掩门退了出去。 一灯如豆,在地上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慢慢走近我。 我轻声问他:“泠崖呢?” 他摇摇头:“很不好。阮竹醉的身子都凉透了,他还是不肯放手。回来后又在采薇宫外淋了整夜的雨,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我已经让御医给他灌下了安神的汤药,总算能睡上好几个时辰。” 他的神色十分疲惫,眼角下有一道在白天的围剿中被划伤的血痕,凝成了深色的痂,我看了心里蓦地一紧,抬手抚上去,被汗水浸湿的手指落在他长长的眉尾,又顺着眼眶滑到眼角。 这大半年来,他在承阳灯会上被黑衣人追杀身中数剑、在严冬宮宴上跳湖被冻得半死、又在这场围剿中淋了雨、受了伤,我虽身为医者,能为他做的却总是那样少。 我紧着嗓子才能开口说话:“我劝过她,她硬是不听…我不该由着她任性的,灌药也好、打晕也好,我总能将她弄出去的,那么她也不至于…” “我说过的,这与你无关。”他低声安慰我,“其实泠涯和阮竹醉心里都明白,纵使重逢,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了。阮竹醉这样做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永远都是泠涯心尖的那枚朱砂痣,而不是离国王宫里一位夜夜期盼君王临幸的夫人。” 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很惋惜:“但如果你是泠涯,会希望她怎样?” 叶风暄抚过我的脸颊,掌心潮湿而温热:“我不会是泠涯…因为我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离开我身边。”他一抬眼,瞳仁熠熠如朗星,“程国书院也好,离国王宫也罢,就算是刀山火海的夏侯府,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跟着你。” 那一长串话我基本没几句听了进去,等明白过来时,只觉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当真不明白?”他反问我,声音中藏着一抹压抑的沙哑。 我抬起头,心底那股酸楚快要溢出来了:“叶风暄…” 他的胸膛起伏,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是啊,他已经在我心里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垂下头,轻声说:“从我在沧澜院里见你在我怀中哭得那样伤心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应该是梦,不,肯定是梦。 我本能地想要逃,可他却牢牢地扳住我的肩头,每一份力道都像是要深入骨髓,声音低沉:“你呢?” 我一动不动,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深墨一般的眸中千色流光。 他的手寻到我腰窝一处,重重一揽,将我贴近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个吻便只落在我的额上。 恰好刚才那扇被我推开过的窗子没关严实,外头风大雨大,又将轩窗吹开来,大风夹杂着淋淋雨势飘进来,几台上的残余烛火忽闪了一下,噼啪一下便熄灭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想要去换一根蜡烛,他却紧紧箍住我不让我脱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恍惚:“我去点灯。” 兴许,灯亮之后,如梦初醒。 叶风暄拦住我:“不必,我只要你的回答。” 我喉头一哽:“什么回答?” 他挡在窗前,雨水全都淋在背上,如同那时的泠崖,抱着竹醉夫人,雨水滑过他满是血污的盔甲,像是情人温柔的热泪。 “不要装傻。”我听出他无奈的笑意。 黑暗里,绵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承认喜欢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如果有一天,让他知道我是早已应该死去的萧国锦安公主苏晴雪,他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眼里的酸涩骤起。 那股深深的恐惧与无力再一次汹涌地袭击了我。我不再挣扎,倚在他怀里瑟发抖,手中拂过他袍子上繁复的刺绣,像是一针一针扎进了我心里。 我已经失去了阿澈、失去了颂之、甚至失去了家与国。如果从不曾得到,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了? 可是,明明知道爱与恨都是最虚无的东西,却还是愿意为他画地为牢。 窗外雨声淋漓,他摩挲着我的长发,身上的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他,半点也不会错。是我喜欢的人,是叶风暄。 “最讨厌你和夏侯翎歌在一起,最担心你会冒险去偷那半枚虎符,最开心你能陪我一起去看上元灯会,最害怕你受的伤迟迟不见好。可是…”我枕着他的肩头,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实在太喜欢你,又怎么会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敢告诉你?” 他轻轻地吻过我的眼睛:“什么你究竟是谁?” 那股蚀骨般的绞痛又漫了上来,我捂住心口,低声道:“我专门前往程国的书院找公子宇、不顾你的反对执意要进夏侯府,是因为他们——因为…因为我其实是萧国的九公主…” 他的手心明显一紧,滚烫的温度贴着我的肌肤传来,念出那个连我都觉得陌生的名字:“苏晴雪…”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飘浮在云端,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两年前的那场亡国之战,我没有死,被师父救下,回药师谷养了快一年的伤才痊愈。苏家只剩我一人,我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并非善良无邪,接近公子宇和夏侯伯骥也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手刃仇人。” 他伸手将我拉回他怀中,声音有点抖,像是自言自语:“你果然…我原本不敢奢望,没想到…”他慢慢抚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唇瓣,“这些话,你肯亲口告诉我,我很高兴。” 我与他紧紧地倚靠在一起,唯有这样,才让我在一片虚幻中触摸到一点真实的质感:“你是为了我才答应替俊坛入宫的吗?” 他将额头抵住我的,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我一般:“不然呢?”风暄,这个名字真好。他说的话也像温暖的风一样。 我又问:“那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萧国的公主,会不会害怕?”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为什么要害怕?” 我颤声道:“因为…因为我是为了复仇离开青州的。”竹醉夫人不忍心拖累泠崖,我又何尝愿意拖累叶风暄?这些都是我一人的命与劫,我实在不能让他也卷入这个局。 他几乎是贴在我的耳边讲话,声音喑哑:“我只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你就是…不然那一天我不会去追宋灼光,而是会帮你杀了公子宇。” 我忙去捂他的嘴:“不…” 他将下巴扣在我长发上,道:“明明那么胆小,却要强迫自己去杀人。明明是一国的公主,却来当将军府里的侍婢。如果我早些知道,绝不会让你…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他的手寻过来,与我的紧紧交扣在一起,虎口有轻微的薄茧,酥酥麻麻地像从我的心尖拂过。 良久,他低声问道:“樱落,你是萧国的公主,而我是宁国人,宁国灭了萧国,你会不会恨我?” 我心中苦涩。该拿他怎么办呢?师父一定万万不愿节外生枝,看到我爱上一个宁国人,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会。” 他的声音有些幽深:“不会?” 他的谨慎和小心让我忍不住地心疼:“为什么要恨你?我早就知道你是宁国人,但你只是宁国万千子民之一。灭了萧国的是王族殷氏,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这么说,你一定很恨殷君泽。” “两国交战,成王败寇,他身为敌国挂帅的将军,攻城自然是他的责任。”我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旧伤处,“我早就听说他箭法精绝,只是没想到…那一箭会那么痛。若不是师父提前派了玦晏来救我…不错,我恨他,恨他用兵如神,让我饱受国破家亡之苦,可是我也庆幸,他没能一箭将我射死,让我还有机会活下来遇见你。” “不要说了。”他的声音滚烫,黑暗里五指伸过来寻到我的唇,然后不由分说地俯身压下来。 那一瞬间炽热而柔软的触感像是在我身上放了一把燎原的大火。燃起滔天的火焰,寸草不留。 他的双手绕过我的肩膀,抚在我未绾的长发上,身子贴过来,那般用力,唇齿间的磕碰压得我生痛。我被他逼得往后跌了两步,撞到几台,那已经熄灭的烛台顺势当啷一声滚了下去。 可是他圈紧我,那个吻愈发深入,我避无可避。 窗外风雨交加,将几台上的几本书册濡湿一片。那些喧嚣的风声开始包裹住我与他,呼哧呼哧,像是某种幽冷而急促的歌谣。 我的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杀人复仇,都见鬼去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足够了。 我摸索出他嘴唇的形状,一点一点吻回去。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我。 “天还没亮,你还可以睡一会。”他带着一点点的鼻音。 我呼吸浊重:“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他失笑,回答得迅速而简短:“好。” 长夜漫漫,而他在我身旁,我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目前我最满意的一章。在这里我想感谢一个人,我的好朋友阿便。初中的时候我写小说,她就为我的小说配图。虽然后来高中大学隔得远了,联系变少,但是这次新小说连载,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捧场、留言、催更。最近她家里发生了些事情,我能为她做得实在太少,唯有无力的安慰几句。失去了竹醉夫人的陈漠会变得愈发强大,你也是! 20161120 满意个大头…要被自己气死了简直写的做作又啰嗦,偏偏这一章还特别重要因为是两人定情!!我至少修改了3天,脑袋都想破了,最终的版本也不是特别满意,哎!! 第四十八章 灭族 连绵不绝的细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还不见停。 雨天出不去,只能待在宫内。我闲来无事,叫拂晨殿里的宫女映月教我做女红。本来是想给叶风暄做件衣裳的,可惜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还要先量取各处的尺寸什么的,光听起来就令人咂舌,只好放弃,改为做一个香囊。 那些戏文里不是都说,亲手缝制的香囊是用来定情的吗?如果以后叶风暄可以随身佩戴我亲手绣制的香囊,真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可是当我开始绣了才知道女红有多麻烦。那么小的一片布,要绣出那么多的繁密针脚。在戳破了七八次手指、绣出来的图案还是歪七扭八之后,这个计划也被我放弃了。 最后,在映月的建议下,我终于决定在一方丝帕上绣出一个图案就好。丝帕夏季可擦汗,冬天可掩咳,闲时睹物思人,忙时也不占地方,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物品。 绣完一大半的时候,叶风暄恰好来殿里找我。我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下意识地将绣花竹圈藏在身后,可惜太大了,我遮不住,还是一眼就被他看到:“藏了什么好东西想要瞒着我?” 我有点窘迫,还是往后躲了躲:“本来是想等绣好了再给你的。” 他笑:“来,让我看看苏大人的绣工怎么样。”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将未绣完的帕子递过去,他惊喜道:“不错呀,很漂亮的一对鸭子!” “……我绣的是鸳鸯。” “……” 虽然我对自己的绣工没什么信心,但叶风暄的一句话还是彻底地打击到了我。我将绣花圈一扔,怏怏道:“算了不绣了,反正也绣不好。” 叶风暄痛心疾首道:“别呀。” 我恨恨道:“你才是鸭子,你全家都是鸭子!有谁会在手帕上绣鸭子啊,你长脑子没有!” 他十分悔恨地拦住我:“如果你刚学刺绣就能很快精通,那可真是天才了。樱落,我不希望你什么都做到最好。这鸭——这鸳鸯很可爱呀,很有你的特色,以后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绣的。” 我的气势立马削下去一大半,小声道:“不许嫌它丑。” 叶风暄捡起绣花圈,委屈道:“我明明说了是‘很漂亮’的鸭子啊。” 我哭笑不得:“是鸳鸯!” 他将绣花圈递到我手里,微微一笑,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好,是漂亮的鸳鸯。”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唤来映月叫她替我收好,改天再绣。 叶风暄迟疑了一下,忽道:“泠崖好一些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雨势并不大,我与叶风暄为避嫌,一人一伞,一前一后地往千阙殿走去。半路上折到合罗殿里将泠崖要喝的药一并带上。雨天路滑,我提着药走得慢一些,叶风暄在前头,不时停下来等我跟上来。 上次给泠崖送药还是隆冬时节,现在已是初夏,时间过得这样快。千阙殿不再是隐蔽的存在,许多太监和宫女留在其间侍奉。不过殿内的布局倒是丝毫未变,与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太监通传之后,我见到山水屏风后的泠崖,已全非当初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虽然天气温暖,他却披着一件赤金色的披风,里着鹅黄中衣,脸颊苍白而削瘦。案台上堆满了凌乱的奏折,他一边咳嗽一边皱着眉头用朱砂笔批注着什么。我以为泠崖经此一事后此刻必定缠绵病榻,休养生息,却没想到他已经恢复办公。 见到我和叶风暄,泠崖抬起头淡淡笑了笑:“你们来了。”他放下笔, “樱落,孤正好有事想问你。” “大王先喝药吧。”我将药盒放下,拿出余温正好的药罐。补气的药材里又加了一味黄连,是给他解燥湿、泻心火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苦得惊人,但他一仰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喝了个精光。 我不知他这副麻木的样子是好是坏,只好勉强笑了一下,将药罐接过来:“大王想问何事?” 泠崖探手将几台角落里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物什取过来,细细摩挲,嗓音低沉:“这半枚虎符,是不是阿竹拿到的?” 我心下一沉。为避免他伤心过度,那日之事的细节我不愿再提,但他这样直接地问我,我又无法不答,迟迟方道:“是。” 他掌心倏地收紧:“你都告诉她了?”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承认:“是。” 泠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然后呢?” 我干脆将那日的情况实话实说:“下官劝夫人出府一避,但夫人担心大王安危,执意要留下,又怕玉玺能调动的禁卫军人马不足以与夏侯府相抗衡,所以设计闯入秋兰轩盗了虎符出来。” 泠崖眼中一寒,已经知道接下来的经过:“但是后来被夏侯伯骥发现,恼羞成怒…” 我点点头:“夏侯伯骥下朝后就得知虎符被盗的消息,立马赶去了夫人所居的怡性斋,想让夫人交出虎符,可是虎符已经送出府外,他再无力回天。” “大王。”叶风暄不动声色地插话进来,“伤心事,何必再听。” 泠崖依依不舍地放下虎符:“不错,伤心事就不必多问了,还是做点舒心的事吧。”他眯起眼睛,杀气陡现,“福公公。” 殿外的一个中年太监应声而入:“奴才在,大王有何吩咐?” “替孤草拟一道王令。”泠崖的声音冷若寒霜,“反贼夏侯伯骥,虽已伏诛,但罪孽深重,即刻下令,判他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我大惊,转头看向泠崖,却发现他眼里一层冰冷雾气,再无往日的笑意。夏侯伯骥虽罪无可赦,但他府里头那些家眷却实属无辜,而且我在府中数月,也没见她们勾心斗角地来找竹醉夫人什么麻烦,况且几位夫人膝下尚有稚子…泠崖做事一向稳妥持重,少有如此残暴之时,显然是盛怒之下的冲动,我迟疑道:“大王,株连九族之罪,是否有些过重了?” “妇人之仁!”泠崖握拳一拍桌台,朱砂笔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夏侯伯骥在朝近二十年,根基之广,早已超乎你的想象。若今日不能趁势斩草除根,日后诸多隐患,后果不堪设想!” 偌大的千阙殿,瞬间鸦雀无声。 泠崖闭起眼睛,抬手在鼻梁处揉了揉,长叹一声道:“樱落,这是阿竹拿命换来的结局,孤绝不会让夏侯氏一族还有任何可能翻身的机会。” 我自知多说无益,低头拾起那一支朱砂笔:“大王息怒,下官只是担心大王的身子还尚未复原,不宜过于辛劳,为这些事伤神。” 泠崖合上那一本没有批完的折子,起身拢了拢赤金披风,走下几级短短台阶,来到叶风暄面前,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风暄,很多时候,孤都很羡慕你。” 叶风暄面不改色,一言不发,只略略抬起眼帘。 泠崖继续道:“羡慕你能常伴心爱之人左右,孤却不能。” 我有点尴尬,连忙打圆场:“大王是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为国之表率,自然不如普通人一般逍遥自在。” 泠崖嘴角一弯:“曾几何时,孤也想做个普通人。但是如今九州动荡,离国东西有奚、章两国虎视眈眈,宁国朝廷虽有太子之争,但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不可不惧,程、符二国奉行中庸之道,然而乱世之中难免不会临时变卦。孤之前百般听从夏侯伯骥的命令,一来是为放松他的警惕,二来是不想让别国看到离国内乱,从而趁火打劫。如今,孤手握兵权,诛杀权臣,已能亲政,却偏偏,再也做不回普通人。”语罢心神激荡,剧烈咳嗽了几声,叶风暄连忙上前替他拍了拍背:“大王若真是普通人,又怎能遇见身为太宰府大小姐的阮竹醉?世间一切的假设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泠崖眼中光亮明灭一阵,最终又趋于黯淡,半晌方缓缓道:“夏侯府满门抄斩一事,由孤亲自监斩。”顿了顿,转向我,“樱落,传孤的旨意,封存采薇宫。孤有生之年,再也不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回去的心情便有些沉重,雨水滴滴答答地将袍边淋出了一片深色水渍。 叶风暄将他的伞也偏向我,低低开口:“我知道你想说泠崖变了。” 我忧心忡忡地抬起头,手中拎着的药罐摇摇晃晃:“我知道坐拥王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是好事,但…” “但他也变得暴戾嗜血,不分黑白。”叶风暄接过我的话,“夏侯伯骥虽除,但离国王宫已不可久留。等帮泠崖处理完这些事情,我会请辞,带你离开。” 我心中一怔。这段时间从没想过未来,原来他早有打算? “去哪里?”我禁不住一阵恍惚,凝神看他。 他身后雨水沥沥不绝,反问我:“你想去哪?” 下山时答应师父的任务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避开他的目光:“宁国。” “宁国?” 他握住伞的手一颤,“为何不回萧国?” 我咬住下唇看他,声音有些怅然:“世间哪里还有萧国?” 他神色一软:“我可以陪你回青州。” 我心下不忍,十分愧疚地摇了摇头:“我不回青州,我要去昆洛。”见他两道长而浓密的眉毛慢慢蹙起来,我解释道,“我要杀的人,程国的公子宇,离国的夏侯伯骥,还有一个,是宁国的尹仲甫。” 他叩在伞柄上的指尖泛起一点点白:“尹仲甫本是宁国人,潜伏萧国多年,的确是罪魁祸首。但他现在身居高位,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我心里也并无周全计划,只是不想让师父失望,只好心乱如麻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回到拂晨殿,映月见我衫子湿了,另拿了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我走到内间,恰看到还未完工的绣花竹圈安安静静地躺在衣箱上,针脚稀疏,鸳鸯也不够栩栩如生,想起叶风暄的话,偏偏又有些不甘心,冲映月问道:“我绣的真的很像鸭子吗?” 映月一脸茫然:“苏大人绣的难道不是锦鸡吗?” 作者有话要说: 脱线的男女主角…呵呵呵呵呵…… 第四十九章 抽身 三日后,夏侯氏九族二百一十六人,上至白发,下至襁褓,悉数问斩。泠崖亲自监斩,叶风暄随侍。 我没想到泠崖居然会亲自前往这么血腥的现场,愈发觉得他戾气过重,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一直心神不宁,只好学着竹醉夫人以前的习惯,在拂晨殿里抄了一天的佛经,直到天色渐晚,才见到神情疲惫的叶风暄。 我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抱住他:“你回来了。” 他亦紧紧拥住我,全身都是淡淡的血腥味。 “幸好你没有一起去。”沉默良久,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我看着他,他眼里映出身后宫灯,像两团微弱而跳跃的火焰。 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世上再无千阙殿内深夜批阅奏折的泠崖,有的只是高高在上、掌人生死的离文公陈漠。 五月二十九,竹醉夫人出殡。 灵柩从太宰阮峥的府里送出来,长长的街道上全是白衣孝服的送葬人,漫天飞舞着散乱的纸钱,像是下着一场枯黄的大雨。 泠崖并未以国君之名出面,只是一身缟素,隐于队伍之中,宽大的孝服帽子遮住了他的眉眼,我只能看见他削瘦的下巴和抿得极紧的薄唇。 我与叶风暄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阮竹醉的丧礼办得这样隆重,可她的丈夫不仅被乱箭射死,尸体还吊在城楼之上曝尸三日,满门抄斩后无人收尸,全都丢到乱葬坑里去喂了狗。我虽然已达到让夏侯伯骥死于非命的目的,却毫无报复的快感,只觉得乱世之中人命是这样的轻贱。 灵柩缓缓入土,叶风暄借着纷繁袖袍的遮掩紧紧握住我的手,而我一转头,恰好看到身前只露出一半脸颊的泠崖,面上滑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只有一滴泪,很快便被他拭去。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神色冰冷,一丝表情也无。 因着这次是秘密出宫,丧礼完成后,直接有马车过来接泠崖回宫,我与叶风暄分坐他两侧。颠簸中,叶风暄低声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大王,下官有一事相求。” 泠崖面色冷淡:“你说。” 叶风暄道:“如今朝廷之上再无权臣,大王也无需顾忌,可以大展拳脚,所以下官希望能辞去御前侍卫之职,与苏樱落离开王宫,望大王恩准。” 我掌心一紧,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提这件事,连忙凝神去看泠崖的反应。 他的笑意有些凉:“你这是要功成身退?” 叶风暄不卑不亢道:“离国朝廷之中人才济济,下官不过一介莽夫,不敢邀功。” “莽夫?”泠崖不理会他的请求,细细玩味道,“风暄,你可真会贬低自己。” 叶风暄应该也看出他在故意岔开话题,莞尔道:“只能跟着大王打打架,不是莽夫是什么?下官并无鸿鹄之志,只愿有爱人相伴,平淡一生,还望大王首肯。” 泠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从来都只有人在孤面前巧言令色的希望升官进爵,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告老还乡的。风暄,回宫之后孤可以让你连升三级,接替夏侯老贼的离国镇远大将军之位,你可满意?” 叶风暄抱拳道:“大王误会了,下官并非待价而沽,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辞官归乡。” 泠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回话,脸上阴晴不定,缄默不语。 墓地回去的路况不怎么平稳,我被颠得上上下下,心也七上八下地悬起来了。 片刻的安静后,泠崖转头看我:“樱落,你也是这样想的?” 那目光冰冷而凌厉,我低下头,道:“宫廷之中波谲云诡,实在不适合下官。” 泠崖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一个两个说话都像是为官数十载的老头似的。你在宫中才待了多久?况且,若孤日后封你为三品的朝中御医,掌管合罗殿的全部药官,又有几个人敢算计你?” 我推脱道:“大王应该明白,下官志不在此。” 泠崖厉声追问道:“若你志不在此,当初又为何要进宫为药官?” 我总不能说是顶替听泉而来,顿时哑口无言,一双手汗得湿透。 泠崖这才长叹道:“你二人都是孤在式微之时的心腹,孤很信任你们。这份信任,恐怕日后再无人能有。纵使日后孤能再得贤才,也要假以时日才能决定是否可以放心嘱事。你们说的理由,孤不能接受。这样吧,孤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再仔细考虑一下,有任何条件都可以提出来,孤一定尽量满足,如何?” 自夏侯伯骥死后,他说话做事都果决得多,很少有这副百般商榷的态度,我有些心软,就没有再急着推却。而叶风暄虽然没说话,但神色凝重,眉头深锁。 马车内再无声息,一路畅行,向王宫奔去。 此后数日,叶风暄都没有来拂晨殿。 我心烦意乱,想找些事做来打发时间。之前绣完的丝帕早前已经送给了叶风暄,我只好又将那个绣得歪歪扭扭、做到一半的香囊给翻出来,把上面那些惨不忍睹的图案全都拆了,缠着映月不计前嫌教我绣个简单一点的图案。 所幸,绣花是个极费工夫的事情,在不断的修正与改进中,三日之期匆匆而过,我勉强将香囊绣完,本以为泠崖会派人传我去千阙殿,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叶风暄。 “是不是泠崖要你来找我一同去见他?”我有点紧张。 叶风暄淡淡道:“不必了,我刚刚已经跟他谈过了。” 我心下一沉:“他怎么说?” 叶风暄道:“他同意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王宫。” 我大喜:“当真?” 他眼神清亮地看我,摊开手掌,掌心一枚木牌,正是出宫用的通行令牌。 我惊奇之下又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迟疑道:“你跟他说了什么?那天他明明百般阻挠,态度坚决,怎么才几天就转变得这么快?” 他只是笑:“你收不收拾东西?不收的话我就一个人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偷偷压低声音:“叶风暄,你老实告诉我,这枚令牌是不是你从泠涯那里偷来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捏我的脸:“我从来不做这么跌身价的事情。” 我被他掐得说话漏风,含糊不清道:“你要是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走了!” 他一瞪眼,颇为无奈:“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怎么反而给我胳膊肘往外拐?” 我不依不饶:“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的脸色有一点点严肃:“都是男人间的事。” 不知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他那副敛起笑意的模样让我觉得不该再多问,我的态度慢慢软下来:“我们…真的今天就能离开吗?” 他慢慢握住我的手:“不骗你。” 这一刻真的来临,却又如此不真实。 更不真实的是,半个时辰后我收拾完包袱在殿外与叶风暄汇合时,见到独自前来的泠崖,一身水蓝常服,连随从也没有带一个。 我怕他是临时改变心意又反悔了,抱紧了包袱准备背水一战,而叶风暄已经挡在我面前,低头算是行了礼:“大王。” 泠崖苦笑了一声:“孤准你们辞官出宫,你们倒还真是一点也不留恋,这么急着走。” 我见他口风竟是真的答应放我们出去,惊喜交加,但看到他的神情,只好将欣喜之情压下,正要回话,忽然听得叶风暄道:“既是去意已绝,留恋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泠崖涩然道:“孤虽早就觉察你非泛泛之辈,却没想到…”似是有所顾忌的住了声,他看向叶风暄的眼神十分复杂,“你们有恩于孤,既然不能留下,那——”他拽下腰间玉佩,交到叶风暄手上,“孤欠你们一个人情,日后只要有求于孤,以此玉佩为凭,孤必竭力相助。” 叶风暄仔细收下,道:“多谢大王。” 泠崖一直陪我们走到宫门口,守门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跪下行礼。泠崖负手身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孤就送到这里吧。” 晚风中看他,只觉这些日子以来他的面容消瘦了不少,成熟了不少,而身上的气息也逐渐变得疏离。留在我记忆里的,唯有寂静深夜里,伏案桌前,那猛然回头的俊朗青年。 我心中无限伤感,轻声道:“大王一定要爱惜身体,尽量少熬夜。如果国事辛劳,就让合罗殿的药官们多煎几副补身子的药。” 而叶风暄的话就简明扼要得多:“大王保重。” 泠崖点了点头,没等叶风暄掏出通行令牌,就挥手让士兵将宫门打开。 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发出喑哑的声音,这打开的宫门,仿佛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宫外恰有红彤彤一片灿烂流霞,似上好的织锦,染红远山。 叶风暄牵着我,并肩一步一步走出去。 我能感觉到泠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与叶风暄身上,但却忍着一直没回头,直到走出很远,听见微弱的宫门关闭声,才转身看了一眼。 高耸的宫门一点一点合上,而泠崖站在原地,丝毫未动,逆光中勾勒出颀长的人影。身后广阔深宫,有红色的砖瓦,鎏金的屋檐,幽深的大殿,只是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一道宫门,隔开宫里与宫外,隔开陈泠崖与阮竹醉,亦隔开生与死。 我有点担心地问叶风暄:“我们走了,阮竹醉又不在了,我觉得泠崖以后一定会很孤单的,他好像没什么朋友了。” 叶风暄安慰性地拍拍我的手:“宫中需要什么朋友?泠崖已经足够强大,他需要的只是忠心的臣子和听话的奴才罢了。” 沿着宫外长街一直走,掌灯时分便能看见眼前已是热闹市集。熏风拂面,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贩的叫卖声,混杂着客栈里的酒香、包子铺的肉香和面摊的浓汤味,川流不息的人潮,甚至还有花楼里阵阵莺歌燕舞传来的丝竹声,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宫里和府中的生活刻板而枯燥,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些人间烟火气,刚要拿荷包出来,伸进袖中的手先掏出那个我费了好大功夫才绣好的香囊,里面放着半包干花,有清浅的香气浮动。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递给叶风暄:“送你的。” 他惊喜地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喜道:“进步很大啊!” 我乐滋滋的假装谦虚道:“真的吗?” 他连连点头:“虽然这图案不如上次那两只鸭——鸳鸯复杂,但是花团锦簇,交相辉映,还用了好几种颜色的绣线,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春日百花图啊!” “…我绣的是七彩祥云图。”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正文就结束了哦,接下来会有番外! 第五十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监斩那天,不同于前几日的连绵阴雨,天气好得不像话,万里无云。 刑场的命官知道这一天国君要来,吓得够呛,毕竟此前还从未有君主亲自监斩的先例,连夜加班加点地在刑台正对面布置好了一座豪华监斩台,案台是新置的符国红木,椅子由上好的梨树制成,还铺了一层软垫。 此时泠崖就坐在梨木软椅上,面前是黑压压的两百多名要问斩的人犯,尽是夏侯氏的族人,已经哭成一片,哀嚎漫天。刑场命官生怕这些人哭哭啼啼的惹怒了君上,冲侩子手们使了个眼色,肥头大耳的侩子手统领大喝一声:“都闭嘴!”胆子小的改为低泣,胆子大的也被身旁的侩子手打了几个嘴巴子,满嘴是血,只能哼哼唧唧的□□。 泠崖冷冷地弯了弯嘴角,左手执一杯热茶,右手掀起茶盖,轻轻捋了捋茶盏中的沫子,缓缓喝了一口,然后抽出案台上竹筒里的令牌,往地上一丢,淡淡道:“行刑。” 不绝于耳的哭声逐渐安静下来。 余光瞥见身后的叶风暄微微攒紧了手掌,他浅浅一笑,道:“孤以为,风暄你不会害怕看这杀戮。” “并非害怕。”叶风暄松开手,“只是今日斩杀之人多为妇孺幼儿,看着有些残忍。” 他冷了神色:“孤曾经说过,若夏侯伯骥敢伤阿竹一根汗毛,孤必杀他满门、灭他九族。如今孤只不过是说到做到而已。” 叶风暄并未分辩,只是淡淡一笑,露出一副这几天他时常看到的疏离神情:“大王果真言出必行。” 近日来叶风暄对他的态度愈发客气与礼貌了,他早有察觉,但似乎是猛然间才发现,他二人之间本是朋友,但不知何时起已经更像君臣。 他与苏樱落也是如此。 他觉得,这场缘分大概是真的快要尽了。 果不其然,五日后,在回宫的马车上,叶风暄就向他请辞,连一向不拿他当做高高在上的君王看待的苏樱落,也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是怕他,是在躲他。这些,他比谁都清楚。 什么时候他与他们之间已经变成这样? 他偶尔也会怀念许久之前空荡荡的千阙殿中那个误打误撞突然闯入的苏樱落。脸上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慌张,一双眼睛却十分干净——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单纯的笑靥。深宫之中,没什么比善良无邪更让人觉得珍贵。 他亦时时会想起叶风暄,想起他凭借殿中那么几样东西就能识破他的身份,想起他在隆冬严寒的天气里毫不犹豫地跳下荔川湖去救阿竹,想起他驾着黑马、满头大汗却又欣喜地冲他喊:“泠崖,我有另半枚虎符了!” 他明白,其实三日之期只是缓兵之计,心思缜密如叶风暄,说出口的话必定是经过一番考量的,怎会轻易就打消离宫的念头。 不过那一天,倒是叶风暄先来找的他。 并未行礼,也没说几句寒暄,叶风暄进千阙殿时,他正在审阅折子。放下朱砂笔,他听见叶风暄沉沉开口:“三日已过,不知大王可有想通,愿意让下官连同苏大人请辞?” 他缓缓走下台阶:“叶风暄,告诉孤,你究竟想要什么?”叶风暄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地位才刚刚稳固,正是需要这种人辅佐的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他留下来。 叶风暄只是笑得一笑:“看来大王还是不同意。”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为孤办事,有什么不好?” 叶风暄并未答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个明晃晃的玉牌,递到他眼前。 玉牌十分精致,质地晶莹剔透,雕工也是上乘,两侧刻有金龙吐珠,中间是一个瘦长的篆刻“殷”字。 他蓦地一愣,只听叶风暄淡然道:“一直未有机会告诉大王,其实我是宁国人,姓殷,名君泽。大王留一个异国王族在身边,恐怕不妥吧。” 他大吃一惊:“宁国的七王子…肃河侯殷君泽?” 殷君泽很快将玉牌收起来:“大王不信?” 他虽然早就察觉叶风暄资质过人,绝非等闲之辈,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是宁国大名鼎鼎的肃河侯殷君泽。传说肃河侯箭法无双,又是吞并萧国的头号功臣。最难得的是,虽然威名在外,重权在握,却无意太子之位,甘心退避青州,远离朝政,灭萧后的这两年来,竟无人得见其人。 “你入宫究竟有什么目的?”既是宁国侯爷,他不得不防。 殷君泽却云淡风轻地一笑:“大王别紧张,我入宫不为江山,只为美人。现在抱得美人归,我也终于不必叨扰大王了。” 是苏樱落。他早就看出来殷君泽喜欢她,却不知道原来他竟是为了她才入宫。 堂堂一个侯爷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药官屈尊入宫来当侍卫? 他疑心问道:“苏樱落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殷君泽却微微变了脸色,避重就轻道:“是我心爱之人。” 他知道殷君泽是在敷衍他,不过,他也知道不会得到他想要听到的答案了。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他同不同意放人的事了。殷君泽到底算是礼数周全的,还专门过来询问他,虽然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他殷君泽想走,没人拦得住。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殷君泽,你果然名不虚传。” 殷君泽似乎心情很好,满脸的笑意:“大王卧薪尝胆,深谋远虑,君泽不及十之一二。” 后来自然是应允了放他二人辞官出宫的事。 宫门缓缓关上,他看着殷君泽牵住苏樱落的手,二人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回想这些年,他希望留在身边的人,居然一个也没能留下来。 偌大的王宫,找不到一个可以讲心事的人。 他以前把不能和阿竹相守白头的原因怪罪到他的王族身份上,觉得国事面前,不得不牺牲儿女私情,可是如今才恍然发觉,他与殷君泽都是王族贵胄,为何殷君泽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而他却不能? 后来他逐渐明白,是因为他到底爱自己多一点。他想要先保全自己,再保全他爱的人。 宁国的储君之争路人皆知,而殷君泽的势力又日益壮大,可是他竟然愿意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千里迢迢来到离国只为跟着他喜欢的姑娘。 殷君泽比他勇敢得多。或者说,决绝得多。 他奢求于公于私可以两全,可是最终得到了什么? 自以为装作无情地把她送入夏侯府是在保护她,殊不知却是把她推进更深的火坑。 即使高枕无忧地坐拥了天下,却永远失去了言笑晏晏的她。 悔不当初。 信步又走到了采薇宫,宫门被一把大锁封存,屋檐下有破败宫灯,风中摇曳。院中的杏花树葱葱茏茏,长出墙外,枝头素白一片,像锦簇的雪花。 耳边似乎响起少女轻柔的吟唱:“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他刚即位不久,夏侯伯骥就气势汹汹地前来要求指婚。不是没想过拒绝的,但他的王位还没坐稳,夏侯伯骥正是权倾朝野的时候,他实在怕他恼羞成怒会加害于阮家。 他甚至都没知会她一声,就直接将赐婚的王令送进了阮府。 后来听福公公战战兢兢地告诉他,阮竹醉连着几天滴水未进,硬是病倒了。听说还试过用白绫自裁,只是被府里的嬷嬷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可却将那些情绪都努力掩饰好,淡淡道:“替夏侯将军选一个黄道吉日,尽快安排迎娶吧。” 那日夏侯府大婚,虽是娶妾,但是国君赐婚,新娘又出身名门,所以排场极大。漫山的枫叶层林尽染,看上去竟如泣血的红衫。 他生平第一次喝醉,在千阙殿内哭得像个孩子。 再见到她时,却是在来年的宮宴上。 一头及腰的长发绾起,眉心绘有一朵小小花钿,翦水秋瞳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瓷色的肌肤,樱唇嫣红,只是脸上已经没有他熟悉的温柔与羞赧,有的只是冷漠与疏离。 夏侯伯骥忙着应酬,而她则端了酒杯站在他面前,一身茜色宫装如同笼在身上的灿烂烟霞,笑容半分真心半分假意:“臣妾敬大王一杯。”一仰头,将一杯烈酒喝得一干二净。她眼里浓烈的笑意仿佛绚烂玫瑰花上的刺,笑得越美,就越是让他痛得体无完肤。 他记得以前她从来不会喝酒,有一次他偷偷带她出宫,二人都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一掏就是一枚足称官银。小二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奉上了最好的女儿红。她见他开心,也勉强喝了一口,但后来浑身都起了红疹子,可叫他担心自责了很久。 既然木已成舟,这场戏他必须演下去。 美酒一下肚就冲头,一股辛辣味呛得他只想落泪。他闭起眼,再睁开时却将那层雾气隐藏得很好,冲她轻浮地笑:“夏侯夫人请回吧,夏侯将军该等急了。” 那好像是他第二次喝醉,因为自此之后,她再也没在宮宴上找他敬过酒。 围剿夏侯府时,夏侯伯骥拿她当人质来威胁他,某一个瞬间他真的想过弃兵,只要夏侯伯骥能将她完完整整地还回来。 可是其实他心里明白,世间再无阮家小姐竹醉。 显然她比他更了解自己,不然也不会早早就服下□□。 他抱着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不行了。那么多的血,他甚至不敢去想娇小的她是如何承受住这些痛楚的。可是她笑得那样无邪,那样快乐。看见他的时候,眼里好像也有了光与热。 她离开之前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痴痴地念着那首诗。是,她什么都不必说,他都能懂。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生命的尽头,她是欢喜的,这就够了。 尽管一开始的开始,他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终成奢望。 殷君泽与苏樱落离开的那天夜里,他又喝得烂醉如泥。 眼前依稀看见了她。 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净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睛都弯起来,乌发如墨,又直又亮,仔细闻有淡淡的茉莉香气。她与他坐在采薇宫外的长阶上,像小猫一样枕在他的膝头,身后千盏万盏的宫灯,如同夜空里漫天散落的星辰。微风拂过,将她的细软发丝吹到他的脸上,弄得他痒痒的,直想打喷嚏。 骤然梦醒,眼前宫灯依旧,然而长阶上空无一人。 一眨眼滚烫的泪又落下来。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喝醉。 作者有话要说: 2014.04.22很喜欢这个番外!!一直觉得把阮竹醉和陈泠崖两个人的性格塑造得不够丰满,这个番外算是个弥补吧。 -------------------------------------- 2016.02.02 抓bug:其实在最初的设定里离国叫做晋国,不过因为想尽量避开真实存在过的国家毕竟我这是架空(其实就是图省事)所以就把晋国改成离国了。 20161121 还是写番外比较有感觉! 第五十一章 凤凰劫(上) 他出生那天,宫里刚好请了巫祝进来做法事。 洪亮的啼哭声划破宫内死气沉沉的一片天空。乌袍白发的巫祝抬起头,望着鎏金的宫瓦上几只被惊飞的乌鸦,意味深长道:“此人日后,必定福泽深厚。” 一切的因缘,大抵就从这句话开始。 巫祝的预言很快在后宫里传开。 已是王子,还能福泽深厚,话里的深意,昭然若揭。 彼时宁庄公已经立了嫡长子殷盛西为太子,太子的母亲是正宫王后绿蔷夫人。一次带了不少珍贵药材过来探望还在坐月子的绮韵夫人,脸上的笑意都是常年混迹于深宫才能拿捏得刚刚好的程度:“恭喜妹妹了,这孩子好生可爱,快抱来给本宫瞧瞧。” 长长的护甲抚过婴儿幼嫩的脸颊,一道极浅的血痕便沁了出来。 “妹妹真是好命呢。”绿蔷夫人收回手,怀中婴儿兀自啼哭不已,“听说巫祝大人断言,小王子日后必定福泽深厚,妹妹是要母凭子贵了。” 不出三月,忽然在绮韵夫人的寝宫中搜出七个巫蛊娃娃,分别写了前六个王子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宁庄公殷重暝。 国君震怒,本要立即将绮韵夫人赐死,但顾念七王子尚未断奶,所以只将她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他自小在冷宫中长大,虽贵为王子,但人情冷暖,看得竟比旁人更甚。那句巫祝的预言,终究成了一句玩笑话。 十二岁那年,绮韵夫人郁郁而终。 消息报到御书房,宁庄公这才想起来,这个儿子已经被自己不管不问了好多年。幸好绮韵夫人本就是个温良贤淑的才女,虽在冷宫,对他的教育倒是一直没落下。殷重暝随口问他一些诗词歌赋、天下大事,他模样虽稚气未退,回答得却极为流利。 他重新恢复了王子的各项待遇。能有专门的太傅教授课业,下午则是跟着兄弟们一起习武。 如同一块璞玉,终于被人从深山里开采挖掘出来,他的才华很快就显露无遗,在众位王子中亦称得上出类拔萃。 一十六岁时,他的五哥殷云骁灭了宁国北边的一个小部落,班师回朝。宁庄公特地举办了一场箭赛,十四岁以上的王子悉数参加。 殷云骁刚好排在他前面出场,纵马疾驰。十张箭靶,中了九个红心,最后一张,力气稍有不达,也是九环的好成绩。 他随后驾了一匹火红的汗血宝马出来,似一团火焰。手中持一把长弓,箭筒里装了十支精良羽箭。 马蹄踏起的沙尘被飒飒的东风一吹,迷得人睁不开眼睛。骏马嘶鸣中,他一身玄色衣袍,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铮铮的长箭破空之声。 箭筒空时,风沙逐渐散去。 十张箭靶,十个红心。一个不少,分毫不差。 最后一支箭,余劲实在太大,将箭身没入靶心一半有余,生生从靶子后面穿了出去。 他牵住缰绳,微微侧了身,眉目神秀,一双墨黑的眼睛灿若星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模样极为英俊。 几百人的箭场,瞬间鸦雀无声。 末了还是殷重暝带头鼓起掌来。 马场边,还未来得及换装的殷云骁望着这个弟弟,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里。 宫中的传言又涌了起来,说十六年前的巫祝之言,大概是真的。 他开始上朝,与殷盛西、殷云骁等人一同参政,商谈国事。 可惜好景不长,近几日开始,他逐渐发觉视物有重影。刚开始还以为是累着了,多休息几天就好,谁知病情愈发严重。 又过了一个月,每况愈下。一日天黑后,他去书房,发现漆黑一片,于是唤来宫女点灯。 那宫女听声音是吓坏了,颤巍巍道:“回、回殿下,屋内、屋内已经点了好几盏灯。” 他便知道,这病是不能再拖了。 御医换了好几拨,灌下去的汤药也数不胜数,但他的一双眼睛,却越来越恶化。白天里见了日光,就如同被灼伤般疼得厉害,直流眼泪。看什么东西都是隐隐绰绰的样子,连在自己熟悉的寝宫里,都摔了好几次。 他引以为豪的箭术,自然也就被迫荒废了。 最后一次上朝,他凭借以往的记忆,强撑着走过去,向宁庄公告病,请求无限期休假。宁庄公虽然不舍,但担心他的病情恶化,也只能批准。 下了朝,百余级的长阶上,殷云骁见他手扶汉白玉栏杆,一边摸索一边跌跌撞撞地向下行,上前露出一丝浅笑:“七弟当心。站得这般高,跌下去,可是会很痛的。” 其时他已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得不甚分明,一番年少气盛的怒意全写在脸上。 殷云骁凑近他脸庞,低低道:“本侯从来就不信什么巫祝之言。本侯只信自己。” 眼睛是医不好了,他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只缚了一方白绫遮蔽强光,也不再吃药调理。一腔热血没有用武之地,他便索性带了两名近侍,两名铁卫,外出散心。 符国的大漠孤烟,奚国的小桥流水,离国的绵延山脉。周游数月,他从萧国取道回宫。 听说翠台山的春景极为著名,他虽看不真切,但仍存了兴致,挑了个晴朗的日子,独自上山散心。他的眼睛,也不至于全盲,但崎岖的山路难行,还是花费了比旁人更多的时间。 就在这一年,早春三月,翠台山中连绵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他遇见她。 那小姑娘的声音十分清脆好听,他很想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多年的宫廷生活已让他养成自我防范的习惯,语气免不了凶狠了一些。可她不但不动怒,反而柔和地安慰他,还说他的眼睛,说不定有得治。他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扣住她的手,约她明日再来。 小姑娘说她叫阿九,他自然知道不是大名,因为阿澈也是他的乳名,除了母亲绮韵夫人,天下再无人叫过他这个名字。每次听她软声唤他阿澈,他就觉得心中像是池塘里锦鲤的一摆尾,漾开细碎的涟漪。 下了山,很快就查到她的真实身份。 翠台山中有药师谷,谷中一共十九名弟子,排第九的是个男子。倒是萧国王族里排第九的锦安公主苏晴雪,也是在药师谷里学艺。无论时间、地点还是年龄,都十分吻合。 他想,这应该是他见过的,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了。他在宫中也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姐姐和妹妹,虽然都是公主,但她们的脸上从来不会出现像她一般明快的笑容,也不会像她这样大声讲话,更不会连吃到他随手带来的糕点都吃得那么开心,好像永远没有烦恼一样。 他听着她的笑声,心里十分欢喜。他真希望眼睛能早点好起来。 他很想见见她。 他耐心地按照她给的方子调养,眼疾却一直没见起色。他偏心地想,姑娘家,又是个公主,日后不靠这个吃饭,不必太聪明,像她这样天真快乐,就足够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每日见她一面,给她讲讲谷外的故事,一天一天的,也就过去了。 一切都止于她发现他喝的水中泡了穆桑菊的那日。 他很快明白过来。 能接触到他日常饮用水的,除了身边近侍,再无他人。那两名近侍在宫中就开始照顾他的起居,多年主仆,他早就放心,没想到还是遭了暗算。 用穆桑菊泡过的水烧开冲茶,穆桑菊的淡绿色便看不出来。等他后来嫌睡不着戒了茶时,眼睛已经开始出现问题,喝的水是否有颜色,早就分辨不出来了。 不管是用钱还是用权,能够买通这两名近侍,又有不小野心的,只有他的五哥殷云骁。 他的眼睛虽不好,多年习武下来还是有底子的,当夜就联合了另两名铁卫,将两个近侍给杀了。 这件事把他气得不轻,缓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他怕身上重重的戾气会吓坏了她,于是便也没有上山去找她了。药源断了,她给的方子他照旧吃,不出几天,竟可以模模糊糊地看清东西了。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扯开白绫,虽然强光仍然刺眼,但淡青的茶杯,嫩黄的花,院外的红砖绿瓦,一点一点,又重新回到黑暗许久的视野中来。 他蓦然间醒悟过来。在外逍遥只会如了殷云骁的心意,他必须回宫,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几日后,他上山向她辞行。 面上依旧缚了白绫遮挡强光,但他终于能够朦胧地看清她的模样。 跟他想象中的一样,白皙的肤色,尚显稚气的一双眼睛,樱色的唇,五官清丽绝伦,再长大些,定是无双的美人。 他俯身替她拾起头上掉下的玉兰花,一手抚上她的脸,一手替她将簪花插回发中,清浅的香气弥漫开来。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情绪都藏不住。她或许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可其实声音里淡淡的哭腔,他听得分明。 这真是个矛盾的姑娘,明明伤心,却硬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他忽然觉得很心疼她。 但是他想,他现在还不能给她什么。等他回宫做出了一番事业,一定第一个就跟父君请愿,求父君向萧国提亲,指名要娶锦安公主苏晴雪。 回到宫中时,眼睛已然痊愈。 朝廷之上,殷云骁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眼里仍泄出不小的惊奇。 三年匆匆而过。 他虽因箭法卓绝而享誉朝廷,但前有太子殷盛西仗着嫡长子的身份,资历雄厚,朝中党羽众多;后有殷云骁军功赫赫,拥趸者也是不少。他在宁国既无多少旧部,又消失了大半年,实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二十弱冠这一年,朝中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来。 原来萧国的司马大人尹仲甫,是宁国人,早早就潜伏进了萧国,现在已是重臣。两国之间积怨已久,宁庄公早就想找个机会吞并萧国,刚好公子宇又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时机已到,只要再向离国换两千匹上等的良驹,开战便志在必得。 他终究是没有等来向萧国提亲的机会。 他熟知殷云骁的脾气,若是派他出战,定是会将整个苏氏赶尽杀绝,不留活口。而若是他自己领兵前去,趁着两军交战,兴许还能冲进王宫将她救出来。 乱军之中,这是唯一的机会,保她平安。 没花太多时间,他已做好了请缨的决定。 日后,就算她知道了这个带兵前来灭她国家的王子就是当年翠台山中的盲眼少年阿澈,一定会恨他入骨。 但即使是恨他,他也要护她周全。 乱世之中,活着就是一切。 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他这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攻到了青州的萧国王宫门前。 他想,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进宫救她。 萧国的羽林军已是强弩之末,他纵马狂奔,根本无心杀敌,只想着三年没见的阿九,是不是还在宫里?她会不会害怕? 咚咚的战鼓声猛然间响了起来,他大惊之下抬头一看,火红衣袍的少女站于角楼之上,青丝被东风吹得散乱,如同寒冬里怒放的蔷薇,透出一股浓烈的美艳来。 是她。 她已经长大了,跟他预计的一样,容貌倾城。 还是这样的性子。他知道她现在肯定害怕得要命,可是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这世上,再也没有哪国的公主,像她一样脆弱,却又像她一样坚强。 傻丫头,站得这样高,穿得又这样显眼,万一有人想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他手脚冰凉,不敢再想,一扬马鞭,竭力向宫门冲去,只求在其他轻骑放箭射杀她之前能赶到角楼上将她救下来。 呼啸的火流星突然一个接一个的砸来,战马受了惊,一个劲地乱踏。战鼓声还在继续,他已经看到有几名轻骑恼羞成怒地往角楼这边赶来,手里的长弓泛着森然的白光。 ——只要射穿战鼓,她无法击鼓,自然就会离开,不再是其他轻骑射杀的目标。 那时,他想得天真。 颠簸中架好了弓箭,手心都出了汗。 千钧一发之际,□□的战马被眼前的火流星一吓,惊得往右边一偏——手中的箭恰在此时离弦,带着凛然的风声向角楼之上射去。 来不及想后果,因为后果已经出现在眼前。 他殷君泽亲手射出的羽箭,擦过战鼓,直直刺入她的胸膛。 她甚至没有出声,就这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只觉得似乎连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双腿一夹马肚,拼了命似的往里冲。 大片埋在地下的火药猛然间炸开,他霎时从马上跌下来,再抬眼时,整座王宫已没于滔天的火光之中。 他连手都是抖的,弃了弓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宫里赶去。 几员轻骑大将七手八脚地上去拦住他:“殿下,苏氏殉国了,您这是去送死!” 送死?他亲手杀了她,这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三四个壮汉都差点没能拉住他,脸上血迹与泥点混杂,喉头一哽,眼前便是一片模糊。比起曾经眼疾的日子,还要黑暗三分。 漫天的雪花飘过来,噼啪火光中,他的声音亦被烘得滚烫:“阿九!” 阿九再也不会应他。 只能听见宫墙之中,有人齐声唱:“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萧国灭亡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国路上,他鬓发散乱,胡子也不刮,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活像个不得志的酒徒。眼角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喉头也嘶哑得厉害。 这场胜仗过后,他成了宁国最骁勇的英雄。 宁庄公封他为肃河侯,赐地万顷。朝中不少人看到这风向,都明着暗着朝他示好。 他只有二十岁,手上的兵力和肩上的头衔,已足以跟殷盛西、殷云骁二人抗衡。 他做这么多,只是想保她一个人,可到头来,却让她死在自己手中。 此后无数个日子里,他都整夜整夜的不能合眼。偶尔午夜惊醒,梦里见到的,全是她云鬓间的那朵白簪花,和角楼上的一身红衣袍。 他曾经希望功成名就,能够风风光光地去萧国提亲,如今只是觉得当年的自己天真得可笑。 再也无心卷入宫廷斗争,他封爵后便毫不留恋地去了青州,将府宅建在昔日的萧国王宫旁边。他知道她胆子小,就算做了鬼也是个胆小的鬼,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他在这里陪她,也许她会感觉好一点。 等很久以后他的理智逐渐恢复,才想起来,她根本就不知道少年阿澈就是宁国的七王子殷君泽。何况若她真死了,应该已经投胎转世,不会再看到他为她做的这些。 他的一双手再也不愿握弓,只能拿剑。 这年夏末,消极避世的他终于想明白,她的国家已经灭亡,他唯一能替她做的,便是守住这片生她养她的国土。况且殷盛西的母亲绿蔷夫人害他们母子被打入冷宫十数年、殷云骁害得他的眼睛差点瞎掉,这些仇,他还牢牢地记着。为母亲、为她、为自己,他都不该躲在青州,做他的逍遥侯爷。 离开宁国许久,朝廷上的帮派想必也换了几轮,他几乎没什么亲信还在朝中。想要卷土重来,必定要借助外部的力量。 他决定去程国,私下与程恒公结盟。 巫祝当年的预言,就算只说对一半,他也不该是个福薄的人。 所以在青州的码头上,给他见到一个人。 那时他站在一艘将开的客船前,已经发现殷盛西派了杀手前来跟踪他,正打算改走陆路甩掉他们,忽觉腰间佩玉一松,一个姑娘踉跄着差点要跌进江里,多年习武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顺手扶住她,声音礼貌而疏离:“姑娘小心。” 那姑娘便抬起头来看他。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阿九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穿的朴素,一头长发上甚至连一点装饰都没有,看上去清丽淡雅,少了三分贵气,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他不敢奢望是当年的阿九没有死,只是从未像今日一样感谢老天,还肯给他一个念想。 看着她一脸焦急赔笑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异常熟悉。 自从灭萧之后,他的眼里,第一次绽开这般由衷的笑意。 第三卷 角 第五十二章 迷途 离开乌颐后不久,接到师父的书信,说七月中旬是尹仲甫的寿辰,届时各地希望巴结他的大小官员都会绞尽脑汁献上贺礼,人员纷乱,势必龙蛇混杂,是个值得好好利用的机会。 我愁眉苦脸地读完信,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问叶风暄:“师父他老人家说得倒轻巧,可就算我假借送礼之名进了府,总不能一直就赖在府里吧?” 叶风暄撕下一只油腻腻的烧鸡腿放到我碗里,笑吟吟道:“还有一个月才到昆洛,路上我陪你慢慢想办法,先吃饱饭再说。” 自从他连续两次认错我绣的图案后,我气得整整两天没理他,和好之后他就学乖了,随时变成这副随时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嘴脸。美食当前,不可辜负,我毫不客气地啃了一口鸡腿,登时把这个苦恼的大问题抛到了脑后。 六月之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虽然我们摒弃了步行,买了两匹好马代步,但官道上一路无荫遮挡,每走几个时辰,不仅人被太阳烤得大汗淋漓,连坐骑也热得受不了,前进速度明显减慢。 一路上走走停停,行程没完成多少,银子倒是花了不少。钱一少,做什么事都捉襟见肘,而这暑热的天气也容易让人烦躁,有时明明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能迅速地引发争吵。 吵吵闹闹半月有余,到达离、宁两国的边界涂宁。 边境城镇涂宁因为实在太过偏远,属于两头都不管的地方,向来龙蛇混杂,盗贼横行,治安十分混乱。此处有两个关口可以离境,一个是所谓官府设立的关口,但因为是绕着涂宁山而建,所以路途遥远,而且官吏在此发百姓财:凡是持有通关文牒的可以自由通行,但普通的百姓就有可能被官府扣下,征收二两银子的过路费。二两银子在平时不算什么事儿,但对于已经快要山穷水尽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巨资。都怪我没多留个心眼,从泠崖的宫里离开时也没有顺手捞几个镀金酒杯纯银烛台什么的,搞得现在用钱这么紧张,简直举步维艰;还有一个关口就是野路了,沿着城墙往东走二十里,有一片茂密树林,正是涂宁山山脚下。取道涂宁山,翻过这座山头,也能进入宁国境内。这条路是近道,而且免费,是以也有不少人愿意铤而走险。 连日赶路,手头又不宽裕,我只想尽快到达宁国,所以打算翻山而行,叶风暄却一口否决:“不行,走山路太危险了,又不熟悉路,不要冒这个险。” 我最近没少跟他怄气,不满道:“涂宁山人烟稀少,根本没人路过,哪里危险啦?而且绿树成荫,还凉快呢!” 叶风暄这回干脆言简意赅地拒绝我:“我说过了不行。” 我有点恼火:“不行不行,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走官道又要绕远路又可能被官府拦下收黑心钱,普通人出城需要二两银子,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是四两。去昆洛少说还有十天才能到,四两交出去,路上吃什么?喝什么?” 叶风暄不以为意:“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之我们先安心出城。入了宁国一切都好说了。” 他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就算手头紧,吃饭点菜也依旧不见收敛,连茶也要喝明前茶。我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见他这副笑眯眯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强忍怒意道:“你愿意耽误时间,想绕路就绕路,反正我要抄近道过去。” 叶风暄牵着缰绳的手一顿,颇有些无奈:“好好的关口不走,非要走什么荒山野岭?” 我懒得再跟他吵,熟练地翻身上马:“不如这样,你我分头行动,明天在邻城汇合,如何?” 他的脸色一沉:“苏樱落,你给我下来。” 我踩上马镫,居高临下地看他,冲他扬了扬眉毛:“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会乖乖地在临城等你。” 他被噎得够呛,黑着脸道:“赶紧下来,别总是这么闹脾气。” 我难得可以在气势上压制他一回,自然不依:“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涂宁山?” 叶风暄紧紧拽住我的缰绳,沉声道:“苏樱落,下马。” 他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可是事已至此,要是我孬种地听他的话,不就太丢脸了?以后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一不做二不休,我动手扯了扯被他攒住的缰绳,他丝毫不肯放手,铁青着脸看着我。 我孤注一掷地俯身,张口在他的手上咬下去。 不出我的所料,他“啊”了一声,大惊之下迅速收手松开缰绳,我趁乱一踹马肚:“驾!” 风声乍起,转眼就奔出四五丈远,叶风暄在身后气急败坏道:“苏樱落!这是你第三次咬我了!再有下一次——” 骏马跑得远了,逐渐听不清他在吼些什么,我只觉得心里无比畅快,恨不得仰天长笑三声。 紧赶慢赶跑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回头见叶风暄没有追上来,我便放缓了速度。此时已远离街市,两边开始出现连绵的树林。我取下包袱,清点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里面还有几两碎银,两枚火折子,一柄叶风暄送给我用来防身的匕首,三套常穿的衣物,还有一件冬日穿的袄子。 我远远眺望涂宁山,山头并不高,翻越起来难度不大,而且隐约能见到山腰树林掩映中的几座房子,说明尚有人烟,只要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去借宿一晚就万事大吉了。 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我赶紧判断了一下方位,抓紧时间进山。以前叶风暄总是笑话我路痴,这次我非要证明给他看,本姑娘的方向感好得不得了。 当我第三次看到之前用匕首刻下记号的树墩前时,终于相信人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这句话是对的。 夏日的夜晚向来黑的晚,可被我上山后不久就迷失了方向,四周逐渐变成一片漆黑夜幕。 我不得已捡了根略粗的树枝,用泥土和草根在顶端糊了一堆树叶上去,然后燃起火折子制成一只简易的火把。本来就被迷路弄得有点紧张,这灼热的一团火光更是让我出了一身大汗。一路任劳任怨的马儿重重地喘息一声,也累得不肯再动,我只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 天已黑透,没法再用太阳来指正方位,我便沿途用匕首在树干上做下记号,以免重复绕路。 不知走了多久,所幸没有再回到做过记号的树前。拨开一片树林,我看见半山腰处那两户人家都亮起了灯,想必是有人,心中大喜,恐惧感渐退,目测一个时辰之内能赶过去,于是脚下生风,踏着厚实的山林树叶往山上走。心里不断安慰自己道:荒山有什么好怕的,想我自小在翠台山长大,翠台山里除了药师谷,一户人家也没有,村民们都住在山脚下,我这十年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就是不知道叶风暄现在走到哪里了,他当真放心、就这样不管我啦? 这么想着心里又有点失落。 算了,今天已经把他得罪了个彻底,估计他的气要过几天才能消,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住的地方比较好。 这荒山上没有石阶铺路,我走得慢一些,突然踩到一截硬硬的树枝,脚下直打滑,幸好一手握着缰绳,尚能保持平衡。眼见手上的火把燃完了一半,我嫌这根树枝不够粗,打算换上脚下这跟。低头一拾,只觉触手冰凉,湿湿黏黏,当下还以为是地上潮湿,另一手的火把打低了些,定睛一看,差点连魂魄都吓飞。 这哪里是一根树枝,分明是一只胳膊!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倒退几步,马儿被我这么一吓,也挣开缰绳嘶鸣了一声。黑暗里却像是回应一般,也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我下意识道:“是谁在那里?” 久久没有回音。 奇怪,平白无故怎么会突然马鸣声,难道真是见了鬼? 我打了个寒颤。长这么大,也不是没见过死人,更何况我们学医的,本就该不怕鬼神。我跨过那只胳膊,大着胆子往前走,微弱月光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两三具尸体,身上都有明显的刀痕。三五步开外居然有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只不过车帘帷幔都被刀剑划得乱七八糟,看上去很是凄凉。刚才听到的马鸣声,便是来自马车前的两匹高头大马。 我上前去揭开门帘,里面黑乎乎一片。拿火把一照,看清马车里有两个枕头大小的木箱子,都已经被打开,箱内空空如也。 看样子,是富贵人家遇上劫匪了。 我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各位大哥,打扰到你们休息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一介弱女子也实在没法给你们挪个舒适点的地方,抱歉抱歉。”正迈步要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我背脊一凉,今晚怎么尽碰上些邪门的事情?这么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路过此地。八成是刚才打劫的山贼又回来清理现场了,我环顾四周,发现避无可避,只好吹熄火把,一个委身躲进了马车下的车轮旁边。 要知道,死人并不可怕,至少他不会害你。从这个角度来说,活人可比死人可怕上十倍。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的手心已经湿透,贴在车轮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这样静这样深的夜,周围又是一片黑暗,我突然就后悔了,后悔没有听叶风暄的话,非要任性地抄近路,搞得现在迷路不说,还很有可能被乱刀砍死,真是差点要留下两道悔恨的泪水。 我把汗涔涔的掌心在身上擦了又擦,一颗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口。 马蹄声止住,我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缓慢却毫不迟疑地朝马车走来。 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我闭起眼睛,心中默念: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那个身影在马车边上停下来,我咬住下唇往车轮后缩了缩,手却慢慢伸进袖口,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熏风拂过,他的声音也像散在风里,熟悉又陌生,低低地开口:“苏樱落,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旅游回来了,不会坑的……只不过会填得很慢…… 第五十三章 替身 我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车轮底,刚才那股胆大劲儿不知去了哪里,看见叶风暄一双熠熠如星辰的眼睛,灰头土脸道:“我、我没有闹。” “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咬了我一口跑来摸黑爬山,这还不叫闹?”叶风暄咄咄逼人。 我小声辩解道:“我没想到这山路居然这么不好走…” 他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只皱着眉头看我。 虽然我觉得他这副样子格外让人心动,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少皱些眉头,多露出些笑颜,因此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沮丧地低下头道:“对不起。” 他蓦地伸手拉住我拥入怀:“真是吓死我了。” 见到他我没有想哭,可是他这样说,我却很想哭。“对不起。”然而我能做的只有道歉,“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松开我,叹了口气,凶巴巴道:“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才总是拿你没有办法。” 我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川”字,顺口开了个玩笑:“大概是欠我一条命吧。” 他脸色微微一变,我连忙转移话题:“你怎么找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乖乖听我的话,明天与我赌气在邻城汇合呢。” 他白我一眼,道:“你的话也能听?早就跟你说过涂宁山里荒无人烟,进来是冒险,你偏不听。我怕你出事,只好一路找过来,幸好这马认得它同伴的味道,才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你。边境之地的治安向来混乱,你看这涂宁山距离城门不过几十里,就盗贼横行了。如果你再早来几个时辰…我真是想起来就后怕!” 我细声细气地安抚他:“没事,我福大命大。” 他仍然十分不放心,翻来覆去地将我检查了个彻底,确认我毫发无损后,脸色才稍稍好一些。我发现出宫后他拇指上常戴的一枚玉扳指不见了,惊讶道:“你的扳指呢?” 他抽开手,神色如常:“你不是老是念叨着没钱没钱吗,我把扳指当掉了,换了点银子——” 我热泪盈眶地打断他:“你为了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都当了?” 他这才说完后半句话:“…银子都在你包袱里,我没钱吃饭了啊,所以就先当掉扳指,买了半只烤鸭吃,又给马儿买了点粮草,毕竟,人和马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追你啊!” 有叶风暄在身边陪我,整座黑漆漆的涂宁山再也不可怕了。想着那马车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山贼们又是为劫财而来,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于是我俩合力将马车翻了个遍。没想到这帮山贼还真够专业的,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搬走了。一番勘察后,除了发现两个铜制的帷幔挂钩外,就只有一封压在箱子底下的书信。 我将最后一个火折子点燃,在平地处烧起了一簇篝火。 只见那书信是一张拜帖,上书“恭贺宁国太保尹大人五十大寿”。 宁国太保尹大人? 我又揉揉眼睛看了两遍才确信没有眼花。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心急得立马就要拆信,叶风暄却要过我的匕首,在篝火上烤热后,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后面的火漆完整无缺地割下来,然后才允许我读信。 宁国边境有众多蛮荒部落,其中有一名为厥坦,世代游牧。厥坦人虽然好斗,但文明程度较低,武器装备也比宁国差好几个档次,因此打起仗来只会砸些石块什么的,最厉害的也就是砍一根锋利一点的树枝,没法跟铁匠锻造的刀剑相比,所以历年来都臣服于宁国。 厥坦的武士大都蛮勇忠心,近年来宁国的贵族世家都喜欢买回一些厥坦人回来做侍卫,便宜又好用。而厥坦的女子则擅长跳舞,又以美艳著称,所以往往和男人一起被买进贵族府邸,作为豢养的舞姬。这次尹仲甫做寿,厥坦王就修书一封,送上四名武士,两名舞姬,外加黄金一百两作为寿礼,谁知道也许是半途走错了路,又或者是被山贼们逼进夜黑风高的山林,总之四个厥坦人在人多势众的山贼面前寡不敌众,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连同那两个舞姬都不见了踪影,估计也是被抢走做了压寨夫人什么的。 我懊恼道:“黄金一百两!哪怕留个零头给我也好啊!” 叶风暄一边将刚才割下的火漆稍微烘软重新黏上去,一边淡淡道:“我倒是好奇他们的通关文牒去了哪里,如果找到了,刚好能抵掉你心心念念不愿付的四两银子,也不必冒着被抢劫的风险翻越这劳什子的荒山了。”他松开手,拜帖的封印处居然完好无损地盖着那枚火漆,就跟没被开封一样。 他将拜帖递到我手里,转身去搜寻那几具尸体上有没有被遗漏的通关文牒,我却看着拜帖上的“尹大人”三个大字直出神。 篝火噼里啪啦的一直在爆火星子,我嫌热,坐得远了些。那四具尸体散落各处,面上均按照厥坦人的习俗带着青铜武士面具,黑灯瞎火的,要找一份通关文牒还真是不容易。我沉默片刻,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我想到一个混进太保府的好法子。” 叶风暄的背影稍有停顿,然后继续在尸体处摸摸索索地翻找。 我见他并没有兴趣知道这个法子,想必是已经猜到了我想要说什么。而他的不置可否,说明他并不赞同这个想法。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圆场,毕竟才刚跟他和好,如果瞬间又把他惹毛,那真是不好收场了。我背对着他,心虚地顺手往篝火堆里扔了两根树枝,也不敢再开口。 过了一阵,听见靴声阵阵,再回头时他已经在我身边盘腿坐下,手里拿着一份巴掌大的缎面烫金文书,还有一副厥坦人的青铜面具。 有时候想想,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活得多么潇洒,想进书院进书院,想入王宫入王宫,虽然明知危险,但也毫不畏惧。现在身边有了个叶风暄,好像做什么事都畏手畏脚的。 他掂着那份文书,开口道:“你想扮作厥坦舞姬,拿着拜帖混入尹府?” 我自知逃避不是办法,便迎上他目光道:“我正有此意!” 他笑得半声:“拜帖上写明是武士四名,舞姬一双,请问你到哪里去找其余的人?” 我不疾不徐:“这个好说。反正连一百两金都被抢了去,而真正的厥坦人又死的死,丢的丢,刚好可以找官府报案,说遭了劫匪,仅余一名舞姬幸免于难。万一尹府查下来,宁国官府这里也有个备案。再说了,尹仲甫做个寿,收到的贺礼多如牛毛,怕是他府上的厥坦武士和舞姬也不在少数,这次小意外少了几个人,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 “你错了。”叶风暄收紧手,抬头道。 我心下一凉:“怎么?” “不是仅余一名舞姬幸免于难。”他凑过来,“是一名厥坦武士为了保护舞姬拼死奋战,二人合力逃脱,躲过一劫。” 我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举起厥坦人青面獠牙的铜制面具扣在脸上试试大小,极深极黑的眸里映着橘色火光,斜长的浓眉如同匕首般锋利:“很多事情我不是不许你做,是不想你一个人去做。” 那一刻,我想,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眼前的这个人。 月凉风清,有不解风情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过,带动树影轻颤。 我抚上他的手腕,将那扇面具挪开,身边的篝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和影,将他的轮廓照得更加鲜明。 “不要戴面具。”我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郁闷。 他掷开面具,耐心同我解释道:“青铜面具是厥坦武士的荣誉象征,如果我要扮成武士混进去,就非戴不可。”复又安慰我道,“我答应你,路上都不戴,只有进太保府之后才会戴。” 月光下,他眼中泛起涟漪,清清亮亮分明还是少年的模样。 遇见他,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野外虫鸣声声,满地霜华,我心中柔情百结,忍不住上前捧住他的脸,将头凑过去在他唇上小啄了一下:“好。” 他愣住,忽而俯身圈住我,声音压抑而滚烫:“你这是在耍流氓。” 我趾高气昂道:“怎么样,我今天还就是要调戏一下——”话未说完,他压下身来。我闭上眼,又是那股柔软到让人酥化的触感,带着一丝甜腻,一丝幽香。一抹长发黏在湿润的唇瓣上,他伸手拨开,另一只手与我的五指交缠。 他炙热的唇齿像是怕伤到我,极尽温柔,但彼此的喘息却愈发粗重。我轻轻咬了咬他,他才慢慢放开我,眸中竟然有一抹少年般的局促。 我义正言辞道:“你这是在打击报复。” 他低声笑道:“你可以继续冤冤相报。” 我没他那么厚脸皮,悻悻道:“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要睡觉了。” 马车里的财物虽被抢光了,所幸还有几榻软垫,再将帷幔取下,又把我俩的冬日棉衣拿出来,勉强可以在马车里睡个痛快。 篝火用来防野兽,须得一直不灭。叶风暄将那火生得极旺,烧两三个时辰是没什么问题,但为了以防万一又弄了一大把干枯树枝过来。我知他习武,素来睡得清浅,便招呼他不必再那么辛苦,赶紧休息为宜。 我跟他以软垫为枕,棉衣为被,虽各自分睡两侧,然相隔不过半尺。我上了车又毫无睡意,偷偷睁眼看他,只见他稍微侧了身,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睫毛如羽扇般长而浓密。 车窗的帘布被拉起,淡薄的月光照进来,但见他虽然姿势稳如泰山,耳廓却红得发烫。我心里偷笑,刚想调侃两句,一摸自己的耳朵,也是烫得灼人。尴尬之下不由翻了个身,听得他在身后沉沉道:“赶紧睡觉。” 我突然想起白天的事,挪挪身子靠过去轻声问道:“叶风暄,今天你说我咬了你三次,要是再有下一次,便怎么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沉默片刻方道:“事不过三,要是再有下一次…” 我缩在棉衣里,露出一双眼睛等他的答案。 他轻轻笑起来:“要是再有下一次,你就得嫁给我来偿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没!有!弃!坑!【大哭 第五十四章 舞姬 一夜平安。 第二天醒来,我们将现场收拾妥当,随便选了一具尸体当做是那个叶风暄顶替活下来的厥坦武士就地掩埋了,还特地把自身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然后便按照计划返回镇上找官府报案。 可惜此地向来治安混乱,厥坦又是外族人,官府里的人只草草记录了一下事发的经过,就很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这件案子我们会调查的,你们先回去吧。”不过这种敷衍的态度也正合我意,万一认真调查下来把那个所谓的劫匪窝给找出来,一对口供还不是马上露陷的节奏。 马车有了,还有两匹厥坦产的上好烈马,我们便把之前买来代步的两匹马转手卖掉了,又将马车上被划烂的帷幔重新换了一套上去。一切收拾妥当后,顺利上路,前往宁国太保府。 持着通关文牒出城,便进入了宁国境内。 一路畅行无阻,小暑过后五日,终于赶在尹仲甫生辰的前三天到达宁国的都城昆洛。 如今的昆洛,可以说是六国之中最繁华的地方。光是城墙之内就方圆近百里,房屋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几乎无一座小门小户,全都是十分气派的四合院。城内设有四处集市,集市之中从早到晚一直人声鼎沸,其间星罗棋布着众多花楼、酒肆、客栈和各种商铺。我虽然对昆洛并无好感,但见到如此繁荣之景,还是忍不住好奇地东看西看,移不开目光。 然而任务在身,时间紧迫,没法肆意游玩,只能匆匆在小摊上吃了碗面,问了路,就往尹仲甫的府邸走。 城里街道虽宽,但人流如织,马车走得极慢。我忙着清点证明身份的通关文牒和拜帖,一边又把早就想好的说辞过了一遍,确保不会露出马脚。再一掀帘子,发现叶风暄徐徐拉着缰绳,脸上已经戴上了青铜面具。 如今七月酷暑,就算是站着不动都能湿一身衫子,更何况那青铜面具密不通风,他一定闷得难受。我有点心软,端坐在他身后,道:“要不你就别扮青铜武士陪我了吧,怪辛苦的。” 他抹去脸上的汗,正经道:“都要到门口了,你才反悔?” 我连忙道:“不是反悔,只是——” 他回头认真道:“我都想好了,你的厥坦名字叫做‘苏和察哈尔·樱落’,我叫做‘叶穆彻克·风暄’。” 我的注意力马上被他带跑了:“能不能给我起个短一点的姓氏?这么长的我怕记不住,会穿帮。” 他想了想,道:“也是。那你就叫‘苏和察·樱落吧’。” 还没说两句,前面能容两架马车并行的大道已经堵了路。仔细一看,原来尹府近在眼前,只是送贺礼的人太多,门口接待的人手紧张,连入门都要排队。我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心里又焦急又紧张。 叶风暄偏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回到车帘后去。他的脸被青铜面具遮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露出十分严肃的神情来。 这是混入尹府的唯一办法,不容有失。 我端端正正地坐好,一个劲地扯着长袍下摆一条多出来的线头。 窗外熙熙攘攘,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直觉马车一停,叶风暄的声音响起:“在下乃厥坦部落使者叶穆彻克·风暄,特来恭贺太保大人五十大寿。” 我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想笑,很快又强迫自己收敛住笑意。 门口那人并未说话,想来是在翻看拜帖,忽道:“车内何人?为何不下车觐见?”我还来不及说话,车帘猛然间被挑开,我连忙低头道:“奴婢乃是厥坦舞姬,不懂中原的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那人看模样是个侍卫,见人叫他“大人”很是受用,脸色缓了一缓,道:“既然是舞姬,难道还想坐着马车进府?” 我笑了一笑,道:“大人说的是。”于是委身下了马车。 那人往马车里面扫了一眼,道:“拜帖上写明是四名武士,两名舞姬,怎么只剩下你们两个人?” 叶风暄道:“在宁国边境遇上了匪徒,其余的人…都不幸遇难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头,我连忙不动声色地上前,借着手帕掩饰假装拉了他的手,实则塞了一个分量不小的荷包给他,柔声道:“大人,烦请您饶奴婢一命。万一太保大人发现今年厥坦的贺礼并不周全,难免不会勃然大怒,到时候奴婢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放奴婢一条生路。”说着就要假装拭泪。 他顺势在我手上重重摸了一把,随后立马熟练地将荷包藏入袖口,正经道:“如今贺礼众多,你们厥坦少几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事。拜帖与文牒我收下了,你们进来吧。” 我虽然觉得被他偷摸了一把格外恶心,但也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笑意,道:“多谢大人。”抬头看见叶风暄那双青铜面具后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也对我居然被这种人占了便宜很不满意,我只好假装没看见,撇开目光。 进了门,很快有两个侍女迎上来,前面那个脆生生道:“舞姬请往这边走。”叶风暄刚要跟着我,后面那个侍女连忙拦住他:“哎,你跟我过来,侍卫们都在这边。” 叶风暄冲我点了点头,便跟着后头侍女走了。 我心下忽地一沉,那一瞬间长久以来让我依靠的安全感仿佛忽然消失了。我忍住想要再回头看他一眼的冲动,轻轻叹了一口气,跟上面前侍女的脚步。 一路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路上雕栏画栋,院中还有几个荷塘,水中荷花开得正盛,精美程度完全不输给离国的皇宫。 还在愣神,带路的侍女笑道:“舞姬姐姐,这里是风和苑。府里所有的舞姬都住在这里。姐姐可以进去了。”隔着两三丈,已能听见屋内的娇俏笑声,我冲她福了一福表示感谢,那侍女就退下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才有勇气上前去推开那扇门。 “吱呀”一响有些唐突,门里的笑声霎时小了不少,靠近门口的几个曼妙身姿的少女惊呼了一声,纷纷望向我。 我有点尴尬,低声道:“各位好,冒昧打扰了。”这样的示好并没带来几声回应,只收到几束打量的目光。我扫了一眼整个风和苑,里面被划分成若干个带木阑门的小房间,有些开着有些关着,基本上是两个人一间的样子。我这才想起竟然忘记问一下刚才送我过来的侍女我住那个房间,只好硬着头皮越过那几个围在门口的少女,往内厅里面走去。刚要迈步,忽听得一个娇俏声音道:“呀,你要去哪呀?” 我一抬头,看见说话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着一身芽绿色的薄纱长裙,身姿婀娜,乌发松松的绾了个朝云髻,当真是肤若凝脂,如花般的美人。我一时之下有些感动终于有人肯理我了,解释道:“我是新来的舞姬…” 话未说完,被她笑着接过话来:“啊,我知道了。春梅姐姐没告诉你你住哪间房吗?” 我愣了一愣:“并没有…” 她聘婷地走过来,道:“最近老爷做寿,春梅姐姐可能忙疏忽啦。要不然,我帮你找个有空的房间吧?”她挽住我,手掌甚是柔软细嫩。 我十分感激:“那,那就谢谢姐姐了。” 她拉着往一侧的厢房走,甜甜笑道:“我叫做雨心,你呢,叫什么名字?”我老老实实地答了我的厥坦名字。她拍手道:“原来你是厥坦人呀,你的汉语说得真好!前几年也来过几个厥坦的舞姬,但是不怎么会说汉语,后来都被来府上做客的大人看中,纳回去当小妾啦。” 她这一番话可真是说得我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一边惊心于竟然没有考虑到厥坦人的母语并非汉语,一边又开始担心万一我也被什么大人给看中怎么办。两难之下,只好讪讪笑道:“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厥坦人,所以汉语说得还不错。”她低头笑了一声,忽然停下,道:“这间房只有一个人住,你就住这里吧,刚好还能搭个伴。”她径直推开门,我看见门内一左一右各有一张雕花杨木床,左边的那张床显然是有人睡的,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谢谢雨心。”我福了一福以示感谢。 她连忙拉起我,道:“应该的。你才刚入府,以后大家也是一起排舞的姐妹了,不要这么客气。” 我又问道:“对了,住这间房的姐姐叫什么——”话未说完,被一个泠冽的声音所打断:“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我吓了一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素衣少女冷冷地看着我和雨心,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神色淡漠,两道柳眉微蹙,五官极其清秀,只是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雨心很无辜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带着梨涡的微笑:“这么凶干什么?樱落是新来的舞姬,你的房间不是刚好有空位吗,我特地来让她跟云出你做个伴。” 那叫“云出”的素衣少女缓步走过来,道:“不经我的同意就乱开我的房门,你就是这么教新人的吗?” 雨心也不恼,娇笑道:“哎哟,你也不怕樱落看笑话。不开门,难道让她一直在外面等你回来吗?” 眼见她们快要吵起来,我连忙打圆场道:“两位姐姐千万别伤了和气。雨心也是好心帮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芸初姐姐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忘了问春梅姐姐我应该住哪间房。” 芸初冷冷扫了我一眼,再未说话,迈步进了房间。 雨心拍了拍我,道:“一路舟车劳顿,今日你就好好休息吧。最近大家都在为三日后的寿宴排练,你就负责跑跑腿,做些杂事吧。”我点了点头,她又冲我笑了笑才离开。 哎,都是女人,怎么性格就差这么多呢。那个云出凶巴巴的,一看就很难搞,偏偏是和她住同一个房间,我真是出师不利,悲从中来。 反手关上门,房间里寂然无声,忽听她道:“你叫樱落?” 我蓦地转身,见她执了一柄水黄杨木梳,坐在圆凳上梳头发,一双杏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牢牢盯着我。 我答道:“对,我叫做苏和察·樱落。”这个名字怎么念怎么绕口,也不知道叶风暄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真是佩服他。 她的目光顿了顿:“你是厥坦人?” 我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稍稍有了一些温和的神态:“我叫做聂云出。”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散发出一股清冷的距离感。 话题终结在这里,我绞尽脑汁地想要找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放下梳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跟我住一间房,对不对?”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白,竟无言以对:“呃…” 她露出一丝怜悯般的微笑:“夏雨心欺负你是新来的,又非我族类,故意把你跟我安排到同一间房,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她是个好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开始填坑…身为作者的我,也忘的差不多了… 第五十五章 素琴 诚然,夏雨心的确是个笑面虎,不过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最倒霉的还是我,入府第一天就被卷入帮派斗争,分分钟就有可能变成炮灰。 我知道身为新人又寄人篱下必须要放低姿态,可是这也不代表我就只能任由她们宰割。这个时候尤其不能包子,要知道包子是极其难逆袭的。一旦被她们欺负到头上,以后就只有一直被欺负的命了。 我看回聂云出,避而不答:“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总之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室友了,还是要以和为贵。” 她不以为然地收紧了目光,淡淡道:“汉语说得这么好,不像是我见过的厥坦人。” 我笑嘻嘻道:“这就对了,我一定会让你对厥坦有耳目一新的认识。” 聂云出似乎很不喜欢我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悦地皱了皱眉,半晌方道:“干净的棉被和枕头在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第一次交手我还不算输。只是初来乍到,就惊险万分,如履薄冰,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 贺寿的歌舞早已排好,我身为新人便被安排做些打杂的活,比如记录修改每一位舞姬的衣服尺寸、盘点首饰的数目、安排些茶水之类的。虽然琐碎无聊,却也刚好合了我的意。 此次领舞的果然是夏雨心,她人长得漂亮,舞跳得也最好。蛮腰盈盈一握,配上流苏舞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简直妩媚入骨。虽然所有的舞姬都是一样的打扮,可是她总是那么显眼。我在旁边看着,不由好生赞叹。 身边的月瑶是服侍风和苑的丫鬟之一,年龄比我还小了一两岁,趁着厅里的人都在排练,凑上来挤眉弄眼地问我:“听说,你跟聂云出住同一间房?” 我应道:“是呀,怎么了?” 月瑶却不答我,只意味深长地笑笑:“没什么,就是有些委屈你了。” 我不解道:“不委屈呀,我觉得还挺好的。” 月瑶露出一副“你以后就知道了”的表情,我想追问,又怕言多必失,扫了一眼厅中练舞的舞姬,却发现聂云出并不在其中,不由问道:“聂云出呢?她不用排练吗?”她今日清晨便出了房,我还道是早早练舞来了,没想到她居然无故旷工,也太自大了吧。 月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她当然不用啦。她可是琴师,不是舞姬。” 我心下更加疑惑,本以为聂云出和夏雨心是为舞姬地位之争才针锋相对的,没想到聂云出竟然是琴师,琴师与舞姬之间更不该有什么矛盾,为何连月瑶提起聂云出都是一副不愿多说的口气?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又好奇又不能追问,简直让我好生惆怅。 正想着要用什么方法不动声色地从月瑶口中套话,她忽的一拍脑袋,道:“阿哟,今日刚改好的几顶面纱忘记取回来了,我得赶紧跑一趟。” 我忙道:“让我去吧,正好熟悉一下府里的路,你留在这里看各位姐姐还有什么需求。”我自认没啥别的优点,就是腿还算勤快。毕竟要搞好关系才方便打探情报。 月瑶开始还推辞了一下,见我坚持要去,便依了我。 此次的舞蹈名为《烟花三月》,一共十八名舞姬,均需佩戴白色的面纱,缀以宝石朱钗。有几顶头纱不合大小,昨天送去织虹苑修改,今天必须拿来试戴,明天就要在寿宴上正式演出了。织虹苑我跑过几趟,算是我为数不多能记住路的地方。从风和苑走过去也不远,横穿过一座花园就到了。 七月暑热,花园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很是惬意。飒飒的树影婆娑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琴音。弹的是《西江月》,虽然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曲目,但这人手法温柔而灵巧,高音饱满而不尖锐,低音厚实而不沉闷,整首曲子弹下来如同水银泄地,十分熟练。只是琴声里有微微的走音,需要调音了,我听着十分不舒服。 我忍不住顺着琴声一路寻去。穿过几株槐树,露出一处凉亭。亭内一人身着白衣,背对盘腿而坐,只能看到他黑发如瀑,膝上放着一架深褐色的古琴。 琴声未停,忽听“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我心下大惊,虽然早就知道有人偷听必断琴弦的说法,但这么灵验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让我莫名地慌乱了起来。 开溜太怂,上前也太猛,我进退两难,只好站着不动。 那白衣公子并未回头,只低低啊了一声,道:“可惜了。” 我一听头都大了,看样子是捅漏子了,万一他叫我赔,我不是卖身都不够还?干脆扬起头,镇定道:“这把琴的‘商’弦走音了,修弦的时候正好可以调一调。” 白衣公子闻言一怔,回头看我。我这才见到他的样子。 极深极长的两道浓眉,眼睛也是狭长的,虽不如凤眼那般上挑,但乌黑深邃,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让他的容貌愈发丰神俊秀。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但又不过分阴柔,这种程度非常微妙。而且…而且这张脸我有印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你识音律?”他起身问我。 我只好回答:“学过一点。” 他淡淡道:“为何不说实话?学艺没超过五年,根本听不出微妙的走音。”他走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好熟悉的一张脸,我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我看着他,道:“奴婢名叫苏和察·樱落。” 他一惊:“你是厥坦人?” 我应声答是。 他又问:“为何之前没见过你?” 我答:“奴婢是前些天才入府贺寿的舞姬。” 他沉思了片刻,气氛紧张而凝结。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乎是在我回头的瞬间,我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公子。” 是聂云出。 她手上捧着一个檀木雕漆的方盒,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我之后,露出淡淡的一抹惊讶,但是又很快隐去。不问,不语,她是一个好的侍者。 但是这位白衣公子究竟是谁?近些天太保府人多手杂,我实在分辨不出他的身份。而更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我会对他这张脸有印象?聂云出身为琴师,却要服侍他,难道他是一个更著名的琴师?抑或是聂云出的师父? 白衣公子接过聂云出手中的檀木盒,低头看我:“你可会修弦?” 聂云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亦望向我。 我直冒冷汗:“奴婢惶恐。” 他笑了笑,泄出一丝温柔的味道:“偷听的时候就不惶恐了?来,试试吧。”他将那个檀木盒递给我。 我犹豫来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修理调音的工具。原来他早就知道此琴音不准,特地叫聂云出去拿修理工具。师父教我音律时用的古琴都是古董,均由前朝高人所制,虽然音色好,但毕竟年代久远,难免偶尔走音断弦,因此我也略懂修理之道。当下燃了火折子将松油融了滴在琴头弦断之处,用手轻轻将弦的两头接好,再用夹子定型。又将商弦抚平,一边弹一边听音,花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将音调好。期间那白衣公子和聂云出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也不说话,连眼神都不曾交换一个,简直像两尊雕像。 我将音锤收进檀木盒内,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道:“好了,公子请试音。” 他笑得一笑,席地而坐,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抚上琴弦。 这次弹的是《□□满园》。琴音所到之处,犹如见到万千鲜花次第开放,曲调绵密而欣然。 弹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微微侧了头,道:“没想到如今厥坦也有识音律的人了。” 我忙谦虚道:“公子过奖。” 他又笑了笑,道:“你退下吧。云出,你也退下。”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尤其是唤人名字的时候,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聂云出低了低头,捧着檀木盒离开了。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不过十数丈,她忽然停步,回头看我,嘴角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果然不该低估你。但我早该想到,这么伶牙俐齿的姑娘,一定是不屑于只作一名籍籍无名的舞姬的。” 我听出她话里的敌意,道:“你想太多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听到琴音优美,但美中又有不足,不忍见美玉有瑕,才上前一看。” 聂云出轻轻笑了笑,然而眼里却殊无笑意:“坦白承认自己的欲望,也没什么丢脸的。你又何必加以托词?夏雨心、许婉文、何裳、周莲蕊,哪一个不是明摆着希望得到大公子的青睐?可惜她们努力了这么久,竟还不如你这个入府才两天的厥坦人。要是被她们知道了,恐怕你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我。” 我闻言一怔:“大公子?”太保尹仲甫家的大公子,难道—— “不要再装作一副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了。”聂云出冷冷道,“大公子爱琴人尽皆知,你特地在他弹琴的时候接近,若说毫无目的,我是一万个不信。” 我突然明白了,夏雨心的冷嘲热讽、舞姬们对聂云出的敌意、月瑶意味深长的微笑,皆因聂云出得到了大公子的青睐啊。聂云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在大公子身边侍琴。而这却引起了其他女人的妒忌,所以才没有人愿意跟她住,所以她的性子才这么清冷。 至于大公子,她口中的大公子,难道是—— 曾经的萧国第一琴师,尹庭轩。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一闪。 尹庭轩。没错,我想起来了。 为何对他有印象,为何记得他的脸。 一样的白衣素袍,一样温柔的眉眼,一样低沉的嗓音。 我见过他。 那年中秋宴后,是他。 尘封的记忆被聂云出寒凉的声音打断:“对了,风和苑已经乱做一团,听说是下人还没有把表演用的面纱送过去。这件事,你知道是谁负责吗?”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22 以为从这章开始就不用怎么修了,但还是改了一堆好文果然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修出来的! 第五十六章 公子 我闻言一惊,面纱——啊,不正是由我负责去织虹苑取回的么?顾不得理会似笑非笑的聂云出,我撒腿就跑。 待取完面纱回到风和苑时,舞姬们正在休息,三两成群的嬉笑聊天。月瑶站在夏雨心身边,皱着眉头在说些什么。见我出现,连忙招手唤我过去。我掌心一紧,握着的几副面纱犹如千斤重。 坏了,这下难以交待了。 夏雨心脸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脂粉,但由于刚跳完舞,脸色红润,额上还有细密汗珠,当真是香汗淋漓,妩媚撩人的紧。她见了我,慵懒道:“樱落,可能你刚入府,还不熟悉这里的规矩。明天就要给老爷贺寿了,如果今日面纱的修改出了岔子,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担当的起的。” 我只有低头应道:“是。” 她接过月瑶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埋怨道:“你呀,不要因为跟着聂云出住,就学了她的性子。主子一时的恩宠,花不了一世。” 我一个上午连续受了聂云出和她两个人言语上的挤兑,气不打一出来。更何况,又不是我故意要见尹庭轩,也不是我要求跟聂云出合住的。当下克制住怒气,只假装懊恼道:“雨心姐姐教训的是,不过我取面纱耽误了时间,实在是事出有因。我也想速去速回的,谁知道大公子在晚烟亭里弹琴断了弦,刚好我又路过,便唤我去取了修琴的工具。我不过一个小小舞姬,怎敢不听大公子的话?这才到的晚了,姐姐要生气要责罚,我都认了。” 果然,此言一出,夏雨心立马脸色一软:“你遇见大公子了?” 我答道:“是呀,大公子此刻应该还在晚烟亭呢。” 夏雨心温柔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也怪不得你了。月瑶,既然面纱到了,让大家都试戴一下,我们再排练一遍吧。”语气中竟是怨气全消。 没想到大公子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这位一袭白衣弹得一手好琴的大公子,让夏雨心不舍恼怒的大公子,众位舞姬心心念念的大公子,我早就见过他。 三年前的萧国中秋宴上,我身披软绸,面缚白绫,奏了一曲《长风歌》,风头一时无二。但毕竟在山野里呆惯了,并不习惯这么多人的瞩目。要知道在药师谷时,就算我站在院中抱着长琴大弹特弹,也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最多是兮霖师兄凑上来说一句:“小十九是不是魔怔了?来来来,帮师兄试试这一副专治狂躁症的新药——” 我素来不喜人多,不喜集会,上去弹奏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给师父挣点脸,也给父王点面子。一曲终了,我没在宫宴上停留太久,便抱着长琴离开。 月色溶溶,宫灯千盏。 十里长亭内的薄云湖畔,我遇见他。 那日他穿的也是一身白衣,袖口用暗银丝线锁了边,头上束一顶镶珠玉冠,当真是面如冠玉。月色掩映下他的五官不甚分明,但我仍记得那一双狭长的眼睛,熠熠如明珠,沉沉似朗星。 长亭外,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长亭内,湖水幽静,虫声微鸣。 他在湖边看月亮,湖中亦映出他的身影,眼睫低垂,犹如浊世中的翩翩公子。余光瞥见我,他连忙转过身来弓腰行礼:“微臣尹庭轩,参见公主。” 原来是他,尹仲甫的长子、被众人誉为“萧国第一琴师”的尹庭轩。 我华服未除,面上仍覆面纱,手里还抱着长琴,他自然是认出我来了。 虽然我很不喜欢宫里众多的规矩,但还是不得不依着规矩来:“平身。” 他的脸色有点惊讶:“公主是一个人?” 我淡淡笑了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就都屏退了。你不也是一个人?” 他也笑:“不知微臣可有这个荣幸,送公主一程?” 我抬眼看他,狡黠一笑:“我猜你是拿我当幌子,寻个借口离开宴席罢了。这样到时候你父亲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对不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今日宫宴,重臣云集,大批的侍卫都被抽调去了宴会场。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姑娘家,虽在宫中,又怎能独自走夜路?至少,微臣不愿公主冒这个险。”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有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雍容感。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介斯文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真遇上刺客,难道还能拿得动刀剑么?但我不愿与他为难,只柔声笑道:“好,那有劳尹公子了。” 他伸出手:“微臣帮公主拿琴吧。” 我失笑:“素闻公子身边常伴琴师,专为公子侍琴。今日有劳公子帮忙,晴雪好生惶恐。” 他认真地看着我:“于情,公主是女子,而微臣是男人;于理,公主是千金之躯,而微臣是当朝臣子。于情于理,都该由微臣代劳。更何况,公主琴艺精绝,微臣十分仰慕。”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仰慕我,而且还是个这么好看的公子,我脸上一红,道:“公子说笑了。” 他停步,神情却十分无邪:“《长风歌》并非炫技之曲,所以乍听之下四平八稳,并无难奏之处。但若非根基深厚,很难一音不错顺利弹完。弹琴之人不仅要熟悉曲谱,还要心态平和,稳重又不失灵气。微臣尚不敢保证能融会贯通,而公主在万人注视之下,还丝毫不见慌乱,微臣着实佩服。”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吐吐舌头,道:“什么不见慌乱,我都紧张死了!幸好脸上还有面纱遮着,才能勉强混过去。” 他微微一怔,低声笑道:“微臣倒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我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许说出去!” 他弯了弯嘴角,神情有些难以分辨:“好。公主天真烂漫,在宫里委实难得。希望许多年后,公主还能一直像今天这样无忧无虑。” 月朗星稀,他微微皱眉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与我道别时的阿澈。 命运真是最最奇妙的东西。它让我们相遇,却又让我们别离。 我微微恍了神,十里长亭已走到尽头,再往里走就是内庭,外人不得入内。他忽然抬眼,眸光闪烁:“公主,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好奇问道:“你说。” “不知公主可否——”他竟有些局促,“可否卸下面纱,让微臣一睹芳容?”月色下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望进他一双黑滇滇的眸子,道:“好。” 话音还未落,一个尖细的嗓音突兀地□□来:“哎哟,尹大公子,可找着您嘞!”罗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尹大人到处寻您不着,您赶紧跟奴才回去吧!” 我伸到鬓间面纱暗扣处的手落了下来。 他眼里一黯,但很快在脸上浮起一个非常礼貌的笑容:“公主慢走,微臣先行告退。” 现在回忆起来,耳畔还依稀响起罗公公那细细的嗓音:“这尹大公子,家世好样貌好人品好,就是痴迷音律,至今还没有成亲——” 只是最终的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我长什么样子。 三年未见,他仍然是那个温柔和煦的大公子,养尊处优,气质尤胜当年。而我,已不是、再也不是那个一把长琴惊艳全场的九公主了。 清点完所有舞姬的头饰、面纱、舞衣已经很晚了,储物间里空无一人,我将箱子锁上,转身关上房门。院里疏影斜斜,几枚星子,一轮明月。 我正要往风和苑走,树影里突然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面上竟似鬼怪一般凶猛可怖。我吓得立马就要大叫,那人倏地捂住我的嘴:“樱落。” 我眼眶一热:“风暄?” 他松开手,揭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只一双星辰般的眼眸明亮如初。 他在这里,他还在府里陪伴着我,我就安心了。 但侍卫与舞姬私会可是死罪,我赶紧避开一尺:“你怎么来了?就不怕——” 他却拉紧我:“放心,我既然敢现身,肯定是打探清楚了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说几句话就走。” 我心下一暖,他已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道:“尹仲甫身边常年有多名精卫守护,连就寝也不例外,而且他的一切饮食都有专人先行试毒,所以,想就近行刺或是暗中下毒都行不通。唯一的入手点,反而是殷云骁。尹仲甫扶持太子多年,是太子在朝最大的支持者,殷云骁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至于怎么借刀杀人,我还没有想到好办法。明天寿宴,人多手杂,你务必要谨慎行事,不要再像今天遇见尹庭轩一样给自己惹麻烦了。” 我闻言一惊,脸上又是一红:“我遇见大公子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笑而不答:“聂云出虽为舞姬,却精通音律,加之为人寡言机敏,所以尹庭轩时常召她前去侍琴。也正是因为如此,风和苑的舞姬对她又恨又怕。现在幸好尹庭轩还没有特别关照你,否则,你的敌人不止有诸位舞姬,还有聂云出,日子会更不好过。你的目标是利用殷云骁对付尹仲甫,其他不相关的人等,能不牵涉就不牵涉,免得夜长梦多,束手束脚。” 我点点头:“好。” 他抬手将青铜面具重新戴好:“你回去吧,早些休息,别让聂云出起疑了。” 我拉住他手腕:“等等。” 他停步。月色千重,他的目光也是千重。 我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系在他手上,还未开口,他先是一怔:“如意绳…?” “男子征战出发前,情人会连夜编好如意绳,出征当日系在男子手上,据说能保平安。”我低下头,替他好好地戴上,“你们宁国的习俗,是不是这样?” 他隔着面具看我,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青面獠牙后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我是无意中听月瑶提到如意绳这个说法的,手头的事也不多,就趁着昨晚编了一条。他带在身边,也是个念想。 其实我一直没什么野心,尤其是作为一个公主来说,更可以称得上胸无大志。就连萧国新亡时满腔复仇的热血,如今也被杀戮和人心折磨得不剩多少。从公子宇,到夏侯伯骥,再到尹仲甫,我真的好想停下来休息一下。 然而走过九州这么多地方,何处为家?何处是家? “风暄。”我喑哑着嗓子开口,“等尹仲甫死了,我们就在昆洛定居吧。” “你不想回青州吗?”他的声音像夜里淋漓的细雨。 我淡淡笑了笑:“我已经没有家了,但我希望你还可以留在故土。” “你会有家的。”他沉沉道,“我会给你一个家。” 第五十七章 夜宴 今日的寿宴虽定在酉时,但府里头从清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未时刚过,我和月瑶便从厨房里端来了两大盅冰镇绿豆汤供舞姬们消暑解渴。我一边盛汤一边招呼她们在方桌前坐下,她们半刻也不肯闲着,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听说永泰侯爷今日也要来呢。”先开口的是平日里最爱八卦的何裳。 另一个圆脸姑娘清棠问道:“永泰侯素来与咱们府上没什么交情,这次怎么会来贺寿?” 夏雨心颇有些得意:“那自然是为了大公子。” 何裳咋咋呼呼道:“大公子怎么啦?” 夏雨心用葱段般的手指轻轻捏着搪瓷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绿豆汤,一扬眼,道:“你们自己算算,近些年有几个人能亲耳听见大公子的演奏?”汤底的绿豆沙被搅起来,碧绿一片,“公子已有三年不曾在外人面前弹过琴了,此次是为了给老爷贺寿才破了例。洛阳纸贵,即便是侯爷,也得亲自上门才能听到公子的琴音。” 我这才想起来,她们口中的永泰侯不正是五王殷云骁吗?如果如她们所说,殷云骁是为听琴而来,可见尹庭轩的琴技当真称得上是冠绝天下。 清棠吃吃笑道:“哎呀,大公子要弹琴,雨心姐姐今日怕是没有心思跳舞啦。” 夏雨心娇嗔道:“去,越来越没大小了,就会取笑我!” 清棠还要再说两句,回廊内一身白衣的聂云出走了出来,面上依旧淡漠,怀里抱着一把古琴。 众人见她走来,立马噤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聂云出对此也毫不在意,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 我见气氛尴尬,随口道:“要不要喝碗绿豆汤?” 她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道:“不必了,你们喝。”说罢掩门而出。 清棠笑了一声,酸溜溜道:“到底是服侍大公子的人,看不上这些家常小点。” 夏雨心冷冷道:“姿态摆的这么高,等有一天跌下来,看她有多难堪。” 两盅绿豆汤很快就见了底,舞姬们也需要提前去摘星馆梳洗上妆。我将碗盆送回厨房后,便赶到摘星馆打个下手。摘星馆本是一间茶室,因为隔开了外厅与内庭,所以此次用做舞姬的后台。馆外种了一大片合欢树,远远望去葱葱笼笼一片艳红,喜庆得很。 暮色四合,外厅已经逐渐热闹起来。 我偷偷跑出去,躲在帘幕后,正想看看尹仲甫长什么模样,忽然听见一阵喧嚣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侯爷来了。” 殷盛西贵为太子,殷君泽远在青州,那么这位“侯爷”就只能是永泰侯殷云骁了。 果然,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靴声囔囔地走了过来。他着一身深紫色团纹锦袍,金丝滚边,腰间挂着一枚玉牌,下坠明黄穗带。肤色黝黑,想是常年带兵打仗风吹日晒所致,这样就显得他的五官格外深邃,尤其是一双眼睛,目光凌厉,让人不可逼视。他身后跟了两个贴身随从,微微低了头,看不清容貌。此刻很有规矩地退开两步,容其他官员上前迎驾。 “侯爷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一个石青色的身影迎了上去。那人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宜,长相十分俊雅,身板笔直,又隐隐透出些清贵来。我一看便知这就是尹仲甫了。尹庭轩身上的儒雅之气跟他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生父子。 “尹大人客气了。”殷云骁笑道,招招手让身边的一个侍从上前,“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那侍从恭敬地打开手中锦盒,里面装着一株玉石雕刻的松柏。玉石颜色有深有浅,使得这松柏的叶冠和树干区别开来,灯光之下晶莹剔透,连针叶都雕得及其细微,看着当真栩栩如生。别说这么大一块玉石胚有多少见,就凭这精细的雕工,已是价值连城。 尹仲甫忙推辞道:“侯爷肯光临寒舍,已是蓬荜生辉,不敢再收这么重的礼物。” 殷云骁抚掌笑道:“尹大人不能不给本侯这个面子。你若不收,本侯可就当你是看不上本侯这点心意了。” 尹仲甫连连作揖道:“微臣不敢。” 话音未落,又听门口有人朗声道:“太子驾到!” 殷云骁微微一笑:“大哥也来了。”然而他的眼里冰冰冷冷,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殷盛西未曾当过征战的武将,因此身形没有殷云骁这样健壮,略显精瘦。他着一件湖蓝色织锦祥云长袍,腰间亦有一块黄穗玉牌。大抵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他生得十分白净,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子弟派头,看着并不比殷云骁大多少。他眉目间漠然而疏离,薄唇一弯,道:“五弟到的好早。” 我还想看这水火不容的两兄弟会说些什么,月瑶已经皱着眉头寻到我:“樱落!怎么躲在这里?我们都要忙死了!” 她拖着我往摘星馆走:“快点快点,歌舞快要开始了,还有几位舞姬没有化完妆,你得过来帮我。” 未几,府中的空地上放起了烟花。从摘星馆的窗户向外望去,只听砰砰数响,无数朵烟花炸开,将半边天都照得亮如白昼。众多合欢树也被染上一层绚丽的光,熏风里轻轻浮动。 烟花燃毕,舞姬们便登台表演了。这舞曲的名字就叫“烟花三月”,刚好应景。 十八名舞姬一字排开,身姿盈盈,流苏舞衣上的珠串琳琳作响,配着丝竹声翩翩起舞。如此如花美眷,殷盛西却并没有什么兴致的样子。反倒是殷云骁看得津津有味。上座还有两三位年轻男子,我本来不知道是谁,但看到他们腰间均是佩有黄穗玉牌,便知道这些都是殷家的王子。 这舞虽美,但我看着她们排练十几次了,总归是没了兴致,不等一曲终了就先回了摘星馆。不一会儿,十几名舞姬也跳完回来了。 月瑶挽着夏雨心的手,笑道:“雨心姐姐跳得真好,侯爷的眼睛都移不开啦!” 夏雨心轻斥道:“这种话可说不得!” 清棠凑上前去,道:“是呀,侯爷虽好,但比起大公子嘛——” 众人便嬉笑成一团。 忽听何裳道:“唉唷,饿了半天没吃饭,总算是得闲了,快换了衣服回风和苑吃点东西吧。” 她们走的时候留了一屋的舞衣和面纱给我收拾,月瑶早就瞄了个空跟着一起走了,自然只有我一个人剩下来。不过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粗重的话,我便蹲下来将她们脱在地上的衣服和面纱一件一件拾起来收好。 窗外忽然有人轻扣两声。我心下疑惑,走前两步开了窗,喧闹嘈杂中,先看见一双清冽的眸子。 “是她们欺负你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青铜面具后的声音道。 我忍俊不禁:“这不是挺好吗,给你一个现成的机会来见我。” 风暄身后正是一大片葱郁合欢树,月色下的阴影遮挡住他的身影,旁人就算隔得近了也看不出来。 他笑:“倒挺会顶嘴。” 我倚在窗檐边问他:“看到刚才的‘烟花三月’了吗?是不是可好看了?” 他皱皱眉头:“舞蹈不是都这样吗?” 我笑他不解风情,他看见我手上还握着几副面纱,道:“这面纱倒是做得精美。” “是呀。”我低头轻抚面纱,这面纱头饰两边各是一只银色的凤凰,两只凤凰嘴部衔着白色的面纱。面纱由软绸制成,触手软滑。凤凰尾部是两枚暗扣,为了方便固定在头发里而设。上一次拿回来时赶时间,我没怎么好好注意,现在仔细看了,发现做工十分精致,不由让我想起那年中秋宴时,我也是戴了这么一副白色面纱。当年的面纱由冰绫制成,比这软绸还要贵重。 风暄目光灼灼地看我:“你戴着一定比那些舞姬好看。”说罢,接过我手中面纱,将两边的银制暗扣插入我鬓间。 我抬眼看他:“可惜我不会跳舞。” 他的眸色愈发深沉:“我更愿意听你弹琴。” 我在他的深瞳里看见倒影,亦仿佛是三年前的自己。演奏那曲《长风歌》时,如果他在… 我有点遗憾,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他。 只沉默得一瞬,门栏一响,有人推门而入。 风暄迅速隐没在窗后的合欢树影里,而我还来不及摘下面纱,便听见一把清冷的声音道:“谁还在里面?” 我听出是聂云出的声音,放心不少,镇定道:“是我。” 她右手抱一把古琴,左手拿了件若草色的长袍,微微皱了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有点尴尬,倏地又有一人温润开口道:“怎么了?” 玄关处的灯笼晃了一晃,尹庭轩出现在我面前。 几乎是看见我的瞬间,他猛然一怔。 “公子稍等,我会叫她出去。”没想到聂云出竟然不用自称“奴婢”,看来尹庭轩是真的挺喜欢她的。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因为尹庭轩显然没有听见她讲话,只见他一言不发,却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公子。”聂云出的脸上也现出惊讶之色,只是这一次,她没能恢复成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这个惊讶的表情凝固在她脸上,当真是少见。 而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只得愣在那里。 尹庭轩停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眼神温柔而飘渺。 “你…”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喑哑。 我虽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但是也绝不至于到他连戴着面纱的我都能认出来的地步。 他猛地伸手揭开我鬓间的面纱,我低低惊呼了一声。 聂云出唤道:“公子!” 他置若罔闻,只是眼里的眸光迅速地黯淡下去,露出失望的神色:“是…是你。” 我凉薄一笑:“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他连蹙眉都是那副俊雅清贵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23 这一卷需要大改的设定是聂云出的名字,她本来叫芸初的,但是跟某小说里的某配角重名了…所以好歹换个字吧 第五十八章 双姝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目光却片刻不曾离开我的脸上。我被他盯得有些发虚,也不敢轻举妄动。 “公子——”聂云出唤了他一声,他抬手止住她,又问了我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好答道:“奴婢名叫苏和察·樱落。” “苏和察·樱落。”他眼神一软,“我记得你,你识音律。” 我勉强笑道:“公子好记性。” 一旁的聂云出皱紧眉头,似乎有话要说,但顾忌上一次开口被尹庭轩制止,便一直没说话,只是攒紧了手里的袍子。 尹庭轩淡淡道:“既然这样,可否演奏一曲,让我听听你的琴艺?” 我心下一惊,实在不知是福是祸,忙不迭地扑通跪下:“奴婢不才,恐污了公子尊耳。” “你不是厥坦人吗,从哪里学来这些文诌诌的说法。”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我愈发慌乱,硬着头皮编道:“奴婢的母亲是…是萧国人,奴婢的琴艺也是母亲教的。” 他挥一挥手:“很好,萧国出乐师。想必令堂也是个中高手。”聂云出见他挥手,便上前把古琴在我面前放下,冲我冷冷道:“请。” 窗外婆娑树影一动,我知道叶风暄还在那里陪着我,心里安定了些,深吸一口气盘腿而坐,先抚定琴弦,抬眼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尹庭轩低头看我:“你会弹《长风歌》吗?” 我心中大骇,《长风歌》是萧国的宫廷乐曲,乐谱不流通于民间,这点尹庭轩不会不知道。他这样问我,到底有什么用意?更何况,我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见时,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如果他认得我,他不会说自己是认错人了;但如果他不认得我,为何问起的,偏偏是这一首《长风歌》?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莞尔道:“奴婢惭愧。奴婢自幼长于蛮荒之地,未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眼里的神色很难让人看出来是信了还是不信,但见他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是我唐突了。你随便弹一首罢。” 我点点头:“今夜的月色极好,奴婢就奏一曲《月满西楼》吧。” 手起弦动,偌大的摘星馆中只有他、我和聂云出三人而已。琴声阵阵,袅袅不绝于耳。他还是那副一动不动的样子,白色的衫子被两盏灯笼染成淡淡的橘色。 我被他的关注弄得异常紧张,一曲奏罢,已是冷汗淋漓,后背湿了一片。 他静静看着我,轻轻地鼓起掌来:“弹得很好。” 我将古琴放下,慢慢站起身来:“让公子见笑了。” 他看见我额上全是汗珠,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弯:“你很怕我?” 我浅浅笑道:“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很是不安。”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递给我:“擦擦吧。”丝帕上有淡淡的佛手柑熏香味,清爽宜人。 我刚接过帕子,便听见门口有人长笑道:“我道大公子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原来是身边有如花美眷相伴。” 明黄的穗带一闪,我便心知不妙,果然一抬头就看见着一身深紫色团纹锦袍的殷云骁走了过来。他身后跟了一个贴身侍从,静静守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我与聂云出齐齐跪倒,呼道:“参见侯爷。” “本侯是客,不必行此大礼。”殷云骁做了一个“起”的手势,“本来听说大公子要在寿宴上献曲,没想到久候公子不至,倒是先听到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倒也不枉此行了。” 我瞥一眼聂云出,见她手里还抓着那件若草色的长袍,这才明白原来尹庭轩来摘星馆是要换衣服出去演奏的,没想到碰到了我所以耽误了时间,也难怪刚才她的脸色这么差。 “实在惭愧,扰了侯爷雅兴。”尹庭轩抱拳请罪。 “大公子这样说就见外了。”殷云骁笑道,“厅外诸位等着听公子弹琴,公子在馆内听这位姑娘弹琴。然馆内风光,旖旎更胜厅堂。本侯今日饮了尹大人的美酒,又见到大公子的两位美人,实在美哉,妙哉!” 我一听,知道他八成是误会我与聂云出是尹庭轩的宠侍了,不由得好是尴尬。但见聂云出虽然无甚表情,脸上却有淡淡两抹红晕。 尹庭轩也没做解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还请侯爷到前厅稍事休息,容庭轩更衣。” 殷云骁道:“好,本侯等着公子。” 见他走远,我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才缓和一些。 聂云出皱眉道:“永泰侯是越来越嚣张了,摘星馆虽然不是内庭,但也不能由他随意走动。” 尹庭轩接过她手中的衣袍,道:“如今太子失势,肃河侯避世,也难怪他这么嚣张。罢了。樱落,你回去休息吧。云出,你先将古琴送去外厅。” 我与聂云出一同退出去,本以为她又会明嘲暗讽我两句,没想到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径自抱着古琴走了。我确定此刻四下无人,赶紧绕过摘星馆,去合欢树下寻叶风暄。 他果然还在,只是蹙着眉,见到我,泻出一丝苦笑。 我明白他的心意。他希望我低调行事,隐于众人,别再出风头。可是今日,我不但吸引了尹庭轩的注意,还惊动了殷云骁。此番下来,恐怕是祸不是福。 我与他相顾无言,末了是他拉我入怀,低低的叹息在我头上响起:“樱落…我有点害怕。” 在此之前,不论是承阳灯会上被追杀,还是书院里与灼光交手,甚至是率军前来围攻夏侯府,他没有说过一个怕字,我以为他是不会害怕的,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得到他。 只是我以为罢了。 他害怕,为的是我。 我十分感动,柔声安慰道:“尹庭轩是琴痴,不过是看中我的琴艺罢了。况且聂云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他那么玲珑心的人,谅她也不敢弄什么小动作。至于其他的舞姬,更加不用担心。你看聂云出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尹庭轩护着的人,她们毕竟不敢乱来。所以,你别老是苦着脸啦。” 他摇摇头:“我不是怕尹庭轩对你有意,也不是怕别的舞姬会加害于你,而是——殷云骁。” 我不解问道:“永泰侯?他怎么了?” 月光下他眯起了眼,目光稍凉:“正如尹庭轩所说,如今朝廷之上数殷云骁最为得势。之前参了太子一本,说他结党营私,庄公大怒,以至□□元气大伤,至今仍未复原。若不是支持他的尹仲甫在朝中仍有地位,恐怕太子之位都是难保。我——肃河侯又避世不出,其他王子难以与殷云骁匹敌。我本想让你向殷云骁主动请缨,做尹府中的棋子,里应外合找个罪名让尹仲甫失势,可惜今天你以琴师的身份已与他见过一面,再想要博取信任,恐怕就难了。” 我摇头道:“未必。殷云骁也不是糊涂人,随意一个小兵小卒自荐而去,他怎可信任?而我身为尹庭轩身边的琴师,能做的事,自然比普通侍婢更多,他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就越大。” 然而风暄的脸色并未因为我的一番话好转多少,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殷云骁身后跟着的两名侍从,有一人的身影十分眼熟,可是那人一直站在殷云骁两步之外,又经常低着头,我也没能看清模样。只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我笑他杯弓蛇影:“你最近是愈发婆妈了,连个侍从都要翻来覆去地打量。” 厅内忽然传来铮铮琴声,悠扬悦耳,婉转连绵。细细听来,竟然是我刚刚奏的那曲《月满西楼》。 他今日要弹的曲子,竟然刚好也是这一首。只是他的琴艺,远在我之上。 我顿时有些惭愧:“不愧是萧国第一琴师。” 风暄陪我听了片刻,忽道:“他今日要弹的本来不是这首。”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负手身后,若有所思:“尹大公子这次难得愿意演奏,曲目早就被泄漏了出来,听说叫做《逍遥游》,可现在他却临时换了曲目。”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追问道。 风暄沉默无语,半晌,脸上浮起很难用语言形容的表情:“可能是听到了你的琴声,让他心有戚戚吧。” 我心下一沉,但还是开了口:“其实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风暄有点惊讶:“哦?” 我继续道:“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况且彼时我白绫覆面,他绝无可能看清我的模样。” 他听见“白绫覆面”四个字,不知为何,眼里滲出浅浅的惨淡之色。这种情绪一闪即逝,甚至来不及捕捉,就被他很好地用笑意掩盖过去:“不管怎么样,他定然不会亏待你。这样也好。” 我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笑道:“刚才还说不怕尹庭轩对我有意,看这样子,该不是吃醋了吧?” 他正色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去巡逻了。” 我拽着他不放:“是不是吃醋了?承认了我就放你走。” 他抬头看天,道貌岸然:“咦,你瞧,今天的月亮有些奇异。” 我自然是不上他这个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声东击西的把戏玩得也——” “是血月。”他的声音沉下来。 我这才半信半疑地抬头看了一眼。今夜的月色的确很好,然而月晕却透着淡淡的猩红色,非得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得出来。 我对占星之术没什么涉猎,只是之前兮霖师兄痴迷卜卦的时候,我也顺手翻过他借的几本书。依稀记得书上头说血月是不祥之兆,凡是出现的地方三月内必现杀戮。 外厅内琴音渐弱,洞箫声起,纷纷扰扰,热闹如太平盛世,没有人看见头顶的一轮血月。 庭外合欢树下,叶风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而我的影子与他的交缠在一起,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23 以后如果全文只有些小修改就不在电子版里更新啦 第五十九章 琴姬 这天夜里,聂云出很晚才回来。 风和苑里早就熄了灯,她执一柄红蜡烛台,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我心烦意乱,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听见声响,唤道:“你回来了?” 聂云出被黑暗中的声音吓了一跳,蓦地转身。她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幽幽的烛光照在脸上,简直如同蜡人石像一般,倒是也把我吓得够呛。 “吵醒你了?”她冷冷问道。 我摆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睡着。” 她哼了一声,将烛台放在梳妆台上,几枚荆钗一拔,青丝如瀑。 我见气氛讪讪,翻了个身便准备继续闭眼睡觉,却听她幽幽道:“从明日起,你跟着我去醉柳院侍琴。” 醉柳院乃是尹庭轩的居所,我不由得虎躯一震:“侍、侍寝?” 聂云出白我一眼:“你想的美。” 我这才反应过来,干干笑了两声,还要再问,她却一口吹熄了红烛,道:“其余的事情我明天会跟你说,今日累了,我先睡了。” 翌日清晨,我与众人一起落座用早膳。听得她们七嘴八舌地在讲昨天谁跳错了一小步,谁又遇见一个眼生的俊俏公子。我插不上嘴,埋头苦吃,正要再添一碗白粥,聂云出静悄悄地走到我身后,道:“该走了。” 我嘴里的包子还没有咽下去,模模糊糊道:“这么早?” 聂云出皱一皱眉:“难不成还要让公子等你?” 她这番话声音不大,但全桌人恰好都能听清,前一秒还热闹非凡的餐桌立马鸦雀无声。 我脸上一僵,先碰到夏雨心的目光,然后全桌人的目光都压到了我身上,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我连忙把盛粥的碗放下,一口吞下嘴里的包子,慢慢起身,点头哈腰道:“那我就先走了,各位姐姐慢用。” 也不知道聂云出常年是怎么在这种压力里生存下来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忒好了。我感觉再多待一会儿,身上都会被她们的目光烧出几个窟窿来。 匆忙逃出风和苑,跟着聂云出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东南角的一处别院内。梨木制的大门虚掩,聂云出引我进门,道:“公子,人到了。” 尹庭轩身边并无侍从小厮,他自己坐在书桌后面泡茶。茶壶是由上好的紫砂磨成,应是有些年月了,泛出温润的光。袅袅的茶香氤氲,他扫一眼我,点点头道:“好。” 聂云出退出书房,掩上房门。 尹庭轩也不说话,两根修长的手指执着杯盖,轻轻捋着茶杯里的茶沫子。我见杯中的茶叶均是呈米粒大小,一片一片碧绿如洗,便知这是原产于萧国泷川高山之上的“雪顶龙舌”。因着产量稀少,所以基本不在市场上贩卖,就连别国的王公贵族也难得有机会喝到。他自幼长在萧国,虽然搬回了昆洛,但饮茶的喜好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不知他是何时知道自己是宁国人的?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当年他遇见我时,可早就知道我是注定要当亡国公主的? 念及此处,心下伤痛,只得不去再想。 “我知道你本是厥坦送来的舞姬。”尹庭轩喝了一口茶,“所以想问问你,可愿以后随我侍琴?”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愿意。” 尹庭轩闻言一怔,将手中茶杯放下,脸上不惊不喜:“哦?理由是?” 我迎上他目光,道:“公子身边已有云出侍琴。云出姐姐冰雪聪明,做事谨慎,奴婢出身蛮荒,不懂规矩,怕是不合公子的意。” 尹庭轩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嘴角浮起暧昧不明的微笑:“但是你与她不一样。” 我有点心软,但还是推辞道:“奴婢自认愚钝,怕扰公子烦心,还请公子三思。更何况,奴婢来自厥坦,地位卑微,不敢服侍公子。” 尹庭轩半晌无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末了沉沉道:“地位卑微?如果我封你为‘琴姬’,还有谁敢瞧不起你?” 我心中一喜,这件事竟然进行得这么顺利。 我这么说,又这么做,如此欲拒还迎,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不如聂云出这般面冷心冷,又刚刚入府,成为尹庭轩的侍琴并不是什么免死金牌,该使绊的人还是会使绊。更何况,小小的舞姬行动力太有限,恐怕我还没接触到殷云骁,就要老死深宅了。唯有让众人皆知尹庭轩护着我,我才能有恃无恐。尹庭轩知我琴艺,想让我侍琴,若我如别人一般欣喜答应,那也不过是个受青睐的婢女罢了。看聂云出服侍他这么久还没有搬出风和苑就知道,这样的青睐除了排挤和流言,并不能带来什么。 我要的,比他能给我的更多。 人心难测,我本不会、也不想用心机苟活,然而我没有选择。今天早上那一桌匕首般的目光,让我深深地意识到府里的每一步都是步步惊心。我必须找到依靠,让我不泯灭于众人的依靠。 我硬是挤出一副含羞带怯的神情,楚楚可怜地又推脱了两句:“公子这样做,奴婢好生惶恐。” “若是美玉蒙尘,才真正是可惜了。” 尹庭轩道,“想必令堂也不愿看到她教你的琴艺都荒废了。” 我婉转低头,轻声道:“公子仁爱,奴婢一向有所耳闻。” 他十分诚恳地看着我:“你还是不愿意吗?”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还哪敢再装矜持,连忙把话兜回来:“与其说是不愿意,倒不如说是不敢。但公子既然做出如此之重的承诺,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这才笑了笑:“要想请动你,也是不容易。” 我连忙跪下请罪:“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奴婢绝不是待价而沽的意思。” “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他扶我起来,“跟云出一样。” 我点头应了,他转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盒子,道:“这些都是历年来府里收集的一些琴谱,大多都有缺失,而且书页也腐坏了不少,需要重新誊写。许多年前我爹曾托人整理过一些,只是后来…你识音律是再好不过了,誊抄的时候也会顺手很多。” 我对这个工作难度和工作量都很满意,道:“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快誊抄完。” 尹庭轩温和一笑,道:“我不是急着要,琴姬大可不必那么辛苦。”说罢,敛了敛衣冠,放下茶杯,“我出去一趟。” 我下意识问道:“这雪顶龙舌需要给公子用热水温着吗?” 尹庭轩脸上现出一抹讶色:“你竟然认得雪顶龙舌?” 雪顶龙舌有一个非常奇妙之处:初道泡茶,茶叶显之绿色,如果茶冷之后再用沸水进行第二道第三道的冲泡,茶叶的颜色便会越来越淡。然而如果初道冲泡之后用热水温着,三个时辰之后,茶叶便会显出淡淡的嫩红色,这也是它被称为“龙舌”的原因。此时饮温茶,热而不烫,苦中回甘,方为茶中上品。 我笑而不答:“我只是不知道公子要外出多久,怕公子回来的时候喝不上一口热茶罢了。” 尹庭轩不置可否,只看了我一眼,笼了衣袖便出了门。 今日天气晴好,我将书房的两扇梨木花窗推开,就着夏日熏风将那盒子打开,先闻到一阵淡淡的油墨香,混着些许的潮旧霉味。原本雪白的宣纸早就变成了浅褐色,看上去应该至少有个百八十年了。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本琴谱一一拿出来,盒子快见底,突觉指尖被硬物一硌。我抽回手,只见盒底躺着一本硬质封面的册子,外观跟前面几本琴谱都很不一样。 我拿出来一看,册子的四角都镶了防磨的玳瑁,而且根据新旧程度来看,这应该并非古物。我觉得好奇,便翻开封面,略略泛黄的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字:“九璃。庄公五年二月十三。” 庄公,指的必然是宁庄公了。如今已经是宁庄公二十九年,这么算下来,这册子也有二十四年的历史了。只是不知道,这位九璃是谁? 我又往后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全是五声音阶琴谱,与刚才的署名和日期一样的字迹。然而这册子却并未写完,只有得上十页,再往后就是空白了。我忽的想起尹庭轩刚才的话:“…许多年前我爹曾托人整理过一些,只是后来…”二十四年前恐怕连尹庭轩也尚未出世,看来这册子,就是他口中尹仲甫托人整理的了。 我细细翻看了片刻,这位“九璃”的字写得相当漂亮,也许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位懂音律、通乐理的美人呢。 我挽起袖子,拿了桌上的一块新墨细细研磨了起来。书房内放置了两尊白铜制的金猊,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四散开来。 香味是一种很独特的印记。我从小身体不好,吃了许多药,以至于在调养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带一股中药味。兮霖师兄常年研制新药,所以身上长期都是那种爆炸后的糊味。而叶风暄,他素来不用熏香,只是衣服洗得干净,总是带着一股清淡的皂角香气。闻得多了,我很是喜欢这种干净的气味。熏香本是贵族用品,尹庭轩自幼锦衣玉食,也就难怪别院里遍布铜制熏香炉了。 新墨研好,我在笔筒里随意挑了一支狼毫笔,就着手头上的古琴谱誊抄起来。琴谱虽有破损,但大多都用鱼胶重新贴制过一遍,想必也是那位九璃修复的了,此举大大提高了我的效率,一天下来就抄完了好几页。 夏日太阳落山晚,我看窗外明亮,而尹庭轩还没有要回来的样子。便将温在热水里的茶壶放在他桌上,掩上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150715 改时间线bug 20161123 再次更改时间bug 其实作为读者也许根本不会计算书中的时间线是否有误吧,但是可能我有强迫症,一定要把时间线给理顺了才罢休。 第六十章 祸起 我抄得仔细,到了八月初才把一盒子的琴谱誊抄完毕。 这期间我在风和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想来也是,我不过区区一个厥坦舞姬,突然就飞到枝头变凤凰,成了与尹庭轩身边的聂云出平起平坐的存在,把她们这些前辈们甩开老远。 出风头的新人势必要承担后果,虽然众人皆知我是尹庭轩看重的“琴姬”,但我明里暗里还是受了不少气。到了后来,实在是心里窝火,挑了个时间跟尹庭轩委婉地表达了想要换个地方住的想法,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为了更方便地服侍公子”云云。他也很爽快,把醉柳院南面的香寒阁指了给我住。我借花献佛,顺便让他把聂云出也接了过来。一来我俩相互有个照应,二来也不算厚此薄彼。 醉柳院里原有八名侍从,四名侍女,加上我与聂云出,一共十四人。掌事的嬷嬷据说是尹庭轩的乳娘,在府里头待了二十多年了,是名忠心的老奴。萧国灭亡后,便跟着尹府一同搬来了昆洛。只是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平时难得见到她。 这天恰逢尹庭轩的一位好友从外地出公差归来,约了他在昆洛城里的酒楼叙旧,他收拾妥当后刚要出门,便遇见清音堂遣来的小厮:“尹公子,咱们店里新来了几把名家手制的长琴,老板邀您前去试琴。” 尹庭轩面上略现为难之色,道:“巧了,我今日刚好约了人,正等我过去呢。” 那小厮也有点为难,局促不安道:“今日有新琴进店的事,好几个老主顾都知道,早就排着队要来看了。您要是不过去,恐怕这琴很难为公子留着呀。” 尹庭轩略一思索,展眉道:“这样吧,让樱落代我前去试琴。” 我倏地接此重任,不由一呆:“我?” 他点点头,笑道:“怎么,对自己没信心?” 我讪讪笑道:“只怕樱落挑的琴,不合公子的心意。” 他温文一笑:“没事,只要是你挑的,我不会不喜欢。” 我本没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但见那清音堂的小厮看着我噗嗤一笑,再一细想这句话,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跟着那小厮离开了醉柳院。 清音堂离尹府并不远,大约半柱香的脚程。那小厮唤做宏文,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长相清秀,稚气未退,一路上时不时看着我偷笑。 我脸上被他看得颇为不自在,板起面孔道:“笑什么笑?” 他咧嘴一笑:“樱落姐姐对小的好凶啊,只对大公子才轻声细语地讲话。” 我轻声斥责道:“大公子可不像你这般没礼貌,老是笑话我。” 宏文睁大眼睛辩解道:“冤枉啊,小的可没有笑话姐姐。只是觉得大公子对姐姐,嘻嘻,对姐姐很好,觉得姐姐很有福气。” 我佯装不知,打个马虎眼道:“难道大公子对你不好吗?刚才赏你前来报信的碎银子,都抵得上你半个月的工钱了。” 宏文憨厚地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小的嘴拙,说不过姐姐。总之姐姐长得好看,又比那个冷冰冰的姐姐性子好,也难怪公子会喜欢姐姐了。” 我听到“喜欢”二字,知道不能再任由他打趣,赶紧结束话题:“你再这么胡说八道,我让公子以后都不在清音堂买琴了。” 他这才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姐姐别生气。姐姐不喜欢听这些,那小的不说就是了。” 我总算得个清静。 没过多久便到了清音堂。入了大门,只见厅内摆了不少乐器,长琴、琵琶、二胡、洞箫,应有尽有。我还没怎么细看,宏文回头笑道:“这些都是通货,给姐姐的是好东西,请往里面来。” 他领我东拐西拐,来到很隐蔽的一间内厅,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四副长琴,各有不同的风骨。 宏文介绍道:“本来上午一共有五副长琴,一大早被钱老板买走一副,现在只剩下四副。都是名家手制的,姐姐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我细细查看了这几副长琴,分别是由泡桐木、金丝楠木、紫檀和老红木制成。我向宏文借来了牛角义甲,一一试了手感和音色,最后相中桐木制的那把。倒不是因为它的品质有多出类拔萃,而是这把长琴的琴首用点螺画了一朵樱花,即使内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那朵樱花也是闪烁变幻,绚丽异常。 “这把琴叫做‘寒樱’,木材并不怎么名贵,点睛之笔就在于这里的点螺工艺。”宏文是个人精,见我稍有迟疑,便笑嘻嘻道,“经过拣料、开片、下料、粘贴、开纹、了手、抛光七道工序方能制成。这朵樱花也衬姐姐,跟姐姐一样好看呢。” 我笑骂道:“去,别在这拍我的马屁。这把琴买回去是给公子用的。” 宏文无辜道:“大公子是让姐姐来挑琴呀,那肯定是紧姐姐喜欢的买,反正只要是姐姐挑的,公子都喜欢。” 我也懒得再跟他争,眼看刚才试琴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便想要尽快回去:“好,那就定这一把吧。我今日来的匆忙,没有带银两。你们家跟公子是怎么个结账法?” 宏文道:“公子信誉好,都是先记账,到了月末小的再统一去府上收的。姐姐稍等,小的去拿一份确认函,姐姐画押后就能走了,这琴会另有人帮忙送到府上的。” 我在内厅里等了他很久,却迟迟没见他回来。念及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就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听见一阵脚步声,不由喜道:“可算是回来了——” 来者却不是宏文,而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少年。 “冒昧打扰樱落姑娘了。”他的神色恭谨却冰冷,“有一位贵客想见姑娘,姑娘请随我来。” 我心中预感不祥,毫不客气道:“谁想见我?” 他答:“姑娘去了便知。” 我更加紧张起来:“我谁也不见。宏文呢?我要回去了,叫他赶紧把确认函拿过来给我。” 少年长臂一展,在门口严严实实地将我拦住:“姑娘不要让在下难做。” 我心中不悦,语气也冷了三分:“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替何人而来?” 他丝毫不为所动:“樱落姑娘是尹大公子的人。” 我见他张口就答,显然毫不害怕,更是生气:“你知道还敢这样对我?什么贵不贵客的,我又不是花楼里的小姐,他想见,我就得去见么?” “樱落姑娘不必惊慌。”少年寒声道,“那位贵客只是想见一见姑娘,绝无加害之意。更何况,得罪了尹公子,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在下保证,不会伤到姑娘一分一毫。” 我心下已知晓逃不过去,冷哼一声道:“敢问这位贵客,是无意间在这里碰见我,还是早就盯上我,只是静候时机罢了?” 少年避而不答,侧身让开便于我出门:“姑娘这边请。” 清音堂门面不大,里面却暗藏乾坤。不但有多间放置上等乐器的房间供有钱的客人单独挑选,还有不少茶室,可供品茗享乐。 绕过几处回廊,少年停在一间雅室外,替我挽起门口珠帘,恭敬道:“樱落姑娘,请。” 我皱着眉头瞥他一眼,推门而入。 房内门梁上挂了一盏鸟笼,里面的画眉鸟安安静静地待在其中,不时琢点谷子吃。屋内四角燃了装有水沉香的香炉,整间茶室幽雅清静,宛如无人之境。然而我却并没有看到什么“贵客”。 我细细打量了四周,也并无诡异之处,实在不明白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忽然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道:“樱落姑娘。” 那声音谦和有礼,我却莫名地惊出一身冷汗,正要细细回想到底是谁,已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内室踱了出来。帷幔的阴影遮住他大半个身子,我并未看清他的模样。 “是谁?”我攒紧双手。 “樱落姑娘好大的忘性。”他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出来,“难怪把自己当初的名字也给忘了。” 我心里的恐惧越来越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是不是啊,苏十九?” 在我听到“苏十九”这个名字前,我先看清他的脸。 蔚然深秀的眉眼,沾染了三分的阴鸷,三分的戾气,像是捕到了老鼠的猫。 是宋灼光。 在认出他的前一刻,我是真的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可以再见到他。 刹那间,全身酥软,差点要一屁股跌坐下去,脑子也像是变成了一团浆糊。我没办法思考,也没有半分逃跑的力气,只能用我仅存的一点勇气佯装镇定地看着他。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发现我的?他怎么知道我叫做苏樱落?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位美人,在书院里假扮男子的那段时日,倒是委屈你了——你不必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他闲闲站定,“我想问你的问题,不比你想问我的少。” 我眼中没有宋灼光,只有杀了颂之的凶手。 眼见着昔日好友死在我怀里,是我此生最不能释怀之事。那天夜里颂之冰冷的尸体,满身的血迹,叫我再难忘却。 我极力回避的、不愿想起的记忆乍现,头疼得仿佛快要裂开,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然而我万万不能哭。哭了就是示弱,就是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仰起头冷冷看他:“宋灼光,你我的确很久没有见面了。” “很好,我还担心你会装傻不承认呢。”他笑了笑,“为人这么爽快,不愧是尹大公子中意的琴姬” 我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宋灼光负手身后,幽寒道:“让我算算,自从去年公子宇暴毙之后,咱们师兄弟——啊不,现在得说师兄妹了——足有半年多没见过面了。来,请坐,是时候好好叙叙旧了。” 第六十一章 合纵 我克制住浑身的寒意,一字一句道:“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逼近我:“别怕,我不吃人。那这样吧,为了表示诚意,我先说。” 冰冷的笑意在他脸上绽开,“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呢?唔,就从我们分开的那天说起吧。关于我的身份,想必那日你也偷听到了不少,我也就不再赘述了。你的那位‘哥哥’倒是功夫好,从窗子里追我出去,逼得我行踪暴露,还差点脱不了身。但是他担心你,所以并不恋战,见我逃得远了,就没有继续追。我骑马连夜离开承阳,一路奔波,半个月之后,回到昆洛的永泰侯府。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和‘苏十八’会突然出现在公子宇的沧澜院,但公子宇已死,我也就没做他想。” 他一边凝神细看我的反应,一边继续道:“直到半个多月前,尹太保做寿。听闻许久没有公开演奏的尹大公子会献曲一首,侯爷惜才,特地前来贺寿。在座上百人,都在静候大公子出现,但他却久久不至。尹大人自然是临时调换了别的节目救场,然而侯爷却觉得事出蹊跷,带了我刚出外厅,便听到一阵隐约琴声。循声而去,没想到弹琴的人竟然是你。看来尹大公子,也是因为你,而耽误了上场的时间。樱落姑娘,我是真的很好奇,一个半年前还在程国女扮男装的人,是怎样混进尹府,成为大公子宠侍的?”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那天寿宴上,殷云骁身边我一直未曾看清面容的侍从、叶风暄说看着眼熟的那个身影,竟然就是他宋灼光。 千算万算,百密一疏。而且他现在将我困在清音堂,半点后路也不留给我,不愧是殷云骁的得力助手,做事风格还是一贯的狠辣。想必自从那次寿宴之后,他便一直派人盯着我,直到今天才找到我落单的时机。 我以沉默应万变,又能撑得了多久? 宋灼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道:“好了,我已经遵守诺言说完你想知道的事情了。现在换我问你。”他接连问道,“你是什么人?受命于谁?为什么要去书院?为什么要扮作乐姬入府?” 我冷冷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倒是很硬气。”他讥笑地点点头,突然扣住我手腕,手下略一施力,疼得我冷汗沥沥而下,好容易才忍住叫。 “看来是真的不会武功。”他有点惊讶,松了手,抬眼看我,“那就奇怪了。既然不会武功,就不可能是影卫或杀手。看你那日在馆中与尹大公子交谈的口吻,也并无无媚态。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冷笑一声,展眉道:“今日落在你手上,是我一时大意了。不过我也奉劝宋公子想清楚,我区区一介弱女子,想打想杀都是你一念间的事,只不过尹大公子今日亲自派我来的清音堂,他又是这里的常客,我若是出了点什么事,你觉得凭他的本事,会查不到侯爷身上来么?就算尹大公子不敢动侯爷,但要侯爷身边的一个近侍,恐怕侯爷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他脸上的表情森然,笑道:“半年不见,口才长进不少。我也想问问樱落姑娘,凭什么认为尹大公子找侯爷算账的时候,侯爷会交出我呢?” 我脸上一滞。 他逼近一步:“你觉得,我给自己找一个替死鬼,很难吗?” “你——”我竟无话可说。 他满意地看着我的表情,莞尔道:“樱落姑娘,我并未动你一根寒毛,也回答了你一直以来的种种疑问。现在,我只不过想要一份等价交换罢了。” 我死不松口:“我没什么好说的。” 气氛凝结而胶着。 宋灼光绕着我轻轻踱步,像是在思考如何享用猎物的野兽。末了,他停下来:“好,你不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我警惕地问:“什么条件?” 他缓缓道:“我可以不追究你是什么人,也可以不管你去尹府做什么。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马上放你走。” 一般这么说,接下来的条件肯定并非易事。我姑且听他怎么说:“什么事?” 他低声道:“作侯爷的眼线,扳倒尹氏一族乃至□□。” 我一惊,他竟是要跟我合作?等等——扳倒尹氏一族,这不就是要铲除尹仲甫吗?我绞尽脑汁的希望利用殷云骁对付尹仲甫,没想到这机会居然来的这么突然! 我一时错愕,脑子里飞快地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半晌没出声。 宋灼光笑得一声,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入尹府所谓何事,但既然是偷偷潜入,肯定是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尹大公子素与太子交好,只要你能做到将他们每次谈话的内容都如数转述告知侯爷,我可以不管你的事,也不追查你的身份。但如若你胆敢将今日之事泄漏出去一个字,我定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樱落姑娘信还是不信?” 他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寻求合作,倒不如说是威胁。他已经把全盘计划告与我知,如果我拒绝,他定然会杀我灭口。我不愿受他摆布,但既然我本来的目的也是除掉尹仲甫,此次何不合纵,一举两得?殷云骁与殷盛西的夺嫡之争,本是我不该卷入的政治斗争。只是…只是若尹氏垮台,殷云骁一定不会留活口,届时尹庭轩也难逃一死。 蓦地想起他那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我心里竟是万般不忍。也真是可笑,我那么希望杀了他的父亲,可是我却不愿让他死。然而,他父亲是宁国布在萧国眼线的事情,他是否早就知道?那年中秋宴上,他对我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顾不得想那么多,轻轻点了点头,道:“成交。” 宋灼光略一挑眉:“想清楚了?”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讲话:“不过,我也有两个条件。” 宋灼光道:“请讲。” 我深吸一口气,道:“第一,不得跟任何人泄漏我的身份。” 他点头道:“好,我也不想夜长梦多。” 我继续说道:“第二,我只帮你探听情报这一件事,其他的,我统统不做,也做不来。” 他沉默了片刻,道:“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招,若是被我发现你说的话有真有假——” 我冷冷打断他:“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你在开始之前便怀疑我,那这样的合作我看也没什么意义了。” 宋灼光闻声而笑:“樱落姑娘真是处处都不肯落下风。” 我淡淡道:“我求的也无非是个‘公平’。侯爷想要王位,而我想要平安。你我之间,本来就不是谁为谁做事。” 他缓缓点了点头:“就依你。” 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有一个声音焦急唤我:“樱落?”隔得有些远,这声音听着不太真切,但宋灼光亦是一惊,飞快扫了我一眼。 我心下一沉,难道是风暄?他还不知道宋灼光在这里,万一贸然现身,只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闹得大了,惊动尹庭轩或殷云骁,这事就不好收拾了。 只不过一转念的空,门外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樱落?” “砰”的一声门响,那双栏雕花们竟被一脚踢开,靠近门口的画眉鸟受了惊吓,刺耳地叫个不停。 这茶室本来幽雅清静,颇有情调,明亮的光线照进来,倒让人有点瞬间恍惚。 然而那佛手柑的气息,亦被穿堂风带到我身边。 我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 “怎么回事?”尹庭轩一贯温柔的眉眼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森寒之气。 宋灼光见到他,行礼道:“见过尹大公子。” “公子…”我刚要说话,便被尹庭轩拦下。他挡在我身前,对宋灼光冷冷道:“原来是宋大人。不知宋大人私底下扣押我的琴姬,所谓何事?” 宋灼光脸上是他在书院常有的那种和煦微笑:“大公子误会了。那日侯爷听了琴姬姑娘的曲子,很是惊艳。刚好属下来清音堂替侯爷办事,巧遇琴姬姑娘,便邀琴姬姑娘前来喝一杯茶。聊得欢了,一时耽误了时间,是属下冒昧了,请大公子见谅。属下日后一定登门道歉。” “不必了。我只希望这种事没有第二次。”尹庭轩皱眉道,“樱落,我们走。” 宋灼光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口里道:“恭送大公子。” 我不敢接他的目光,低了头跟着尹庭轩出门。 没走几步,看到宏文抱着长筝在长廊的台阶处坐着。见我们来了,连忙跑过来:“公子,樱落姐姐!” 尹庭轩还是一副人畜勿近的严肃嘴脸,斥道:“宏文,你现在愈发没有心眼了。我让樱落来跟你试琴,你是怎么做事的?” 宏文委屈道:“是这样来着,可是小的去拿确认函的时候,以衡哥哥说有贵客要见樱落姐姐,就把小的支开了。小的也没办法,只好在外头候着。” 尹庭轩嘴角一抿,一言不发地便走了。宏文跟在后头,哭丧着脸道:“公子别生气,小的知错了。小的下次一定跟紧樱落姐姐,再也不敢教公子担心了。” 我有点尴尬,踟蹰道:“公子别生宏文的气。他还只是个孩子,人微言轻。再说宋大人是侯爷的人,他想要见我,宏文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脸色这才缓了一缓,道:“宋灼光没有难为你吧?” 我摇摇头:“没有。我与宋大人也不过是聊了片刻而已,没什么事。” 他眼神清亮的看我,我这才发现他其实喝了不少酒,只是酒气被身上佛手柑的香味盖住了。 良久,他别过脸去:“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要交实习报告的周末……更文速度大大降低…… 第六十二章 芳踪 我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公子喝了酒?” 他低声道:“小酌了些,不碍事。” 他做事一向温文有礼,但刚才的言行举止却颇为反常,这大概都是因为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的缘故。我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问他:“公子…不是在城里见客吗,怎么会来清音堂?” 他略一迟疑,淡淡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我早就回府了,听云出说你还没回来,觉得蹊跷,这才来清音堂寻你。” 其实就算他不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他总归是因为担心我才来的,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道个谢,于是冲他道:“多谢公子。” 他并未回头,也不接腔。一路无话,回到尹府。 那把“寒樱”送来府里已是两天后。要不是下午听见尹庭轩在院中试音,我都差点忘了还有这茬。 我寻声而至,尹庭轩正好将宫商角徵羽五音弹完,抬头看我:“这是你挑的琴?” 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是。我的眼光不好,公子见笑了。” 他右手抚上琴头那一朵点螺制的樱花,道:“寒樱…这名字倒是衬你,难怪你相中这把琴。” 我嘻嘻笑道:“公子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我是相中这朵樱花了。” 他若有所思道:“樱花虽盛,但花期太短。绽放只得十天半月,此后凋零,不复盛时之景。” 我微微一笑:“凡花皆有花期。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如果让公子选择,公子是愿作有盛有落的繁花,还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他莞尔道:“我愿作一棵树。”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外,我顿了一顿,笑道:“公子慈悲。” 他扫我一眼,道:“哦?何出此言?” 我不慌不忙道:“大树需供鸟儿做巢,供花草遮风挡雨,供蒲苇依附,供人们乘凉。公子舍易求难,难道不是仁慈博爱吗?” 他起身笑道:“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原来净是拍我的马屁。对了,我还有几把琴,许久没用过,需要你调一下音。跟我来一趟琴房吧。” 我知他素来爱琴,府里收藏了不少古时大家所制的名琴,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现在他带我去琴房,我定是要好好开开眼界的。 琴房为了避光避潮设在醉柳院的北边。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拇指大小的钥匙开了锁,我推门而入。房间里有几排高大的柜子,上头依次摆放了几十个木头匣子,每个匣子里都装了一把古琴。 尹庭轩道:“我去拿琴,你稍等一下。” 我连忙道:“公子还是坐下休息吧,我去拿就好。” 他一笑:“你够不着,还是我来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好留在原地等他。 未几,他陆续抱了三个匣子过来。我打开第一个匣子,便看到一把乌黑的长琴,上面积了少许的灰尘,却不减那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我甫一摸到这把长琴的材质,便倒吸一口冷气:“紫檀木?” 尹庭轩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木料的确是紫檀木。你能分辨得出紫檀木与黑檀木,也不枉众人称你一声‘琴姬’。” 这把紫檀木的长琴虽然乌亮发黑,但是十分有光泽,手感也与黑檀木不同,这点差别我还是分得清的。听到他夸我,心里禁不住也有点小得意,笑了笑便厚着脸皮接受了。 我抱着琴放于膝上,忽觉指尖的触感有异,将那长琴翻过来一看,原来底部刻了两个篆书的小字。我凑近一看,慢慢念出来:“九…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九璃?” 又是她! 尹庭轩见我愣住,疑惑道:“怎么了?” 我将那两个篆刻的小字露出来给他看,他面上波澜不惊,道:“对,这是杜九璃姑娘的旧物。” 听他的口气,竟是知道其人。我不由好奇心大起,问道:“杜九璃是谁?” 尹庭轩想了想,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她是我父亲的一位旧友,琴艺精绝,只可惜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父亲从前跟她关系不错,就留了她的一把长琴做纪念。” 我不由道:“原来是这样,红颜薄命,也真是可惜了。”然而转念一想,尹仲甫何止留了她的一把长琴,还留着她誊抄的琴谱,想必当初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这长琴由罕见的紫檀木制成,价值连城,存世的也没有几把,看来这位杜九璃,也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我一一查看了剩下的两把古琴,都是用名贵的木料制成。走音也不太严重,只是放置久了,需要微调。尹庭轩将钥匙留给我,嘱咐我走前记得锁门就走了。琴房本来就少有人来,我也乐得清静,慢悠悠地调音,不做他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偶尔两声试音的弦动声中,门栏被轻轻叩响。 我一惊,看见摘了面具的叶风暄倚在门边,静静看着我。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我回想,记忆却要追溯到上个月尹仲甫的寿辰之夜。 他低低地唤我:“樱落。”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人能把这两个字叫得如此动听。 顾不得看周围是否有旁人,我欢喜得赶紧拉他进琴房,然后掩上门,喜滋滋道:“你来啦?” 他反应得有些冷淡,脸上难得的无甚笑意。扫了一眼四周的琴架,良久方道:“你最近跟尹庭轩走得很近。” 我的满心欢喜,被他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我木然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我:“什么意思,你又何必问我?你‘琴姬’的名号早就传遍了尹府,风头比起当年的聂云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我压下齿间的颤意,目光泠泠:“那天夜宴,是你说他不会亏待我是件好事,为何现在却用这种态度来质问我?” 他沉沉道:“因为那时候,我还天真地安慰自己,他只是看中了你的琴艺。” 我咬牙:“哦?那现在呢?” 他眸色一转,倏地将我肩头压在琴柜上,低下头看我:“现在?你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 我的肩头被他压得生痛,但见他手腕上还系着那条我送给他的如意绳,可是他现在居然这样对我,心中觉得委屈,鼻头一酸,仰起头来,一字一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我除了誊抄琴谱,就是调音试琴,根本——” 话没说完,已被叶风暄充满怒意的声音打断:“那天他听说你去了清音堂一直未归,差点急疯了,轿子也没备就赶过去找你。如果不是喜欢你,他会这么担心你?” 我听到他提起那天之事,的确有点心虚。但他这种压迫性的语气实在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是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再说,我着实不明白尹庭轩为什么会喜欢我。论才情,我的琴艺比他差得远了;论样貌,恐怕他见过的美人比我的头发丝还多;论风骨,明明是聂云出那副清冷傲然的性子更合他的胃口。但不管怎么样,叶风暄也不该冲我发这一通脾气。 我怒极反笑,道:“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是害怕了?”我逼问道,“怕什么?怕我喜欢上他吗?” 叶风暄眉心一紧,掌心施力,额上的青筋都要暴起了:“苏樱落!” 我反正也豁出去了:“尹庭轩向来斯文重礼,绝不会像你这样欺负我!” 叶风暄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意:“欺负?是这样欺负吗?”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重重地吻下来。只是比起之前任何一次,这个吻都要粗暴得多。 我像是瞬间被被喧嚣的风声卷入漆黑沼泽,他急促而温热的气息劈头盖脸地袭来,将我重重包裹,越陷越深。喉咙似乎要窒息了,我张嘴想要呼吸,可是他的唇却更加蛮狠地覆盖上来,侵入、占领、不屈不挠,如狂风暴雨般将我残存的一点理智撕得支离破碎。 “哗啦”一声,我被他抵得支撑不住,撞倒了琴柜边书桌上的一排笔架,但他没有丝毫的放松,愈发肆虐地欺上身来。 程国沧澜院,他紧紧护我在怀,轻声叹:“没事了。都过去了。” 离国拂晨殿,他牢牢抓住我的手,低声道:“我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离开我身边。” 宁国涂宁山,他看着我沉沉笑:“要是再有下一次,你就得嫁给我来偿罪了。” 就算尹庭轩喜欢我又怎样?我心里喜欢的,只有他一个叶风暄呀。正因为我太喜欢这样的叶风暄,所以我受不了他对我哪怕是一分一毫的质疑。 这个道理,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我心里十分委屈,眼睛一眨,两粒眼泪便滚了出来。 他呼吸浊重地靠在我耳边,双手抚上我脸颊,一顿,一震。 良久,方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哭了?” 我没有回答他。 他捧住我的脸,眼神慌乱:“樱落?”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叶风暄手忙脚乱地替我擦眼泪:“你、你别哭。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伸手紧紧抱住他:“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搂住我,眼中泛起潋滟的波澜:“我…是气我自己。听说你那么久没回来,我也要急疯了,但是我没办法像尹庭轩那样去找你。你说的对,我就是害怕了。幸好他把你带回来了,不然——不然——” 我踮起脚尖,以吻封缄。他滚烫的呼吸滑过我的耳珠,然后顺着脖颈一路移到锁骨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从我的脖子火烧火燎地直冲到脑门,然后在眼前炸开,满眼的璀璨烟火。 就这样,什么都别管了吧。再也没有什么比他更让我沉沦,也没什么比他更加重要。我婉转承受他的深情,然而窗外吹来的清凉夜风终于让我恢复了一两分的理智。 我推开他,低声道:“我在清音堂,遇见了宋灼光。” 他喘着粗气,半晌才能开口说话:“宋灼光?”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写文清水到第二卷结尾才出现第一枚定情之吻的作者,表示再次写吻戏十分捉急!妈呀为啥写着写着有点羞耻play的赶脚!!!好羞射啊!!! 第六十三章 伊人 我将在清音堂跟宋灼光合纵的事情经过一一跟他说了,他听得十分仔细,末了似是后悔没有早日察觉到宋灼光的意图,声音低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他。当初就不该图省事放他走的,现在反而成了他威胁我们的筹码。” 我见他愁眉不展,安慰道:“他谋求借我之力窥探殷盛西的动态,其实我们也算不得吃亏。至少在殷盛西失势之前,我不会有危险。” 风暄沉思了片刻,道:“殷云骁果然是越来越猖狂了。不过他还不敢正面对抗殷盛西,否则外人会说他轼兄篡位。先击垮尹仲甫,殷盛西必定元气大伤,届时再随意安插一个罪名,将他贬黜边疆,身边便再无威胁。”顿了顿,他眼里噙了两三分的凉意,“只是这个如意算盘,还算漏了一个人。” 我试探道:“你说的,可是肃河侯殷君泽?” 他闻言一凛,匆匆垂下眼帘,简短地回我:“对。” 我有点疑惑:“但是听说肃河侯远避青州,不问朝政,恐怕对太子之位并无属意。而且这几年来安分守己,也没有得罪殷云骁的地方。我想,他应该不愿蹚这摊浑水吧?” 他笑了笑,幽幽道:“今时不同往日。计划…怕是要变了。” 我轻轻靠在他肩头,道:“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们之间如何勾心斗角、算来算去。谁做宁国的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萧国是再也回不来了。刚下山的时候,我被师父的一番话所感染,只想着谁害我如此,我必加倍奉还。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我愈看见九州的广袤,就愈发现自己的渺小。很多事情远不是你我能够轻易左右的。”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我坐直了看他:“我不是要说这个。” 而他只是宠溺地看着我:“哦?”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是想,既然很多事情不能左右,那么人生在世,还是活得开心最重要。等我们从尹府出去后,一定要好好享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比如逛逛市集,泡泡茶馆,听听说书,吃吃好东西。你是宁国人,对这里肯定熟悉,一定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都介绍给我。” 他替我将碎发笼至耳后,低笑之后轻声叹:“你愿意留在昆洛,是再好不过。” 眼看天色不早,我与风暄都不方便再在琴房逗留,匆匆话别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我锁好门,本来怕打扰尹庭轩休息,打算明天一早再把钥匙还给他,但经过书房时看见里面仍亮着灯,知道他并未歇下,于是便走了过去。 快到门口时,听见屋内有袅袅琴音传来。 我停步,凝神细听了片刻,发现他弹的还是那首《月满西楼》。 寿宴那天风暄对我说过的话蓦然浮上心头:“尹大公子这次难得愿意演奏,曲目早就被泄漏了出来,听说叫做《逍遥游》,可现在他却临时换了曲目。” 他本来打算演奏的,真的不是这一首吗? 我攒紧手中的钥匙,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听他弹完,方叩响门栏:“公子?” 尹庭轩抚平琴弦,抬眼道:“进来吧。” 我将钥匙双手奉上,道:“几把长琴都调好音了,公子有空可以一试。” 他略有些惊讶:“你一直调到现在?” 我想起刚才在琴房跟叶风暄耳鬓厮磨之事,耳根一热,随口扯了个谎:“樱落手笨调得慢,公子就别笑话我了。” 他笑得一声:“本来也没急着让你调完,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是我的不是。” 我趁机问道:“公子又在弹《月满西楼》,可是因为很喜欢这首曲子?” 他沉默了一刻,然后看着我,淡淡道:“从前也练过这首曲子,只是那天听你弹起,觉得很好听,就弹着玩玩。”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我很难问出口我想要问的问题。但是如果现在不问,以后说不定就更没有机会问了。我心一横,道:“我有个问题,想问公子很久了。今日斗胆请教公子。” 他道:“你说。” 我轻声道:“尹大人寿宴那天,我在摘星馆里遇见公子,临时弹了一曲《月满西楼》。后来公子入前厅演奏,弹的也是这首曲子。敢问公子,是正巧本来安排的就是这一首,还是…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临时改了曲子?” 他并未有过多的犹豫,坦率地答我:“是临时改的。” 我心下一沉,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显得我小心眼了。我斟酌着用词,尽量波澜不惊道:“公子难得在众人面前演奏一曲,纵然琴艺精绝,但临时更换曲目的做法,还是太有风险。公子何故要冒这个险?” 他身边一人高的黄铜灯盏被突然拂过的凉风吹得忽明忽暗,光影流动,使得他的眉眼也变得明暗不定。 良久,他开口,声音温柔得像一把云:“那晚你弹琴的样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感觉心头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捏住了。 那天夜里他失神接下我面纱之前,眼里的光芒,如同万千星子,漫天流光。在他心目中,究竟是哪一位姑娘,受得起这千般的缱绻,万般的温柔? 我无暇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谁?” 他半晌不语,忽然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洒在他皓白的袍子上,真是嫡仙般俊朗出尘的人。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的声音飘渺地传来:“三年前,萧国王宫的中秋赏月宴上,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虽然看不清模样,但溶溶月色下,她奏长琴的风姿,实在好看。” “萧国中秋宴…”我胸口如被大石击中,颤着声问他,“公子遇见的,是——” “九公主,苏晴雪。”他眼里含了笑,“当年,她跟那天的你一样,用白纱遮了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样素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三分的娇艳来。其实在座的还有她的几位姐姐,明明都是公主,她却跟她们不一样。”他与我隔得很近,声音既轻且柔,“樱落,你有一点像她。” 为什么那天会有恍惚的失神,为什么偏偏对我青眼有加。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因果是我,这因果又不是我。 我莞尔道:“可惜这位九公主,死于萧国国破那日。” 他的眸光黯然:“我自出生起便在萧国长大,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直到中秋宴过后两月,我爹突然派我去宁国办事。我刚出萧国边境,便听说宁国军队攻来的消息。随行的是爹的心腹,他告诉我,我本是宁国人,而我爹,是宁国放在萧国朝廷之中的眼线。两军交战,我被困在宁远城一个多月。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收到她的死讯。听说,是肃河侯放的箭,宫里又起了火…命运对她这样不公。这些,都是我们尹家欠她的。我从来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可是每每想起来,总是很遗憾,再也不能听她弹一曲《长风歌》。” 薄云湖畔,十里长亭水悠悠。遇见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可是转眼间三年已过,物是人非。 我凉凉笑了一声:“原来那日在摘星馆,公子说认错了人,是错把我认成公主了。公子真是糊涂了,公主早就死了。我与公主再相像,也终究是另外一个人。” 尹庭轩本就与我隔得极近,如今又往前逼了两步,几乎是挨着我讲话:“不过是眉眼有两三分相像罢了。公主性子天真活泼,而你温顺内敛,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她过。除了…除了那晚,实在是一模一样的扮相,是我失态了。” 天真活泼?那时不过是不懂宫里的规矩罢了,在他们这些严守规范的贵族眼里,倒是与众不同的娇憨了。 我苦笑:“我并无责怪公子的意思。” 他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做得很好。” 身后就是墙壁,我已没有退路,而他虽然没有再逼近,却也没有让开要我走的意思。我被他看得有些慌乱:“公子…” 他低低道:“当年在宁远城,我虽然知道既然父亲大人插手此事,萧国被灭便在所难免。但我以为至少她能在城破之前逃出来,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被俘抓来宁国。届时庄公必然会摆出一副仁爱的态度,封她个郡主什么的傀儡做做。我没想到她的性子居然那么烈。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空有‘尹家大公子’的名头,却无保护一人的能力。我承认在摘星馆见到你的时候,有那么一刹我以为是她回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是她,也不会是她。”凉风习习,灯盏摇曳,他的声音柔柔地润开,“樱落,我更不愿你变成她。” 其实站在他面前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然而从“天真活泼”,到“温顺内敛”,原来只需要短短三年。他认不出来也是正常,毕竟今时不同往时,连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来了。 尴尬的沉默中,门外忽然传来一把凉凉的声音:“公子,雪顶龙舌已经温好了。” 第六十四章 风月 聂云出的到来很好地打破了我和尹庭轩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 她将手中茶盘放下,道:“这么晚了,公子少喝点茶,不然夜里又要睡不着了。”我赶紧上前去将温在热水盅里的茶壶取了出来。 尹庭轩只是一笑:“你们早点歇息吧。” 我长吁一口气,跟聂云出回了香寒阁。 我看着她掩上门:“刚才的事,谢谢你了。” 聂云出一顿,扫我一眼,道:“什么?” 雪顶龙舌需用热水持续温着,刚才她前去书房送茶,热水盅里的水却已经温而不热了,可见她是在门口候了一会儿才进去的。她有意替我解围,却不肯承认帮了我,我便也给她个面子,不再明说。 她见我不语,冷冷一笑,道:“我是看你可怜。” 我嘻嘻笑道:“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她嘴角一弯,神色却颇有些失落:“公子留下你,不过是看中你与锦安公主相似的几分眉眼罢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公子心善,不愿承认是把你当成别人的替身,但是你心里应该清楚,若不是那日你正好戴着白绫面纱,公子根本不会注意到你。” 这话若是说给夏雨心或是何裳之类的人听,想必一场对骂撕逼必不可免。可惜她是说给我听的,这无异于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 我好整以暇地梳着头发,闲闲道:“哎就是说啊,你说我这张脸怎么就长得有点像什么劳什子的公主呢?” 聂云出面露不悦,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理我。我也懒得理她,洗漱一下倒头就睡。 我跟她的关系本来就不咸不淡,这次对话之后,便更少来往。好在尹庭轩很少有同时召我们两个前去的时候,因此也不需要跟她维持多亲密的关系。 自从答应跟宋灼光合纵,殷盛西倒是来过几次尹府,但大部分时候是去见尹仲甫,只有一两次是单独来见了尹庭轩。而我虽然有资格随侍顺便旁听,但也没听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闲暇时间中,倒是把琴房里的长琴都一一把玩过。最喜欢的还是杜九璃的那把紫檀木的古琴,音色饱满,手感绝佳。 八月已过,秋老虎却仍未退去,在外面待一会就觉得十分闷热。近几日尹庭轩去了临城访友,我的日子过得格外清闲。他早就把琴房的钥匙给了我,我便时常待在琴房。这里位置稍偏,一般非常清静,我很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这天我从书房拿了一本我之前誊抄过的谱子,在琴房里试着弹了几段。因是新的练习曲,弹得手生,我还另准备了一本册子做些笔记。窗外树影婆娑,我忽的听见遥遥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琴房后侧本有一扇小门,后来尹庭轩购入了几把稍大的长琴,小门不好将琴运进来,他才在东边另开了一扇大一些的门,也就是现在平时里供人进出的正门。原本的小门很是隐蔽,一般少有人知道,况且通常都上了锁。我想着是不是尹庭轩提前回来了,于是起身唤道:“是公子吗?” 高大的琴架后出现一个佝偻的人影,咳嗽了几声,道:“是哪位在此弹琴?” 听声音是位老妇,手中还有琴房的钥匙,我估计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醉柳院掌事李嬷嬷,赶忙行了个大礼:“奴婢苏和察·樱落,见过嬷嬷。” 那人从琴架之后走出来,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颇为清瘦,脸上虽有岁月痕迹,但气色甚好。她含笑道:“原来是琴姬姑娘,久闻芳名,今日终得一见。” 我笑道:“嬷嬷言重了,奴婢愧不敢当。” 她虚扶了我一把,示意我起身,目光却被后面的长琴所吸引:“这可是九璃姑娘的那把‘紫烟’?” 我见她认识这把长琴,不由道:“这的确是九璃姑娘的琴,不过奴婢惭愧,一直未能知道它的名字。听嬷嬷说来,应该就是叫做‘紫烟’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至我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浅浅皱了皱眉,似乎若有所思,竟半晌无语。 我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干笑了两声掩饰尴尬。却听得她道:“说起来,你的神态看上去竟有一点像九璃姑娘呢。” 我听她居然见过杜九璃其人,连忙追问道:“我曾在书房中见过九璃姑娘未誊抄完的琴谱,又在这里见到了她用过的琴。敢问嬷嬷,这位九璃姑娘究竟与尹府有什么样的渊源?” 她收回目光,摇摇头道:“二十多年前就去世的人,恐怕这府中上下,还知道九璃姑娘的人也不多了。”语气中颇有惋惜之意。 我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说话破坏气氛,于是一言不发等她继续说下去。果然,她顿了顿便又开口:“老身十四岁入府当做事丫鬟,一直在老爷身边服侍。以前九璃姑娘经常来府中做客,所以跟老身也算是熟识。九璃姑娘是司空大人杜衡的千金。与老爷年龄相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私交甚笃。她性子温柔,脾气和善,长得又美,对下人也好,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是宁国小有名气的乐师。只是身为贵族千金,极少抛头露面。老爷当年是很喜欢九璃姑娘的,本来都计划着要提亲了,可惜大王一道密旨下来,说是要老爷潜入萧国,借科考之机混入朝廷,成为宁国的密探。大王的密旨不可违背,可是若是去了萧国,就要换一个身份生活,司空大人自然是不愿让女儿在这个节骨眼嫁进来受苦。老爷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提亲的事便不了了之了。 老爷是庄公五年深秋入的萧国,当时随身只带了几名贴身的侍卫和奴婢。老身不才,正是这几人之一。次年早春,昆洛传来消息,九璃姑娘大病了一场,没能挺过那个冬天…幸好老爷的仕途倒是一路通畅,高中了当年的状元,被左史大人招为姑爷。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乱世中的风月故事,比勾心斗角的谋略要好听多了。我多日里来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多谢嬷嬷解惑。” 她笑一笑:“老身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弹这把长琴了。今日也是跟你有缘,刚巧听见你在弹琴,而你的容貌又跟九璃姑娘隐隐有些神似,才唠叨这么多。老身记得,这琴匣之中,应当还有——” 我未曾想到琴匣之中另有玄机,只见她探入匣子深处,又取出一副卷轴来。原来琴匣内有一个长条形的暗格,用来存放些零散物件的,一副卷轴刚好塞得满满当当。那卷轴并不大,单手便可展开,是幅人物小像。 画中是个鹅蛋脸的少女,淡扫蛾眉,樱唇点点。脸上的神色还十分稚气,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手里抱着一把乌黑的长琴。嘴角一颗美人痣,一派天真烂漫中又平添了三分妩媚。 我迟疑道:“这是——” “是九璃姑娘年轻的时候。”李嬷嬷接道,“那时老爷与她一同在府里学画,这幅画也是出自老爷手笔。” 她说我神似杜九璃,可是我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我与画中的少女有哪点相似,不过也没多做研究,仅当一段未能善终的风月听了作罢。 “苏和察·樱落!”院中有人声传来。如今还能,或者说还敢这般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大概也只有聂云出了。我想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她也不会来找我,于是应了一声,她便推门而入,正好看到李嬷嬷,屈膝一福,道:“李嬷嬷,您也在这里。” 李嬷嬷笑着点了点头作为应答,聂云出看着我,又恢复了那副冷冷冰冰的样子:“下午有贵客光临,公子提前赶回府了,召你前去侍茶。” 我心下一惊,料想一定是殷盛西要来了。 其实她服侍尹庭轩多年,他喜欢喝什么温度的“雪顶龙舌”,她最是清楚。只可惜这专为尹庭轩一人拿捏的尺度是一把双刃剑。一次殷盛西来访的时候,她恰好出去办事,尹庭轩便唤了我随侍,我不知道他爱喝稍温一些的茶水,直接按照以往宫里的做法,用最沸的水温了茶,谁知倒是被殷盛西夸了一句,说这茶比以往都更有味道一些。从此只要是殷盛西来,他便唤我前去侍茶。 我匆匆赶到书房,尹庭轩一身风尘仆仆,看来也是刚刚赶路归来。两名小婢正服侍他换上一袭崭新白袍。 我将角落金猊里的香屑取出,另放了些新燃的佛手柑香料,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埋怨道:“侯爷怎么来得这般急,叫公子访友都未能尽兴,还得匆匆赶回来。” 尹庭轩看一看我,道:“这次侯爷怕是有要事相商,恰好我爹昨日被大王派去福永城调查都尉私扣军晌一案。你先把茶备好,除了奉茶,其余的事不要多说不许多问。听见的内容一个字也不准泄漏出去,明白没有?” 我见他说得严重,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老老实实答道:“是。” 时间紧迫,没有三个时辰供我在初道冲泡之后温着雪顶龙舌,我突发奇想,洒了一小撮去年风干的桂花在茶叶中,然后倒入煮沸的山泉水,一时间茶香混着隐隐桂花香,别有一番风味。 茶才刚刚泡好,院内就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乌压压十数个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簇拥着一个锦袍华服的青年进来。那人面如冠玉,举止雍容,腰间黄穗玉牌明晃晃地引人注意,正是当今太子殷盛西。 尹庭轩弯腰行了礼:“参见太子殿下。” 殷盛西却颇为不耐地虚扶起他,声音清冽:“庭轩,进去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感谢老爸等我写完这一章才开车送我离开家,嘻嘻~ 第六十五章 □□ 书房中只留下尹庭轩、殷盛西,还有我以及殷盛西的一名心腹,一共四人。我为他二人奉上热茶,道:“侯爷请用茶。” 殷盛西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刚要开口讲话,眉间却一缓,而后抬头看我:“琴姬今日泡的茶又稍有不同,是换了什么新品种么?” 我莞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侯爷,不过奴婢并未换新茶,只是在初道的雪顶龙舌里又加了些桂花末,刚好与茶香相得益彰,是以侯爷觉得新奇。” 殷盛西道:“原来如此。庭轩,你的这位琴姬真是个妙人,什么时候也送到本宫宫里,教教那些不成器的奴才。” 尹庭轩云淡风起地挡开:“微臣府中数百人,只要殿下看中都可以要去。唯独琴姬,千金不换。” 殷盛西朗声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本宫也就不难为你了。今日急着过来,其实是为了正事。” 我知趣地退到尹庭轩一丈外的立柱之后。其实只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他们说的话还是能一清二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身份是厥坦人,并不卷入九州之争,又是尹庭轩面前的红人,他们对我的防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尹庭轩道:“殿下请讲。” 殷盛西眉头深锁,道:“父王他老人家最近精神不太好,本宫听他身边的安公公说,他好像有意要召老七回昆洛。” 尹庭轩一惊:“肃河侯?侯爷他常年远避青州,不问朝政,这点大王也是知道的,怎么会突然想要宣他回朝?” 殷盛西冷笑一声:“为什么?哼,还不八成是为了储君之位。本宫就知道不该低估他。老五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天天跟我斗法,殊不知父王心里,怕是早就另有人选了。” 尹庭轩沉吟道:“殿下先不要妄下定论。侯爷虽然封爵,但朝中鲜有党羽,封地又在青州,宁国境内并无持掌的兵力。就算大王属意于他,届时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反对,恐怕这储君之位,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殷盛西长叹一声:“难说。这老七,本宫一向摸不透他的心思。本宫早就知道他的存在是个极大的隐患,所以去年初秋,特地趁着他远在青州的机会,派去不少杀手,希望能找机会将他处理掉,然后再随便找个替死鬼认罪。谁知本宫手下都是些饭桶,在青州码头将他跟丢了。虽然后来一路寻他至程国,但也未能成功下杀手。也是怪本宫做事不周全,被老五发现本宫私下派出杀手去程国,在父王面前狠狠参了一本,以致如斯地步。” 尹庭轩道:“侯爷既然自称在青州避世,为何又会独自一人前往程国?其中乾坤,恐怕并不简单。” 殷盛西点头道:“本宫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说老七他行踪诡秘,城府极深。但这是因本宫派出杀手才发现他孑然一身前往程国的事,本就见不得光,本宫吃个暗亏,再加上老五在朝中又盯得紧,所以本宫无法继续追究其中曲折。又见他这半年来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也就作罢了。” 尹庭轩细细思索片刻,道:“那如今,殿下是什么打算?” 殷盛西冷冷道:“本宫只是听安公公说父王有这个打算,恐怕正式下旨还需要几天。就算密旨快马加鞭传到青州,老七他再日夜兼程地从青州赶过来,这来回脚程最快也要二十多天。在他到达昆洛之前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本宫要对付的,便只有一个老五了。” 一个好的下属,不仅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要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显然,尹庭轩就是一个好下属的典范。他微微蹙眉,静静等待殷盛西说下去。 殷盛西不急不徐地喝了口茶,将声音压得极低:“庄公深夜暴毙,驾崩前召东宫太子前来,留下遗旨:储君人选不变,太子继承大统。你说,这个结局怎么样?” 尹庭轩握着杯子的修长五指倏然扣得极紧,寒声道:“殿下今日这番话,微臣就当从未听见过。” 殷盛西抬眼,眸里噙了两三分的凉意:“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若要跟老五硬拼,本宫未必拼得过他;若是再拖下去,等老七到了昆洛,局势就更复杂了。老五好歹在明处,老七才是真的深藏不露。本宫没有选择!” 尹庭轩沉沉道:“请殿下三思。这弑君的罪名,足够永泰侯或肃河侯造反了。” 殷盛西眯起眼睛,道:“届时本宫连夜登基,本宫就是宁国的王!老五和老七再想夺位,他们才是逼宫弑君!” 尹庭轩劝道:“永泰侯向来为人张狂,铁腕制敌,又对王位虎视眈眈,志在必得,万一逼急了,就算殿下已经登基,他带兵逼宫也不是不可能。微臣不愿殿下冒这个险。” 殷盛西凉凉一笑:“本宫还有得选么?成为国君至少能多几分兵力与老五抗衡,若是顺其自然,只能坐以待毙。现在知道老七要回昆洛的人加上你我不超过五个人,安公公自幼看本宫长大,也绝不会将消息透露给老五。只要抢占先机得了王位,老五再要扳倒本宫就难了。” 尹庭轩还要再劝,殷盛西抬手止住他,道:“你不必多说,本宫心意已决。待你父亲回来后,我们三人再一同商议。” 这场密谈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殷盛西走后,尹庭轩久久未动。我上前轻声道:“公子,茶凉了,我替您再泡一壶吧。” 他苦笑:“不必了。” 我低声道:“公子也不必太为难,其实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殿下眼前有永泰侯苦苦相逼,身后有肃河侯敌我难辨,与其任人宰割,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这么说,自然有我自己的私心。整个太保府与殷盛西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殷盛西现在火烧眉毛,只有弑君夺位这一个破釜沉舟的办法,然而这么机密的计划,向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抢占先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殷云骁在尹府里还放了我这枚棋子。 试想在殷盛西下手的当日,发现寝宫内坐着的并非他的父王,大惊之下再想要叫人,却发现早就安排好的人手一个也叫不动。黑压压的一片禁卫军压迫性地收拢,从中踱出一个面色悠然的殷云骁… 这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画面太美,我都不敢看。 尹庭轩皱着眉问我:“樱落,你也觉得殿下这么做是对的?” 我低头将茶具收好:“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琴姬罢了,不敢妄论正事。只是看到公子烦心,想要替公子分忧。” 他笑一笑,道:“无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反问他:“那么敢问公子,如果殿下不走这一步,情况又会如何呢?” 他神色肃穆,道:“如果不这样做,永泰侯势必会一边在朝廷上扩张党羽,一边伺机抓殿下的把柄,企图用舆论压力迫使大王将储君人选易主。而肃河侯…我未曾与他打过交道,不知他为人如何。只是若真如殿下所说,他曾经避开耳目,独身一身远赴程国,还能不走漏风声,想必也不简单。恐怕至少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无心政事。但不管怎样,他回昆洛后的变数太大,实在不好预估。” 我点头道:“好,公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我替公子说得更长远些。” 我看一眼他,“公子可曾想过,如果太子之位真的易主,永泰侯会如何处置殿下?” 尹庭轩一怔。 我趁机续道:“以永泰侯的个性,会对自己地位有威胁的人如何,公子应该很清楚。” 尹庭轩道:“国君深夜暴毙,太子当夜就登基,这事传出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届时永泰侯更有理由发难。” 我不由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子以为殿下安分守己,永泰侯就不会发难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肃河侯,万一他与永泰侯联手,恐怕深夜暴毙的,就不是大王了。” 尹庭轩一拂袖:“不要再说了!” 我慌忙之中赶紧跪下:“公子恕罪。” 他沉默片刻,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成功为王倒也罢了,万一失败,对尹府来说是灭顶之灾。” 我仰起脸:“公子是做大事的人,有些风险躲不开、避不过。” 他落寞一笑:“这句话你可说错了。我向来胸无大志,不求出人头地,荣华富贵。”他俯身看着我,“我说过,我不愿你变成第二个苏晴雪。以前我没有能力保住她,我希望我至少有能力保住你。” 我向来吃软不吃硬,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烧:“公子不必多虑,胜负未定,何需自寻烦恼?” 然而我知道,这场局,殷盛西是注定要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什么鬼,为什么老是显示乱码!!! 第六十六章 中秋 我连夜将殷盛西密谋弑君夺位的消息送了出去,不出一个时辰,殷云骁就能收到信鸽腿上的密函。 宋灼光分给我的信鸽也忒难用了,我点燃了召唤所用的香烛好久才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胖鸽子慢慢悠悠地飞来,一阵咕咕乱叫,差点把聂云出给吵醒。我狠狠瞪了它一眼,后来它竟然不给我绑密函,害得我安抚了半天才安静下来。较之师父训练出来的灭蒙鸟,真是战斗力为五的渣渣。 眼见鸽子飞远后,我已然睡意全无,坐在梨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 比起风和苑,香寒阁要宽敞大气得多,可见,尹庭轩对我与聂云出还是很好的。 我摩挲着青瓷茶杯。 尹府里面其他的人怎样无所谓,可是至少,我不想让尹庭轩也成为这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要怎么样才能保住他? 尹仲甫从福永城办完事回到昆洛的那天刚好是中秋节,既是欢庆佳节又是接风洗尘,这傍晚的家宴,便设在府中的后花园里。 前几天城中各处就颇有过节的气氛,大街小巷的人家门口均是挂起了两盏月白的跑马灯。新鲜的月饼也开始上市供应了,有豆沙馅、玫瑰馅、莲蓉馅,亦有云腿馅、五仁馅、蛋黄馅。 尹府的月饼都是自家厨子做的,比较符合各自的口味。比如尹庭轩不太爱吃甜食,送过来的莲蓉月饼果真就比外面卖的要清淡一些。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些…那自然是尹庭轩顺手把银碟里的月饼赏给了我。 这样也好,我连吃两个月饼,肚皮甚是满足,家宴上再看他们吃东西就不会觉得饿了。本来我不算是普通婢女,不用在此次家宴上随侍。但尹庭轩说今日过节,用过晚膳后会在后花园燃放符国的能工巧匠最新研制的新型烟花,叫我和聂云出都一起过去看看新鲜玩意儿。 我在香寒阁里吃完了月饼,拍拍身上的残渣后方惊觉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怕被尹庭轩责备,心下一急,赶紧抄了个近道赶去后花园。 在某一处拐角时,猛然看到两束斜长的影子逼近,知道快要撞到人了,连忙刹停脚步,抬眼间不偏不倚对上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 先撞见那双眼睛,然后看见他抿得极紧的嘴角和一丝不苟的灰白发髻,整张脸仿佛是一笔一画描绘出的水墨画,虽然面容颇有风霜之色,气质却俊雅清贵。 竟然是尹仲甫。 我愣神之间跟他对视片刻,待要收回目光,耳畔一声怒喝:“大胆!见了老爷还不行礼!” 我心知不妙,连忙跪下:“奴婢该死,冲撞了老爷,还请老爷恕罪。” 尹仲甫身边的侍从殷勤解释道:“是大公子手下新来的厥坦人。” 尹仲甫道:“哦?听说轩儿院中有一位‘琴姬’,本是今年厥坦送来的舞姬,这人可是你?” 我把头低得更深:“承蒙公子错爱,奴婢不敢妄称‘琴姬’。” 尹仲甫沉沉道:“抬起头说话。” 我蓦然想起李嬷嬷曾说过我有三分神似杜九璃,而尹仲甫曾经又是很喜欢过杜九璃的,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像她,但万一他也觉得我有几分相像,这实在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心里愈发不祥,迟疑间,那随侍却喝道:“老爷跟你说话,怎么这般没规矩!” 我心一横,仰起头看他。 与我预想的不同,他并没有任何的惊讶之情,甚至连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用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片刻,笑容里有一丝意味不明:“厥坦果然出美人。”说罢,再未多言,绕过我往宴席开处去了。 我稍晚赶到,府中亲眷大都已经入席。聂云出站在尹庭轩身后两步之遥,见我到的迟了,略略一皱眉。 我厚着脸皮站定,避开她不满的目光。 尹仲甫落座后,菜便一道一道地上了过来。席开两桌,主桌除了一家之主外,还坐了尹府的几位夫人和她们的子嗣,次桌则坐了些借住在此的远房亲戚之类的。 因是家宴,所以菜的式样大都精致而不奢华,但袅袅香气十分诱人。凉风习习,灯笼摇曳,衬着当头的一轮明月,也算是美景美食两齐全了。 尹庭轩的母亲去世的早,尹仲甫隔了好些年才续娶,所以府里头的几个孩子都比尹庭轩小许多。尹仲甫出差归来,一一问了几位子女最近的读书、身体和表现情况。 尹庭轩性子本就淡然,又跟弟妹年龄差距过大,所以并未参与对话,只默默听着,心不在焉的吃着饭。 就在我以为这场家宴应该会索然无味地过去时,平静的空气里却忽然响起飒飒的破空之声。 后花园边的墙头上猛然出现了两名黑衣人,手持长剑,纵身一跃便翻身落地,花丛中的两盏巨大的青铜仙鹤落地灯盏被随之而来的煞气扑灭,恰巧头顶的月色也隐入云中,整个庭院瞬间昏暗不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刺客!” 席中家眷这才反应过来,尖叫着乱成一团。在场的多是妇女幼儿,灯光又极为暗淡,只听“铛啷”数声,半张桌子上的碗碟被尽数带翻,满地都是碎瓷片,再加上有小孩子跌倒,哭闹声夹杂,整个场面几乎不可控制。 “保护老爷!”一队带刀侍卫涌了进来,但能见度有限,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刺客都要穿着黑衣了,在这种全场半数灯光被灭的情况下,他们真是具备了掩藏行踪的绝佳优势。 相应的,尹庭轩的一身白袍异常扎眼。 昏暗中,聂云出蓦地将尹庭轩一推:“公子快走!” 唉,这番心意真是日月可鉴,我见犹怜。不过我根本没时间感慨聂云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满眼都是尹庭轩,毕竟我连方向都分不清,脚下被翻倒的桃木圆椅绊到,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倒栽葱。 几声音量大到夸张的尖叫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我还没被吓死倒先要被这些女眷刺穿耳膜了,刚要怒目而视,忽觉身后寒风乍起,一把森然的长剑几乎是贴着我的脸颊刺了过来,我一个矮身躲了过去,背后已吓出一身冷汗。 见鬼,这些杀手都是谁派来的?就算眼神再不好,也不至于把我错认成尹仲甫或者尹庭轩吧?现在过来劈我是几个意思? 我心中暗骂,倏地听到一声惊呼:“樱落!”来不及多想,抬眼间只看见一团雪白的影子袭来,背后被重重一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我像滚雪球一般擦地而过,接连翻了好几个滚,直至撞到院中角落的一盆金橘盆栽,才被截停。 在我看清他的脸之前,先闻见淡淡的佛手柑香气,顿时心下一沉:“公子?” 我被尹庭轩护在怀中,毫发无伤,他却脸色煞白,略一皱眉,松开手,低声道:“快走!”我见他身后栽有金橘的瓷制花盆上竟有裂纹出现,知道是刚才被他背脊撞得狠了,难怪他疼得面无血色。 眼见那黑衣人提着剑又要杀来,我如果抛下他独自跑了,似乎有点太不道德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尹仲甫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啊。这么一想,我急中生智,连忙一脚踹翻盆栽。一人高的金橘树倒下来,将那黑衣人唬得一愣,下意识地抬起臂腕一剑刺来。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瞬间,聂云出像一只白色的鹘鸟一般斜斜冲了过来,挡在尹庭轩身前。 那长剑呲拉一声在聂云出的左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素白的衣,殷红的血,衬得聂云出寒冰般的容颜愈发冷艳。 夜色中蓦地传来几声巨响,大片的烟花冲上云霄,在头顶轰然炸开,将整座后花园照得如同白昼。 黑衣人借着夜色掩映的优势便不复存在,一下子被好几个侍卫看准位置围攻上来,顿时被逼退了好几步。 府里头的带刀侍卫到底也不是养来吃素的,接连不断地从内廷里涌出来,为首的一人举着一根巨大的火把,脸上的青铜面具在火光摇曳之下狰狞可怖。 “风——”我差点就要喊出来,却感觉一个软软的东西倒在我的脚边,低头一看,聂云出失血过多,已经昏了过去。 情急之下,我连忙撕开袍边,替她简易包扎止血。 尹庭轩蹒跚到我身后,沉沉问道:“云出怎么样?” 我施力压在她的肱动脉上,道:“幸好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血流得多了,需要静养。” 尹庭轩俯下身,自腋下和双膝处打横抱起聂云出,正好碰到她的伤口,只听她闷哼一声,痛得醒了。一睁眼便看见尹庭轩近在迟尺的脸,登时面上一片潮红,猛烈地咳了几声,道:“公、公子?” 尹庭轩轻声道:“你受了伤,我送你回去。” 大公子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公子,永远这么温文尔雅,叫人不知不觉就沦陷其中。 “云出可以自己来,不敢劳烦公子。”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目光,挣扎着要下来。我忽然觉得她这样卑微仰望他的态度,有些可怜,更有些可悲。 尹庭轩皱眉道:“不要逞强。” 聂云出不敢再说些什么,由着尹庭轩稳稳抱住她。 后花园里的兵刃交接之声依然不绝于耳,我担心叶风暄安危,驻足细看了片刻,只见庭院中只剩下那一个刚才刺伤聂云出的黑衣人,正与几个侍卫叠斗,兀自纠缠不休。另一个已经不见踪影,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叶风暄并未参战,只是拿着火把将院落四处熄灭的灯盏重新点燃,偌大的院子不出片刻便灯火通明。 我心稍安,却听尹庭轩在身后叫我:“樱落,外头危险,你也过来。” 聂云出原本一双晶亮的眸子终是又覆上一层黯淡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写作就遇到瓶颈,然后工作突然间忙成狗,搞到这一章难产N久……周末飞美帝毕业去啦~~总算能从繁重的工作中喘一口气!写文也要加油! 20161123 一个名字改,搞到整篇都要改…幸好work可以使用替换功能,一下子就方便多了! 第六十七章 落花 沿着花园小径行了数十丈,眼前出现一片翩然柳树,正是尹庭轩所居的醉柳院。 尹庭轩踢开房门,将聂云出放到床上,他一身白衣绣袍亦染上了不少斑驳血迹,看着怪瘆人的。而聂云出手臂上虽然只受了皮外伤,但深可见骨,估计已经被砍断了数根神经。就算日后伤愈了,恐怕整支手臂连带手指的活动或多或少地都会受到些影响。想到她的那双手是要弹琴的,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婢女很快送来了我要的温水、软帕、剪刀、干净的纱布和金创药。尹庭轩见我卷起袖子,面上浮起担忧的神色:“不用请大夫过来吗?” 我将帕子放进铜盆里拧干了水:“今日中秋,大夫们都在跟家人团聚,就算请得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云出姐姐须得及时救治,好在伤口虽深,但剑上无毒,我应付得来。” 尹庭轩沉默片刻,我方察觉一个厥坦的乐师似乎不该会处理这类伤口,于是道:“公子请放心,以前族里有人狩猎受伤,都是我包扎的。他们的伤势可比云出姐姐重多了。” 我用剪刀裁开聂云出的衣袖,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先用湿帕子替她把血污清理干净。屋内几个婢女没见过这么皮开肉绽的血腥场面,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尹庭轩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接连换了几盆血水。 我转身拿了金创药,道:“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聂云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死死咬住下唇,复又松开,眼里现出一抹倔强:“好。” 我另取了一副干净的毛巾,拧成条状叫她咬在嘴里,随即拔了药瓶瓶口的红布塞子,小心斟酌着倒了一些药粉下去。 她整个人像是被拖上岸的鱼,直板板地僵硬了一瞬,而后终于忍不住疼痛,嘴里发出含糊的哀嚎,浑身颤抖起来。 “云出!”说时迟那时快,尹庭轩一把按住她肆意挣扎的手,让伤口不要二度撕裂,一边坐在床沿靠近她头部的位置,声音温润如玉,“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我迅速而果断地上药、绑纱布,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虽然她不住地在乱动,但有尹庭轩帮我死死按着,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明明是为她处理伤口,我也是累惨了,刚要起身,看见她眼睛通红,珠泪盈睫,不由心下一软。 尹庭轩替她拿开咬在嘴里的毛巾,她忍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公子…” 大抵平时要强的人稍微软弱一下,便极其让人心疼。 我时常会忘了冷漠干练的聂云出其实也不过是个姑娘家,也希望被人珍视被人宠爱,被人好好地放在手心里呵护。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惜了。 尹庭轩轻声安抚道:“你好好养伤。” 我见聂云出难得如此狼狈脆弱,顺势做个顺水人情,默默起身想要留他二人独处,谁知尹庭轩的眼睛倒是尖得很,一把拉住我:“你去哪里?” 他的掌心凉凉的,劲头却很大,我下意识轻轻一挣竟没有挣脱,讪讪道:“我去让厨房炖些滋补的汤药给云出姐姐送过来。” 尹庭轩并不松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公子…公子在这里陪陪云出姐姐吧,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尹庭轩回头望一眼聂云出,见她虚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声道:“好,那你去吧。” 出了这么大的事,院外自然是一派灯火通明,远处依旧嘈杂。我避开一队巡逻的侍卫,走到厨房的药柜边,抓了几味活血养气的药,又拿了一根三寸来长的人参放了进去,用小火煲上,嘱咐厨娘过两个时辰后送到醉柳院,安排妥当后沿着小路回了香寒阁。 都快到门口了,想起来聂云出和尹庭轩都在屋子里,加上一个我平添尴尬,于是连忙拐道去了书房,随便拿了一本书看打发时间。我想着尹庭轩最多陪聂云出半个时辰,而后便要回房歇息,我过一个时辰之后再回去,应该不会再煞风景了。 谁知今日瞌睡虫附体,看着看着愈发觉得烛光迷离,眼皮也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件长袍披在身上,把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先看见尹庭轩那身染血的白袍,而后听见他带着清浅笑意问我:“醒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公子怎么不在香寒阁里陪着云出姐姐?” 他看着我:“云出吃了药,已经睡下了。倒是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揉了揉鼻子,道:“云出姐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能得到公子的亲自照顾…”这到底是女儿家的心事,我也不方便说得太明显,只好匆匆岔开话题,“今天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一心只想保护公子,得美眷如此,公子应当惜福。” “惜福?”尹庭轩的面色稍稍一冷,颇具玩味地看着我,“那你呢,你又可曾惜福?” 我拿不准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公子…对我很好,我自然也是十分感念公子的。” 尹庭轩欲言又止,良久一叹。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忽听他道:“云出跟着我有些年头了,一直很听话,谨言慎行,尽心尽力。我一直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让她风风光光的从尹府出嫁。可是每每提及,她总是避重就轻,不愿多谈,我便也没有勉强了。你说的对,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再留在我身边,日后还不知道会受什么伤,是时候让她去个好人家了。” 我听他说完,顿时心凉了一大半,让聂云出嫁人,这对于她来说会是多大的酷刑!简直比让她服侍尹庭轩直至孤老终生还要痛苦。聂云出本就有伤在身,哪里还禁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我见他不像是随口一说,连忙劝道:“云出姐姐为了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恳请公子不要这么急着遣她走。” “樱落。”他的语气有些疲惫,“有时候我是真的搞不清楚,你是天性如此,还是做出来给我看的?” 我心里一紧:“公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逼近我:“你看得出她的心意,却看不出我的心意,这是什么道理?” 我回想起刚刚那一幕,他直直冲过来护住我的决绝与果断,那满怀的佛手柑香气,那温暖而厚实的胸膛,顿时哑口无言。 聂云出不要命地救他,他又何尝不是不要命地救我。 佛教是萧国的国教,佛家信因果。 尹氏害了我们苏氏,到头来他注定与我无缘,这是因果;三年前他遇见我,现在他又因为我的容貌像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而对我青眼有加,这也是因果。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他对我很好,我便尽力在这场已经可以遇见的杀戮中保他一命。欠他的,通通还上。 我迎上他犀利目光,未语先笑:“我心目中的公子,可从来不是这么儿女情长的人。如今萧国被灭,离国政变,宁国争储,九州动荡,公子还需以国事为重,好好辅佐太子顺利登基。” 这果然是个大招,他总不能说有什么事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不过我也不算夸大其词,帮着谋反这种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的事,不得不谨慎。 他默默听我说完,带着些自嘲的笑意看我:“好一句‘国事为重’。我与父亲一样,不过是乱世中的浮萍罢了。” 我没有接他这句话,拉开书桌下的几个抽屉,道:“公子的背上也受了伤。我记得这里放了两瓶今年新制的玉露膏,活血化淤有奇效。公子如果不嫌弃,就由我来为公子上药吧。” 他乖乖背对我坐定,伸手解开衣袍。我将桌台上的烛火拨得更亮,看清他背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看来撞得也是不轻,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我用指尖挑了一点透明的玉露膏,轻轻涂在他瘀青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膏体太凉,他浑身一颤,我连忙停下:“弄疼公子了?” 他摇摇头,笑:“没有。” 撞伤的面积实在太大,几乎用完了整整半瓶玉露膏。想到他堂堂尹府大公子,混乱之中还能分神来救我,唉,这种辜负别人心意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我给他上完药,将玉露膏的瓶子放回原处:“公子以后不要再做傻事。” 他露出一副非常认真的神情:“这怎么叫做傻事?如果没拉开你,那一剑…我不敢想象。” 我不由笑道:“血肉之躯,怎可与刀剑抗衡?公子要做的,是确保自己的安全,而不是盲目地救人。” 他静然不语,直至系好衣袍的束带,才望向我:“这个世界上,能架得住愿意两个字的,不多。” 我轻声道:“我向来不指望心愿灵验,但唯有这一次,我希望公子从此平安,不再有危险。” 他清浅笑道:“好。琴姬的心意,我必须好好收下。” 我将刚才翻看的书送回书架,吹熄蜡烛,和他一起出了书房。 已不知是什么时辰,整座醉柳院都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头顶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凉凉如水,明亮如昔。 作者有话要说: 去美帝前来一发~ 20161123 想尽力写出波澜壮阔的乱世之争 然而觉得自己的架构功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提升~ 第六十八章 暗战 次日我方得知,昨天闯进来的两个刺客一个见形势不妙很快就溜了,另一个负伤后扔了一枚毒雾弹后也趁乱逃跑了。不过关于刺客的身份也不是全无线索,据说受伤的刺客在逃亡的时候将手中长剑弃了,经过鉴定,打造长剑用的这批钢材是王族官定的西山戎铁。换句话说,这是宁国禁林军才有资格使用的兵器。 能调动禁林军为己所用、而下手目标又是尹府,此次行刺的幕后主使,便呼之欲出了。 我没想到殷云骁竟然这么心急,明明坐等殷盛西造反然后当场人赃并获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偏要打草惊蛇,难道这段日子我都高估殷云骁的能力了? 聂云出则在剑伤之后出现了我最担心的情况——伤口感染。她开始高烧不退,每天除了吃药基本吃不下别的东西。调养数日后才总算缓和一些,但人清减了一大圈,两颊都瘦得凹陷了。如果尹庭轩这个时候跟她说要在她伤势痊愈后送她出去嫁人,我真怀疑她会一口血喷出来当场暴毙。 说到尹庭轩,我总感觉自从中秋宴书房夜谈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也很少召我前去侍琴了。不过现在殷盛西和殷云骁暗战正酣,他自然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何况我也劝告过他要以国事为重,所以也没有多想。 昆洛是宁国的王都,天子脚下,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传得极快。尹府进了刺客这件事,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 傍晚掌灯时分,我见到有两名侍卫来醉柳院通报,说是殷盛西来了。尹庭轩匆匆从书房出来,眉头深锁,沿着长廊疾步而行。 聂云出睡得早,我便没有在房间里打扰她。但听闻殷盛西到访,尹庭轩却没有传我去侍茶,真倒是有些蹊跷。想着身上还肩负着打探情报的重任,不由急行两步,想要一问究竟。 尹庭轩余光瞥见我,一滞,道:“樱落?” 我踟蹰着开口:“是太子殿下来了吗?” 他脸上的神情明暗不定,犹豫片刻,方道:“对。”然后扫了我一眼,又道,“今日有点晚了,你就不必过去侍茶了。”说罢,带着两个侍卫大步流星地出了醉柳院。 殷盛西来府,大半的侍卫都被调去加强安保措施了,醉柳院里一向下人不多,现在更是冷清。 我回到屋内,看了一眼睡得很沉的聂云出,忽然听见窗外有极轻的声音在唤我:“樱落?” 是叶风暄的声音。 我再三确认聂云出已然熟睡,才出去在后窗的角落处寻到他。 他已经知道殷盛西密谋逼宫、而殷云骁有意瓮中捉鳖的事情,见我来了,笑一笑,道:“怎么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把此次殷盛西来府、尹庭轩并未召我前去侍茶的事说了。 他听我说完,淡淡一笑。 我有点急:“本来万事具备,只待殷盛西一带头,殷云骁就能抓他个措手不及的。现在倒好,有了刺客这一出,殷盛西必定会谨慎再谨慎。这么个大好机会就被白白浪费了。” 风暄嘴角一弯,道:“是谁告诉你,刺客是殷云骁派出来的?” 我几乎呆住了:“什么?” 他卖个关子,意味深长道:“有权调动宁国禁林军的,难道只有殷云骁一人?你以为殷盛西的东宫之位是闹着玩家家酒的?” “你是说——”我顺着他的暗示想下去,不由得心下一寒,“你是说,派出刺客的人,是殷盛西?” 风暄不置可否,只望着我一笑。 我不敢相信:“虽然殷盛西为了夺位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尹氏是他在朝中唯一的靠山了,难道他竟然心狠手辣到如斯地步,连亲信都不放过么?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他眼里露出一抹狡黠之色,道:“你这么想,未免也太低估尹仲甫了。这一次他们不过是棋行险招,赌的就是大家根本不会想到殷盛西会拿尹氏冒险。再加上殷盛西与殷云骁之间素来不合,也就难怪众人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殷云骁沉不住气而搞的鬼了。” 我想起那天后花园中的惊险与混乱,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这些只不过都是你的推测罢了。” 他轻轻点点头,道:“我的确没有证据。不过,你仔细想想,此次暗杀事件,难道没有什么蹊跷之处吗?” 我细细思索片刻,隐隐觉得当天是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风暄低低开口:“尹府的安保措施怎么样,你也很清楚。虽然不敢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但府内府外巡逻的侍卫从来就没断过。中秋家宴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但有一家之主尹仲甫,还有各房夫人和他的子女,但那两名刺客就这么毫无障碍地闯了进来,也太不符合情理了吧,这是其一。” 他见我脸色凝重,顿了顿又道:“好,就算这两名刺客真是殷云骁派出来的,那么他们的首要刺杀目标一定是尹仲甫,其次是尹庭轩,最不济也是几位年幼的少爷和小姐。但结果呢?受重伤的大多都是些侍卫婢女。如果说尹仲甫和尹庭轩多年来已经习惯这种暗杀所以有经验勉强躲过,那些小少爷和小小姐们又凭什么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毫发无伤?这只能说明那两个刺客根本无意大开杀戒,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我越听越是心惊,但仍猜测道:“当时漆黑一片,刺客根本看不清目标也是有可能的…” 他莞尔道:“且不说黑暗中视物如白昼是一个好刺客基本的能力,你觉得凭你对尹仲甫的了解,会连两个普通刺客都抓不住、放任他们逃走么?还有一件事,外人不一定知道,但是我很清楚:那夜后花园中的侍卫数量远远少于正常数量,就是为了故意给刺客机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么说,那些人根本不会杀尹庭轩。聂云出…一片心意,不过是白白牺牲罢了。” “尹庭轩是否事先知情我不确定,但尹仲甫肯定是早就知道中秋宴上会有刺客出现的。”风暄微微一笑,“不过,你也不必太替聂云出不平。能保护到自己心爱的人,受再重的伤也是值得。” 我回想起尹庭轩在刺客剑下护着我躲过一劫的瞬间,他身上的佛手柑香味,他脸上疼痛难忍的神情,历历在目,让我好生愧疚,但如果他是事先知情的…如果他早就知道刺客会放过他,这份心意,究竟还剩下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抬眼看他:“我懂了…先将刺客之事嫁祸给殷云骁,让众人皆以为他包藏祸心。然后设计让庄公深夜暴毙,传位之诏不变,殷盛西再利用居住在东宫之便连夜登基。此时殷君泽尚未赶到昆洛,而殷云骁又失了先机…” 风暄沉吟道:“殷云骁可并非等闲之辈,这次吃了个哑巴亏,势必要扳回来的。只是现在舆论对殷盛西有利,恐怕他将会借势在近期起事。一旦庄公毙了,再要扳倒他的确就难了。” 我沉吟道:“这么说,他二人谁赢谁败,就在此一举了?” 他眸中浮现淡淡的凉意,道:“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还有选择?当年庄公宠爱殷盛西的母亲绿蔷夫人,他刚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庄公亲自教导他读书和骑射。我虽早就知道殷云骁的野心,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殷盛西竟然会因为想要夺得王位而不顾父子之情。” 我还想再听他讲两句宁国王室的八卦,他却看着我展颜一笑:“我一向很同情他们。” 他眼中漫出细碎的涟漪,“在他们眼中,什么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没有什么比王位和权利更重要。这样的生活,不过也罢。” 我含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身在其位,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闻言一怔,突然握住我掌心,我听见他轻轻的叹气声:“不…” 他声音沉沉如连绵远山,“樱落,我绝不会。我…我跟他们不一样。” 看着他这副急着辩解的表情,我失笑:“谁把你跟他们比啦?” 他的手并未松开,腕上如意绳却一颤。然后缓缓垂下头,另起了个话题:“现在尹庭轩不让你前去侍茶,很有可能是尹仲甫的意思。毕竟是掉脑袋的大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十分危险。就算尹庭轩信你,尹仲甫也不会冒这个险。既然不知道殷盛西何时会出手,那么务必保持万分的警惕。一旦输了,势必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只怕届时连逃出去的时间都没有。” 我问道:“虽然现在胜负未定,但其实你更看好殷云骁,是吗?” 他浅浅笑道:“无所谓看好与不看好,只是想要保命罢了。你虽然暗地里为殷云骁做事,明里却还是尹庭轩的琴姬。我是怕尹府沦陷,你会首当其冲。” 我心里有点担忧:“那你呢?” 他摩挲着我的掌心,道:“我会功夫,自然是比你容易逃出去些。” 我忍不住又开始幻想出去后的生活:“等逃出去了…” 他笑:“我知道,要带你逛市集、泡茶馆、听说书、吃美食,对不对?” 我有些脸红:“干嘛,有什么好笑的?” 他道:“不是好笑,我是欢喜。”沉沉夜色下,他漆黑的瞳仁仿佛天幕中的朗朗星辰,“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我们都要平安地出府,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一起做。” 作者有话要说: 回国了,更一发 第六十九章 秋意 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叶风暄跟我说的一席话从而让我杯弓蛇影,还是因为见到尹庭轩蹙眉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总觉得府内的气氛愈发得沉重。 未知的事物总是最可怕的。若是知道殷盛西在哪一日起事也就罢了,好歹也能做个准备。现在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就接到太子逼宫、永泰侯拨乱反正的消息。 聂云出的伤势倒是渐好,到底是年轻,而且皮肉伤也恢复得快。虽然没有回到尹庭轩身边侍琴,不过没事的时候会坐在香寒阁的窗前晒晒太阳,看院里的婢子们打扫地上稀稀落落的梧桐树叶。 秋高物燥,琴房里的一把古琴底板有些开裂,影响音色。这日闲来无事,尹庭轩便带了我携琴去清音堂修整。 宏文刚好也在,见到我很是欢喜,亲切道:“樱落姐姐,你可是好久没来啦!” 我笑骂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大公子在这里,还不赶紧招待。” 宏文嘻嘻笑道:“诶,大公子陪樱落姐姐一起来,这下小的再也不用担心看丢樱落姐姐了!” 尹庭轩听他这么打趣,也不制止,脸上噙着三分的浅笑,背手身后。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怎么成公子陪我来了?明明是我陪公子来。” 宏文乐呵呵地接过我手上的古琴,道:“嘻嘻。大公子,樱落姐姐,先过来喝口热茶吧,这边请。” 清音堂内部曲径通幽,回廊九折,宏文在前,带着我们走了片刻,来到一扇梨木雕花的双开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在回廊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人见宏文带着我和尹庭轩,一怔,皱眉道:“宏文,这间房我早就预留给别的客人了,你换一间吧。” 我认出他就是那日带我去见宋灼光的以衡,顿时心中全无好感,冲他呛道:“这是什么道理?大公子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你的客人却还没到。是哪位贵客,还得让大公子让位?” 两束身影一闪,先听见朗朗的笑意:“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琴姬。樱落姑娘说得对,大公子先到,理应将这间茶室让给大公子。” 腰间明晃晃的黄穗玉牌刺得我眼睛疼,心下顿时不安感丛生。抬起眼来果然看见那双如鹰隼般凌厉的眸子。 殷云骁着一身湖蓝祥云纹刺绣常服,拇指上戴着一枚成色极好的墨绿翡翠扳指,嘴角虽含笑,神色却是凉意袭人。他身后跟着宋灼光,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尹庭轩便借势严严实实地挡在我身前,开口的声音波澜不惊:“樱落她不知侯爷在此,出言冲撞,还请侯爷恕罪。” 殷云骁抬手虚扶一把,笑道:“大公子客气了。本侯倒是觉得樱落姑娘伶俐机敏,难怪很是讨大公子的欢心呀。” 尹庭轩不卑不亢道:“侯爷谬赞了。” 殷云骁微微一笑,道:“大公子又何必如此谦虚呢。前些日子灼光在这清音堂里有幸与樱落姑娘畅谈片刻,回府后可是对樱落姑娘赞誉有佳。可惜本侯久闻其名,一直未能得偿一见。原来樱落姑娘就是那日尹大人寿宴上让大公子耽误演奏的美人。哈哈,能惊动大公子亲自来这里寻人的女子,委实是不简单呐。” 到底我还算是为他们做事的暗线,我知道殷云骁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可是他就因为之前宋灼光在清音堂里受过尹庭轩言语上的气,如今这样肆意地找尹庭轩麻烦,我实在看不下去,但又没有办法反抗,心头怒意渐起,不由咬紧了牙关。 尹庭轩冷冷道:“侯爷如果喜欢听樱落弹琴,大可随时光临寒舍。那日樱落来清音堂替我挑琴,宋大人却擅自私下邀约。男女授受不亲,万一他二人碰面的消息传出去了,只怕人家要说我太保府太没有规矩,没的也脏了侯爷府上的名声。” 殷云骁嘴角一弯:“行的是君子之事,又何惧别人的闲言碎语?” 尹庭轩毫不相让:“怕只怕三人成虎。难道侯爷不知道人言可畏?” 殷云骁眸里的光愈发阴寒,并未接他的话,只冷冷一笑:“听说近日有刺客闯入太保府的家宴,不过看大公子这气色,想必是安然无恙,那本侯也就放心了。” 尹庭轩淡淡笑道:“多谢侯爷记挂。” 殷云骁莞尔:“有人能够避开重重巡侍、闯进太保府里行刺,尹大人和大公子却都没有受伤,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我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之意,知道他心中定然是知晓行刺一事乃殷盛西故意嫁祸于他,顿时手心捏了一把汗,仔细观察着尹庭轩的反应。 他亦没有闪躲,大大方方道:“托侯爷的福,不过侥幸罢了。” 殷云骁眯起眼睛笑道:“的确是侥幸。大公子一定要抓紧时间调查此事,本侯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派出如此不中用的刺客?” 尹庭轩眉头一紧,冷冷道:“‘不中用的刺客’?听侯爷的意思,难道是替他们惋惜?” 殷云骁森然道:“大公子想多了。本侯只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随口问问罢了。”他上前两步,一手拍上尹庭轩的肩头,将他拉近,一边低低在他耳边道,“还有,如果有时间希望大公子可以转告大哥,王都里龙蛇混杂,小心有一天万一有人闯进东宫里行刺,那可就不好玩了。” 尹庭轩的语气里还是极力保持着他惯有的礼貌:“区区一个太保府,怎能与王宫相提并论。侯爷的好意微臣一定转达,只不过,只要不是某些有心人刻意为之,太子殿下的安全,还是可以令侯爷放心的。” 空气中的火药味已经很浓了。尹庭轩说话一向有分寸,今天却两次三番地冲撞殷云骁,显然是被逼急了。我知道近来他烦心殷盛西的“大事”,所以整个人难免有些沉不住气,但这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殷云骁想要杀他的话实在太容易。他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权利,是万万不能惹的。 问题是,殷云骁显然就是希望激怒尹庭轩,或者说就是想要激怒殷盛西一党,从而逼他造反,自己再以“清君侧”的身份出现,坐收名利。 宏文和以衡两个人哪见过这种明刀暗枪的交锋场面,均是吓得面无血色、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有我和宋灼光还能尽量保持脸上稍显自然的表情,但也只是乖乖地侍立在身后,不敢抢话。 殷云骁轻轻抚着那枚翡翠扳指,道:“好!有你们这些忠臣加持,想必大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他复又看向我,“本侯很仰慕樱落姑娘的琴技,希望日后能有幸再听樱落姑娘独奏一曲,不知樱落姑娘可否赏光?” 我定一定心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上前答道:“侯爷抬爱了。如果有空,欢迎侯爷光临太保府,樱落一定奉陪。” 殷云骁抚掌笑道:“大公子,你的这位琴姬可比你大方多了。改日本侯一定登门拜访。”说吧,冲宋灼光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 以衡迟疑道:“侯爷,这房间…?” 殷云骁已拐过回廊,宋灼光回头一笑,道:“就不打扰大公子的雅兴了,侯爷改日再来清音堂喝茶。” 以衡扫了尹庭轩、宏文和我三人一眼,一言不发,便也掉头走了。 宏文到底还是个孩子,见这件茶室归了我们,立马喜滋滋道:“大公子,樱落姐姐,快进来吧,小的这就去倒茶。” 直到握住滚烫的茶杯,我才发现我的手居然凉得这么厉害。 尹庭轩漫不经心地用茶盖拨着茶杯里的茶叶沫子,纤长的睫毛恰好盖住了他眼里的神色。 我心里头明白,他其实颇有治国之才,只是性子清淡,不愿为政,所以一直在殷盛西身边是个不痛不痒的人才。 但是这样的人才,在殷盛西失势后,定然不会为殷云骁所容。 我忧心忡忡地望了尹庭轩一眼,他却好似没事发生一般心不在焉地喝茶。半晌,才抬眼看我:“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放下茶杯:“公子明知侯爷与太保府素来不和,何必在言语上多有冲撞?公子虽然有太子护着,但得罪侯爷,又有什么好处?” “侯爷…”他似乎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清浅一笑,“这侯爷之位,也未必坐得安稳。” 我闻言一凛,他却避开我的目光。我顿时焦急起来,难道殷盛西的逼宫之日就在近期?看今日殷云骁这副嚣张跋扈的态度,想必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杀戮逃不掉避不过,但是至少我不能看着尹庭轩去送死。 我扣紧茶杯,暗暗下了决心。 回府找到聂云出并不是太难的事。她站在香寒阁的书桌前,正在临摹一副字帖,左臂还有一点不太灵便,只能僵硬地压在宣纸上。 我走过来得有些着急,开口带着轻微的喘气声:“云出,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第七十章 天涯 在清音堂遇见殷云骁过后不久,已是十月深秋,凉意渐起。 一日夜里尹庭轩从宫中回来,步履匆忙,神色疲惫。我将香寒阁的窗户留了一条缝,偷瞄出去,恰好可以看见他颀长的身影被房间里的烛光投到轩窗上。应该是看到了桌上压在镇纸下的请帖,待侍女接过他身上一件薄羽织锦斗篷后,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才起身去洗漱。 我关上窗户,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睡觉,正对上聂云出一双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 自打那天我拜托她做一件事后,她就老是用这种很难说清是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我。刚开始我还可以假装看不见,后来实在是觉得不舒服,于是硬着头皮道:“还不睡?” 她并未回答我,只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那请帖是以芙蓉坊掌柜的名义发出来的。芙蓉坊就在隔着清音堂两条巷子的地方,算是闹中取静了。一楼是乐坊,二楼三楼均是雅舍,预定一间价格不菲,然而仍是趋之若鹜,经常订不到位置。 帖子是我伪造的,而我之所以相信尹庭轩一定会来,是因为请帖中说芙蓉坊最近寻到一位琴女,自称会弹奏《长风歌》,特地邀请尹庭轩三日后前去作客。 这一间雅舍位于走廊的尽头,呈标准的四方形,装饰得十分素雅,房间正中被一道半透明的冰菱纱帐隔开。纱帐外放置一张矮脚红木几台,一个月白蒲团坐垫。几台上一套青瓷茶具,旁边是一个花瓶,花瓶内插着两支刚剪下来的桂花枝。无需香炉,室内自然有淡淡桂花香气氤氲。 我在纱帐内将长琴支好,细细调了音,然后从怀里取出曾在尹府寿宴上用过的软绸面纱,将银制的凤尾暗扣别进发鬓间。 看着镜中只露出上半张脸的容颜,我一时有些恍惚,但听一声轻响,黄杨木门被人从外推开。 我连忙回神,向帐外一看。冰菱纱模糊了他的模样,但我知道,是尹庭轩来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均是沉默了一阵。 末了听见他朗润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姑娘怎么称呼?” 我淡淡道:“公子请坐。” 他微微愣了一下,却并未坐下,微微蹙起眉头:“姑娘的声音…” 我一笑,道:“公子请先坐下喝一杯热茶,有什么话,听完曲子再说不迟。” 茶壶里温着上等的雪顶龙舌,是他最爱的温度。我听见壶嘴倒出的水声,稍稍放心,左手压在弦上,莞尔道:“这首曲子叫做《长风歌》,本是萧国的宫廷乐曲。公子应该很熟悉,可别笑话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弦起,音落,纱帐纷飞。 《长风歌》的曲子我很熟悉,虽然这些年再也没有弹过,但此刻弹得也颇为顺手。倒是歌词,当年我只负责弹奏古琴,另有乐姬在一旁伴唱,现在我两者兼顾,只得绷紧了神经,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前奏已过,我看见帐外的尹庭轩如同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魂魄,纹丝不动。 匆匆收回目光,我低低唱道:“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我勾住琴弦,向里一抹,又向外一挑,琴音渐变,接着轻唱出下半段:“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再一抬眼帘,差点吓了一跳,尹庭轩不知何时已掀帘而入,皓白的衣袍,上有祥云银线织锦暗纹,还是一贯的整洁与干净。他眸中隐隐有泪光浮现,但只一闪,很快便不见。 我抚平琴弦,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有一丝喑哑:“樱落,果然是你。”他的手停在我的脸颊上,细细摩挲着软绸面纱,“我说过,你是你,她是她。你不必扮作她的样子,更不必…更不必去学这首《长风歌》。” 我反问他:“那么公子以为我是谁呢?当真是厥坦送来的一名舞姬?” 他掌心一紧。 我牢牢盯住他,声音轻若浮烟:“公子觉得,当今世上,我还可以找谁学这一曲《长风歌》?” “不!”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樱落…你…” “薄云湖畔十里长亭,离我第一次遇见公子已经过去三年了。”回忆中的他和眼前的他逐渐重叠到一起,我幽幽道,“公子的模样却一点都没有变。” 他浑身一颤,如遭石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那一声唤熟悉又陌生:“公主…” 我缓缓伸手摘下脸上面纱:“公子曾说过,很遗憾再也不能听我弹一曲《长风歌》,现下这个心愿可了?” 他眼里漫出薄薄的水汽:“你还活着。” 我微微一笑:“我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他抚上我的脸,一寸一寸,仿佛要确认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看得见的魂魄,虽然他自己的指尖冷如冰雪:“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微微一笑:“对于一个本该死掉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仍能活着更好?” 他贴近我,声音低如叹息:“对不起。” 我摇头:“公子一直对我很好。” 他俯身,滚烫的呼吸拂过,清爽的佛手柑香味漫出来:“如果早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话未说完,他忽然身子一软,勉力撑住墙才没有倒下去。 我扫了一眼账外他喝了一半的茶水,复又看向他。 他眉心微皱:“樱落…” 我想我是喜欢他叫我这个名字的,而不是一声尊敬的“公主”,于是蹲下身来,柔声道:“公子不要害怕。是‘定魂丹’,被我碾碎了加进雪顶龙舌里,对人体无害,只是会让公子失去意识,暂时昏睡一段时间。” 他闻言一怔,露出一丝苦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去扶他:“我说过,我希望公子平安,不再有危险。” “樱落,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他的表情紧张起来,“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经别无他求。” 我眼眶一热:“公子最近心烦气躁,可是为了太子要弑君夺位一事?” 他虽已无甚力气,但还是牢牢扣住我的手腕:“不要管这些事。”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你好不容易…我不能再让你被卷进去。” 我继续说下去:“太子要逼宫的事情,永泰侯早就知道了。宫里爪牙遍布,就等着太子起事,好在庄公的寝殿内将乱臣贼子一并拿下。身为□□的最大拥趸,你觉得侯爷从宫中赶来太保府需要多长时间?” 他沉默良久,最终惨淡一笑:“你为殷云骁做事,是因为恨极了我父亲吧?” 我面色一冷,浅笑道:“欠我的,总是要还的。” 他掌心冰凉,低声道:“我不会为父亲求情,是他害你如此…你应该恨他,但是至少你要保护好自己。殷云骁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再清楚不过。就算你是他的眼线,到时候他也会照杀不误。”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道:“到了这个时候公子还能想着我,也不枉我费了一番心思将公子救出来。” 他脸色煞白:“樱落…” 我贴近他的耳畔,软语道:“马车、衣物、干粮、银两都已备好,足够公子近期生活无忧。公子只需安心昏睡三五日,等醒来时,想必早已远离昆洛,也就能逃过尹氏灭门之灾了。” “苏晴雪!”他浑身都在发颤,“那你呢?是谁要你这样做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如果不是他气得狠了,也不会这样叫我。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有种仍然是萧国公主的错觉,然而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了,再也不会是。 “我能为公子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恍惚中,我笑得一笑,“公子要恨我,便恨罢。” “不要回去,殷云骁不会放过你的…”他拉住我,“跟我一起走。” 我没忍心掰开他的手:“公子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泄出一抹绝望:“你总是这样,不肯给我一个好好保护你的机会。我时常想,如果那天刺在云出臂上的一剑是落在我身上,你对我…你对我会不会有不同?” 我覆上他冰凉手背,心里有点难受:“公子又在说傻话了。” 强大的药力逼得他不得不跌坐在地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她…九公主…她实在是无辜,实在是可怜。”他按住太阳穴,竭力想要保持清醒,担忧而焦急地拉住我,“就算能逃出殷云骁的手心,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又能去哪里呢?” 我身边已经有叶风暄,不再是一个人无依无靠了。想到这里,心生欢喜,不由一笑。然而这些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便没有答他,只道:“公子不必担心我。”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一片虚空:“那年中秋宴后,我曾想过千百次你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这张脸日日都在身边,我却丝毫不曾知晓。” 一想到此后各自天涯,而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免不了有点哽咽。与他从宫中初识到此刻别离,此间种种,蓦然浮上心头。 “公子…”许多话如鲠在喉,然而当我看见一滴眼泪清晰地从他眼里滑落时,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鼻头一酸,差点也要哭出来。 “樱落…”他开口,唤的是如今的我。看得出他很伤心,他并不想走。 我抚上他的眼角,替他抹去那一滴眼泪,沉沉道:“公子保重。我会日夜为公子祈福,愿公子从此平安喜乐,再无牵挂。” 他握住我的手,朝我笑了一笑,随后手劲松懈,闭目睡去。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失神片刻,直到看见一抹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外,才回过神来。 我缓缓抽开被他握住的手,站起身来:“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虐狗…… 20161124 送走大公子啦 一个一个 都是过客呀 第七十一章 红颜 聂云出应声而入,反手将门关上。 她披着一件长长的鸦羽色斗篷,头上戴着兜帽,秀气眉目都隐没在阴影里。看见倚在墙角的尹庭轩,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抬起眼帘,那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声音却十分沉郁:“…他很喜欢你。” 说来也是讽刺,这句话,我听叶风暄说过,听聂云出说过,甚至听尹仲甫说过,却唯独没有听尹庭轩说过。 这也是我印象中,她唯一一次没有尊称他为“公子”。 我淡淡道:“真的喜欢我吗?他喜欢的,究竟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公主,还是如今这个‘温顺内敛’的我,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回忆里的人就留在回忆里吧,陪在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未动,一双美目盯着我不放:“那么你呢?公子他曾经冒死救你,你难道半点也不曾动心?” 我笑道:“你觉得呢?” 她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真是没想到,公子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人。” 我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神情凝重:“云出,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公子,别叫我失望。” 那天在清音堂遇见殷云骁后,我在香寒阁寻到她,拜托她帮我这个忙,在尹府失势前将尹庭轩偷偷送走。 我说过,她是一个好的侍者。不多言,不多语。她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只是在听完我的部署后,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苦涩之意:“为什么是我?既然你这么担心公子的安危,为何不亲自送公子走?” 我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回答她:“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你才是最适合留在公子身边的人。” 随后,我负责伪造芙蓉坊的请帖、提前花重金定这一间雅舍;而她则暗自打点所有未来路上要用的物资。 她做得很好,像她一贯服侍他的那样,事无巨细。 其实尹庭轩也未必不喜欢她,只是习惯了她在身边,有些不自知罢了。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尹庭轩熟睡的容颜,指尖胆怯又怜惜地在他额上拂过:“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为什么不喜欢公子?”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傻气,我看着她疑惑的神色,问道:“如果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人,比公子还要好看,还要厉害,你会放弃喜欢公子吗?” 她一愣,我莞尔道:“云出,我同你一样,心里早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眼睫上似有缥缈的雾气。 想到叶风暄,我虽心里一软,但不愿与她多谈,只道:“不说那么多了,你们早点出城为重。这定魂丹是用我师父给的方子调配的,能保证公子至少三日不醒。我一会儿替他封住身上几处大穴,让他进入类似龟息的状态,尽量减少消耗。至于他醒来之后会有何反应…就靠你来应对了。” 她微微颔首道:“好。” 我将长琴卸下琴架,轻抚琴首那一朵樱花:“公子爱琴,只是这回总归是逃难,不能将好琴带在身边。这一把‘寒樱’并不名贵,就留给公子,让他平日里还能够抚琴自娱吧。” 她突然上前,我怔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拥抱。她的左臂还没有痊愈,抱我的时候有一些僵硬,但我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身躯,在宽大的斗篷下显得愈发瘦弱。 “樱落,谢谢你。”分别前,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保重。” 算算时辰,如无意外,她与尹庭轩应该今晚就能离开昆洛,而那时殷云骁还没有下令封城。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我静静矗立片刻才转身离开。 回到尹府后只对外宣称大公子外出有事,召了聂云出一路随侍。 一想到府里再也没有总是护着我的公子,还有虽然总是说不上两句话,但毕竟从一开始就与我同居一室的聂云出,又忍不住一阵感伤。 他们俩一走,我的生活过得格外索然无味,只好去书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刚巧近日府中的书房在清点和整理书籍,弄得灰尘漫天,声势浩大。我才呆了两天,实在是受不了众人进进出出的聒噪动静,眼见这最后的清净地方都没有了,把手中册子一卷就要回香寒阁。 谁知在门口咣当一下跟一个搬书的小厮迎面撞上,他怀里抱着好几份卷轴,顿时骨碌碌地全都掉了一地。其中有一卷的丝带被撞开,滚到我的脚下,半幅卷轴展开露了出来。 我哎呦一声,弯腰将那卷轴拾起,无意间扫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那画工笔精细,绘的是个十□□岁的年轻女子,坐在檀木椅上。一张椭圆的鹅蛋脸,看上去很是端庄大气。眼里含了盈盈的笑意,肤色雪白,一双藕臂交叉放于腿上,一板一眼都是贵族深闺里养出的雍容仪态。 这张脸虽然与印象中的形象稍有出入,但那颗嘴角的美人痣,我却不可能记错。 画上的人,是杜九璃。 我连忙将卷轴展到最底部,待看清题字,却大吃一惊,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蓉月宫瑾华夫人像。景公五年七月初七。” 瑾华夫人,正是我从未见过的生母。 我还来不及思考,那小厮已经把散乱各处的卷轴重新拾起来,看着我手里的这副,想开口要回,却又不太敢,只怯生生道:“琴姬姐姐?” “等等——”我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又打量了画中人好几眼,几乎是要疑心自己眼花了。那日我在曾在琴房里见过杜九璃少女时期的小像,虽说眼前这幅画像中的女子眉眼间已无少女的天真烂漫,但这五官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嘴角的美人痣,连位置都一模一样。杜九璃为何会跟我的母亲瑾华夫人如此相像? 我心中顿生不详,寒声问道:“这画像是萧国王宫的旧物,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厮捧起手中的几幅卷轴,答道:“这些都是当年老爷离开萧国时私藏的珍品,均由宫廷画师精心绘制而成。老爷也没说是怎么来的,只是每年都要检查一遍,不许有污渍和霉变。” 我本好奇余下的几幅都绘的是什么,猛然间看见画中瑾华夫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枚乳白色的玉玦,顿时如坠冰窟,唯独胸口处起了火,我甚至不敢将我随身佩戴的那枚冰玉玉玦拿出来比对,生怕一眼便看出我戴的与画中瑾华夫人戴的是同一枚玉玦。 父王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叫我好好收着。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只能说明,瑾华夫人与杜九璃,分明是同一个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一个是萧国后宫的夫人,一个是宁国司空大人的千金,两人分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更何况李嬷嬷亲口告诉我,在尹仲甫潜入萧国的第二年,杜九璃就因病去世了。 难道是她们其中一人用了易容术?又或是她二人本来就是孪生姐妹? 我越想越混乱,简直如芒刺在背,心情再难平复。 要想知道真相,只能冒险去问一个人——尹仲甫,然而此时他却并不在府内。我浑浑噩噩地等了他足足三个时辰,直至子时过半,才听到他回府的消息。 不出所料,还未进他的庭院,便在门口被侍卫拦下。我仍强作镇定道:“奴婢有要事求见老爷。” “夜色已深,琴姬姑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那人到底敬我是尹庭轩手下的红人,没有给我什么脸色看。 “还请大人通融一下,奴婢确实有急事。”想到那幅画像,我真是一刻都不愿多等。 “老爷此时已经歇息了,相信琴姬姑娘也不愿这么晚了还打扰老爷。”他不肯让步。 我急道:“但是——” 话音未落,院中内庭有人声传出:“让她进来。” 我一愣,那侍卫也是一愣,随即靠边站了一步,允我进来。 小径两边亮满了灯盏,橘色烛火摇摇曳曳。我走到尽头,看见屋内的尹仲甫已换了一套远山黛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坐在梨木雕花太师椅上,正目光泠然地看着我。 不得不说,他的眼神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只是不知这样的一双眼睛,可也曾温柔地看过杜九璃? 我尚未开口,他倒是先说了话:“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我心下一惊,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道:“哦?老爷可知我为什么而来?” 他淡淡笑道:“我且听听你的说辞。” 我反而镇定,缓缓道:“我来,是想问问老爷,杜九璃与瑾华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脸色一变,眼光都重了三分:“你是为这个问题来的?” 我点头道:“正是。难道老爷认为我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他冷笑一声,道:“是谁派你来的?这么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难道不怕触怒主上么?” 我完全一头雾水,正色道:“我没有什么主上,自然就没有什么触怒不触怒一说。” 他却不信:“呵,你顶着这张脸,问我杜九璃的事情,现在还意图装傻?” 我疑惑间突然想起李嬷嬷说起过我神似杜九璃的事情,再往深里想,顿时明白了。尹仲甫一定以为我是被什么人派进府中的暗探,借着跟杜九璃有三分神似的容貌,指望能博得尹仲甫的青眼。但也正是因为神似杜九璃,所以让他在见到我之后留了个心眼,认为是有人刻意为之。恐怕自那次刺客事件之后,尹庭轩再未召我前去为殷盛西奉茶,也是他的意思。 我意识到掌心的颤抖,但仍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我正是想问老爷,我的这张脸,像自己的母亲也就罢了,又为何会像早在我出生前就病逝的杜九璃呢?” 尹仲甫沉声道:“你的母亲又是谁?” 我下定决心赌一把,莞尔道:“其实老爷早就见过我。三年前,萧国的中秋宫宴上,小女子不才,刚好弹奏过一曲《长风歌》。” 他脸色大变,怒斥道:“胡说!锦安公主…她早已死于战乱!你以为顶着一副与杜九璃相似的皮相,就能信口雌黄了?” 我不卑不亢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场宴会上,老爷遍寻大公子不着,还特地托罗公公替你找他,对不对?” 他哑然一惊,倏地站起身:“你…” “老爷统统不信也无妨。”我轻轻将脖颈间的红线拉出来,那枚雪白玉玦顿时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不知这枚玉玦,老爷还认得么?” 他倏然一震,眼里露出一片灰败的神色,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良久,方颓唐一笑:“…九公主。” 我见他已认出我来,不由上前一步,冷冷笑道:“司马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眉目间骤然柔下来,颤声道:“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厉声道:“杜九璃与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尹仲甫的神色变得十分哀肃,在我的眉眼间打量片刻,半晌方迟迟道:“这枚玉玦,是杜衡大人送给九璃及笄那年的生辰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20161124 这一章最主要的修改其实是想也展现一下尹仲甫的不幸乱世之中,除了一些原则问题,真的很难评判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就像尹仲甫,对于宁国来说,他可是功臣,甚至成为棋子这件事,也不是他愿意的,他也有求而不得的人,也有终身的遗憾。 所以还是想尽量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更加丰满一些 第七十二章 迎敌 宁庄公五年晚春,飞花点翠。 书房的门伴着一声轻笑被推开,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说好了昨天从宫里回来后要来找我的,怎么没来?” 呆坐在桌前沉思的少年猛然一惊:“阿璃?” 那叫“阿璃”的少女娇嗔道:“亏我还尽心尽力地帮你誊抄了好久的琴谱,结果连我的生辰也给忘了,该罚你什么好?” “昨日…”想起跟父亲进宫时大王说的话,少年心里忽的泄了气,勉力笑道,“是我不对。” 阿璃将手中誊写好的册子放到桌上,敛起了笑意,关切道:“怎么了?怎么入了一趟宫,跟失了魂魄一般?大王跟你说什么啦?” 少年再难忍耐心中的积郁,沉沉道:“大王想派我借科举之机潜入萧国朝廷,成为宁国的密探。” 阿璃愣了片刻,轻声道:“一然,大王器重你们尹家,这是好事。” 尹一然痛苦地攒紧掌心,道:“可若我去了萧国,想要再见到你就…” 阿璃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我心目中的尹一然是要做大英雄的,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放弃大好前程。” 尹一然惨淡一笑:“阿璃,你…你可愿嫁给我?如果你愿意,我就算触怒龙颜也要违抗王令——” 阿璃眼中露出了那股叫他伤心的怜惜神色,低着头踟蹰不语,似乎不想伤害他,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扬起脸,道:“一然,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没有哥哥,我一直把你当做是家人般的存在。” 尹一然盯着她胸前新戴的冰玉玉玦,久久沉默之后还是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向大王复命。” 宁庄公八年,即萧景公五年夏末,王都青州城内一家偏僻的酒馆里。 当年的少年尹一然已经化名“尹仲甫”,高中了景公三年的状元,被朝中的左史大人招为姑爷。少年得志,风头一时无二。 前天夜里接到庄公密函,说早在去年就于萧国后宫中新安插了一位宁国的眼线,方便以后跟尹仲甫里应外合。现下脚跟已经站稳,可以独自出宫与他接头。 尹仲甫刚给自己满上第三杯酒,包厢外就出现了一抹纤细的黑色身影。 来者全身上下被锦缎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直到进房关上了门,才缓缓掀开兜帽。 在看清她的眉眼前,尹仲甫先看见她脖颈上的玉玦,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上一抖,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 最后还是那人娉娉婷婷地弯腰将酒杯拾起,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然后温语道:“一然,听说你做父亲了,恭喜你。” 尹仲甫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木然道:“他们说你死了。” 年轻女子一笑,眼中波澜不惊:“不说我死了,怎么解释司空大人府上的大小姐无缘无故失踪一事呢?” 景公四年,正逢萧国四年一届的选秀。宁庄公早就在众多宗族大臣的女儿中选中了杜九璃,命她偷换身份进入萧国后宫,成为另一枚棋子。对外则宣称病逝,以更好地掩藏身份。 从刚入宫的如履薄冰,到如今的宠冠六宫,她只花了一年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尹仲甫只觉得满腔愤懑简直要喷薄而出。他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为什么庄公还不满足,还要牺牲她?他实在不想让她也沦为这九州大陆上最悲情的一笔。 他嘶哑着嗓子问她:“为什么要答应大王?”如果他早些知道,一定会不顾一切带她逃离宁国,哪怕是惹来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 而她只是浅笑,像她惯有的那样温柔:“你我应该清楚,重臣的子女,有一半是拿来当棋子用的。” 那场谈话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她走前用那种平静得接近悲悯的眼神看着他,道:“我会记得我的使命,你也要清楚你的身份。如果你真想为我好,那就早日灭了萧国,让我能早点回家。” 作为蓉月宫里的瑾华夫人,刚开始她的确给了他许多有用的情报。但是后来,她与他联络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数月都没有一封信函。 萧景公七年盛夏,宫中晚宴。 她没有出席,而他冒险在蓉月宫的后花园中寻到她。 她脸上略微有些浮肿,看上去稍显憔悴。虽然系着一件宽大的纱羽披风,但他仍然看得出她小腹微隆。 他压抑下掌心的颤抖,声音平静如水:“我可以找御医帮你处理掉这个孩子,不然你以后做事会心软。” 她的面容隐在假山的阴影中:“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简直喑哑地如同磨过钝铁的石头:“你说过,你会记得自己的使命。” 她淡淡一笑,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我爱上他了。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萧国年轻的君王苏子彦,年二十五,面如冠玉,眉目神秀,是七国出名的才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性格慈悲和善,不愿与人为敌,是以萧国的军事力量并不十分强大。 她抚上自己小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是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了。 “阿璃,你不要说傻话。”他掌心被指甲硌得生痛,“你根本不是什么瑾华夫人,你是大王的人,是大王放在萧国的眼线!”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连老天都要惩罚我吧。”她转过身去,面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御医说,这个孩子胎位不正,也许保不住。不过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 同年十二月,宫中传来消息,瑾华夫人生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后便血崩而亡。 萧景公十分哀痛,为免触景生情,遣散了所有蓉月宫的宫女回家。而她曾经的贴身侍婢私底下找到他,带来她的遗言:如果她的孩子侥幸不死,请务必在攻下青州的时候留她一命。 十六年后,他在萧国的中秋宫宴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锦安公主苏晴雪。她抚琴的身姿,让他依稀又想起当年那个抱着紫檀木长筝的少女。 然而他知道,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极黑极深的夜,烛台上的蜡烛爆出噼啪两声,复又恢复平静。 我怔怔听完他的故事,心中黯然,讽刺一笑:“没想到,我居然是半个宁国人…”然而现在再去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木已成舟。 离开尹府之后,我不会再复仇了。我只想跟叶风暄好好地在一起。 尹仲甫颇有些自嘲地笑笑:“肃河侯带兵攻城的那天,我早已派了人马想去宫中护你出来。只是没料到宫里的火势来得那么突然,他们赶到之时,整个王宫完全陷入火海之中,根本无法进入——” 我打断他:“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还没有死,你也不算食言。” 他看着我,眼里带了些哀痛,沉声道:“轩儿很喜欢你,只是先前我怕你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才让他跟你保持适度的距离。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轩儿定会好好待你。” 我哼一声,凉薄笑道:“司马大人到现在还想不出我潜入府中为的是什么吗?” 话音刚落,院外的侍卫忽然匆匆而来,神色慌乱:“老爷,永泰侯座下的宋灼光大人带兵深夜前来,恐怕来者不善。” 尹仲甫面色一变:“宋灼光?” 窗外喧嚣声渐起,好几列全副武装的带刀官兵步伐整齐地闯进来,手中均持着一束明亮的火把,将整座院落照得如同白昼。宋灼光自兵列末尾踱出,一扬眼,道:“尹大人好兴致,现在还没歇下。” 这里好歹也是太保府,宋灼光只是殷云骁的手下,也敢带这么多兵力深夜闯门,可见—— 我心下一沉。难道殷盛西的起事之日,就是今天? 尹仲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叱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还需劳烦宋大人亲自来我府上抓人?” 宋灼光嘴角含笑,说出了我最担心的一句话:“太子殿下子时三刻偷闯入大王寝殿,意图弑君,现已被禁林军押往天牢。这件事,尹大人是知,还是不知呢?” 尹仲甫凛然道:“这其中恐怕是有什么误会。” 宋灼光冷冷笑道:“误会?宫中侍卫赶到之时,太子殿下手上的白绫还未来得及丢弃。若不是大王吉人自有天相,现下会是什么后果,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尹仲甫面不改色,不怒自威:“敢问宋大人,宫里出了事,侯爷总是第一个知道,这又是何解?” 宋灼光神色一暗,沉声道:“尹大人有空,不如想想弑君的罪名,会波及多少人?” 尹仲甫厉声道:“那也轮不到你来放肆!” 宋灼光举起手中一封小小的卷轴,朗声道:“大王夜里受惊过度,太子失德,肃河侯尚未赶到昆洛,微臣奉永泰侯手谕,特来缉拿乱党!” 尹仲甫怒喝一声:“你敢!” 宋灼光冷冷道:“来人,全都给我抓起来押入天牢,一个也不许放过!” 虽然无数次预想过这一天会来,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唯一庆幸的是早在两天前就让聂云出带着尹庭轩离开,现下应该已经逃离到了很远的地方。 风暄的消息一向比我灵通很多,后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愿他能在尹府沦陷之前逃出去。 而我,此刻站在风暴的最中心,却觉得异常平静。 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解脱。 两名禁林军很快反剪住我的手,将我往外拽。我觉得屈辱,便挣了一挣,冷声道:“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出去。” 宋灼光看见我,一笑,随即使了个眼色,那两名禁林军的手上便泄了劲。他淡淡道:“琴姬姑娘的性子还是这么烈。” 我最后回头望了望整座尹府,大部分的院落还陷于深夜的黑暗中,像一座巨大而压抑的吃人牢笼。 宋灼光的声音将我生生拉回现实:“琴姬姑娘,走吧?” 众多火把的明光中,他的面容明暗不定,更显阴鸷。 我在禁林军的押送下走出院落,只见尹府内但凡有落脚之地,全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宫廷禁林军。 看来这次殷云骁是志在必得,不会再给□□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29161124 故事套故事 故事就多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生死 这一行直到天光微亮之时才抵达坐落于城郊处的天牢。 甫一走进,便觉得凉意瘆人。天牢里黑漆漆的,沿路仅有几根用于照明的蜡烛,幽幽地闪着光。 一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我几欲作呕,推攘间被塞进一间小小的牢房,四面无窗,唯有数根手臂粗细的铁栅栏,锒铛一响,被狱卒牢牢锁上。 地面阴冷而潮湿,我摸索着寻到墙角处的一堆干草垛,掸了掸上面爬过的几只小虫子,将就着和衣而眠。 大抵是太累了,这么恶劣的环境,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身上愈发觉得冷,又被冻醒。睡眼朦胧间听到天牢深处传来兀自不绝的嘤嘤呜咽声,听着怪可怕的。 这里暗无天日,根本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恐怕心理承受力弱的人没几天就会疯掉。 正在担心自己,门锁突然被人粗暴地打开,一副餐盘重重地放下,那狱卒道:“吃饭了!” 我心里觉得厌恶,见他离开才起身去看那餐盘。 没想到这牢饭居然还不错,白米饭配着几样素菜,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是饭菜仍是热的,已然超出我的预期了。 再一抬头,看见对面牢房的阴影中伸出一只满是脏污的手,飞快地将铁栏杆外放着的两个白面馒头抓进去,顿时心里又是一沉。 看来我这“高级待遇”,也没几个人能享受到了。 我虽不知时日,但自己私下还是偷偷地计算了一下时辰,大约在牢房里呆了两天,终于迎来一点盼头。 悉悉索索一阵响,那狱卒麻利地开了锁,冲我道:“出来吧,侯爷要见你。” 我早知会有今日,便跟着他出了牢房。 一路曲折前行,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满耳都是哀嚎声和哭泣声,简直如同人间地狱,让人不忍细听。 不一会儿,甬道渐宽,尽头是一间石室,桐油铁门上斑斑驳驳,似是多年被人血腐蚀而成。 我手脚冰凉,徐徐走进去。 石室内并不大,也没有窗户,房间四角各放置一樽青铜雁足灯。西面摆放着一排刑具,有些我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东面则摆了一副一人高的十字木桩,上头挂着一串精钢铁链。坐北朝南有一副简单的桌椅,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永泰侯殷云骁。 他见我来了,嘴角一弯,道:“琴姬姑娘,这两天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我深吸一口气:“侯爷特别优待,有心了。” 他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这次能够一击即中,剿灭□□,还要多亏了你的情报。灼光果然没有看错人。只不过,本侯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琴姬姑娘。” 我没接话,他笑意更甚:“太保府的大公子尹庭轩,如今身在何处?” 我的心猛然一揪,喜忧参半。喜的是看来尹庭轩果然是逃出了殷云骁的势力范围,忧的是找不到尹庭轩倒霉的可是我。 唉,千错万错,那天夜里就不该去找尹仲甫,不然也许还能趁乱逃出去。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我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 殷云骁提高了声调:“你不知道?” 我镇定自若道:“主子做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多问?再说,我又并非公子肚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殷云骁冷冷道:“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也许本侯就信了。可是从你琴姬嘴里说出来,呵呵,那就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了。” 我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尹庭轩现在也许还在昏迷中,至于聂云出带他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所以也不算说谎。这么一想,瞬间来了底气,道:“侯爷,没有人想进这天牢,我也不例外。假若我真有神机妙算的本领,早在宋大人带兵围剿太保府之前就会逃出去了,还怎会当场被抓?我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婢,平时的接触是多一些,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掌握着他的动态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哦?就有这么凑巧?”殷云骁仍然是怀疑的神色,“听说他两日前外出访友,身边只带了一个平日里侍琴的丫鬟。这两天禁林军一户一户挨家调查与尹庭轩有关的人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乐坊老板,都毫无他的踪迹。这‘刚好外出’的大公子,消失得也太彻底了吧?” 我面不改色道:“公子朋友众多,侯爷这样查怕是要多费些功夫了。而且现在太保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子自然要避开风头。” 殷云骁颇具玩味地看着我,停下了正在转扳指的手:“你的嘴很硬。” 我听出他是真的动了怒气,心下不由有些害怕,艰难争辩道:“当日我在清音堂曾经跟宋大人说好,在府中只负责探听情报这一件事,其他的统统不做,也做不来。现在我信守承诺完成了答应宋大人的事,侯爷也如愿铲除□□,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毫不相干,侯爷又何必为难我?” 殷云骁冷冷道:“你在程国书院破坏灼光行动的旧账本侯可以不追究,但隐瞒尹庭轩行踪的事,本侯不会再放过。本侯最后再问你一遍,尹庭轩在哪里?” 我额上冷汗淋淋而下:“我不知道。” 殷云骁冷哼一声,起身走向我。他绕着我走了一圈,常年带兵打仗的杀戮之气让他声音中戾气更盛:“听说尹庭轩最爱听你弹琴,本侯这里也有一副琴,今日就为本侯独奏一曲,如何?” 他拍拍手,立马有两名狱卒推门而入,自石室西面的刑具架上取来一副方形物什,两人合力才能抬动,沉甸甸地放在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简直胆战心惊。 这是一副琴,然而又不是琴。弦分五股,每一根琴弦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倒刺,呈猩红色,显然已经饮过不少鲜血。一曲弹下来,别说是血肉之躯了,就算是块木头,也要活生生搓掉一层皮。 我又惊又怒,迟迟不动。殷云骁漫不经心道:“怎么,难道琴姬姑娘不愿为本侯献上一曲?” 我一咬牙,道:“是否只要弹了这琴,侯爷就会放了我?” 殷云骁眉心一皱,不置可否,只是眼里的神色愈发森寒。 我一咬牙,伸手按了下去。 十指连心,根本无法忍受的痛感瞬间直达脊髓,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劈开、碾碎、然后再灌上盐水。 琴台上很快就滴满了淋漓鲜血,手中湿滑黏腻,我压弦不稳,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曲调。然而我别无他法,只能狠狠咬紧下唇,拼命回想下一个音节,再下一个音节。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出,一首本就哀怨的《声声慢》现在简直比杀猪还要难听。 那痛感却愈发强烈,我甚至能感受到一根一根的倒刺扎进血肉里又被生生拉出来。我体力逐渐不支,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黑影。 “够了!”殷云骁怒喝一声,“你以为一心寻死就能打动本侯?那也未免太低估本侯了!” 我连跟他对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听得他道:“来人,把她给我押回去!” 这次的狱卒没有以前那般温柔,两人自腋下架起我,一路半抬半拖,粗暴地将我扔回了牢房的干草垛上。 我元气大伤,丝毫动弹不得,只觉手上的血止住了,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睡便不知时日了,所以在感觉到有人替我清理伤口时,还以为是做梦。 此时牢房内点燃了两盏油灯,淡淡的光影下,只见我身边摊开了一个木质药箱,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大夫正在给我的手上上药。我吃痛,很快清醒,再一抬眼便看见一个颀长人影逆光而站,正看着大夫处理我的伤势。见我醒来,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醒了?” 我听出是宋灼光的声音,怒意骤起,狠狠地将正在包扎的手掌抽开。 他也不恼,只莞尔道:“琴姬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侯爷怕你的伤口感染,还特地叫了大夫来给你治伤。” 我冷冷笑道:“别说得这么好听。留我一命,只是因为还没问出公子的下落罢了。” 他敛起笑意,单膝跪地,蹲下来看我:“尹庭轩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教得你这般忠心?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别怪我没提醒你,侯爷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我别过脸去不说话,他见我丝毫没有松口的样子,寒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清楚。三天后再来问你。” 牢门又被重新锁上,本来痛感渐退的手指因为上了药的缘故,又开始疼起来。火烧火燎的一大片,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 后来实在痛得狠了,又觉得十分委屈,我忍不住哭出来。开始还只是啜泣,然后逐渐变成嚎啕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力气耗尽,又累得昏睡过去。 干草垛又冷又硬,我睡得并不安稳。加之手上有伤,根本无法睡实,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察觉到一丝光亮,随即惊觉有人抚上我的脸。 我生怕又是宋灼光搞的什么幺蛾子,刚要翻身坐起,在亮起的火折子的微光中,蓦然看到那人手腕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如意绳,几乎在同一刻,我听见他的声音,沉沉如远山:“樱落…我来得迟了。” 火光掩映中,我又看见叶风暄熟悉的眉眼。他的一双眸子黑得发亮,像是有火在烧。 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在悬空很久之后重新落定,再也无所畏惧。 他看清我手上厚厚的纱布,脸色骤变,连声音都变了调:“殷云骁居然对你用刑?” 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担心他的安危:“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轻轻地搂住我,但我还是察觉到他身体的颤意。 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浓得化不开:“我来带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习结束了,开森! 第七十四章 长弓 他松开我,我看清他背后负了一把长剑,就像我刚认识他的那天一样。 我吓呆了:“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劫狱?” 他不客气地点点头:“对。” 来不及再多问他些什么,他扶我站起,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我摇摇头:“没有了。” 他关切道:“能走吗?” 我不服气地连迈好几步,道:“没问题!” 他一口气吹熄手中的火折子,道:“好,跟紧我。” 到底是练过武功的人,只见他步伐轻快,在天牢中完全不受昏暗光线的影响,没多久就到了狱卒守夜的看守房。此时这房间里东倒西歪地躺了四五个狱卒,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几个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我正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一眼,叶风暄推我一把,道:“别看了,不过是在酒里下了点东西罢了。” 正要迈步开溜,另有两个下半夜轮值的狱卒从内间走出来,看见我和叶风暄,立马大叫道:“不好了!有人劫狱了!” 叶风暄暗骂一声“该死”,然后一把扯过我,道:“快跑!” 我发誓这绝对是我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饶是如此,还是听见了身后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更多的狱卒和巡逻侍卫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还没逃出天牢的大门,只听一声怒叱:“什么人!” 大门外哗啦啦地涌来十数个手持长矛的侍卫,将我与叶风暄堵了个水泄不通。叶风暄也不怯场,反手从背后抽出长剑,剑光所到之处,隐隐有血花溅出。 我想若是站在他身边,他打斗之余还要分神来顾我,实在容易露出破绽,为今之计还是趁乱逃跑比较好。于是看准了方向,撒腿就跑。 谁知这些看守的侍卫也不是傻子,见我们兵分两路,也赶紧换了阵型,另有三四人冲我追来。 叶风暄大概没想到我会离开他身边,手下一滞,被逼得退了好几步。 我既担心他的安危,又怕回去成为他的负担,简直进退维谷。 这时只见他左手放于唇边,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城郊的深夜本就极其寂静,那口哨声顿时传出老远。数十丈外的树林里传来数声骏马嘶鸣,月光之下灌木丛里阴影一闪,两条闪电般的身影从中窜出。手中剑气纵横,以雷厉风行之势向天牢守卫冲去。 叶风暄做事果然靠谱,还特地埋伏了帮手。 那两人的身影实在太快,离我两三丈远的时候我才看清他们的容貌。说来也是有趣,这两人长得十分特别。 一人斯文俊秀,颇有书卷气,然而他脸色铁青,像是罩着一层青色的面纱。看上去也不是病态,只是非常与总不同。他手中剑法奇快,手起刀落,血花在空中溅出一条直线,但他的剑上始终光洁如新,仔细看才能发现一道浅浅的红痕。 另一人使的兵器是双刀,左右开弓,杀人的速度立马比别人快上一倍。他长得浓眉大眼,方脸阔口,脸色却像醉酒一般呈现出淡淡的红色。几轮厮杀下来,脸上更是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他的两把弯刀薄如蝉翼,但削铁如泥,经常一刀下去就斩断人家一只胳膊一条腿什么的,弄得现场哀鸿遍野。 那青面人没几下便杀到我面前,弹一下剑身,笑道:“苏姑娘莫慌,这点虾兵蟹将,还拦不住爷与姑娘。”语罢轻轻一挑,便挡开两根刺来的长矛。 有了这两员猛将加入争斗,叶风暄的压力立马小了很多。眼见围上来的兵力渐弱,他瞅了个空奔来我身边,道:“快走!” 谁知话音还没落,又有一大批官兵从天牢深处涌了出来,各个都佩有比起长矛更显灵活的长刀。 真是活见鬼,没想到宁国的天牢居然驻扎着如此多的守卫,看来一定是以前劫狱事件发生得太多了,以至于他们都有经验了。 叶风暄见情况不妙,一咬牙,道:“你骑马先走,我稍后再来找你。” 我听他说这话,只怕凶多吉少,连忙一把拽住他:“不行!” 他安抚一下我的脸,柔声道:“听话。” 我更加害怕:“不…” 仔细想想,公子宇、夏侯伯骥已死,尹仲甫的死期估计也不远了。至于宁庄公殷重暝,听上去也已经病得死去活来的。其实我下山以来的目标均已达到,今日就算没能逃脱天牢,但能跟叶风暄死在一起,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至少比慢慢禁受殷云骁的折磨要强。 还没等我调整好破釜沉舟的心态,几名官兵已经气势汹汹地压了上来,叶风暄额上满是细密汗珠,提起剑格开几把长刀,然而只听“铛啷”一声,他手腕处被划出一道血痕,掌心一软,手中长剑落地。再要弯腰拾剑,却被那些官兵一脚将长剑踢开老远。 没有兵器,还怎么杀出重围? 老实说这一刻我已然看淡生死,显然叶风暄却没有。 他牢牢护我在胸前,背上被重重一击。我听见衣帛的裂锦声,他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我的肩头。 “风暄!”我扶住他,一摸后背,满手的血。 铮铮几声破空之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五枚铁蒺藜,例无虚发,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官兵即刻间便倒下一片。那红面人手上双刀只剩下一把,掌心又扣住五枚铁蒺藜,冲叶风暄道:“爷快带苏姑娘走!” 叶风暄长啸一声,两匹高头大马应声从不远处的树林中急速奔出,其中一匹的马鞍上还挂着一把鹿皮长弓。 马儿本有灵性,很快就跑到我们身边。叶风暄拉紧缰绳,托我一把,喝道:“上马!” 情急之中,我已经全然顾不得什么身姿仪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坐到马鞍上。叶风暄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我差点被颠落下马,连忙踩上马镫后抱紧马脖子。 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回头一看,差点又吓得跌下来。 叶风暄虽然骑着马紧随在我身后,但仅仅约莫五丈外便有三名骑兵架马紧跟其后。宁国的军备力量果然名不虚传,连一个荒山野岭的天牢都有这么多重兵把守,相比起来萧国的军力简直不堪一击,也难怪宁庄公会有野心吞并六国了。 为首一人右手持刀,左手暗扣一枚铁蹄钉,看准了脚下,抬手掷来,我身下骏马嘶鸣一声,勉强避过,但蹄上被路边飞石擦伤,力气稍有不达。 叶风暄一扬马鞭,几步赶上我,与我并驾齐驱,突然拍一把马鞍,身子稍稍飞起,在空中急速调了个个,整个人倒坐于马鞍之上,直直面对追兵。颠簸中,他探手扯下鹿皮长弓,又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精钢花翎箭,以行云流水之势搭弓瞄准,一气呵成,动作娴熟至极。 我甚至都没看清那三支箭是如何射出的,只听见齐刷刷的一片惨叫声,身后追兵竟然接连坠马。再往回看,头顶月明星稀,天牢逐渐缩为一个遥远的黑点。 我知道他的箭术好,但我不知道他的箭术居然这么好。 我分明记得在离国的元宵灯会上,我问起他是否学过箭术,他亲口对我说:“略懂皮毛而已。” 可是看他刚才的身手,非多年功底所不能达。 危乱之中,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他的马在前飞驰引路,背上的伤口复又开裂,将马鞍都染红。我鼻尖一酸,只盼这逃亡的路能够短一些,再短一些。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视野逐渐开阔。眼前出现一片民宅,每家每户的院子里均是树木葱茏,附有假山流水。原来已经到了昆洛城外的一座小镇。 确定身后再无追兵,叶风暄终于微微拉紧缰绳,放缓步子,翻身下马时一张俊脸白得吓人。 我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捂住他伤口,焦急问道:“刀口深吗?我们先去镇上找大夫。” 他摇摇头,道:“不能暴露行踪。我另有安排,你跟我来。” 这小镇虽不大,但屋舍错落有致,修葺得十分雅致。顺着石阶一路上行,来到一栋别院门前,朱红漆的大门,两座石狮坐镇看门护院。 叶风暄推开门,与我一人牵着一匹马走进别院中。 门内便有一条小径通往马厩。那两匹马训练有素,虽然月光黯淡,但它们一进门便自发地往马厩的方向走。 叶风暄取下门栏侧边一个竹筒里摆着的火折子,将手中提灯点亮。踏着微薄月光,沿着地上的青石板向别院深处一间不起眼的瓦房走去。 瓦房看着简陋,里面的装饰摆设却一应俱全。他用提灯中的蜡烛点燃桌上烛台,疲惫面容中露出隐隐的笑意:“现在安全了。” 别院中空无一人,我让他安心歇下,自己去打了一盆水替他清洗伤口。幸好屋内还备有常用的伤药,都是皮肉伤,虽然我手上缠了纱布,但处理起来亦算是驾轻就熟了。 小镇还在安静的沉睡中。 叶风暄的面上稍有血色,伸出手捧住我的脸,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你累了,睡一会吧。” 我转头看了看屋内唯一的一副轻裘软榻,却听他轻笑道:“只有一张床,你我将就对付一晚。”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本正经道:“不不不,还是你睡吧,我守夜就好。” 他冲我一瞪眼:“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会拿你怎么样么?” 我嘴硬道:“我又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我是怕天牢的官兵他们一会儿挨家挨户的搜查过来,没时间逃命可就糟糕了。” 他微微一笑,一双眼眸如同古潭无波:“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进这里搜人。”他贴过来轻轻搂住我,声音如同叹息般低沉,“安心睡吧。” 第七十五章 缱绻 天色渐明之时,我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些日子我睡眠一向很浅,稍有动静就被惊醒。刚要翻身下床查看,我以为睡得很沉的叶风暄却忽的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我,眼睛未睁,声音慵懒:“没事,是烈焰和残冰回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他半眯着眼,笑一笑:“睡得这么不老实,我哪里睡得着?”他看一眼窗外,“现在还早,睡不着也再躺一会。” 我听他声音疲惫,知道他是受了伤的缘故,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平:“好。”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眼见天色大亮,我与他陆续起床,简单洗漱了下,便出了瓦房。 隔壁屋子的大厅内,那青面人和红面人正坐其中,身上多多少少有些负伤,但对他们来说好像已是家常便饭,两人正轻车熟路地各自为自己包扎伤口。 说也奇怪,他俩的脸色此刻完全恢复正常了,与一般人无异。见我与叶风暄携手而来,那青面人停下手中动作,起身笑道:“爷和苏姑娘起来了?” 我看他笑中带了些许暧昧,虽说是善意的,但心下仍然觉得羞赧,便要挣开叶风暄的手。他却牢牢握住我不让我挣脱,面不改色道:“你们怎么样?受伤严重吗?” 红面人爽朗笑道:“爷不必担心,天牢那些守卫,如果不是仗着人多,哪能困住我俩半刻?” 我见他们一口一个“爷”的称呼,叫得很是恭谨,可见叶风暄他们家在昆洛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欢喜之余不由又生了两分的担忧。 别说王公贵族、城中大户了,就连以前我住在药师谷时山下村子里的王员外挑媳妇都眼光奇高,我这样的身份,又怎能与他相配? 叶风暄微微偏首,依次看了一眼红面人和青面人,冲我道:“樱落,这是烈焰和残冰,跟我都是多年的兄弟了。” 我微微屈膝算行了个礼,道:“多谢二位大哥昨日相救。” 残冰笑道:“苏姑娘太客气了,叫我‘残冰’就好。” 烈焰则抱拳道:“未能保护好爷和苏姑娘,烈焰实在惭愧。” 叶风暄一笑,道:“天牢侍卫人多势众,我本也没打算全身而退。大家都还平安就好。” 残冰将桌上的两只碗推过来:“爷,这里是刚才在镇上早市里买的几个新鲜包子,你与苏姑娘将就吃一点。” 我连忙道:“你们三人都受了伤,我去镇上买些药材和食材,中午炖了大家一起吃顿饭补补身子。” 叶风暄拦住我,道:“你现在可是钦犯,露不得面。这些日子委屈一下,先在这别院里避避风头,哪里都不要去。殷云骁也不会费太多兵力在你身上,毕竟找你事小,找尹庭轩事大。等太子造反一案过去之后,咱们再回城中不迟。”他扫我一眼,又淡淡笑道:“我在昆洛还有些事情要办,可能没法一直在这里陪你。你乖乖呆在家里,我会尽量抽空回来看你。” 我有点不开心:“连镇上也去不得?” 他眼里晕开清浅笑意,低声道:“别叫我担心。” 烈焰见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苏姑娘需要些什么,我派人送过来就是了。” 叶风暄颔首道:“烈焰会留在别院中保护你,有什么需要大可以跟他说。”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今日便要走吗?” 他沉沉笑道:“伤得太重,就先在这里小住两日吧。” 后来我听风暄私底下告诉我,残冰与烈焰两人常年修习不同的内功心法,是以在发功时脸色会因内力涌动而现出隐隐的青色或红色。正常的情况下,外貌仍与常人无异。 用过早饭后,我寻来了笔墨纸砚,给师父写信报了平安。又让烈焰去街上药店给我买了一些药材,碾碎混合起来点燃做灭蒙鸟的引香。 风暄离开别院的那天,我接到师父的回信。他说近些日子昆洛朝廷上乱成一锅粥,国君因为太子企图弑君一事震怒,尹氏一族被全体押入天牢,肃河侯刚刚奉密旨抵达王都,是以永泰侯被指派彻查此案。然而千足之虫,死而不僵,昆洛城内势必有人想要保住太子。几股力量相互交错牵制,我务必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昆洛,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因为不能出门,自然也听不到什么八卦消息,我又不太好意思问烈焰,幸好师父耳目灵通,时不时的跟我说一些昆洛城内的局势。 别说太子造反这种惊天大事,仅仅是肃河侯殷君泽被召回昆洛,就足以激起满城风雨了。肃河侯一向安守青州,远离朝政,如今宁庄公特地召他回朝,其中的深意,恐怕又会引起朝中各党派新一轮的纷争。 一连五天,叶风暄都没有再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因此一个人独占一居也自得其乐。倒是烈焰,见我经常一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道:“爷最近有些家事要处理,绝对不是故意不来看苏姑娘的。您别生爷的气。” 我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干嘛需要他一直陪着?不过是不能出去转转,有些无聊罢了。” 烈焰也真是贴心,听我这么说之后,当天就出去买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还有几本新上市的戏文本子供我打发时间。 十一月,天气愈冷。 我自从亡国伤愈后身子就畏寒,好在床榻内阁有暖炉,缩在被窝里便觉得舒服多了。我一个人闲来无事也睡得早,这日熄灯之后,迷迷糊糊中忽觉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冷风。 我知整座别院有烈焰看守安全得紧,既然他肯放人,那一定只能是叶风暄了。然而我在被中仅着贴身睡衣,一时有些窘迫,道:“进来怎么也不点灯?” 他摸索着靠近,坐在榻边,有些惊讶道:“还醒着?本来以为你睡下了,想看一眼你就走。”他脱下鞋钻进被子里,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往里面缩了缩,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想干嘛?” 他委屈道:“外头风大,我骑马赶过来的,冷死我了,赶紧让我暖和暖和。” 我半信半疑地碰了碰他的掌心,果然冻得冰凉。他覆手握紧我:“你躲什么?” 我嘿嘿笑了两声:“没什么。” 他又往我这边挪了两下:“害怕我?” 我艰难道:“没,只是手指的伤没有痊愈,怕你压到伤口。” 他掌心一松,复又在我的指尖细细摩挲,低声道:“还疼吗?” 我摇摇头:“不疼了。” 他叹一口气:“我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只是没料到会这么抽不开身。住在这里还习惯吗?殷云骁忙着彻查太子谋逆一案,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我可以趁乱把你送去更安全的临城小住。” 我有点不高兴:“我就住在昆洛城外,你都需得隔这么久才能看我一次,要是我搬去临城了,你不非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过来一次?” 他轻笑道:“啊,原来是想我了。” 我翻过身背对着他,嘴硬道:“才不是。只是一个人住得久了,有点无聊。” 他贴过来从后抱住我,叹道:“樱落…” 我没有应声,绵长黑暗中只能听见我与他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原本冰冷而僵硬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慢慢搂住我的肩头,耳畔的呼吸灼热:“我一刻都不想在昆洛多待。但是我父亲身体抱恙,我需要留在身边照顾他,等这些家事处理完,我们就走。去哪里都好,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眼角有一点酸涩:“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 他摇摇头:“这些都是我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只要好好的,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我慢慢转过身,他欺上来吻我。 我本来畏寒,就算是躺在有暖阁的床榻上,也依旧只是保持“不冷”的程度罢了。但是此刻,从额头、脸颊,到全身、到脚跟,无一不暖,无处不烫。 好像整个人都被烧着了,理智也一并烧掉了。漫天的火光里,唯一能看清的便只有暗淡月光下他熟悉的模样。 衣领已经滑落到肩头,他的手探进来,所到之处引起我一阵战栗。 他的声音喑哑而滚烫:“别怕…” 我还来不及害怕,他的手忽然停下来,恰好是胸口箭伤后留下的肉芽疤痕处。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方道:“这里…” 我已能面无表情的谈起旧伤:“当年被殷君泽一箭射伤,后来伤口虽然痊愈,但是伤疤却去不掉了。” 他缓缓收回手,紧紧抱住我,一言不发。月色下,他的颤抖虽然轻微,但我还是看得到。 “很疼吧?”半晌,他低声问我。 我不由失笑:“已经过去很久了,早就不疼了。” 他替我将凌乱的衣衫理好,眼眸晶亮如天上繁星:“早点睡吧。” 我点点头,他起身下床,给我掖好被子,又在暖阁中加了些炭火,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还需早些回去,不然明早就穿帮了。” 我叮嘱道:“路上小心。” 他在我额上轻琢一下:“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填坑… 第七十六章 虞美人 蓉月宫外厅的香炉内燃着金秋新送来的水沉香,满室幽香。 她坐在窗边静静看书,半晌,唤来贴身侍婢绿染:“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染恭恭敬敬地替她盛了一碗桂花红枣醪糟汤,道:“回瑾美人,刚到申时。” 她晃一晃神,顶着“陆瑾华”这个名字入宫数月,竟还是有些不适应。陆瑾华本只是萧国郢城城主之女,身份不比名门闺秀,若不是她从选秀伊始便四处打点,恐怕连这蓉月宫都进不来。萧景公爱好风雅,喜欢琴棋书画,不耽于美色,以至于她入宫以来,虽有封号,却还未能得见。 她堂堂一个邻国司空大人的千金,如今却是如斯境地,说来也真是讽刺。 也罢,自她被宁庄公选为棋子的那一刻起,她还有什么人生可言?不过傀儡罢了。 当年的尹一然亦如是。 她自嘲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着手里那碗温热的桂花红枣醪糟汤,道:“把我的那副琴拿上。今日秋高气爽,我想去郁桂园坐坐。” 这几个月来她虽然未能侍寝,但暗地里却把萧景公的脾气喜好连并日常行程都打探清楚了。 郁桂园这一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弹奏的曲子,她低头的角度,乃至她今日宫装的颜色,无一不是精心设计好的。而萧景公也不出意外地被她的琴声所吸引,缓步走到郁桂园中的晩香亭。 她装作猛然惊觉的模样,慌乱拜倒在地:“不知大王驾到,臣妾罪该万死。” 萧景公温和笑道:“没想到孤的后宫中还有琴技如此高超的美人,真是叫孤惊喜。” 他有一张极为英俊的脸,然而她确定那一刻她并没有爱上他。她心里想的,仅仅是离一名合格的眼线更近了一些而已。 当夜,她被召去侍寝。 饶是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在沐浴更衣后躺在昭华殿内等着他来的时候,她还是害怕得发抖。 殿门被人推开,她察觉到眼角酸楚的泪水,拼了命地将眼泪憋回去。 侍寝是莫大的恩宠,万万不可让他察觉有异。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良久,他问:“你可会下棋?” 她一惊,随即默默道:“臣妾不才,略懂一些。” 萧景公含笑点点头:“好。孤这里有一套棋局,是太傅大人给孤出的难题,你若是略通棋艺,可愿意帮孤想一想?” 烛影摇斜,那天他们下了一夜的棋,一直到五更天,萧景公才起身更衣上朝。 她着单薄衣衫看着他离去。她知道,萧国到底并非故土,她终究是要回去的。 凭借她的美貌和才情,得到萧景公的宠幸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她学会了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里亦步亦趋地生活,也学会了在不爱一个人的前提下为了别的目的讨他的欢心。 半年之内,她如愿晋封为瑾华夫人。 萧景公在蓉月宫里歇下的日子越来越多,偶尔她无意间偏首,总能恰好看到他含笑望着她的眼眸。 不是没有动心过。 然而每每当她收到尹一然——如今的尹仲甫的密函时,这些若有若无的悸动就有如滚烫的烈火被泼了一盆冷水,彻头彻底地冰凉到底。 他们都是宁庄公手下的棋子。这局一日不破,棋子便一日没有自由。 景公七年上元节,她嫌宫宴苦闷,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一路闲逛,竟来到了宫里的角楼。角楼之上视野极好,雪后的青州城内灯盏琳琅,热闹非凡。她痴痴地望着仿佛被隔离的人间,忽觉掌心一热。萧景公不知何时已在身后,从白狐皮大麾下伸出手握住她,说话间有一点点低沉的鼻音:“想出宫转转?” 寒风中她脸颊嫣红,一双眼睛却清澈如初春的碧湖:“上元佳节,大王理应在宫中陪着家人。” 他笑了笑,握她更紧:“你是孤的妻子,孤陪着你也就是陪着家人了。” 明明知道最不能心软,明明知道他最是危险,明明… 二人换了便装,带了四个隐卫便出了宫。 一路赏花灯,猜谜语,吃元宵。后来她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她来萧国之后过得最快乐的一天。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出了事。 有数人杀来的时候她并未察觉有异,直到一直未曾露面的隐卫突然凌空大喝一声:“主上小心!” 萧景公虽然不会武功,但本能地用宽大衣袍将她护住,往墙边一靠。一柄长剑几乎是贴着二人的鬓发刺了过去,在墙上划出一串火光。 四名隐卫很快与那几个刺客对上招,萧景公稍有时间喘息,喝道:“快跑!” 逃走,在宫里的时候,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但是她知道后果,杜家满门的性命,也许便会因此一夕不保。 现在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她可以肯定不会再有第二次,然而她迟疑了。 铮铮两声破空之声,两枚钢针射得偏了,钉在铁皮的窗栏上。 萧景公见她一动不动,在她背后用力一推:“走!” 那几名刺客武功极高,借着地势之便将隐卫的包围撕开一个口,其中一人持剑直直向萧景公刺来,一名隐卫见势不妙,连忙一个后翻身试图拦住那刺客。几乎在同一瞬间,萧景公侧身紧紧护住她,那长剑虽然被隐卫格歪,但所及之处仍然在他上臂划开了一个两寸来长的血口子。 淅淅沥沥的几滴鲜血坠在雪地里,如怒放的梅花。 她被他拥在怀里,毫发无损,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如决堤的洪水,将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堡垒冲得一片虚无。 隔着这么厚的棉服,剑锋的威力却丝毫不减,剑柄上那北斗七星的铸印她还认得。 是尹仲甫派出的人。 “子彦…”她捂住他的伤口,手上很快被鲜血濡湿。 他看着她,似对身后隐卫与刺客的打斗浑然不觉,低声道:“为什么不走?” 然而话音未落,背后又有一剑刺来,她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 那刺客没料到她会扑上来,来不及收手,剑尖一挑,将她系披风的锦绳齐刷刷斩断。 她知道,尹仲甫一定吩咐过他们,不准伤她性命。 刺客见状,知道最佳时机已失,眉心一紧,以口哨为号,召回了几个同伴,趁着夜色四散逃开了。 他被她挡剑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低吼道:“你疯了!” 什么棋子,什么眼线,什么不该爱的人,这一刻她只想好好保护他,就是她实实在在的本心。 手上的血很快被风干,她的披风落在雪地上,森寒的冷风灌进来。她用僵硬的掌心捂住他臂上的伤口,眼前被模糊的水汽氤氲:“你…没事就好。” 他拥住她,胸膛宽广而温暖,那声音如同夜色下的远黛青山:“不许再做这种事。” 同年六月,她被太医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但却依然欣喜若狂。 这个孩子胎位不正,成长的速度也比之正常胎儿要慢,看着太医忧心忡忡的脸,她心下一紧。 果然是报应。 她不该爱上苏子彦,更不该忘记自己来萧国的使命。 但这个险,她愿意冒。 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补品和药材都送进了蓉月宫,然而孩子还是早产了。 隆冬时节,鹅毛大雪下了七天七夜。她从子时便开始腹痛,天光之时破了水,痛得浑身是汗,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后来她已经开始神志不清,隐约中听见婴儿的啼哭声,猛然惊醒,却发现喉咙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给我…看看。” “恭喜夫人,是位小公主。”产婆递过来一团血乎乎的小东西,那婴儿如同一只瘦弱的小猫,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她怔怔流下泪来:“可怜的孩子,她还那么小…” 这个局破了,这便是她给出的结局。 眼前一片晕眩,她再也支撑不住,忽听门外砰地一响,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奔了过来。 “瑾华!” 是萧景公。 产房不祥,一向不许男子进入,尤其是君王。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她将不久于世,所以被允许进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在不断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该走了,这是她的宿命。 萧景公从她手中接过婴儿,轻声道:“是个女孩,长大了一定像你一样美。” 她惨笑着看着他:“孩子还没取名字。” 他抬头看一眼雪云初霁的天空,勉力笑道:“你看,这孩子刚出生雪就停了,将来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就叫她‘晴雪’,好不好?” 她笑一笑:“好好照顾她。” 萧景公掌心一颤:“瑾华!” 冬日的暖阳从琉璃窗外照进来,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出。 《萧史》卷十六载:“瑾华夫人,姑射神人,蕙质兰心,品性贤德,景公第四夫人。七年,诞锦安公主,薨。”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找工作的间隙慢慢填坑 第四卷 徵 第七十七章 竹马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鸟鸣吵醒。因为天气实在冷,烧了一晚的地暖也逐渐凉了下去,我便没有舍得离开被窝,翻了个身继续睡。可那鸟鸣无休无止,好半天我才听出来那是师父与我之间传信专用的灭蒙鸟的声音,于是连忙披衣下床,将窗户打开。 灭蒙鸟也被冻的够呛,赶紧飞进温暖的房间,猛然吹进的冷风冻得我一哆嗦,连忙飞快地将窗户关上。 由于不能外出,关于外界的一切消息只能指望师父告诉我了,所以每每收到书信我都特别开心。我不敢怠慢,在房间的角落里给灭蒙鸟撒了一把谷子,展开信纸读起来。 师父这回的书信特别长,详细地说明了自太子造反后昆洛的局势。让我没想到的是,太子殷盛西犯了这么大的罪,居然没有判处诛刑,而仅仅是废除太子之位,流放边疆。殷盛西的母亲绿蔷夫人也被革去了夫人之位,贬为最低一等的美人。由此可见,宁庄公对他还是留了三分的情面在的。 不过这样一来,殷盛西与殷云骁的明争暗斗也终于尘埃落定。太子之位如愿虚空,然而肃河侯殷君泽被急召回朝,虽然近期内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只要新任太子人选一日未定,这局势就有一日尚不明朗。 殷君泽回到昆洛不过一月,便有好几人上折子明着暗着表扬他在封地治理有方,连收上来的赋税都比其他地方富足些。也不知道是他早前就部好的棋子,还是这些人看着方向临时倒戈,总之眼下他的风头一点也不比劳心劳累彻查太子一案的殷云骁弱,眼看着成为了城中第一号话题人物。 我读完信,见师父只字未提接下来暗杀宁庄公一事,心里竟然如释重负。我知道如今国破家亡全是拜宁庄公所赐,但经过公子宇、夏侯伯骥和尹仲甫三人之后,我已是身心俱疲,不想再与杀戮扯上关系。而且宁庄公毕竟是一国之君,难度比起之前三人有增无减,想要杀他谈何容易。更何况,风暄是宁国人,就算他愿意,让他帮我也是太于心不忍。眼见这回师父没有提及,我也就安心地当作不知道了。 冬至将至,按照宁国的风俗,连续七日都要在城中祭台之处燃起火堆,迎着篝火载歌载舞,以祈求瑞雪兆丰年,期待明年庄稼的丰收。这小镇虽然离着昆洛尚有一段距离,但也仍在一处空旷地燃起了篝火,一连几晚都能在别院听见远处传来的热闹欢笑声,让我好不心动。 太子一案过后,昆洛城中的风云总算是告一段落。风暄为了安全起见,虽然仍未准许我回到城中,但已经吩咐烈焰可以陪我到镇子上走动走动。 为了以防天黑后人多占不到好的位置,刚用过晚膳我便带着烈焰出了门。还未走到篝火祭台之处,忽然听得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原来是两列官兵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流放犯人从昆洛城中出来,一路北上,发配到塞北苦寒之地。那队中的囚犯各个都戴着手铐脚镣,衣衫褴褛,被斥责着慢吞吞地走着。 路人大多停下看个热闹,我也好奇,挤在两侧的人群里。烈焰侧身上前,冲我低声解释道:“是被废的太子和他的家眷。” 我闻言大惊,定睛一看,果然在那些蓬头垢面的囚犯中寻见了殷盛西的身影。他虽然双目无神,面容憔悴,但多年养尊处优下来,仍是浮现出隐隐的贵气。 身后人多,不知被怎么一挤,我往前踉跄一步,虽然有官兵拦着,但还是引起了殷盛西的注意。 只见他冷电般的目光扫过来,我已来不及躲闪,恰巧与他对视上。他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琴姬?” 也难怪他跟见了鬼似的,我本该与所有尹府的人一起关入天牢,等待问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城郊。烈焰眼疾手快,将我从前面拉回来。我趁势躲入嘈杂人群,烈焰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还是不要凑热闹了。” 只听得悉悉索索的锁链声,似乎是殷盛西想要凑过来确认看见的是不是我,然后人们惊呼着退后,官兵的训斥声响起:“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不敢再看,混在人群里赶紧避得远了,朝着篝火祭台走去。 暮色四合,篝火燃得正旺,将附近都照得融在一片橘色的暖光里。镇上的百姓围成一个圈,中间圆形的空地里正有三名巫祝头戴彩漆面具,手握竹篱长杖,身披黑羽长袍,伴着五名祭司低声吟唱的颂曲跳起祭祀舞来。 宁国一向重视巫祝与祭祀的地位,此刻祭舞未歇,周围百姓均是神情肃穆,庄严观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风俗,被周围气氛所感染,也整整衣领,敛了神色,凝神观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祭司空中歌声渐止,巫祝将手中瓷瓶里的水呈均匀地洒在地上,宣告仪式的结束。 此时天气虽然寒冷,但并无落雪,天上月明星稀,火光温暖而耀眼,有三两成群的青年男女绕着篝火跳起舞来。刚开始还不太多,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逐渐被欢快的气氛所带动,也纷纷加入到跳舞的队伍中来。 我见这过去跳舞的要么是少男少女呼朋引伴,要么是青年男女眉目传情,而我孤家寡人,凑进去未免有些尴尬,虽有心加入,但只能踟蹰不前。 我低低叹了口气,刚转身要走,忽然感觉背后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耳边有人轻笑,带着些顽皮:“干嘛不过去?” 那声音很陌生,陌生到我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那声音却又很熟悉,仿佛从尘封的记忆里释放出来,让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莹莹月色中,我看清他的模样。 从六岁到十六岁,我几乎日日都要见到这张脸。我甚至能回想起在临别的那天夜里,他满脸通红地冲我吼:“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报仇这种事也是你一个人做得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想去杀各国的重臣,谈何容易!” 玦晏,我的十七师兄。 然而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切喧嚣都趋于无声,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这样突兀地见到他,登时只能怔怔叫出他的名字:“玦晏…?” 烈焰脸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但见我显然认识玦晏,便没有上前,只是紧紧盯着他。 玦晏上前使劲拥抱了我一下,复又松开,惊讶道:“十九,你长胖了啊。” 我最近呆在别院里不是吃就是睡,冬天又懒得动,自然是贴了不少肥膘,但此时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只嘴硬道:“哪有,只是穿得多而已!你、你、你怎么会来宁国?而且刚好在这里?” 一年多未见,他稍稍清瘦了些,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材清香,只是神色依然与儿时一样,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 他得意洋洋地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吓你一跳?” 我瞪他一眼:“少来,快说!” 他这才稍稍正色,道:“师父知道你接下来的任务比较困难,怕你一个人完成不来,特地派了我过来协助你。我呢,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拜托师父不要在书信中告诉你我要来宁国的消息,哎,你看你惊喜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来我这招很成功啊!” 我心下一沉,师父口中的任务,难道就是暗杀宁庄公一事?我千躲万躲,本以为师父不会再提及此事,谁料到还是避不过。 玦晏显然是误会了我皱眉头的本意,仍在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惊讶我是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镇上的。哈哈哈哈,说到这里真是不得不佩服我的聪明才智。我到了昆洛之后,先用香料将谷中饲养的灭蒙鸟引来,然后一路跟着它飞走的路径寻来,最后见它飞到一处精致别院中,可惜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开。我想你自小就喜欢热闹,这镇上巫祝祭祀,你是一定要来的,所以就过来转转,果然被我遇见你,哈哈,是不是很妙?” 我勉强笑了一声,因为烈焰就在旁边,所以也不好问玦晏师父说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只好转移话题,道:“你的行李呢?” 玦晏侧身指了指昆洛的方向,道:“都还放在昆洛的客栈里。哎,我正想问你呢,我听师父说,你在程国书院时认识了一位好友,一路上帮助你许多,连这镇上的宅子也是他安排你住下的。你这丫头贵人运还真不错,小时候认识了我,现在又结识了这位仁兄,有机会一定要让我见见他啊。” 我早已被他之前的一番话弄得心乱如麻,满脑子只想着万一真的要刺杀宁庄公,我该怎么跟风暄开口,于是漫不经心地应道:“有机会再说。你既然来了,我陪你去把行李也拿过来,还是到城外的别院里住吧。” 玦晏点点头,烈焰却拦住我:“苏姑娘,昆洛城中耳目众多,你入城怕是不安全。这位公子若只是需要回城取物,何不去别院中牵一匹好马,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回来。” 玦晏一惊,上下打量烈焰:“敢问阁下是?” 烈焰略一抱拳,道:“在下烈焰,负责保护苏姑娘的安全。” 玦晏目瞪口呆地冲我道:“厉害啊,连保镖都请上了。” 我心事重重,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好干啊T____T过渡章节,情节性略差…… 第七十八章 任务 两盅新酒煨在隔水的火炉里,房间里酒香弥漫。 我本不喜饮酒,但一为迎友,二为消愁,因此还是小酌了些。先是与玦晏聊了些琐碎杂事,比如他家的药材铺子又在隔壁乡开了一家分店,又比如兮霖师兄上次相亲的事又吹了,再比如听泉师姐生了个大胖小子。 酒过三巡,气氛轻松,我终于有勇气壮着胆子问他:“玦晏,师父让你过来帮我,为的…为的可是宁庄公?” 玦晏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师父让你下山报仇的事情。没想到你一路磕磕绊绊,竟也都陆续成功了。但是宁庄公毕竟是一国之君,别说行刺,就连接近他身边都难如登天——” 我趁机接道:“不错不错,真的是太难了。唉,看来只能放——” 玦晏得意洋洋道:“不过十九,你也别灰心,这回你可撞大运了!”他喝了口酒,咂咂嘴道,“师父告诉我,宁国风俗,每年除夕夜宫中团圆饭之前,国君需得到王族祠堂为百姓祈福,还要让大巫祝卜一卦,算算来年的国运。宁人好巫鬼,大巫祝的地位极高,因此国君必须单独进入祠堂与大巫祝会面,所有贴身侍卫只能守在门口。你想啊,这样一来,对我们来说不是绝佳的机会吗?” 我一惊:“你是说,我们趁着宁庄公落单的时候,当场行刺?” 玦晏兴致勃勃道:“没错。听说宁庄公最近生病,估计除夕那时身子也不会太好,又是个老头子,年老力衰,只要我们想个法子提前把大巫祝绑架走,你换上大巫祝的衣服等着见宁庄公,这不就天衣无缝了么?现在离除夕还有一个月,足以为我们所用,好好计划计划。” 我一时被他说的计划惊呆了:“玦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我二人不过是亡国子民,而宁庄公是一国之君。想要行刺国君,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别说对大巫祝偷梁换柱一事能否成功,就算杀了宁庄公,祠堂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如何逃得掉?” 玦晏却浑然不以为意:“这事当然困难,不然为何师父特地派我前来助你一臂之力?我刚才说的只是一个初步计划,具体安排还得先去殷氏祠堂探探地形再说。” 我迟疑道:“你一直说是师父派你过来帮我,为何师父的书信中对此事只字未提?你不会是瞒着师父过来找我的吧?” 玦晏气得一放酒杯,道:“这等机密要事,写在书信里,要是被别的人取走了信函,岂能活命?咱们谷中养的灭蒙鸟虽然机敏,但也要留个心眼,万一中途被什么人拦截了呢?” 我只好讪讪笑道:“你别生气嘛,我就是随口问问。” 玦晏叹一口气道:“唉,我知道你的压力也大。没事,咱们慢慢来。对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让你那个宁国朋友知道,要不然绝对会坏事!” 我哭笑不得:“那是当然。” 玦晏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我先休整两日,然后跟你一起去祠堂看看,再做打算。” 我摩挲着酒杯,百感交集,低声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还好吗?” 玦晏饮毕杯中酒,莞尔道:“师父身子还算硬朗,只是托我告诉你一句话。” 我抬头:“什么?” 他轻叹道:“师父说,你在外漂泊太久,等宁庄公一事了结,就早些回家吧。” 当天夜里,我又失眠了。 师父为我操心这么多,派玦晏千里迢迢过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打退堂鼓,怎对得起他们二人当日从烧成灰的萧国王宫里将我救出来?刺杀国君这件事,万一失败就是掉脑袋的重罪,并非儿戏,如果说我要杀宁庄公是因为国仇家恨,可玦晏,我有什么资格让他陪着我送死?再说,风暄是宁国人,我要如何才能瞒着他做这么一件大事? 更何况我知道,无论成功与否,今生我想要与风暄要逛市集、泡茶馆、听说书、吃美食这个小小的心愿,是再也实现不了了。 辗转反侧,一捱天就亮了。 玦晏倒是没心事,呼噜声隔着东厢房的门都能听到,睡得正香。我早早洗漱更衣,手被冷水冻得冰凉,准备赶紧回屋拿暖炉暖暖手,忽然听见门口有人交谈,靴声橐橐中,叶风暄身披裘皮大衣,兜帽未除,手上拎着一个花鸟点漆回纹食盒,与烈焰并肩走进内厅。 算算时间,我又是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他了。本来我是很开心的,但是想到玦晏昨晚的那番话,就犹如芒刺在背,心情万般沉重。 犹豫间,叶风暄已看见站在院中发呆的我,不由惊喜道:“樱落?怎么起的这么早?”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院中拉我进屋,触到我冰凉的双手,眉头一皱,一边解开领口的系带一边将大衣披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昨天我师兄从翠台山赶过来看我,我们好久没见了,小酌了几杯,晚上睡不着,就干脆早起了。” 他浅笑道:“你师兄远道而来,是该好好招待。” 我又问:“你呢,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他略一偏首,看一眼食盒,道:“手头的事刚好忙完一拨,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想着你每天都吃早市上买的包子和白粥可不行,今天给你带了点好吃的。” 他打开食盒的上一层,里面放着四份冒着热气的点心,分别是红枣糕、栗子糕、杏仁佛手和糖蒸酥酪。底下一层则是一盅冰糖银耳枸杞汤,一碗青菜粥,配一小碟酱瓜、两块香油腐乳。 寻常早膳,居然吃得比过年还丰富,我也是目瞪口呆,他倒是毫无察觉,递来筷子:“趁热吃。” 我默默接过筷子,道:“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一起吃吧?” 他笑一笑,另取了一双筷子:“好。” 小小一间内厅逐渐温暖起来,我正在同他说昨天见到殷盛西押往流放之地的事情,远远地听到玦晏唤我:“十九——” 一转身的空,他已经走到内厅的后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面,上面还放了一个煎糊了的荷包蛋。他一脚踏入房门,看到正在吃饭的我和叶风暄,不由愣住了。 我连忙起身介绍道:“风暄,这是我十七师兄沈玦晏,昨天刚到,专程来看望我的。玦晏,这位就是别院的主人,我…我的好朋友,叶风暄。” 风暄抱拳作了一揖:“沈公子。” 玦晏神色十分局促,僵硬地把手中的瓷碗放下,回礼道:“承蒙叶公子这些日子对十九的照顾,玦晏在此谢过了。” 我好奇他怎会大早上起来又是下面又是煎蛋的,于是好奇道:“这是什么?” 玦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状似无意道:“你、今天不是你生辰吗?给你做了一份长寿面而已。你不会真的把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吧?” 我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哇,还真是忘了,幸好有你提醒我!” 玦晏扫了一眼桌面,我与风暄基本上已经把食盒里的早膳吃完了,显然是没有肚子再吃他做的生日面。 风暄有点尴尬道:“抱歉,我不知道沈公子今日造访,少带了一份早膳。不过没关系,我即刻差烈焰再去买一份回来。” 玦晏讪讪道:“不必了,是我事先并未提前告知一声。既然你们都吃过了,那这碗面还是我自己吃了吧。” 我拦住他:“这怎么成?长寿面自然是给寿星吃的,难道你想一年长两岁?”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片黑乎乎的荷包蛋,夹了一口面条吃。这面条按照我们萧国的风俗,用面粉和水,搓成长长的一条,仅有一根,随后下水烹煮,清汤做底,撒上些盐巴和葱花就能吃了,做起来十分方便。 正吃着,忽听风暄开口问道:“听樱落说,沈公子是昨天才刚到的昆洛,可是为了赶得及樱落的生辰?” 玦晏冷冷道:“也不是什么赶得及赶不及,只是从小到大每年都要给十九过生日,今年正好在她身边,就顺便过一个。” 我总觉得他俩的对话听着有些别扭,可仔细想想又说不出别扭在哪,只好打个圆场,道:“以前在药师谷的时候,每年师兄师姐都会给我过生日。后来我一个人,也就没这个习惯了。玦晏师兄有心,一直记着。” 风暄一笑,接过话头:“沈公子到底是客人,不能让客人一早上都饿肚子。”他唤来烈焰,“还是依我刚才所说,去给沈公子买些吃的回来吧。”烈焰依言而去。 玦晏作揖道:“有劳叶公子了。” 风暄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问我:“既然是生辰,总不能一天都呆在宅子里。从镇中向南十五里,有一片红梅林,如今寒冬开得正盛,堪称昆洛附近的一景。如果你愿意,一会儿等沈公子用过早膳后我们就骑马过去赏梅,怎么样?” 难得他有空可以陪我出去玩,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抚掌笑道:“当然好啦,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风暄抬头看一眼玦晏,问道:“沈公子觉得呢?” 玦晏垂下眼帘,淡淡道:“今日寿星最大,既然十九这么想去,我当然没什么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三人行……尴尬快要溢出屏幕了 第七十九章 初心 早膳用毕,我们三人去马厩里挑了三匹好马上路。行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郊外的红梅林。前几日下过大雪,虽然今日天气晴好,但地上仍有不少积雪未化。只见苍茫天地间,那红梅次第而开,纷纷扰扰中自带了三分的清冷。 今日来赏梅的人不多,风暄与玦晏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几株梅花树旁。飒飒冷风一吹,我觉得寒意袭身,不由裹紧了披风,但觉胃中隐隐有些难受,好在不严重,忍一忍也就不痛了。 林间本来无路,后来游人多了,官府特地铺上了石板路,结冰之处略有些打滑,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 风暄见我的脸被冬风吹得通红,问道:“还是很冷吗?” 我摇摇头:“无妨。只是很久没出来走动了,一时有些不适应。” 玦晏闻言不由皱眉道:“本来就怕冷,还非要来看什么劳什子的梅花。要是被师父知道了,一定又要说你。” 风暄一怔,玦晏连忙收口,有些尴尬:“叶公子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出的这个主意不好。主要是十九她打小身子弱,后来又重病了一场,十分畏寒。郊外风大,我怕她容易吹出病来。” 我一听,这才刚出来他就要催我回去,简直是专程来跟我作对的,于是不满道:“就会拿师父来压我。你是不知道,我现在身子硬朗得很!” 玦晏躲开我的一记暴栗,一双凤眼睁得老大:“拉倒吧,昨天还听你一直在咳嗽——” 风暄拉住我,神色一黯:“沈公子说得对,是我大意了。”他复又看向我,“樱落,如果觉得冷就不要硬撑着,这个生日咱们回去过也是一样的。” 我十分不快:“好不容易来透透气,你们总是变着法把我往回赶。我不管,总之我不回去,要回你们自己回。”说罢径自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刚才的胃痛加剧,我脚下一滞,缓步跟在身后的风暄差点撞上我,不由问道:“怎么了?” 万一被他知道我胃痛,那就算五花大绑也会把我带回去,我只好凭空一指右边的一簇梅花,道:“诶,你看,这梅花有六瓣。” 风暄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不错,这梅花叫做‘六瓣红’,又名‘千台朱砂’,盛产于宁国北部,性喜寒。昆洛城中不如郊外寒冷,所以赏梅一定要来城外。” 又走了一阵,见到林中有一座亭子,亭中用火炉烧着热水,游人可以过去讨一杯热茶喝。我再难以坚持,但还是神色如常道:“走得有些渴了,我们也过去喝喝茶吧。” 风暄与玦晏上前去拿茶杯,我趁势找了个地方坐下,胃中绞痛越来越厉害,我俯下身,正想着怎么瞒下去,风暄已经端了两杯茶走过来,一杯递给我:“来。” 我伸手去接,没想到手中乏力,竟没有接住,茶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风暄这才意识到我的不对劲,登时脸色一白:“你怎么了?”他的手在我额上一抹,冰冰凉凉全是豆大的冷汗,不由寒声唤道,“樱落!” 玦晏疾步赶来,一把拉开风暄:“叶公子请让一下。”他神色严肃,“把手给我。” 我卷起袖子露出手腕让他号脉,一边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胃里有些难受,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玦晏却不回我,皱眉试了试脉象,复又问风暄,态度十分不客气:“你今日带来的早膳都给十九吃了些什么?” 风暄略略想了想,沉声罗列道:“红枣糕、栗子糕、杏仁佛手、糖蒸酥酪——” 话没说完,玦晏匆匆打断他:“栗子糕和杏仁佛手?” 我心下一寒,已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果然,玦晏用一副极不耐烦地口气道:“栗子与杏仁同食,她当然会胃痛了。”他一挑眉,似乎颇为不悦,“不过,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风暄自责道:“我嫌栗子糕太甜了,就没有吃。” 玦晏的脸色有些难看,道:“还好吃得不多,不至于太严重。不过既然十九胃疼得难受,我看我们还是马上回去的好。”他低头在我的合谷、内关二穴上施指按压,一时间气氛安静得可怕。 我虽然嘴上没说,但打心眼里还是赞叹玦晏的医术的确日益精进,小有所成。不过片刻之间,疼痛感已大大减轻,又喝了口热茶便匆匆离去。 其实这种食用了相克食物的病痛都是一时性的,多喝点水休息休息就好了,但是玦晏坚持要去抓副药给我吃,风暄也同意他的看法,派了烈焰陪他去镇上药店抓药。 好好的一个赏梅生辰就这么被我自己毁了,变成了躺在家里休息大会,我觉得十分懊恼。后来无论是吃药还是用膳,都蔫了吧唧的,一言不发。冬日里天黑得也早,刚过酉时便需要掌灯了。我心情不好,索性躲在房间里看书。 玦晏见我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他一个人也没事情做,更不好留下来跟着叶风暄大眼瞪小眼,于是早早出门去昆洛城里转转去了。风暄知我情绪不好,也没有来打扰我。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窗外有簌簌的落雪声传来。我放下书卷,推窗一看,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揣了个暖手熏香炉悄悄出了房门,经过院中回廊时突然有人唤我:“樱落?” 我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风暄倚在回廊里的一根立柱之后,只是灯光昏暗,我一时没有看到他。 他慢慢走近我:“怎么出来了?” 我偏首看一眼院中:“好大的雪。” 他伸手握住我,因为我一直揣着暖手香炉,所以感觉到他的手居然冷得厉害,不由一惊:“你…你怎么了?” 他并未答我,只是含笑,神色却略显黯然:“樱落,你今天满一十九岁了。认识你这么久,我居然才知道你的生辰,还是由你的师兄告诉我的。” 我想起昨夜与玦晏商讨瞒着他刺杀宁庄公的计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子谋反一事刚刚平息,我不敢让你冒险回昆洛。谁知道谋划来谋划去,还是没能照顾好你。” 我摇摇头:“这么多事情之后,我们还能平安地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他摩挲着我的掌心:“我难得回家一趟,许多事情需要打点。现在又快除夕了,留下来过年在所难免。但我已经想好,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把家事都处理完毕,届时等年一过完,就马上带你回青州。” 他越是这样为我着想,我就是越是觉得内心愧疚。如若真的在除夕之夜谋刺宁庄公,我可还走得成?我可还瞒得住他?尤其是一想到日后他愿意陪我定居青州,我对刺杀宁庄公的计划愈发犹豫。 我艰难开口:“风暄,你要好好想清楚。” 他淡淡笑道:“我记得竹醉夫人的葬礼之后,我在马车里跟泠崖请辞。那时我说我并无鸿鹄之志,只愿有爱人相伴,平淡一生。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是一定要陪你回青州的。如今我初心不改,只是被家务事绊住了手脚。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慢慢处理好。” 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初心不改,我的初心又是什么? 下山之时,我信誓旦旦地答应师父一定要手刃仇人,为苏氏报仇。然而从程国到离国再到宁国,究竟是从何时起,我同样也只是奢望爱人相伴,一世平安? 雪越下越大,有几片吹到他鬓间,仿佛一夜白了头。 风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在那一刹那,我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为了他,我不愿再报仇,也不愿再冒险。 做出了这个决定,心里竟轻松不少,好像世间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就够了。我紧紧扣住他掌心:“好。等年一过完,我们就回青州。” 他面上绽开徐徐的笑意:“另外有两件事需要交代你。第一,现在镇上比较安全,我也有别的事情安排给烈焰,所以今晚烈焰同我一起回昆洛,明天我会派两个丫鬟过来照顾你跟你师兄的伙食起居。第二,年前事多,我下次再来可能要等到年后了。这一个月里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备好马车来接你一同回青州。” 我既放弃对宁庄公的刺杀计划,心中如释重负,不由温语道:“放心,有玦晏陪我,好歹可以相互照应。” 他斜瞥我一眼,意味深长道:“有你师兄在,我也不知道是更放心了,还是更不放心了。” 我隐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也没有深想,只道:“玦晏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亲如兄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话音刚落,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在谷中之时,玦晏没头没脑地甩来一句“别人我管不着,反正若是日后没人愿意娶你,我娶你”,不由有些心虚。不过玦晏一向嬉皮笑脸,随口开我一个玩笑也不是不可能。我看他这两天对我的神色自若态度自然,也完全没有什么忸捏的举动,估计那天也不过是随便说说逗我开心罢了。 风暄见我毫不在意,幽幽道:“唉,毕竟我不知道你的生辰,也不会给你看病抓药。” 我抱臂胸前,颔首道:“说的也是,那我还是去找玦晏好了。” 他俯下身来,呼吸滚烫:“你敢!” 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玦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哎,有没有人能开一下门啊?冻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硕大的灯泡行走着 第八十章 探路 良辰美景都被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破坏,风暄一笑,转身前去开门。 玦晏抖抖肩头的落雪,半个身子斜挤进来,正反手要关门,却被风暄拦住:“沈公子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玦晏迟疑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不明天再回去?” 烈焰早已从马厩牵了两匹好马过来,等在门外。风暄回头望一眼我,复又看着玦晏:“叶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耽误时间了。还请沈公子住在这里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玦晏连忙摆摆手道:“叶公子言重了。” 风暄略略一点头当是还礼,侧身出了门。我看见他鸦羽色的披风在朱红的门前一闪,便彻底失了踪影。 玦晏手里还拿着半支没吃完的冰糖葫芦,见风暄离开,不由喜道:“他走得太是时候了,我刚才还想着跟你去殷氏祠堂探路时找什么借口甩开他呢,现在倒是不用愁了。” 我听他又提起刺杀计划,心下一沉:“玦晏,我…” 他毫无察觉:“你、你什么?是不是今晚的药还没有吃?”他嘟囔着,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往后院的厨房走,“虽说吃错东西不是什么大病,但药不能停啊——” 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茫茫雪夜中,我站在回廊下,只觉得心也被冬风吹得寒了。 次日刚用过早膳,便被玦晏拉着出了门。沿着官道一路而行,来到昆洛城外西郊的一片灰黑色院落前。大门口上了锁,头顶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殷氏宗祠”四个大字。整片建筑看上去庄严肃穆中又带着三分的萧索。 祠堂东侧与弘法寺毗邻,寺庙里香火鼎盛。因为平日里没什么殷氏族人来祭祖,所以祠堂也一并交由寺里的僧人看管。 玦晏一看大门上了锁,知道不能走正道,贼眉鼠眼地溜到后院的围墙边,一边招呼我:“十九,快来!” 我满腹心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后院也有一扇门,不过比较小,也很隐蔽,门上挂了一把青铜锁。玦晏见装,目光在墙头上下打量了片刻。从小到大,翻墙上树的事他可没有少干。这祠堂的围墙本就不是为了防贼所用,毕竟没什么人会来王族的祠堂盗窃,因此修得也不高,对玦晏来说更是易如反掌。只见他细细观察了地形,确定四周无人,然后弯下腰弓起背,冲我道:“来,你先进去。” 我硬着头皮踩上他搭成的人梯,虽然一伸手就摸到了墙沿,但冬天穿得厚重,手脚也不太灵便,撑了好几次才把腿翻过墙头,谁知掌心一滑,直接栽了进去。幸好地上尚有不少积雪,摔得不疼。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玦晏已经像只猿猴一般跳了下来,四处环顾一周,道:“嗬!好大的祠堂。” 原来这宗祠从正面看呈凸字形,如若从正门进来,先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两边各有三间小室。而后大道变窄,直通向内里放满牌位的大祠堂。这后门就刚好开在凸字形的最顶端,紧挨着大祠堂。 院中的积雪被僧人们扫得干干净净,堆在长廊两旁。所有的内室都燃着未灭的香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想来也是每天都有僧人更换。 一鼎巨大的香炉正对大祠堂门口,整扇门通体用黑檀木制成,门上无锁,一推便开。 祠堂内的窗户没有打开,光线略暗,四角各点了一盏长明灯。里面的布局其实很简单,偌大的内厅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虽是白天,但看着还是怪不舒服的。牌位前有一张矮几,三个蒲团,供放置供品及跪拜用。后厅与前厅被半堵墙隔开,摆放着一副桌椅。桌椅后又看见一扇门,与整座院落的后门紧挨着。玦晏说按照宁国的规矩,王族必须从前门入,而巫祝只能走后门,因此才这么设计的。 隔壁的弘法寺熙熙攘攘,而一墙之隔的宗祠却显得如此静谧。 玦晏绕到后厅不知道去看些什么,我恰好看到矮几上放了一本泛黄的册子,于是拿过来翻阅。这上面记载的是历年来每次在此出席祭祖的族人名单,我翻看了最近几年的纪录,只见每次紧接着宁庄公殷重暝后面的都是殷盛西,只是恐怕今年再也不会有他的名字了。而殷君泽也没有出现在最近两年的名册中,看来近些年他是真的一直留守青州。 正在思索间,玦晏从后厅踱出来,笑道:“也真是绝了,我试了一下,那桌子底下刚好够两人藏身,桌面罩有锦帛桌布,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桌下有人。届时只要配制一点迷魂香,包管让真正的大巫祝睡上三天三夜!” 我合上名册,勉强笑了一笑:“是哦。” 他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道:“两扇后门也是挨着的,到时候就算想逃走也方便。我真是天才,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我喊住他:“玦晏,我打算放弃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放弃什么?” 我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放弃刺杀宁庄公。” 他的脸上并未显出几分惊讶之色,只是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过够了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只想好好地活着。退一步说,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我不能让你陪我冒这个险。” 玦晏苦涩道:“我早就看出你无心此行,只是一直在等你亲口跟我说。时至今日,你还要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来打发我?” 我不知他是何意,刚要辩解,又听玦晏沉声道:“是因为他,对不对?” 我心里蓦然一跳,像是被当场抓住的贼,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玦晏紧紧盯着我:“你真以为不告诉我,我就看不出来了?” 昨夜庭院大雪中,叶风暄长身玉立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是真的想要跟他好好过一生的。 念及此处,忽地释然,我仰起头承认道:“不错,是因为他。我本也没打算刻意瞒着你。” 玦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九,这一年,你变了很多。” 我道:“不是变了,是我们都长大了。” 玦晏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记得你还没下山之前,意气风发,热血沸腾,成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嚷着要报仇,十头牛也拉不住。我劝你不要冲动,你还生我的气。但是再看看现在的你,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总是有那么多的借口、那么多的顾虑。我认识的那个苏晴雪呢?!” 我冷静地看着他:“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玦晏咬牙道:“如果你是因为嫌累嫌苦想要放弃,我不会多说半个字。但是你放弃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宁国人!你不要忘了,是谁害得你这样!” 我心里本就内疚,听见他这样的诘问更是难受,喉头一哽,道:“我没有忘…” 玦晏双手扶住我肩头:“师父为了这件事,殚精竭虑地为你筹谋了很久。你真忍心放弃,辜负师父助你的一片心意?” 我低头看见他手背上的一片伤疤,当年我伤愈后曾经问过他是怎么受伤的,他告诉我说是某次熬药不小心被火烫伤的,但是过了很久我才从兮霖师兄口中得知,那是他从王宫中背我出来时被宫中滔天的战火灼伤的。我看见这疤痕,为自己辩解的话再难以说出口,只低声道:“回到青州之后,我自会向师父他老人家负荆请罪。” 玦晏的目光如同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十九!”他的掌力收紧,“所以只是因为叶风暄?只是因为他是宁国人?” 我吃痛,微微蹙眉:“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再问我?” 他眼里露出惨淡之色:“如果有别的理由…哪怕一个,用一个说服我也好。” 我轻轻挣开他:“我不想骗你。” 院落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有个稚气未退的少年声音道:“徒儿的确听到祠堂里有人在说话——” 我与玦晏俱是一惊,连忙躲入后厅的桌台之下。但闻有两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听声音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那老和尚道:“祠堂的门锁得好好的,哪里会有人呐?” 小和尚不甘心,在前厅后厅来回踱了好几圈,吓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玦晏在我身后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急促,眉头紧缩。好在那桌布又厚又长,一直垂到桌角,只要不特地上前翻看,很难发现桌下藏了人。 小和尚搜查半天一无所获,疑惑道:“真是奇怪了,徒儿刚才明明听到有人说话的!” 老和尚笑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小和尚垂头丧气道:“好吧,可能是徒儿心不静,生了幻觉。” 二人再未过多交谈,出了院落便重新把门锁上。又静静等了片刻,我与玦晏才敢爬出桌底。 日上三竿,已然晌午。后厅内并无灯烛,唯有斜斜日光斑驳地洒在地上。 玦晏拉开椅子坐下,沉默良久方开口:“十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要放弃?” 我的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硌得生痛。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像一把随时都会飘散的云:“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更!!依然写得像坨shi 第八十一章 孤注 我不记得后来我们是怎么翻出祠堂又顺着原路返回的,只记得我与玦晏之间尴尬而沉默的气氛令人窒息。他气得一路没有理我,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等我独自一人回到镇上,已经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幸好随身带了荷包,于是随便找了家面馆吃饭。 我这次辜负师父、惹恼玦晏,罪过可是不小。想来师父就算不会生我的气,也会对我很失望。 面吃到一半,忽然听到街上传来几声怒骂,虽然模模糊糊地听不清在骂些什么,但那骂声一直不绝于耳,吸引了好些路人驻足观看。 我结了账出门,寒风吹得脸上生痛。只见隔壁的包子铺还是围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我也好奇,踮着脚往里面一看,却是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在集体殴打一人。那人已经蜷缩在地上,嘴里不住发出哎呦哎呦的惨叫声,全身衣衫褴褛,看不出是男是女。 其中一个伙计一边踹一边骂道:“贼婆娘,叫你再偷东西!” 地上那人吃痛,手上一松,怀里护着的两个大肉包子滚了出来,脏兮兮地滚了老远。 我本不愿多管闲事,但看清这小偷的面容,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心中不忍,连忙道:“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为首那人嗤笑道:“这萧国来的贱种,死了就死了,难道官府还会管不成?” 周围的百姓一听打的是萧国人,顿时哄笑起来,更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完全当个笑话看,无一人出手制止。 我又惊又怒:“萧国人怎么了?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欺负她一个老人家,也真下得去手!?” 几个伙计闻言稍微停了手,那带头人不屑道:“我说姑娘,您也不仔细瞧瞧,到底是谁有错在先?您去问问周围的街坊邻居,看看这臭婆娘偷过多少东西了?光我家都偷了好几次,不狠狠打她一顿,这贱种就不会长记性!” 那老妇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神色痛苦,一个劲地吸冷气。 旁边铺子里的伙计也忍不住道:“是啊,这老家伙在镇上流浪很久了,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每次大家看她可怜也就不跟她计较了,可是我们的忍耐度也是有限的,不能老是欺负我们不是?” 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情急之下做了个滥好人,脸上逐渐有些挂不住,但既然已经开口帮了人,也不能半途撒手不管,于是扯下荷包,倒出所剩不多的几枚碎银子递给包子铺的伙计:“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就别计较了。这几个包子就当是我买下了,顺便给你赔个不是。” 那人也并不是很情愿,面露难色道:“姑娘这又是何苦,这婆娘是惯犯,保不齐什么时候又来偷东西了。” 我将银子塞进他手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看热闹的人群这才逐渐散去。 那老妇哆哆嗦嗦地发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我见地上散落的包子已经又脏又硬不能吃了,不由轻叹一声,道:“婆婆,以后别再偷东西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我。 我摸了摸瘪瘪的荷包,出门本就没带多少钱,刚才全都给出去了,于是伸手摘下耳垂上挂的两枚珍珠耳坠递给她:“这耳坠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好歹能换些银子。婆婆,千万不要再偷东西了。” 那老妇怔怔流下两行清泪,半晌才发出声音:“姑娘心善。” 我见她并没有接我的珍珠耳坠,于是问道:“您的家人呢?怎么会沦落至此的?” 老妇哽咽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家人,老头子早就死了。大儿子从了军,在青州一役中阵亡,连尸骨都找不到。我跟小儿子逃难来到昆洛,本来想好好找份工作的,谁知道宁国人很是瞧我们萧国人不起,我小儿子处处遭人欺负,还被他们克扣工钱,实在受不了这种生活,半年前上吊自杀了,现在只剩下我老婆子一个人,苟且偷生。” 我顿时大惊:“我听说宁国对萧国的百姓全都采取绥靖政策,虽然也许做不到一视同仁,但怎会歧视得如此严重?” 老妇凄凉道:“我们都是亡国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地位?战死在沙场的宁国人都有军队里拨的抚恤金,可怜我儿,却尸骨无存!” 我没想到萧国的遗民居然悲惨至此,心里难受万分:“那跟您一起逃难过来的萧国人呢?他们都怎么样了?” 老妇一边摇头一边拭泪:“还能怎么样,自然是一人惨过一人。一路战火连天,路上就死了大半。侥幸活着逃到宁国的,不是被欺辱就是做些最下等的工作,总是被人看不起,当年一起逃过来还活到现在的,也不剩几人了。” 我见她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污泥,自然是可以想象出他们这一批萧国人过得有多不好。 心中好像有一株沉寂许久的火苗,被零落的几颗火星点着了。 我大萧曾经是何等的富庶,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七国谁人不知、谁人不羡,如今,他的子民却连最基本的吃饱穿暖都做不到。 拜谁所赐? 而我,信誓旦旦说要为苏家报仇,如今却放弃一个大好机会,只因为我想要安稳的生活。我如何对得起为我萧国捐躯的战士、如何对得起萧国的万千遗民?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那年宫中滔天的战火,还有那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肉焦臭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变得平稳,却发现我满脑子都被刺杀宁庄公的冲动给填满了。 那股下山前的冲动,被这一年的种种磨掉之后,现在又真真实实地回到了我身上。 我把所有的首饰都取下来给了那老妇,只留了脖子上我母亲留下的冰玉玉玦和头上叶风暄送我的那枚白簪花。我知道这些对她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支撑不了太久,但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 回到镇中别院时,两名丫鬟已经把午膳做好了,满屋子都是饭香。我刚进门,却差点撞上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好在他及时刹住步伐,让我不至于撞个满怀。 定睛一看,却是一副远行装束打扮的玦晏。 我见他身上还挎着一个收好的包裹,不由懵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玦晏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要回翠台山了,你继续留在这里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都多大了,还要耍小孩子脾气?” 玦晏瞪我一眼:“谁耍小孩子脾气了?我来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的,不过看你在这里过得这么舒服,乐不思蜀,也压根没想要做些什么,我还留下来干嘛?” 我拦住他:“慢着!我有话要说。” 玦晏不耐烦道:“我懒得听!” 我双臂一张堵在门口:“听完再走不迟。” 玦晏气道:“别拦着我!今天不离开昆洛我就是小狗!”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后悔了。” 玦晏一愣,我顺势道:“除夕的事,按原计划进行吧。” 他与我僵持了片刻,伸手来试探我额头的温度,然后无视我的白眼,又在下颌处摸摸有没有□□的起胶。 我打开他的手:“是我本人。没有发烧没有喝酒也没有戴□□来骗你。不信?你十岁时还尿过一次床,是兮霖师兄给你晒的床单;十二岁时吃坏东西拉肚子,还扔了一条裤子;十五岁时——” 玦晏连忙来捂我的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望着他:“你说得对,我不该为了一个男人,就忘记我的身份。我想,每个人都有他应该完成的使命,我也不例外。既然已经万劫不复了,再多杀一个人也没什么打紧的。玦晏,你还愿意帮我吗?” 他的眸色深沉起来,沉默良久方道:“这种傻问题就不必问了吧。” 我在脸上勉强浮出笑意:“还是师兄可靠啊。” 他的脸色凝重,目光炯炯地问我:“那叶风暄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低下头:“我会给他留一封信,让他与我在青州会合。” 玦晏似乎有些将信将疑:“十九,你想清楚。此事并非儿戏,你一天之内出尔反尔,显然完全是凭意气用事,我不能任由你胡闹。” 我一字一句道:“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我怎么会胡闹?就算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会拿你的命开玩笑。” 玦晏摇摇头:“我指的不是生死。”他牢牢看着我,“我问你,如果你我能活着走出祠堂,不管刺杀成功与否,你是否会将此事告诉叶风暄?你有没有想过,他作为宁国人,能不能接受你的立场?” 自古情义最是两难全,我以为我会选择前者,却在最后关头倒戈向了后者。 我没有回答玦晏,只缓缓道:“顾虑太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认识叶风暄以来,我没有瞒过他什么事。唯一这一次,我希望他能够原谅我。 玦晏脸上神色难辨,末了轻叹道:“你可能会失去他。” 那时我与玦晏都没有想到,这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我避开话题,故作轻松道:“诶,刚才是谁说今天不离开昆洛就是小狗来着?” 玦晏咬牙切齿地看着我,道:“汪!” 作者有话要说: 旅个游又好久没更新了,决定以后一个月要保证至少更新5章!!!呵呵哒……希望能达到目标…… 第八十二章 宿命 计划一旦定了下来,时间就过得尤其快。 在忙碌的各项准备之后,迎来了这一年的除夕。听镇上的人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年的昆洛格外冷,好些老人家都没能熬过去。我自幼由于早产便体虚畏寒,青州在南方,冬季短暂,如今到了昆洛,除了多穿点衣服多烤点火外也别无他法。 酉时甫至,天色变得晦暗,估计一场夜雪必不可免。玦晏往我怀里塞了个烫手的手炉,又清点了一下马车上的装备,我们便离开别院往城郊的殷氏祠堂出发了。这些日子照顾我的两名侍婢早早地就被我遣散回家了,还一人给发了一个红包,让她们好好过年。她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本想给叶风暄留一封长长的书信,告诉他此事的前因后果,然后落笔之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留下草草一句“有急事先行离开,青州见。”便作罢。我想,见了面细说也不迟,那时他一定会理解我的。 一路上官道的雪都已经被压实,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道路变得十分滑溜,玦晏只好放慢速度,最后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好在我们出发得早,所以还是赶在正牌大巫祝和大祭司之前到达了。 玦晏将马拴在宗祠后门的一片小树林中,以便脱身时作为接应。此时祠堂后门上的锁已经卸下,正静静等待着巫祝的光临。玦晏绕着围墙勘察了一下,确认四周没有等候的僧人,才示意我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宗祠内厅。与那天相比,布局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在房间四角多加了几盏长明灯,使得室内光线明亮了许多。 玦晏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药瓶,然后倒了一枚药丸出来嘱咐我:“不要说话,含在嘴里。”说着也含了一颗在口中,然后把桌上香炉里的几根余香□□,重新点了三株他亲手调配的定魂香。这香与我之前给尹庭轩服下的定魂丹几乎是一样的配方,只是毕竟吸入的效果不如服下,所以玦晏多加了几味猛药,基本上跟蒙汗药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准备妥当之后,我们就躲入了桌帘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有模模糊糊的交谈声,算算时辰,正是戌时与亥时相交之际,大巫祝和大祭司也该来了。果然,说话声越来越近,接着内厅的后门被推开,有明朗声音道:“二位请,小僧告退。” 我忍不住好奇,掀开桌帘一角,刚看见两双羊绒皮靴并排站在屋中,便被玦晏拉住。他皱着眉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露了破绽。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桌帘放下。 这时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今日天气极寒,巫祝大人可需要在屋子里多添一个炉子?” 巫祝的声音听上去更苍老些,道:“祭司大人费心了,老夫身子骨尚好,今日又是行问询巫鬼之事,还是不用再添什么物件了。” 二人寒暄了片刻,说的无非就是些卜卦演算的技术性问题,我听得都快要睡着了,忽闻祭司道:“说来也真是惭愧,以往下官为了大王的卜卦祈福一事提前来到王族宗祠都没有这么疲累,不知为何,这次特别倦怠,看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巫祝应和道:“老夫也有此感。按说也没有千里奔波,但怎么就是困倦得厉害。但今晚事关重大,要亲自面见大王,可马虎不得。” 我一听,知道是定魂香起了作用,心中暗喜。嘴里的药丸被含服得差不多了,为防误伤,我又找玦晏要了一颗。 刚开始巫祝和祭司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后来声音渐微,直至消失不见。我与玦晏又等了约半株香时间,确认他们都昏了过去,才从桌帘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只见两人都摊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玦晏拿出银针试探了一下二人的穴位,他们均是没有一点反应。他满意地收好银针,冲我道:“脱衣服。” 我愣了一下,玦晏已经在解祭司的腰封,瞪我一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 我见那巫祝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形清癯。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于是双手合十先拜了一拜,道:“失礼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动手将他的外袍脱了下来。 巫祝虽然不是个高大的汉子,但是他的衣服放在我身上还是大了一圈。那祭司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跟玦晏差不多身形,玦晏穿着他的衣服倒是挺合适的。 玦晏抱臂胸前,愁眉苦脸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上前帮我向内卷了一下袖口和衣摆,这才变得稍微合身了一些。 此次行事,由于我和玦晏都不会武功,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所以一共带了两把匕首,都是师父找到萧国的老铁匠费心铸造的“鱼肠匕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又在五毒配制的沸水中烹煮了五天五夜,让剧毒淬入刀锋,可以说完全不用刺中要害,只要见血就能封喉。 为了进一步降低难度,玦晏又在卜卦的前厅点燃了几株定魂香,这样宁庄公待不了多久就会昏迷,届时再用鱼肠匕首杀他就易如反掌了。 两个昏睡的男人简直要多沉就有多沉,我与玦晏连拖带拽才把巫祝和祭司二人塞进桌子下面,又翻了翻他们带来的东西,找到了几枚占卜的龟壳和两扇牛骨面具。 我将匕首藏在袖中,戴上巫祝的狰狞面具,盘腿坐在前厅,静静地等着宁庄公前来问卦。 平静下来,我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剧烈。 我偏首看一眼站在我身旁的玦晏,他脸上也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眸子。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伸手过来握住我:“不要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也许他不知道,他自己的手也冰凉得厉害。 窗户开了一半,我看见浓墨似的天空,心里忽然起了念想:“风暄他现在会在做什么?”我发誓,这是我为了报仇做的最后一件事。不管成功与否,我都算对得起自己苏家的身份。 我握紧玦晏,两只同样冰冷的手靠在一起取暖。我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玦晏,谢谢你。” 他轻轻地笑了笑。 寂静的空气被整齐的踏步声所划破,前院中两队火把沿着回廊走过来,隔着门窗依然看得见那一片明亮的火光。 宁庄公要来了。 脚步声伴着军靴的橐橐声愈发响亮,光用听的就知道此刻院中一定站满了宁国的禁林军。 玦晏缓缓松开我的手,我感觉自己像是孤海中的一叶扁舟,倏地辨不清方向,唯有死死地扣紧袖中冰冷的匕首。 门外满院的火光摇曳,映出禁林军们高大的身影。一片沉寂中,有浑厚男声道:“庄公驾到——!” 我听闻此声心下蓦地一紧,明明是普通的紧张,我却感受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阴冷是贴着骨髓的,让我彻头彻尾都寒了起来。我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可是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屋里的定魂香万无一失,就算不能成功刺杀,也足以让宁庄公昏睡过去,届时我与玦晏从无人看守的后门逃走,这计划是万万出不了岔子的。但越是这样想,手就越是抖得厉害,我只好用宽大的袖袍勉力遮住发颤的手。 精神十分紧绷之下,黑檀木门“吱呀”一响,飒飒的冬风吹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 一直听说宁庄公最近缠绵病榻,我以为来人会是个驼着背的糟老头,却没想到他虽然一把年纪,却是身形伟岸,全身笼在玄色的裘皮大麾下,连容貌都隐没在兜帽之中,看不清模样。 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感愈发浓郁,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幸好有面具挡着,让我不至于露怯。我扫了一眼摆在密密麻麻牌位前的香炉,好家伙,玦晏居然一连点了五根定魂香,这药力,就算是一头牛也撑不了多久。我心下总算稍稍安定一些。 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禁林军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在未得到指令前,他们不会上前半步。 宁庄公缓缓踏进祠堂中,然后依照礼制转身将门关上。果然只有他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没有带一个。 他步履轻盈地朝我走来,长明灯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长。在距我五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微微低了头,开口唤道:“巫祝大人。” 仅仅四个字,却足以让我心惊。 宁庄公的声音十分年轻,完全不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的声音很耳熟。但他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自幼便养尊处优,声音比同龄人年轻些也是正常。我扫了一眼玦晏,见他并未现有异色,便也没有说话,只按照他之前告诉我的宁国礼制,点了点头作为应和。 宁庄公抬手摘下兜帽,迎着身后的两盏长明灯,我看清他的容貌。 漆黑发亮的头发绾在金丝玉冠里,锋利的两道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尤其好看,像春日里第一枚吐蕊的桃花瓣。玄色的裘皮大麾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清贵不可逼视。 在看见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条红绳之前,我还可以说这是一张跟叶风暄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当我认出那条红绳就是我亲手编了送给他的如意绳后,我便知道,这不是别人,这是他,是叶风暄。 然而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淡淡含笑,声音朗润如初,道:“在下肃河侯,殷君泽。”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好激动熬夜写完□□了!!!从这一章开始殷君泽就不会以叶风暄的名号出场啦=3=就让叶风暄这个名字留在回忆中~回忆中~忆中~中~ 第八十三章 往事 那一刹那仿佛天地都寂静无声。无形之中有一只大手掐住了我的喉咙,将我从高台之上狠狠地推下去。 我动弹不得,也挣扎不得,一直堕入无边的深渊。 忽然胸口遭重重一击,倏然梦醒,长明灯的暖光照耀在他脸上,这不是幻觉,是真真实实的人。 殷君泽抱拳低声道:“巫祝大人请勿见怪。父君病重,此事不得外传,特遣本侯代为问卦祈福,还请巫祝大人替本侯守住这个秘密。” 殷君泽,他居然就是名震天下的肃河侯殷君泽。往事历历,右侧胸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既然当年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又何苦瞒我这么久? 在我反应过来要克制之前,眼前已然一片模糊。 殷君泽见我久久未答话,眉心微皱,有些起疑:“巫祝大人?” 一旁的玦晏显然也慌了手脚,捧着卜卦用的几片龟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烫的热泪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自己喑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风暄……” 殷君泽何等聪敏之人,电光火石之间已察觉有异,大步上前。玦晏惊得将手中龟壳一抛,喝道:“且慢!” 然而殷君泽一个反手便将他挡开,另一只手迅速揭开我脸上的彩漆牛骨面具。两两相见的那个瞬间,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寒声道:“樱落……” 那时他在别院中告诉我,等处理完家事,就跟我回青州。原来他口中的“家事”,就是代替宁庄公来宗祠问卦祈福。 “铛啷”一声,牛骨面具应声落地,我眼前朦胧,抬头看他:“好一个肃河侯殷君泽…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他的眼里全无往日温润光采,颓然道:“你来,是要杀我父君?” 我忍住声音里的哭腔:“不错,我是来杀他的。”心伤与愤怒交织,也不知哪个更痛,“殷君泽,你是一国的侯爷,居然还真以为可以瞒我一世?既然早在两年前就想杀了我,为何还要从殷云骁的手下救出我?” 我想起劫狱的那天夜里,他为了保护我而挡下刀剑,背后的淋漓鲜血,涔涔汗珠让我心疼不已。然而此刻胸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再次裂开了,如窒息一般吸不上气来,眼前一阵发虚。 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让我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这一切当真是讽刺至极。 他看着我,惨然一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一旁的玦晏摘下面具,怒斥道:“好你个殷君泽,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战场上连女人都杀!当年十九中了你一箭,九州皆知。要不是我师父,她差点就没能活下来,你现在倒是不承认了!” 他看着我,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声音中少见地带了一抹颤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我觉得好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是不得已要杀了我,还是不得已没杀死我?” 殷君泽刚要上前,脚下却是一软。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偏首看一下香案,又怔怔望向我:“这香是你点的…?” 五根定魂香,到底药力是不同些,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已经站立不稳了。 我确信我是笑着的,但是眼前一片模糊,光怪陆离,让我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胃里有一股热浪不断地翻涌,一直卡到嗓子眼。我知道自己快要熬不住了,必须速战速决。 殷君泽半跪在地上,仅凭双手支撑。我蹲下身去低头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拭干眼泪,语气冷如寒冰:“殷君泽,青州城破你杀我一次,昆洛天牢你救我一次,刚好还得清清楚楚。这次我不会杀你,但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唯愿两不相欠,永不相见。” 他抬手死死拉住我:“樱落!” 有一两滴眼泪顺势落在他手背上,那一刻,我差一点就心软了,忽然见着他手腕上的那根红绳,不由想起那夜在太保府—— “男子征战出发前,情人会连夜编好如意绳,出征当日系在男子手上,据说能保平安。” 我盼着他一世长安,他却带领着宁国的将士,占我国土、杀我子民。此番国仇家恨,我心情再难以平复。 我寒凉一笑:“这条如意绳我看着碍眼,还是收回了吧。” 认识他这么久,他眼里第一次现出哀求的神色:“不…” 玦晏催促我道:“没时间跟他说那么多了,快走吧,保命要紧!” 来不及细想,我从袖中抽出匕首,拔下刀鞘。殷君泽吸入了过多的定魂香,已没有什么气力,只是低声哀求我:“樱落…不要…” 手起刀落,细细的一条红绳转眼间就被割成两截。 殷君泽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漂亮的眼睛里一片灰败:“…你当真恨我如此?” 玦晏在我身后推了一把,道:“快走!” 我便没有回答他。 后门关上前,我见到殷君泽的最后一眼,他已经逐渐失去知觉,只是手里紧紧攒着那条被割断的如意绳不肯放开。 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大悲之下但觉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在雪地中。 玦晏大惊失色,但也顾不得那么多,见前院士兵尚未发现屋中有异,一个劲地将我推入马车,扬鞭便走。 寒风泠冽,一路的碎冰渣子哒哒地打在车轮上。 出发前玦晏塞给我的烫手香炉早就不暖了,歪歪斜斜地被弃在马车一角。我浑身冷得厉害,哆哆嗦嗦地将窗户关严,却看见墨黑的天空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不知道宁国的禁林军需要多久才会发现殷君泽和巫祝祭祀都昏迷在了祠堂内,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逃得远些。幸好殷氏宗祠本就在城外,不用再接受守城士兵的盘查。 逃亡路线是早就计划好的,此行不走宁国官道,先绕道程国,然后走水路。如今各国水域盘查严格,一旦到了程国的水路范围,宁国就无法再调动自己的私船,届时要隐藏行踪也就方便得多。 颠簸中,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已微亮。身上压了一件厚重的狐皮袄子,有窸窣作响的篝火声。 我推开马车的门,见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子。玦晏将雪地刨开,用干树枝和枯树叶点了一堆篝火,上头放了一个瓦罐,正在烧热水。两匹花大价钱买的离国良驹毫无倦色,安安静静地站在树边休息。 玦晏站在火堆前烤火,见我醒了,递给我一个馒头:“喏,将就着吃点东西吧。” 我自从在祠堂后门口吐了一次血后便毫无食欲,于是只得摆摆手。 玦晏也没强求,自己吃了起来。 我蹲在篝火旁边,努力让自己冰冷而僵硬的手变得热乎一些,然后开口问他:“这是到哪里了?” 玦晏一边吃馒头一边回我:“已经离开昆洛三四百里,马上要到漳戎了。” 昆洛一共与三座城池毗邻,分别是漳戎、孟门和少咸。我与玦晏并未经过昆洛的城门,所以殷君泽无法查证我往哪个方向逃了。又因为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所有的马车辙痕都被盖得一干二净,所以想找到我们也是不容易。更何况,他此次代宁庄公前去问卦祈福本就是秘密行事,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消息一定被封锁了,不然如果被殷云骁知道,一定会大做文章。所以想必殷君泽绝不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追捕我们。 念及此处,我忽然想到,宁庄公身体不好,将除夕之夜问卦祈福如此重要的事私下交由殷君泽去做,看来他果然更偏爱殷君泽多一些,可怜殷云骁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只怕终究还是要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只是既然宁庄公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又为何答应我过完年后就跟我回青州呢?难道这太子之位他不想要了吗? 罢了罢了,我不愿再细想,只一言不发地搓着手取暖。察觉到玦晏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我有些丧气,映着篝火问他:“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表现得很失态?” 他又掷了两根树枝进去,沉默片刻方道:“十九,我知道,这件事太难为你了。” 我闻言鼻头一酸,却又生生忍住。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宁国人,我可以不计较,可遇见的,却偏偏是不得不计较的那一个。我甚至还能记起那支精钢羽箭上繁复的花纹,和篆书的“殷”字。冰冷的箭身入肉,钻心剜骨的滋味鲜活如新。 玦晏递了一杯热水给我,道:“你也不必自责。计划有变,这本不是你能够预料到的事情。总之你我都能平安脱逃出来就已是万幸了。” 我的确应该庆幸,宁国的守卫如此森严,此前我不是没有见识过,而我们能顺利离开昆洛,不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殷君泽为了控制事态发展、有意放我们一马。 只是一夜之间,我感觉身体仿佛是一株开败的花朵,迅速地衰败下去。吐掉的那一口血我可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我心里清楚,是旧疾复发了。我未足月便出世,咳血是打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一直在药师谷调养了多年才逐渐好转。这些年来我虽然体虚畏寒,却再也没有吐过血。殷君泽一事给我的打击太大,又惊又怒之下,没想到竟致如斯地步。等回了翠台山我一定要让师父给我算一卦,看看殷君泽是不是我命中的邪门灾星。 唉,可惜这些年吃过的各种人参鹿茸,怕是都白进补了。 休息了一阵后,又重新启程上路。 此地距离漳戎还有约两百里的脚程,申时一过,便看到了漳戎的城门。巫祝与祭祀的长袍早已在半路上扔掉,我与玦晏作平常百姓打扮,放缓了车速,跟着许多百姓一同进城。 也不知是今日守城的士兵心情不好,还是这马车太过显眼,城门都过了大半,忽然听见有人喝道:“站住!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说,山海经真是我灵感的源泉啊!!想不出地名了就随手翻一翻,名字就出来了=__= 第八十四章 宿疾 我心下倏地一惊,暗叫不妙。难道这风声竟传得如此之快,连漳戎都开始设卡抓人了? 却听玦晏不慌不忙道:“官爷,这是我亲妹子,染了肺痨,不便见风,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看大夫的。” 那守卫不信,厉声道:“把门打开,让我瞧瞧。” 玦晏无法,只好开了门。我趁势剧烈地猛咳两声,吓了那守卫一大跳,然后佯装无比虚弱的样子,道:“哎呀官爷,真是不好意思。” 那守卫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往马车内部草草扫了几眼,见没什么异状,连忙挥手让我们通过:“算了算了,真是晦气!” 我刚才的咳嗽本来是装的,谁知咳了两下,嗓子倒是真的痒了起来。但是又怕玦晏担心,只好用大衣捂住悄悄咳了几声。 进城后随便找了家客栈落脚,我与玦晏稍微清点了一下目前拥有的物资和银两。从漳戎到承阳,接下来的的大半个月都会耗费在无聊的赶路上,所以我们打算就近采购些干粮留在路上用。 只是今日恰逢大年初一,许多店铺都歇业休息了,只好先在城中休息几天再做打算。 如果说每座城池中都有一个八卦消息最灵通的人,那一定非店家小二莫属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客栈里住宿的客人也不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入住五天后,我已经跟店小二熟到能够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的程度了。 为了行走方便,我仍是用了“苏十九”的化名。店小二姓余,单名一个山字,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很机灵,肩头上搭着一条擦桌子的白色毛巾。戌时将尽,店里吃饭的客人走得七七八八了。我从荷包里抓了一枚碎银子,让他给我来一小碟花生、泡一壶茶,剩下的钱都不用找了。 他手脚利索地将我点的东西送来,不忘嘱咐道:“苏姑娘,快要入夜了,别喝太多茶,小心睡不着觉。”因为我时不时给他一些赏钱,所以他对我的态度格外好,也十分乐意同我分享些白天里听来的各类小道消息。 我一边把花生仁上的红皮剥掉,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小余啊,我常年缠绵病榻,都没有去过王都。最近昆洛那边有什么新鲜的消息,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小余非常敬业地给我详细介绍了传闻中年后将要在全国推行的税收新政,顺便把漳戎城最近三代的父母官都跟我科普了一下。期间我屡次想要打断他,可看到他眼里迸发出得意的光彩,又不忍心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直到干巴巴地吃完了半碟花生,实在忍不下去了,仰头将一杯茶喝完,擦擦嘴道:“哎呀,看不出小余你还这么关心时政,真是屈才了!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八卦消息?” 小余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眼珠子一转,贼贼笑道:“还有一件事,也是今儿早上刚听别的客人偷偷告诉我的。说是昆洛城中的地下钱庄设了一盘新奇的赌局,这赌局的内容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不过民间私下设赌局可是重罪,苏姑娘听听就好,千万别参与,参与了也别说是小的告诉您的,要不然小的就算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我揶揄道:“你倒是精得很!得了,我又不去昆洛,到哪里下注去?你且说来听听,这赌局赌的是什么?” 小余清清嗓子,确认四周无人,才凑过来压低嗓子同我道:“赌的是,下一任太子人选究竟是永泰侯还是肃河侯。” 我闻言浑身一哆嗦,差点没砸了手中的茶杯,只好喝了一口水来掩饰内心的慌张,挑眉问道:“哦?怎么说?” 小余把声音放得更低了,简直如同杀人倒货般谨慎:“您想啊,查处太子谋反这么大的事儿是永泰侯一手负责的,亲自带人抄的家,他本身又是军功赫赫,朝中地位稳固,但就算这样,庄公也没有立他为太子,反而将太子之位空置,还召了远在天边的肃河侯回朝。这让其他人想不多留个心眼都不行啊。” 我听他并未提及除夕夜国君问卦祈福之事,估计这消息并没有外传,而是被殷君泽压下来了,心中稍安,慢吞吞地剥开两颗花生,道:“不会吧,肃河侯哪里是永泰侯的对手,我看啊,这些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庄公属意的人选恐怕还是永泰侯。” 小余连连摇头,严肃道:“不不不,苏姑娘此言差矣。论资质,永泰侯的确更盛一筹,但他的军功都是些小功,比如收复蛮夷啦、平定厥坦之乱啦,那些对宁国根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肃河侯就不同了,虽说年纪轻些,但灭萧之战中他可是最大的功臣呢。” 我的花生再也吃不下去了,只觉得胸闷气短,连连灌了两杯茶水,才开口说话:“所以你更看好肃河侯咯?” 小余憨厚地笑了笑,道:“嘿嘿,不瞒苏姑娘说,今早我也拜托了两位前往昆洛的客人,让他们帮我押肃河侯一注。听他们说,现在大家都很看好肃河侯呢。小赌怡情,小的也就是图个乐子,谁当国君不是当啊,你说是不?” 我哭笑不得,只得应付性地点了点头。 看来殷君泽的呼声很高啊。民间尚且谈论如此,他处在庙堂之上,听见的声音应该更多。再加上宁庄公派他前往王族宗祠代为问卦祈福一事,我觉得小余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许多事,现在回想起来,结合他殷君泽的身份,突然就说得通了。比如为何他敢去天牢劫狱,又比如为何我在别院小住时他不能经常来看我。那天没有心思细想的问题重新浮上心头:既然他也知道自己是成为太子的热门人选,为何还要答应我年后一起回青州、再也不回昆洛了?他请缨出征萧国,难道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为争储增加筹码吗? 难道…难道他是为了我,宁愿不要这太子之位? 回想起那天夜里他踏雪而来,拥住我肩头,声音低沉而好听:“等这些家事处理完,我们就走。去哪里都好,再也…再也不回来了。”彼时他的眼神和语气,时至今日我也不相信那是演出来给我看的。 难道当真是为了我? 我又惊又喜之下胸口热血上涌,剧烈地咳起嗽来,几乎把口水都咳出来了。想到小余还在一边没走,弄得我怪丢脸的,连忙抹抹脸擦掉口水,面红耳赤道:“抱歉抱歉——” 却见小余目瞪口呆道:“苏、苏姑娘,你、你吐血了!?” 我低头一看,方知脸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不是口水,而是鲜血。 他呆了一呆,我也呆了一呆。然后我镇定地抽走他肩头的白毛巾,擦掉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同他道:“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看他的表情,好像受惊吓的程度并没有什么好转。 我连忙改口道:“没事儿的,我以前经常吐血,都习惯了。” 呃,好像错的更多了…… 算了算了,我也懒得跟他解释,只悄声道:“我吐血这件事,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哥啊。”正在荷包里掏铜板打算当作封口费,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玦晏的一声怒吼:“十九!” 我连忙将那条沾血的白毛巾藏在身后。 玦晏咚咚咚地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手上拿的什么?” 我心虚地笑了笑:“没什么——来,吃花生!” 他一把将白毛巾扯过来抖开,上头血迹斑斑,一目了然。 我成了锯嘴葫芦,一言不发。他气得发抖,小余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给我回屋去!”玦晏拽着我上楼。 关上门,他将白毛巾丢在桌上,指着鼻子问我:“病得这么严重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试图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弱弱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吐血……” 玦晏一个急噎,冲我吹胡子瞪眼:“这能一样吗?你明明都好了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搭上三指在我脉上细细探查片刻,嘴里喃喃道:“急火攻心,过则伤心,怒伤肝,悲伤肺,忧伤脾,恐伤肾,故而容易呕血。”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看来殷君泽一事对你的打击,远比我想象中的大。” 我嘴硬地挣扎道:“瞎说什么…我咳血乃是宿疾,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哪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玦晏收回手,长叹一声,道:“你这新伤加旧伤的,我是没法子了。我看啊,为今之计只有早日回谷,让师父治一治你了。” 一想到又要给师父添麻烦了,我心里十分愧疚,低着头只一言不发。 玦晏又道:“我今天看到街口的几家铺子都陆续准备开张了,明日上午买了东西就走,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我蔫蔫地点了点头。 他愣神片刻,去包袱里翻翻找找,寻到一个白瓷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气味,然后递给我:“我这里还有一瓶琼露丸,每天晚上服一颗,你暂且吃着。” 我热泪盈眶:“师兄对我这么好,我无以为报,唯有——” 他挑眉:“唯有什么?” 我大义凛然道:“唯有好好收下这份心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一个月保证更5章…我…尽力(认真脸我现在愈发觉得男主是个经常不露脸的人物……呵呵 第八十五章 人非 离开漳戎,愈往南行,天气愈暖。 到了二月底,气候大多晴好,一天跑个四五百里不是问题。马儿跑得急了,偶有路上化雪的脏水,溅得车帘上一摊星点的污斑。 我与玦晏成天赶路,虽说无聊,但路上到底有个照应,有时觉得时间过得也快。老天保佑,这一路上甚为顺利平安,没有遇到什么难缠的事情。我甚至有点后悔为了使个障眼法而故意绕了远路。玦晏倒是乐观,说是就当看风景了。我猜这主要是因为他从小长在萧国,没有去过程国的关系。 这天天色渐晚,我以为又要在驿站住宿,还在包袱里数铜板,却听帘外的玦晏欣喜道:“今日脚程快,能进城歇息啦。” 早春风寒,我还是忍不住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了一眼。远远地望见巍峨城门,我辨认出城门上的“承阳”二字,不由低呼一声:“啊…” 当初离开之时,没想到会有回来的一天。 那年早读声习习的书院,冬冷夏热的文渊阁,热闹而暗藏杀机的灯会,还有颂之、青裁…… 城门越来越近,我却百感交集,不知心中该悲该喜。 掌灯时分入了承阳,我好歹在这里住过几个月,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一家位置和价钱都不错的客栈。 玦晏赶了一天马车早就累了,吃完饭后匆匆洗了个澡就睡下了。我白天睡得多,现在殊无睡意,便独自出了门四处转转。 沿着客栈门口的一条笔直大街一直走到底,街边建有一座土地庙,供桌上摆放不少祭品,看来香火挺旺。庙门正对着十字路口上一棵巨大的榕树,只不过看样子已经枯死了,唯独留下了一个空壳。 我看着觉得眼熟,走近了一瞧,忽的想起来前年十一月颂之带我来看灯会,结果遇到叶风暄…好吧,是殷君泽遭人追杀,后来为了逃避搜捕,我与他躲进树洞里,等街上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潜回客栈。晚上医馆都关门了,好在他的伤也不算太严重—— 大概是人老了,一回忆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强行拉回飘得老远的思绪。身后万家灯火,我觉得有些讽刺地抬头望了望天。有的不过是一轮明月,几颗星子罢了。 只是明月依旧,身边早已人非。 一个人故地重游已经够悲惨了,我不想让自己因为想起他而变得更悲惨。 街旁不是谁家院子里的香樟树抽了新芽,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长成郁郁葱葱的一片。我见路上行人不少,于是顺着石板路信步走过了几条街。 普通人家门前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透亮,我转过一条街口,却忽觉眼前一暗。原来这户人家并没有点灯,虽然大门足够气派,但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心下奇异地一跳,不小心踏到地上的几块碎木板,再仰头一看,但见清冷月光下,头顶的匾额暗淡无光,勉强能辨认出“慧明书院”四个大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竟是走到了书院门口。 公子宇死后,书院关闭,学生被遣散,看来自那之后,此处便成了空宅。我只是尝试性地推了推门,本以为是锁上的,没想到竟然推开了。“吱呀”一声响,空旷而悠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直接迈步进门。 前院本来种满了佛罗花和蟹爪兰,但久久无人打理,早已荒芜不堪,到处都生满了野草,生长势头十分肆虐。 走廊的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空气中也满是尘土的味道。我抬起衣袖在鼻子前挥了一挥,也并无好转,只得作罢。 中庭原有一方洗砚池,现在成了一潭枯水,黑黝黝的看着怪吓人的,我怕失足掉下去,便调个头往北苑的书房走。 一路经过食堂、澡堂、厢房,我的眼睛渐渐酸胀起来。依稀能忆起当年颂之穿一身薄布白袍,一边擦他那半干的头发,一边新奇道:“这谁啊?” 书院里久无人气,又无灯光,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阴冷。我喉头开始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含了一颗在嘴里。 继续往前走,看见北苑尽头的书房。大门紧锁着,发生命案后官府贴的封条仍在,只是经历了这么久的风吹雨打之后,残缺得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台阶上像是被月光撒了霜,冷冷清清的一片银白。我顺势坐下,长叹一声。 我至今也不曾打听过颂之的墓在哪里,当年离开时也不过是在芳华院里祭了一杯烈酒而已。可惜现下身边无酒,不然肯定要取来敬颂之一杯的。 各处的杂草丛里时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估计是老鼠或虫子一类的东西,我也不觉得害怕,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了好久,直到觉得寒意袭身,才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如今青裁离开了,颂之死了,宋灼光回了宁国,而叶风暄……我又不由苦笑,也不知道今夜为什么要进来转转,整座书院于我来说不过是伤心地罢了。但我总觉得应该要这么做,就算是为了看一看颂之也好。 回到客栈时夜已经深了。 我蹑手蹑脚地上楼,正碰到起夜解手的玦晏。他还有些不清醒,神志模糊地问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啊?” 我笑一笑:“起了兴致,走得有些远了。” 他不满地嘟囔道:“你的脸都冻白了,赶紧洗洗睡吧。” 因为到了承阳后我们就换水路回青州,所以如何解决掉马车是个问题。我们在漳戎买的两匹良驹都是上等的货色,如果拿去当铺卖掉难免会被压价,好生可惜,于是我们决定上集市叫卖,说不定还能卖到个好价钱。 承阳有个码头,是重要的中转城市,每天的集市都很热闹。官府也很提倡商贸活动,只要是有东西出售,都可以在集市上摆摊贩卖。但因为玦晏和我对于卖东西这件事没有什么经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牵着两匹马站了半天,硬是拉不下脸来开口吆喝,一整个上午都无人问津。 眼见着旁边卖手工编织篮的阿婆都笑眯眯地卖完存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心里有些窝火,冲玦晏抱怨道:“你家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连吆喝都不敢啊?” 玦晏气鼓鼓道:“我家开的是药材铺子,都是上门客,哪里需要在大街上叫卖啊?再说了,我自小被送上翠台山,家里生意都是几个哥哥在管,从来不需要我帮手。” 我愁眉苦脸地捂住钱袋:“如果卖不出去的话,可能就凑不够买船票回青州的钱了。” 玦晏打了个激灵,犹豫了半天,万般不情愿之下,只好清清嗓子,喊道:“卖…卖马了…” 这还不如不叫。 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上前扯开他:“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玦晏心有不甘地看着我:“你行你上啊。”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气沉丹田,开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现有离国良驹两匹,毛色上乘!身强体壮!吃苦耐劳!统统低价处理,全部低价处理!” 这一喊果然有效,总算有人围上来问:“你这马怎么卖?” 我连忙道:“十五两银子一匹,买两匹送一架车子。不过车子没拉过来,您得跟我到城中的客栈里提货。” 玦晏显然被我神一般的能力震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在我后头当人肉背景傻笑。 虽然问的人多,有意购买的人少,但好歹是打开了局面。我忙着王婆卖瓜,掰开马儿的嘴巴,称赞道:“诸位瞅瞅这一口好牙!一看就是血统纯正、品种优良!十五两您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玦晏在一旁牵着两匹马当模特,忽然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也随马贩卖吗?”却是一个富家千金打扮的姑娘,柳眉杏眼,长得玉雪可爱,双颊含晕,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正满脸含笑地看着玦晏。 玦晏脸上登时一红:“呃…” 承阳市侩气息比较浓厚,大多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生意人,所以玦晏这种英俊神秀的长相就显得格外吃香。 我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般冲出来:“姑娘说笑了,贩卖人口可是重罪呢。再说这家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玦晏的脸上又黑了一黑。 那姑娘扑哧一笑,道:“我开玩笑呢,公子别介意。”说话间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一双妙目只管落在玦晏身上。 我心下了然,连忙把玦晏冲她身前一推:“现在购买还有限时优惠,买两匹马送一架车,再加五两银子即可获得免费送货到家服务。” 玦晏脸都要绿了,回头狠狠剜我一眼。我扳回他的头,微微笑道:“姑娘不考虑一下吗?” 她羞赧道:“但是我身上没带够银两。如果公子不介意,可否跟我到府上走一趟?” 玦晏正要说话,被我急急打断:“不介意不介意,当然可以!” 那姑娘脸一红:“公子请跟我来。” 我把两匹马的缰绳塞进玦晏手里,语重心长道:“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玦晏泪流满面:“你居然帮着外人逼良为娼。” 我假装没听到,叮嘱道:“别忘了要多收五两银子送货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二更!话说这样时而深情时而逗比的文风真的好吗…好怕大家怀疑我精神分裂= = 第八十六章 归谷 玦晏这一去,一直到酉时才回来。 我正坐在房间里嗑瓜子,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副含羞带怒的神情,不由惊讶道:“你…你不会是被霸王硬上弓了吧?” 玦晏悲愤道:“苏十九,你还是人么?居然让我一个人去那龙潭虎穴!” 我扔掉手中瓜子,神色复杂地感叹:“没想到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生猛,可怜我们家十七了……” 玦晏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两匹马的价钱,加上送货费,一共三十五两,都在这里了。” 我抱住他痛哭流涕:“玦晏,我对不起你!不过人家长得挺漂亮的,你好歹也不算吃亏……” 玦晏终于受不了我了,一个暴栗敲过来,没好气道:“我的清白还在好吗?虽说…虽说那家的老爷的确是有意招我为婿来着,但我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他们也就没有为难我。” 我由衷赞叹道:“好机智的理由啊!” 玦晏一怔,抓了一把瓜子:“也算不上理由吧,的确如此啊。我、我心里…总之我对那姑娘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对姑娘没有兴趣?”我赶紧压低声音,“你果然是个断袖!” 玦晏懵了:“果然??” 我讪讪道:“呃,我的意思是——” 玦晏再次泪流满面:“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钱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也就解决了。 三月开春,河水上涨,连船行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一些。一路西南而行,两岸春意盎然,美不胜收。 玦晏随身带的琼露丸已经被我吃完了,本来担心时不时又会吐血,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倒是还好,平安无恙。半个月后,顺利到达青州码头。 很难说清一年半之后又回到故土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都说近乡情怯,果真如此。 下了船,本来不必急着赶路,但因我体弱,爬山爬得尤其慢,再晚些上山恐怕天都黑了,就在城中的面馆里随意吃了顿饭填饱肚子,趁着天色未晚匆匆赶往翠台山。 上山的石板路被磨得愈发光滑,玦晏随手拾了一根粗树枝给我当拐棍,让我少费些力气。他在我前头,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等我一下。 山中潮气盛,没一会就爬得我汗流浃背。眼见半山腰都没到,只好继续咬牙向上爬。 我此番归来,身心俱疲,遍体鳞伤,简直是一个大写的惨字。不过总算是回来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师父,见到兮霖师兄,我的内心还是无比欢喜的。 不知爬了多久,我只感觉眼前的山路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似的。玦晏抬头看了看已有些暮色的天空,替我打气:“这条路爬完再拐个弯就到了,天黑之前一定能回到谷里。” 我卯着一口气没停下来休息,片刻后远远看见茂密山林间出现了两盏又大又圆的暖光灯笼,登时便知道是药师谷到了。 谷中还是老规矩,入夜后便在门口点起灯笼,让晚归的弟子不至于找不到路,有时也会有刚打完猎的猎户过来讨口水喝。 我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身体倏地一软,但觉精疲力竭,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十九!”我听见身后的玦晏惊呼了一声,然后整个世界瞬间黑暗下来。 我仿佛是飘浮在空中,浑身没有力气,也无法控制自己。 眼前一片漆黑,四周静籁无声。没有嗅觉,也没有触觉,我似乎是一个活在浑沌母体中的胎儿,只有神识是清醒的,五感却是封闭的。 此刻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我有些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一粒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颊上。而我之所以判断它是雪花,纯粹是因为它刚开始寒意逼人,随后又化成了一道水痕从我脸上静静流下来。 远方逐渐出现了微光,越来越亮,如破晓的朝阳,重新带回了光明。 我站在高楼之上,耳边冬风呼啸,厮杀声响彻云霄。战场上硝烟滚滚,尸体堆了满地,肃杀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木然地看着自己执起鼓槌,将两人高的巨大战鼓锤得隆隆作响。 一支精钢羽箭猛然划破长空,直直朝我射来。我来不及躲闪,只觉胸口一震,这双手便再也握不住鼓槌。 国破那日,竟然是国破那日。 眼见景象亦真亦幻,汩汩的热血流出来,在冬月的寒风中转瞬就被吹得冷了。 滔天的火光中,我看见角楼尽头他的身影。 玄黑的战袍,手中执一把长弓,橐橐的战靴声朝我走来。 眉目深秀的一张脸,即使我早已被泪光模糊了双眼,也认得出他的模样。 “殷君泽……” 他缓缓摘下头盔,明亮如星辰的一双眼睛望着我,里面的情绪太复杂,我已无力分辨,只能看见他浓郁的睫毛微颤:“樱落。”叹息般低沉的声音,“我是不得已…” 一大串眼泪滑出来,我笑,好一个不得已。 我扶住高台上的栏杆,最后看他一眼:“殷君泽,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罢。” 纵身一跃,百丈城墙,血色的袍角纷飞,瞬间天旋地转。 “碰!” “又碰??” 下坠感戛然而止。 有笑声传来:“哎哟,看样子手气不错啊!” 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反而觉得抬手都有千斤重。一睁眼,看见白花花的一片纱帐。 “四万!” “六筒。” “跟一个六筒!” 我有点糊涂,挣扎着爬起来,突然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有稚嫩童声软软糯糯地唤道:“师叔你终于醒啦?” “我——”等等,师叔是什么鬼? 站在床头的是一个约莫□□岁的小男孩,头上扎了两个发髻,一双眼睛灵气十足,正冲我嘻嘻笑。 我脑海中一片茫然,屏风之后却依然热闹非凡:“九条!” “糊了糊了!就听六九条呢!”玦晏的声音。 “什么?你小子该不是诈糊吧?” “你自己看!快快快,给钱给钱,概不赊欠。” 我翻身下床穿鞋,还没走过屏风,那小男孩已经一溜烟地跑到麻将桌前大声宣布道:“师叔醒来啦!” 玦晏乐呵呵地抓着一手的铜板,闻言一惊,抬起头来:“十九醒了?” 桌边的其他三位师兄都起身来瞧我:“十九?” 为首的正是四师兄兮霖,一年多没见,他稍微圆润了些,却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七师兄抱起那小男孩,道:“十九醒得真是时候,再输下去,你八师兄只怕要连底裤都不剩了!” 八师兄笑道:“十九刚回来,就别让我丢脸了,都散了散了吧!” 牌桌上便只剩下玦晏和兮霖两人。 我呆呆问道:“怎么回事?我刚刚明明到了大门口——” “刚刚?”兮霖哈哈大笑,“你都睡一天了!” 我吓了一跳,还要质疑他是不是故意唬我,又听玦晏道:“别提了,昨天都到药师谷门口了,你毫无征兆、哐当一声就昏过去了,还吓得我半死。”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会昏过去呢?” 玦晏脸色一沉:“还不是因为——” 兮霖截住他话头:“还不是因为长途奔波,难免劳累嘛。你身子虚,精气本就不足。夫精者,身之本也。人生所赖,唯气而已。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气之不得无行也,如水之流,如日月之行不休……” 我听他跟我背书讲经,简直头都要大了,连忙打断他道:“对了,我刚才看到个孩子,叫我师叔来着,他是谁啊?” 兮霖知我是不想听他继续讲经,笑笑道:“那是我去年收的一个徒弟,按照辈分是该喊你一声‘师叔’。” 我好生敬佩:“兮霖师兄你都开始收徒了啊,好厉害!” 兮霖有点不好意思:“他是青州谢家的长孙,大名叫做景池,他父亲将他送上山来,本来是要拜师父为师的,但师父说他已不再收徒。我前头的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姐已出师下山,谷中弟子里辈分排位最大的是我,他这才做了我的徒弟。十九,你运气好,无意中可是做了师父的关门弟子呢。” 我听着有些耳熟,细细思索:“青州谢家,好像以前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哪户人家了。” 玦晏提醒我道:“谢家就是谢太傅一家呀,他原是宫中明源堂的夫子。之前去宫中看你,你还说谢太傅夸过你字写得好看来着。” 兮霖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玦晏的衣角,玦晏连忙止住话头。我知他们是怕我想起往事伤心,心里也是十分感动,只淡淡道:“原来是谢太傅的孙子,难怪看上去聪明伶俐,是块璞玉。”谢家三代都是文化人,现在却送了长孙前来学医,想必乱世之中,他们家道中落的日子也不好过。念及此处,终究是有些伤感。 兮霖一拍大腿,冲我道:“睡了那么久,肚子一定饿了吧?刚好今天早上你九师兄外出打了两只野鸡回来,现在差不多炖好了,你擦擦脸,一会出去喝点补身子的鸡汤。” 我问他:“师父呢?” 兮霖笑道:“师父自然也是要来一起吃饭的。” 谷中女弟子本就少,现在基本上都嫁人然后离开药师谷了。还有一些师兄也陆续出师,是以谷中剩下的人并不很多,我成了当中唯一的异性,这感觉着实有些奇异。 一锅炖好的野鸡煲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周围摆了几道家常小菜。几位师兄见我来了,赶紧招呼我过去坐。 后堂口白衣一闪,有苍劲声音唤我:“可是樱落醒了?” 兮霖连忙迎上去:“师父!” 我看见鹤发白袍的师父,鼻头酸涩,沉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很顺,看来一个月更5章的计划肯定能超额完成啦 第八十七章 春深 山里打来的野鸡到底是味道香一些,我连吃了两大碗饭还意犹未尽。 师父微笑着看我,冲玦晏道:“十七,看来这一路回来的伙食不怎么样啊。” 玦晏停下筷子,急急辩解:“冤枉啊师父!” 兮霖夹了一根鸡腿到我碗里:“我也觉得小十九清减了不少,不过没关系,在谷里养养就好了。” 我见桌上还坐着小我一辈的景池,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受这根鸡腿,顺手将它夹进景池碗里,柔声道:“景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才是。” 景池年纪虽小,却很懂事,眨着一双大眼睛道:“我听十七师叔说,十九师叔是心脉受损伤了元神,这鸡腿还是留给十九师叔吃吧。” 此言一出,桌上人俱是一寂。 兮霖脸色一沉,景池已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一声不吭。 玦晏尴尬道:“我那是随口一说吓吓景池,让他别打扰你休息的,哈哈!”最后的两声笑要多干就有多干。 我知他们有心瞒我,便也顺着台阶下了,笑眯眯表扬道:“景池真乖,那这根鸡腿师叔就收下了。” 我在谷里美美地休息了两天,觉得身体大好。春日里阳光明媚,温度正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听师父说后山头药院里种的半亩冬凌草该开挖了,我闲来无事,便带了一柄药锄、一只竹篮去挖药材。 约莫午时回来,碰上玦晏,他刚与兮霖把某间有些漏雨的房间屋顶修补好,手上拿着几片老化破损的屋瓦,正要出门丢掉,见我提着一筐冬凌草走得颇为吃力,连忙过来帮忙。 我嫌他手脏,道:“你把瓦片扔了,然后洗了手再过来。这些冬凌草我先拿去用晒匾装着晒出来。” 玦晏只好悻悻地去了。 谷里多余的晒匾都收在靠近大门口的一间木制杂物房内。我放下竹篮,打算找几个结实的晒匾来晒药材,忽然听到乒乒几声碎瓦之声,正要去看看是不是玦晏失手将屋瓦打碎,却先听到一个不太友善的声音道:“沈公子,别来无恙吧?” 从杂物房内的窗户向外看出去,见着门外几棵桃花树开得葱葱茏茏,清冽空气中有淡淡桃花香。未燃的灯笼下站着一名高大男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壮硕,显得十分孔武有力,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玦晏不放。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贴身保护过我的烈焰。 别说跟他面对面站着的玦晏,就连在杂物房的我猛然间见到他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上山来。 说时迟那时快,玦晏倏地将门一关,企图落荒而逃,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烈焰何等力拔山兮之人,单用一臂顶着便撑住了门板,瞬间就让玦晏败下阵来。 玦晏脑门上急出豆大的汗珠,却又听到一个低沉声音淡淡道:“沈公子不必惊慌,我今日来不是与你为难的。” 我这才看见原来烈焰身后还站了一人。伽罗色的如意回纹锦袍,纤尘不染,银丝锁边,金冠束发,端的是神仪明秀,剑眉星目。却不是殷君泽还能是谁? 我浑身一颤,登时便慌了,慢慢从窗边滑下去,躲在杂物房里动也不敢动,一颗心怦怦直跳。 玦晏脸色一冷:“这里不欢迎你。” 殷君泽上前一步,微微笑道:“樱落在哪里?” 恰在此时一个小小人儿钻进杂物房虚掩的门里,好奇道:“咦,十九师叔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好在景池声音不大,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嘘——” 他立马噤声,懂事地保持了安静。 玦晏哼一声道:“什么阴落阳落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君泽面不改色,坚持道:“我知道她在这里,我想见她一面。” 玦晏忿忿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随便抽个空过来,就以为可以想见谁就见谁了?我们药师谷可不比您的肃河侯府,慢走不送!” 殷君泽还没说话,烈焰护主心切,抢前怒道:“沈公子,那时你住在昆洛城外的别院时,我们家爷也没亏待过你,现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在宗祠里下药的账我还——” 殷君泽呵斥道:“烈焰,够了!” 烈焰虽心有不平,却也只得住嘴,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 几株桃花树掩映出殷君泽如画的眉眼,他的神色中有三分落寞,三分萧索:“我只是想见见樱落。” 玦晏趁势再次将门关上:“侯爷请回吧!” 殷君泽也是反应快,猛然抬起右手抵住门:“愿不愿意见我是她的事,但是至少要问过她一声。如果她不愿意见我……我自然会离开。” 隔着窗户,我蓦然看清他手腕上仍是系着那条我编给他的如意绳。 明明被我亲手割断的如意绳,如今被他拙劣地重新绑在一起。本来略有些松垮的红绳现在紧紧地贴在他的手腕上。 我掌心一软,景池趁势拉下我捂住他嘴的手。他回头看我一眼,低声呼道:“十九师叔,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抬手一擦,果然满脸都是冰冰凉凉的眼泪。我摇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几声纷争引来了兮霖,他一脸茫然地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殷君泽抱拳道:“在下殷君泽,求见苏樱落苏姑娘。” 兮霖先是一愣,然后惊得睁大了眼睛:“殷、殷殷君泽?”他二话不说,连同玦晏哗啦一下便去关门。 这一下彻底惹恼了烈焰,只见他双掌一挥,可怜药师谷两扇破旧的木门瞬间碎了个彻底,强劲的掌风将玦晏和兮霖二人连连逼退好几步,差点摔了个屁股蹲。 我见形势不对,想要出门劝架,但是浑身酥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景池像个小大人般地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师叔别怕,有景池在,景池会保护师叔的!” 巨大的动静惹来好几位师兄过来查看情况,还以为是有人要上门打架,操着药锄和切药刀就出来了。 这次殷君泽却没有训斥烈焰,只是淡淡道:“抱歉,这扇门我会赔的。” 玦晏破口大骂:“殷君泽,你别欺人太甚!要打架我可没在怕的!到时候可别说我们以多欺少!” 我听了哭笑不得。虽然我们药师谷人多势众,但个个都不会武功,不过是拿着药锄和切药刀唬唬人罢了,我严重怀疑烈焰单手就能废掉我五个人高马大的师兄。 殷君泽仿佛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沈公子,我无意冒犯,只是想来见樱落一面。” 兮霖已经见识过烈焰的威力,小心翼翼道:“樱落她——” “樱落她服了药,已经睡下了。” 师兄们纷纷退至两边让出一条路:“师父。” 我师父一身青衣长袍,眼神炯炯,从内庭踱步出来。 殷君泽连忙鞠躬行了个大礼:“晚辈见过柳谷主。” 师父不卑不亢道:“侯爷千金之躯,千里迢迢上山,指名要见我徒儿苏樱落,不知所为何事?” 殷君泽沉声道:“谷主刚才说樱落服了药,她…她还好吗?” 师父反口问他:“侯爷以为,被至信至爱之人欺骗,是什么感觉?” 殷君泽眼神一黯:“我有几句话,想亲口跟她说。” 师父含笑:“我不知道她几时能转醒。” 他惨淡一笑:“那我便在这里等她。” 烈焰急道:“爷,您好不容易…五爷的人又盯得紧——” 殷君泽抬手止住他。 师父微微笑道:“侯爷妄念太深,还是请回吧。” 他皱眉,随之一笑:“妄念?何为妄念?” 师父道:“我徒樱落命格带煞,虽有贵相,却因体弱而受不了这份富贵。侯爷此番前来无非就是想冰释前嫌,带她回府。侯爷是命中注定的王者,命格太冲,若强行将樱落留在身边,只会害了她。” 殷君泽攒紧掌心:“那么我便不要这侯爷之位。” 师父摇摇头:“命格由天不由人。” 他苦笑两声,古潭无波的眸子里却沁出一两分的寒意:“柳谷主这番话,可是特意编出来说给我听的?” 玦晏大怒:“我师父观星卜卦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哪容得你这般质疑!” 师父却不恼,只摸着胡子笑道:“侯爷若要用强的,别说我这一个药师谷,就算是十座翠台山也能摧为尘土。只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的道理,侯爷不会不明白。” 殷君泽面色一冷,声音极有压迫感:“本侯不信天命,只信自己。” 师父长叹一声:“侯爷与樱落之间,白首无望,何必强求。” 白首无望。白首无望。 师父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既快又狠地刺过来。此时胸口之痛远胜国破那日。午时的太阳这般大,我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凉得透了。 殷君泽脸色也是煞白,但仍强撑着:“柳谷主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我会留下等她醒来。”话音刚落,远远山林间忽然传来一阵鹧鸪叫声,仔细分辨隐约可听出其中三长两短,如此反复,显然是约定的暗号。 烈焰眉心一紧:“爷,需得尽快下山。” 殷君泽的脸色愈发苍白:“再等一会。” 烈焰低声劝道:“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万一被五爷的人发现苏姑娘在这里……” 殷君泽缓缓抬起头。 漫山的桃花纷纷扬扬,他伽罗色的袍角被春风吹得翻起,那画面,竟是无边寂寞。 良久,他拂了衣袖:“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擦这章男主man炸!!!写得我都心神荡漾!!把持不住!!! 然而 接下来男主会消失比较久的一段时间…不要太想他!!! 第八十八章 会诊 烈焰眼含不甘地一一扫过众人,愤愤转身离去。 而殷君泽却再也没有回头,背影萧瑟而决绝。 我目送他离去,像那日在别院一样。明明以为只是普通的离别,谁知竟是此后参商。 伽罗色的长衫慢慢消失在青石阶的尽头,我到底是没有再面对面见他一次。 景池牵着我走出杂物房时,其他的几位师兄已经重新回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只有玦晏和兮霖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师父站在他们身后,看见我出来,唤道:“樱落。” 玦晏与兮霖立马止住话,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我在景池背上拍了拍:“乖,自己玩去。”景池一溜烟地跑走了,我慢吞吞地走到师父身边。 师父心平气和道:“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 师父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想见他,但是你现在身子…只怕见了他,心神激动,反而伤了自己。” 我低声道:“我知道师父都是为了我好,说那些话不过是希望快些赶他走罢了。” 师父脸上却略显尴尬,半晌才咳一声,含糊道:“唔,不错。” 这么一耽误,饭点都快过了。我吃完饭后就犯困,回房去小憩了片刻。 醒来时后堂里十分安静,估计师兄们都外出采药去了。我想起睡前七师兄刚刚把红糖包子蒸上,现在应该好了,顿时馋得口水直流,出门就往后厨房走。谁知经过师父的房门前,忽然听见有人提起我的名字:“十九她还睡着呢,师父您有话放心说。” 大门被关得严严实实,但兮霖师兄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分明。 又听一人欲言又止,最后十分八卦地小声问道:“师父,您说十九和殷君泽‘白首无望’,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确有此事?”这么鬼鬼祟祟地背着我问这种问题,除了玦晏也没有别人了。 我赶紧绕到窗前,看到纱窗留了一条小缝。矮着身子透过缝隙偷偷望进去,正好能看见师父、兮霖与玦晏三人围桌而坐。 师父沉默良久,方拂须道:“他二人的命格当真如此,并非是我刻意编来说给殷君泽听的。” 一颗心继续下沉,放佛一直沉到了地下三千尺。 兮霖十分惋惜道:“唉,十九她喜欢谁不好,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偏是殷君泽。” 玦晏为我辩解道:“是殷君泽有心瞒她在先,否则十九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喜欢上他。” 兮霖忧心忡忡地看着师父:“师父,那现在怎么办?” 师父道:“殷君泽短时间之内不会再过来了。” 兮霖道:“但是十九她…这孩子心眼实,怕是没那么容易想开啊。虽然嘴上不说,也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但恐怕心里都被伤透了。您看刚才殷君泽走了之后,她眼睛红成那样,泪痕都没干,还硬要说没事。” 玦晏□□话来:“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十九身上的宿疾。我一路上都在担心她撑不住,好在总算是顺利回来了,在山谷门口才晕过去。” 兮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幽幽叹道:“身伤好治,心伤难医啊。” 玦晏有些不快:“看着十九她吐了一路血的人又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管身伤心伤,都要治啊,总不能这样不管。” 兮霖连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说就不管了。只是,唉,我怕十九她过不去自己这关,这病治起来很棘手。十七,你别怪师兄我说话太直。你我学医多年,都清楚病人的情绪对于能否痊愈至关重要。我知道十九心里并不痛快,长此以往,就算没病也能积郁成疾,更何况她的身子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师父的五指在桌上轻叩,微微偏首看着兮霖,道:“樱落晕倒后,她的脉象是你诊的,有何结论?” 兮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开口道:“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肺主忧,过忧则伤肺。肺者,气之本。诸气者,皆属于肺。十九她先天早产,元气不足。后来又受箭伤,致使肺气不宣。现在受了殷君泽一事的打击,悲忧交加,气闭塞而不行,心脉受损,此为情志病,用药是无法治愈的,只能用情志生克法,辅以黄黍、鸡肉、桃、葱作为食疗。” 这么多年了,兮霖还是标准的学院派,基础知识打得最为牢靠,我不由暗暗佩服。 师父沉吟片刻,望向玦晏:“玦晏,这些日子你和樱落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你觉得呢?” 玦晏的神色有些黯淡,半晌才慢吞吞道:“兮霖师兄说得也差不多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师父淡淡看了兮霖与玦晏一眼,道:“都说完了?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二人噤声,竟是不敢再答。 师父轻叹一声:“瞒着樱落倒也罢了,瞒着我又是为何?真以为我没有替樱落诊过脉?” 兮霖面露难色:“师父……” 师父目光犀利,道:“好,你们不敢说,那我来说。樱落自小体弱,靠各种名贵中药静心调理,好不容易才能勉强如常人般正常生活。原以为国破那日的箭伤已经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谁知道又受了殷君泽一事的打击。现在已经是药石罔效,最多只能靠常年服用珍稀药材续命罢了。但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出一个准数来。” 听到这些话从师父口里说出来,我方知道我的身子竟然已经衰弱到如斯境地了。 白首无望…自然是无望的。我甚至都未必能活到白首。 玦晏低着头不说话,兮霖叹一声,道:“师父,倒是也没有这么悲观。只要十九她终生留在谷中,每日按时服药进补,平安地活着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虽说只是续命,但吊着一口气总是好的。我跟您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十九的。只要我陆兮霖还活着一日,十九她的补药就一日不会断供。” 玦晏粗声接话道:“是啊师父,只要十九需要,我家药材铺子里的头道货一定都给十九留下来。” 师父脸上终于露出两三分的清浅笑意:“你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打小关系甚笃。如今能够相互扶持,为师很欣慰。” 兮霖挠挠头道:“十九年纪最小,受的罪却最多,我们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玦晏忽然抬头道:“师父,我在从承阳回青州的船上曾跟几个夷然人有过一面之缘,听他们说,夷然有一种特殊的草药,名曰‘七月雪’。这种药材极为珍贵,九州大陆中只生长于夷然遍布瘴气之地。七月雪外观通体雪白,顶上开花,每年七月盛放,但一年只开一次。怒放之时,所占之地放眼望去皆是素白如雪,所以有了这个名字。传说它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被夷然人奉为至高无上的神药。历年来列国均有派人前去求得七月雪的幼苗或种子回国培育,但无一成功。我爹早年间收购药材,曾经前往过夷然,我可以回去找他问问七月雪的事情,看能不能有些帮助。” 夷然是一支少数民族,能歌善舞,世代傍水而居,盛产七彩染布和野生兽皮,位于萧国以南。所属领地多蛇鼠蚊虫,许多地方终年瘴气缭绕,是以多年来与七国并存相安无事。 师父闻言细细思索道:“七月雪…不错,这药材的名字我曾经听过。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章国的国君章昭公得了恶疾,御医们束手无策,后来有大臣提出派使者前往夷然求药,求的便是这‘七月雪’,传说能够治百病,解百毒。谁知章国的使者态度蛮横,引发夷然人的众怒,不愿做这笔交易。章国使者当夜便派兵血洗了夷然的几个村落,并割走了所有的七月雪。夷然人元气大伤,此后视七月雪为不祥之花,不愿再种。而章昭公吃了带回去的七月雪,开始确实很有起色,但因不懂得如何保存新鲜的七月雪,导致大半带回的药材都腐烂了,只能丢弃。又派人去夷然求药,夷然却再无七月雪了。章昭公尚未痊愈就没了药材,最终很快就一命呜呼。” 我一听,章昭公的儿子章怀公死了、孙子章仁公都即位好几年了,看来夷然不种七月雪,也是很多年了。 兮霖急得一捶拳:“我就说怎么没听过这味药材的名字,原来早就绝种了。” 玦晏凝眉道:“且慢。我记得小时候我爹从夷然回来,曾带回一个宝匣。那时我好奇,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爹说这是夷然的神药,好不容易才高价收购了一株,还开匣给我看了一眼。具体长什么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印象中的确是通体雪白,顶上开花的。这株药材应该还在我家,我回去问问便知道了。如果真的是七月雪,那说明它在夷然还没有绝种。” 师父沉吟道:“如此自然是好的。只是七月雪失传已久,谁也没有真正用过,不知它的疗效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神奇。” 玦晏攒紧了手心:“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难产了好久,终于憋出来了!原因是男主一走我就没动力了orz好了这个月更5章的任务已经达标了 咩哈哈哈哈 第八十九章 祝寿 眼见他们三人的会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连忙弯着腰匆匆逃离现场跑回房间,假装还在睡觉的样子。 刚躲进被子里没多久,就听见玦晏的敲门声:“十九,都快申时了,还不起?” 我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才起身去开门。 玦晏疑惑道:“看你这能吃能睡的,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啊——哎呦!” 我收回手:“你才有病呢!” 玦晏泪流满面地揉揉脑袋:“不但能吃能睡,力气还这么大……” 后厨传来七师兄的怒吼:“玦晏!你这臭小子,我叫你记得帮我关火,你都干嘛去了!?” 我连忙跑过去一看,蒸笼里水都蒸干了,红糖包子也被蒸成了焦糖包子。七师兄气得脸跟包子一个颜色,抄起一根擀面杖:“玦晏呢?我今天非把他做成包子不可!” 玦晏惨叫着逃走:“七师兄,不能因为你的脸像包子就要把所有人都打成包子啊——” 清明的时候山上连续下了三四天的雨,哪里都去不成。我在屋子里跟玦晏两个人下棋解乏,兮霖笑眯眯地端来一盏炖盅放在我手边,道:“小十九,从今天起要开始调养身子了。来,先把这碗补药喝了。” 我半是欣喜半是好奇地揭开盅盖,好一碗冰糖燕窝汤,温度正好,于是赶紧趁热喝了。 第二天,兮霖神秘兮兮道:“为了怕你喝腻,今天换了一种补汤哦。”我揭盖一看,人参鹿茸汤。好吧,我喝。 第三天,兮霖欣喜道:“快点尝尝,我在补汤里多加了一点黄芪,给你补气用的。”灵芝海参汤。 第四天,虫草鱼翅汤。 第五天,雪蛤枸杞汤。 第六天,我终于……流出了两道鼻血。 兮霖赶紧将手中的炖盅放下,惊讶道:“怎么流鼻血了?难道我最近竟然已经帅成这样了?” 一旁的玦晏弯腰吐了出来。 我仰着头止血:“拿走拿走,我不喝了!” 兮霖一脸心痛:“不行啊,这碗鲍鱼花胶汤我炖了好久的!” 玦晏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正在这时,八师兄敲了敲门,道:“十七,你们家派人给你传话来了。” 玦晏起身去开门,只见八师兄身后跟着个清秀的小厮,见了玦晏低头行了个礼,唤道:“五少爷。” 玦晏问:“什么事?” 那小厮恭恭敬敬道:“下个月十四是老太太的八十寿辰,老爷嘱咐您记得早几日回家准备给老太太祝寿。另外老爷听说苏姑娘和陆公子也在,希望二位能赏光一同参加老太太的寿宴。” 说起来,玦晏也算是如假包换的富家子弟。他父亲沈泰一手创办了鼎记药铺,连锁开店,生意火爆。不往远了说,至少是包揽了连青州在内附近的几所城池中大部分的药材生意。 沈家在青州住在沈家庄,沈老爷除了正房太太外另纳了两房妾侍,玦晏是沈家长房所出的最小的一个儿子,上头有四个哥哥,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鼎记药铺的生意不愁没人打理,于是沈老爷便送他来药师谷拜师,估计再过几年玦晏就会学成正式下山开始接管一些他们家的生意了。 我小的时候,活动范围有限,偶有机会下山玩玩,也都是由兮霖和玦晏带着。每次在城里玩得晚了不方便上山,就住在玦晏家里。沈老爷和沈夫人都待我很好,因为他们没有女儿,见到个跟玦晏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就特别喜欢,只是因为知道我的公主身份而总是多少有些敬畏。沈家的老太太,也就是玦晏的奶奶,那时也特别疼爱我。我自小不在亲人身边长大,唯有在沈家庄的短暂日子,能让我有家的感觉。 只是后来陆续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去过沈家庄了。 小厮传了话便安静地由八师兄带走了,我问玦晏:“我回来这么机密的事情你爹也知道,肯定是你告诉的吧?” 玦晏讪讪笑道:“他们一直很挂念你。听说你回来了,早就想见见你了。不过,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找个理由推掉,没关系的。” 我笑一笑:“我又没有怪你。沈奶奶做寿,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前去拜访的。只是有些感慨…”只是有些感慨,他们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按照礼法,前去拜寿是需要自备礼物的。虽然玦晏再三强调不用送礼、人到即可,但我总觉得这样不礼貌。 想到贺礼我就头大。我好久不画画,已经没有勇气再开笔了。说绣个织品吧,女红也不行。唯一的才艺就是琴艺了,可是人家老太太过生日我也不好抱个长筝过去弹。送点名贵的首饰吧,我又没几个钱。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找兮霖要几根上好的人参灵芝什么的,想到人家家里就是开药材铺的,恐怕吃过的好东西比我见过的都多,顿时就泄了气。 最后还是兮霖帮我出了个主意,说老人家都怕冷,送一个白铜制的薰香暖手炉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虽然马上就是夏天了,但是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玦晏早几天就先下山回家了,我与兮霖在五月十四的当天中午才出发。 三年前,殷君泽带兵攻破青州城门后就直奔王宫,是以城中的房屋并未受到太多战火的波及,沈家的药材生意也没有被过多地影响。这大概是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下山进城,一路走到沈家庄的大门,都是记忆里熟悉的路线。 管家忠叔开了门,见到我们很是欣喜:“晴雪小姐,兮霖少爷,二位总算来了。老爷夫人和老太太听五少爷说二位要来,都高兴得紧呢。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客房了。” 我含笑道:“忠叔,都是熟人,就别叫得这么客气了。叫我十九就好。” 忠叔笑呵呵地接过我和兮霖带来的寿礼,将我们引入内庭。 此次沈家老太太虽是做寿,实际也只是家宴,秉承沈家一贯低调的风格,并没有大肆宣传。全庄上上下下一共五十四口人,一共开了六桌。 沈老爷在正厅里指挥家丁们将贺寿的红绸灯笼挂得周正些,忠叔隔着老远便唤:“老爷,有贵客到了!” 这一声把沈夫人也给喊出来了,两人笑眯眯地迎上来,道:“小雪可是好久没来了。兮霖也是,大半年没见过人影了。” 我听他们还是唤我的旧日小名,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动,不由道:“伯父伯母好。” 沈夫人心疼道:“小雪清减了不少,山上的伙食到底不如城里的好,不如就在这里住几个月再回去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不必了,太麻烦你们了。”不等他们回话,又问,“老太太呢?今日是寿星,我可得好好见见。” 沈老爷略一沉吟,道:“老太太最近身子不好,还在房里吃药,一会开席了再出来。” 正说着话,玦晏从后厅里跑出来,浑身一股红烧肉的香味,道:“爹,菜都做好了,准备上菜了。你们先入席,我去叫其他人过来吃饭。” 沈家在主席桌留了两个位置给我和兮霖,这让我很是过意不去。要知道这主席桌上坐的是沈家老太太、沈老爷、沈夫人、沈家大少爷——玦晏的同母哥哥一家四口、玦晏、我还有兮霖,刚好十人,连妾侍和庶出的儿子都不能坐,这么一来,我和兮霖的地位就被抬得尤其高了。 桌上的菜上了一半,玦晏扶着老太太从房里出来,我连忙起身相迎。 沈老太太苍老得很快,至少跟我记忆中的相比衰老了太多。她的气色也不太好,满头银丝,对着我端详良久,方展颜一笑:“这、这不是小雪吗?” 我有点想哭,但仍笑道:“奶奶还认得我。” 沈老太太喜道:“认得,认得,怎么能不认得呢?我记得上次见到你,你才这么点高,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大姑娘了?” 沈老爷招呼她坐下,道:“娘,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小雪早就长大了。” 沈老太太笑着看我道:“小雪回来了就好。我们家晏儿天天盼着——” “咳咳,那什么,奶奶您先喝点汤。”玦晏十分别扭地打断她的话,盛了一碗海带龙骨汤递过来。 菜上齐了,沈家的人也陆续入座。玦晏的四个哥哥都已经陆续娶妻成家,最大的两个哥哥连孩子都有了,整个沈家庄人丁兴旺,好不热闹。 沈家大哥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了,另一个刚满月,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还不会说话,只能看着桌上的众人咿咿呀呀地傻乐。 沈老太太乐呵呵地逗了逗重孙,然后握住玦晏的手道:“咱们沈家,可就剩晏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了。” 玦晏咕噜一声喝光酒杯里的酒,露出一副英勇就义般的神情。 沈夫人笑道:“您难道还怕晏儿讨不着媳妇不成。” 沈老太太正色道:“虽然晏儿年纪最小,但是也不能老是这么拖着,我还指望看着他成亲呢。晏儿今年都多大了?” 沈夫人答道:“上个月刚满了二十二。” 我心里咯噔一下。玦晏大我两岁,这么说我今年也是要二十岁的人了。二十岁?二十岁! 算起来,玦晏的大嫂好像跟我同岁来着? 我扫了抱着婴儿的沈大嫂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老太太痛心道:“是啊,你瞧瞧,都二十二岁了,不说娶媳妇,连亲都没有定,这怎么说得过去。” 玦晏筷子上夹的鱼肉一掉,艰难开口:“奶奶,我——” 沈夫人打圆场道:“早就拖冰人留心了,这不是一直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嘛。” 沈老太太抬头看我,和蔼道:“我看小雪就很好啊,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做我们沈家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管古代现代,大龄青年被逼婚都是永恒的话题= = 第九十章 夷然 饶是我见多了大场面,听闻此言一张老脸还是涨得通红。 玦晏啪地一下放下碗筷,脸上说不出是窘迫还是羞赧更多一些:“奶奶!” 沈老爷连忙出来主持局面:“娘,晏儿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们做爹娘的一定给他找个您满意的孙媳妇。来,吃菜吃菜。” 沈老太太此后便没有再提玦晏的婚事,我总算心惊胆战地吃完这顿饭。 饭后逗了逗沈家大哥的两个孩子玩,眼见天色渐晚,玦晏便送我回房休息。 沈家的宅子大,九曲八弯的,没人带着还真是很容易迷路。 玦晏在前提着个灯笼引路,我与他二人一路无话,十分尴尬。经过一个走廊拐角时,他终于低低开口:“我奶奶刚才说的话你别介意。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所以总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她只是跟你开开玩笑,你千万不要往心上去。” 他都这么说了,我难道还能真生沈老太太的气不成,于是顺手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我就当没听到过。” 玦晏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是没说。良久,最终一笑:“我在后厨留了好东西给你。”他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上挑,手中灯笼的烛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好像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年。 我一听有好东西,眼睛立马放光,跟着他来到后厨小灶上一盏炖盅前。我连吃了一个多月兮霖的“爱心炖品”,现在看到炖盅都有阴影。刚要声泪俱下地控诉他这种不人道的行为,只见他拿来抹布将盖子揭开,顿时满屋都是浓郁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闻上去就是很舒服。 我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好东西?” 玦晏狡黠一笑:“你先把汤都喝了,我再告诉你。” 我用汤勺将汤舀进碗里,只见炖盅里白花花一片,底下躺着几片白萝卜似的东西,还有几片白色的花瓣飘在汤面上。我心生疑惑,低头喝了一口,没想到这汤闻着奇香,味道却是略带苦涩。我一皱眉头,就要把碗放下。玦晏严肃道:“良药苦口,一定要喝完。” 我惊道:“良药?这不是白萝卜汤吗?” 玦晏神秘兮兮地笑道:“总之喝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心头电光火石地一闪,脱口而出:“难道这是…七月雪?” 玦晏差点吓尿裤子:“你怎么知道?” 我追问道:“当真是七月雪?” 玦晏瞪大眼睛:“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见事情败漏,只好老老实实承认道:“那天,你和兮霖师兄还有师父在房间谈话,被我听到了。” 玦晏忽然泄了气:“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去问过你爹了?这世上果真还有七月雪?” 玦晏叹一口气道:“我爹说,十几年前,他去夷然收购药材时也听过七月雪的传说。本以为这种药已经在夷然绝迹,谁知道机缘巧合之下听借宿人家的男主人提起,说密林深处的峭壁之上还有野生的七月雪。我爹连忙花重金求这名夷然男子冒险割了一株七月雪带回来。原来七月雪需得和嘉荣草放在一起,这样即使千年也能得不腐,不然很快就会坏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夷然是否还有人能找到那片深林峭壁上的七月雪。不过既然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都是要试试的。” 我的心情有些凝重:“你不会是想去一趟夷然吧?” 玦晏苦笑:“你听了兮霖和师父的话,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病的严重性吗?”他神情严肃,“你看着还是活蹦乱跳的,但是身体内部早就被蛀空了。如果不能长期服食七月雪的话,随时可能会……” “会死。”我替他说完没说出口的话。 玦晏抬眼,认认真真道:“我不希望你死。” 我心头一热:“那我要跟你一起去夷然。” 玦晏冷脸道:“不行,你好好地在药师谷呆着。” 我懒得跟他争辩,直接放大招威胁他:“好啊,不让我去的话,就算你带回一堆七月雪,我也一口都不会吃的。” 玦晏果然拿我没招:“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慢悠悠地用勺子在汤里搅来搅去:“那你自己考虑一下。” 玦晏哭笑不得:“真是服了你了,拿自己的性命跟我赌气!” 我不屑道:“反正我徘徊在生死边缘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这条命随时都拴在裤腰带上的。” 他沉默良久,最终无奈道:“你想去也可以,但是必须乖乖听话。” 我连忙举手发誓:“好,一切都听你的。” 玦晏笑一笑,眉目间却并没有什么开心的神色。 寿宴结束,我与兮霖在沈家庄又混吃混喝了两日,就准备回去了。兮霖听说了我们要去夷然走一趟的计划,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觉得值得一去。所以我先跟他回谷禀报师父和收拾行李,而玦晏留在家中准备出行的人手和物资。 三日后,我依照约定下山与玦晏会合。总算这小子守信,没有偷偷抛弃我独自出发。 沈老爷知道我与玦晏要远道去夷然求药,给我们配置了不少必备的东西。 首先是足量的银锭和银票,以备不时之需。其次四匹好马,两辆马车,做奔波拉货之用。最后是人手,由于夷然偏远,不少夷然人不通汉语,所以这次有两名鼎记药铺的老伙计跟随我们一起出发,他们去过很多次夷然,对那里比较熟悉,也略同夷然语,可以保证沟通无误。另外还配了两名马夫架马带路,两名武夫保障安全。 因为路途遥远没法在途中煲汤,所以玦晏将剩下的半根七月雪切成了拇指大小的薄片,供我在路上每日含服。 一切准备就绪,挑了个晴好的日子我们一行就正式出发了。 刚开始的十来天一路设有官道,路还好走。快到谷阳关时,道路愈发老旧,到处是坑坑洼洼的路面,我在车里被颠得头晕脑胀,一天吐了好几回。 覃叔见我实在难受得厉害,只好就近找了个驿站停下让我休息。覃叔是沈老爷派来的两个药铺伙计之一,约莫四十来岁,因为常年奔波而晒得黑瘦,眼角皱纹很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但是为人十分细致耐心,跟随沈老爷多年,是一名得力的助手。 我有些不好意思拖慢了大家的进程,强撑道:“覃叔,我没事的,吐一吐,胃里没东西就不会再吐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覃叔笑道:“我们几个都是来夷然帮苏姑娘求药的,自然一切以苏姑娘为重。再说了,七月雪要七月才开,如今才六月初,到早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让苏姑娘多休息休息。” 玦晏忍不住问道:“覃叔,你看这种路大概还要走几天啊?十九体弱,如果每天都这么吐下去,还没去到夷然,自己的身子倒是先垮了可怎么办?” 覃叔喝了口茶,沉吟道:“现在离谷阳关大概还有五天的路程,出了关,就进入了夷然的地界,那时就不是这种路了。” 玦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再熬五天就行了。” 覃叔幽幽道:“夷然的路可全都是山路,倒是不会这么颠簸了,但是道窄弯急,时有落石泥泞,具体要走几天,可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玦晏一口茶水差点没噎到自己:“什么?” 覃叔连忙安慰他道:“少爷放心,夷然那边一般七月八月才是雨季,我们赶在七月之前进寨,八月之后出寨,就受不到多大的影响了。” 玦晏这才冷静一些,喝了两口热茶压压惊。 说来我的身体也还算争气,在驿站美美地休息了一觉后,再出发赶路就没有那么难受了,也不会吐了。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每日多含了一片七月雪在嘴里的缘故。如此说来,它果然是一味奇药。只是剩下的存货已经不多了,大概勉强够支撑我到达夷然的村寨里吧。 谷阳关虽然只是区区一个的边陲小镇,但它是连接萧国与夷然的唯一出入口。我们汉人喜欢夷然人的药材、染布和兽皮,而夷然人则需要我们的茶叶、盐巴和烧瓷制品,所以许多商贾人士都需要经由谷阳关前往夷然做交易。 出了谷阳关,道路果然不再颠簸,只是窄了许多,一次只能容一匹马车通过。有些地方甚至窄到连马车的车轮都要被刮到几下,时不时的就会堵住路。 跟我们一同出关前往夷然的大都是些马帮的商人,靠大队的马匹来托运货物,被我们的马车一堵,脾气很快就上来了:“喂我说,你们是新来的吧?哪有人赶马车去夷然的!” 覃叔抱拳笑道:“几位爷别生气,等过了这段路就让几位先走,保证耽误不了大爷们送货。” 直到行至宽阔些的大路时,我们的两架马车依次停靠在路边,让后面被我们堵了一路的马帮商人先过,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才停止。 南方的六月烈日当头,我跟玦晏喝了点水,正在休息,浩哥扔来两包叠好的牛皮纸袋,言简意赅道:“带在身上。” 浩哥是另一名药铺的伙计,比我们大一些,大概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是据说十四岁就开始在鼎记药铺做事了,所以也算是药铺里的资深伙计之一。浩哥虽然为人沉默寡言,但是典型的面冷心热,一般只埋头做事,从不叫苦叫累。他与覃叔二人一动一静,倒也相得益彰。 玦晏拆开他自己的那包牛皮纸袋,差点把里面的一堆黄色粉末弄洒。 覃叔嘿嘿笑道:“是雄黄,防蛇用的。夷然可不比咱们青州,这里有毒的虫蛇最多,你们一定不要独自行动。” 我听他这么一说,还没到夷然,倒先存了两三分的敬畏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新地图【夷然】即将解锁=3= 这个月多写点,下个月去旅游就少写点吧… 第九十一章 无果 夷然这一路上虽然条件不怎么样,但因为商贾众多,所以每隔五百里都设有供人歇脚的驿站。正是暑热季节,驿站卧房条件简陋,蚊虫众多,晚上经常整夜都睡不了一个好觉。有一次我在楼下吃饭时还亲眼看见一条青色的小蛇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不过很快就被见怪不怪的跑堂小二捉去炖蛇煲了。 浩哥闷头扒了几口饭,道:“不怕。” 覃叔一边大口嚼牛肉一边道:“翠青蛇,无毒的。再说,咱们都佩了雄黄,就算是毒蛇也不敢近身的。” 就这样又走了六七天,总算能在道路两边隐约看见藏在茂密山林中的零星房屋了。 覃叔介绍道:“快要到平山寨了。平山寨是夷然这一片目前最大的寨子,周围的不少小寨也会把货运到这里来交易。当年我陪老爷过来采购药材的那次,就是住在这里。希望还能找到那次借宿的人家,找得到,一切就好办了。” 果然,越往后走房屋越多,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仔细看了才发现都是竹子搭成的吊脚楼,许多地方还晒满了刚染好的织布。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我掀帘一看,前面俨然是一家巨大的商铺,也是竹板房,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还有不少本地人在卸货。 覃叔跳下车,道:“马车进不了寨子,我们得步行了。” 玦晏也难得见到如此热闹的场景,不由问道:“覃叔,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多人?” 覃叔道:“这里原本是平山寨的大门,过了这门才算进了寨子。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交易市场了,每天都会有汉人和夷然人在此做贸易。咱们的马车暂时寄放在这里,等离开时再来取,收费也不贵,挺方便的。”覃叔是跑夷然的老手了,他安排的自然是没什么问题,我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两个马夫和两个武夫顺便承担了苦力的角色,将我们一行人的包袱都负在身上,大家就打算进寨了。 这两年我虽然也跑过不少地方,但是如夷然这般具有原始风貌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山清水秀,基本都是原生态的风景,所住的吊脚楼出了屋顶盖瓦外,全都是用山里野生的竹子建成的。夷然人以寨为村落群居生活,外貌上来看也很容易分辨得出来。他们大多瘦小精悍,肤色偏黑,服饰颜色鲜艳,喜戴银饰。女子编长辫,戴头巾;男子佩短刀,打赤脚。 覃叔与浩哥打头入寨,立马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夷然人笑着过来打招呼,估计是老熟人了,嘴里说的都是本地土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跟玦晏大眼瞪小眼。 我只觉得那几个夷然人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跟覃叔哇啦哇啦了好几句,覃叔也笑着回了几句,其中一个夷然人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用略带口音的话说道:“欢迎欢迎,欢迎新朋友。” 我抱拳拱手算是回礼,覃叔解围道:“森图,就数你最鬼精灵,一眼就看出我们这最富贵的主!哈哈,好,有时间的话抽空到你们家看看货去!” 森图会的汉语有限,只能看出他很是开心,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放我们走。 过了寨门,我才小心翼翼地问:“覃叔,他们刚才看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很少有汉人女子来这里?” 覃叔哈哈笑道:“他们说你白白净净的,长得好看,问我你是谁,许了人家没有!” 玦晏哼哼道:“什么!?他们胆子够肥的,才第一次见面就动上歪脑经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覃叔笑眯眯道:“苏姑娘放心,我说你是少爷订了婚没过门的妻子,他们也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我哭笑不得:“就这样?” 覃叔解释道:“苏姑娘,你可别见怪。夷然这里民风开放,不像我们汉人还要行纳彩、问名、纳征等六礼。无论男女,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行夫妻之事了。这里也不兴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合则相依,不合便一别两宽,倒是比我们汉人潇洒多了。近些年他们经常跟汉人来往,也略通汉人的礼仪,知道汉人家的姑娘有订亲许人一说,定了亲的人不出意外就不能反悔婚约的,所以先问我一句。既然我说你已经定了亲,他们也就不会再动什么心思了。” 玦晏不解道:“我看这里的本地人个个都黝黑精瘦的,难道他们不是以黑为美么?怎么也喜欢白净的姑娘?” 覃叔忍不住笑道:“少爷,这你就不懂了。夷然这边常年日晒,女子又大多需要干农活,不得已才晒得这般黑。凡是姑娘家,谁不想细皮嫩肉的呢?更何况,来夷然的大多是糙老爷们,难得见到苏姑娘这样的大家小姐,自然是要多看两眼的。” 又往寨子里走了一阵,过了两个坡头,覃叔停下来,细细辨认了一下方位,然后继续向东南而行。 脚下均是普通的土路,估计到了雨季一定是泥泞不堪。两边的草丛又高又密,不时能听见阵阵虫鸣。 我抬头看了远处一眼,只见远山层峦叠嶂,翠绿连天,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不见尽头。 没过多久,前方树丛掩映中隐约能看见一座两层楼高的吊脚楼,只是没有像别人家一样晒满了七彩染布,而且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好像已经无人居住了。 玦晏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加快了脚步。 浩哥走在最前面,离那户人家还有数丈距离时停了下来,摸了一把竹子围成的篱笆,摇摇头道:“荒废很久了。” 纵使我再乐观,看见此景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 覃叔和玦晏不甘心地进屋巡查,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一进门便是一股呛人的植物腐臭味。阳光零星地照在房中,简易的桌椅上满是灰尘,的确已经荒废很久了。 覃叔从二楼走下来,玦晏连忙问道:“怎么样?”覃叔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说也奇怪,我明明不怕死的,也知道这次来未必能找到七月雪,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很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见一次殷君泽,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 众人见我与玦晏均是一言不发,也不敢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覃叔开口道:“大家别灰心。这户人家虽然不在了,也未必是出了变故,说不定只是搬了个地方呢。我再去找人问问,也许会有收获。” 一行八人又顺着原路返回,在分岔路口上遇到了刚才在寨子门口说过话的其中一个夷然人。覃叔连忙用唤住他,指了指身后的房子,直接用汉语问道:“克察,你知道这户人家的主人去哪里了吗?” 那夷然人的汉语水平显然好一些,皱眉想了想,略微生硬道:“你说乌尔图吗?大概十年前,他去山里采药的时候不小心摔死了,三四年前他的婆娘也病死啦,留下一个女儿,叫做绣绣,靠种草药为生。为了方便看管自己家的地,一个人搬去了苗儿山脚下,这几天可能也会过来卖她种的草药呢。” 看来这个“乌尔图”大概就是当年帮沈老爷去割七月雪的那个夷然人了,只是可惜已经去世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克察的话总算让我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克察见我们几人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样子,关切道:“你们找乌尔图做什么?是不是没地方住啊?要不就住我们家吧,这条路下去拐个弯就到啦。” 夷然的寨子里并没有客栈,所有需要留宿的商人都是借宿在当地人的家里,也算是给这些本地人一些额外的挣钱机会了。我们一行八个人,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笔大生意。 覃叔笑道:“也好,赶了快一个月的路,都没有好好吃一顿。” 克察乐呵呵道:“真是便宜你们了,这不,刚刚从溪里抓回来的鱼,今晚就炖给你们吃吧!” 克察家里也是吊脚楼,不过比乌尔图家的要气派多了,一下住进来八个人都还有空房,看来他跟汉人做生意也挣了不少钱。当晚克察果然依言宰了几条鱼给我们炖汤喝,夷然这边口味酸辣,吃着极为开胃,配上自家鲜酿的梅子酒,别提有多好喝了。 次日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克察家已经开饭了,他的妻子炒了几盘小菜,然后就去照顾小孩了,留下我们几个人吃饭。 覃叔已经问好了路,原来从这里去到绣绣住的苗儿山脚下还有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酒足饭饱之后,覃叔让两名马夫和两名武夫留下休息,带上浩哥、我与玦晏就往苗儿山出发。 一路上,玦晏颇有些担心:“怎么这么不走运,这个乌尔图居然那么早就死了,关键是他妻子也死了,留下个小姑娘,八成连七月雪的名字都没听过!” 我笑骂道:“呸呸呸,少在这乌鸦嘴。” 覃叔道:“没事,就算这小姑娘不知道,我也可以再问问克察,或者托他帮我打听打听。” 我再一次被覃叔的乐观精神感动了。 夷然已经逐渐要进入雨季,虽无烈日,但是空气闷得不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热得浑身冒汗了。 打头阵的浩哥突然停下,指着前方道:“好像是那家。”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能看到一座精致而小巧的吊脚楼,傍溪而建,前边的一块地还用篱笆围了起来,种了许多我都不认得的药材。住在苗儿山这一片的夷然人并不多,看来就是这家了。 我一下来了精神,快步向前走去。 竹质的大门并没有上锁,但我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柔声道:“请问绣绣姑娘在吗?” 良久都没有人答我。 玦晏显得有些急躁:“直接推门进去吧,说不定她听不到呢。” 我拦住他:“我们有求于人家,不要这么没礼貌。” 话虽这么说,心里也暗暗有些担忧,四处望了一圈,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忽然听见院子里门栏一响,吓了我一跳。 吊脚楼全由可燃的竹子搭成,出于安全考虑,厨房都单独设在屋外,这样就算失火也不会烧掉整座屋子。 厨房的门被推开,出来的却是皱着眉头的浩哥。他神色严肃道:“看样子两天没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这些少数民族的名字真的好考验我的脑细胞!!! 第九十二章 深林 玦晏沮丧道:“这也太邪门了,简直像故意躲着我们一样!” 覃叔四周查看了一下,道:“这里摆放的东西都完好无缺,灶台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是匆忙离开的样子。可能只是临时外出了,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说不定能等到这位绣绣姑娘。” 然而老天并没有眷顾我们。 我坐在溪边一座树桩上等到日薄西山,别说绣绣姑娘了,连一个经过的路人都没见着。 浩哥叹一口气:“走吧。天黑之后路就不好走了。” 夷然这边草多树多,太阳一落了山就没有了光源,我们也没有带灯笼,只好趁着最后一点夕阳又回到克察家里。 没过多久克察也回来了,见我们个个都垂头丧气的样子,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 覃叔嘿嘿两声,道:“没什么,只是没见到绣绣姑娘。” 克察想了想,惋惜道:“绣绣这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的就父母双亡了,所以性子一直有些古怪,不太爱跟人来往。我跟她也不熟,只是偶尔能见着她背草药去寨子门口贩卖。要不你们改天再去找找她,她无亲无故的,也去不了什么远的地方,可能只是凑巧不在家罢了。” 我们一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好作罢。 次日稍早,又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去找绣绣,她竟然还是不在家。在玦晏的坚持下,我们一直等到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返程。 浩哥闷声道:“明天再来。我还就不信邪了。” 当天晚上,克察一看我们的脸色就知道我们还是没见到绣绣。他走出院外抬头看了看星云,片刻后回房,道:“明天是去不成了,不如过些日子再去找她。我也可以帮你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玦晏不解道:“为什么明天去不成?” 克察露出一个颇为憨厚的笑容:“雨季到了,明天怕是有暴雨。这雨一下就是四五天,泥路都被冲了,别说你们汉人,就连我们本地人都没法走,更何况从这儿去到绣绣家还有那么远的距离。” 玦晏半信半疑,覃叔却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 克察忽然问道:“不过老覃,你们大老远的跑一趟,找绣绣到底有什么事情?” 覃叔敛了神色,叹一口气,道:“既然你开口问了,那我便也不瞒你了。克察,你跟老哥说实话,夷然这一片,到底还有没有七月雪了?” 克察闻言一怔,脸色稍稍变了:“都多少年了,你们怎么还惦记着七月雪呢?” 覃叔诚恳道:“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前来是为给苏姑娘求药的。苏姑娘伤了心脉,药石罔效。七月雪是夷然的圣药,如果能求到药,那么苏姑娘还有一线生机,不然……” 克察一惊,转头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片刻,才叹道:“原来如此。不过七月雪早就不是我族的圣药了。你也知道,当年章国的国君暴戾无德,为了七月雪,残杀了不少我族族人,自那以后,夷然再也无人愿种七月雪。老覃,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看来另寻他人是不可能了,绣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第二天果然如克察所说,下起了瓢泼大雨。门前的土路被冲刷得一片破败,污黄的泥水一直顺着斜坡流下去,让人无处落脚。这种雨天所有人都没法出门,找绣绣的计划只好一再拖后。 雨一下就没完没了,一连三四天都没停过。这时吊脚楼的优势就出来了,任凭下面浊水滚滚,也受不到多大的影响。 这一等,转眼就到了七月。 传说中七月雪只在七月开放,如果错过了,那就只能再等来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七月找到它们,那这次就算是彻底白来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几天,雨总算是停了,听说寨门那一片山体滑坡得厉害,堵住了进出的通道,寨子里的青壮年都被叫去开路了,覃叔和浩哥一并我们的马夫、武夫也前去帮忙了。而玦晏没做过粗活,估计去了也是添乱,于是被众人无情地抛弃了。 玦晏对于这种□□裸的歧视行为很是悲愤,跟我商量了一下,决定趁此机会再去找绣绣碰碰运气。想来前些天接连下雨,绣绣只要没有离开平山寨,就一定会回家避雨。现在雨过天晴,她应该不至于即刻就溜了吧? 我们找克察的妻子借了两副草编的鞋套用来防滑,这种工具在泥泞的路上非常实用,要不然平时一个时辰能走完的路花上两倍的时间还不一定到得了。 由于壮劳力都去寨子门口帮忙开路了,而老弱妇孺大多都不太会在这种时候出来,所以路上见不到几个人。绣绣家我已去过两次,一路上没什么岔口,比较好找。 离她家还有数十丈距离时,玦晏忽然喊道:“有人!” 我连忙闻声看去,只见吊脚楼的侧门边闪过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粗麻布衣,腰间斜挎了一个竹篓,正要往楼后的密林中走去。 玦晏连忙高声唤道:“绣绣姑娘,请留步!” 然而那女子也不知道是假装没听到还是真的听不到,宛若不闻,脚下步伐十分轻快灵巧,很快就隐没在茂密深林中了。 玦晏急得满头大汗,拉着我一路狂奔,想要追上那名女子。脚下泥水飞溅,将我的袍角染得脏污一片。然而我一刻也不敢停留,生怕一停就再也找不到绣绣了。 这林中根本就没有路,也不知道那个绣绣是练的什么功夫,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健步如飞,刚开始还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但很快就越走越远,将我们甩到老后面了。 我跑了一阵,奈何地上藤蔓灌木太多,经常被绊到,连带身上的衣服也被挂了好几次,很快就累得连喊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玦晏也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眼见着人早就没影了,不由停步大喘气道:“我真是、真是服了!一个姑娘家,居然跑得这么快!” 我灰心道:“算了,也许她是真的没听到。不过至少说明她没有走,还在平山寨。” 玦晏抬袖擦擦脸上的汗,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回去?” 我叹气:“也只能这样了。”然而一回头,我却呆住了。原来刚才只顾着跟着那女子跑进来,没有注意脚下的路,或者说,这密林里根本就没有路,现在跑得远了,完全就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又该如何出去? 玦晏也发现了这点,四处环视了一下,连从哪个方向进来的都分辨不出了,顿时一慌:“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夷然常年阳光、雨水充沛,连树都长得比中原要茂密一些,树冠直直冲入云霄,几乎将头顶的天空都遮满了。我心中一凉,这下连靠太阳或星辰辨认方向的机会都没有了。更不幸的是覃叔并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想找人也无从找起。 我与玦晏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徘徊了半天,背上都湿透了,衣服黏在身上更加闷热,只好卷起袖子扇风纳凉。 玦晏比我还招蚊子,不一会手臂上就肿起好几个红包了。可怜我们只带了雄黄驱蛇,却完全无法防范蚊虫。 突然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甲虫飞到了玦晏的手背上,玦晏吃痛,“啊”了一声,飞速地抬手打下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俏生生的女声唤道:“住手!” 啪,那虫子已被恼火的玦晏打了个稀烂。 参天大树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女,身形纤瘦,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简单的粗布麻衣,腰间挎一个竹篓,手腕上戴着好几只白银镯子。乌发如云,扎成了一条水亮的长辫子,头顶戴一块水蓝色的方巾,肤色微黑,一双眼睛亮如点漆。 她几步走到玦晏身边,道:“都叫你住手了动作还这么快!” 玦晏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惊呆了,怔怔道:“我、我没忍住…” 那少女毫不扭捏,拉过玦晏的胳膊一看:“你被‘毒将军’咬了,还把它拍死了,它那根毒刺刺进去哪里还拔得出来?” 玦晏脸色发白:“啊?那怎么办?” 少女晶亮的眼睛扫他一眼,扑哧一笑:“胆子真够大的,什么都不带也敢进林子。”说罢不待玦晏说话,伸出两根大拇指在玦晏伤口上用力一挤,疼得玦晏大喊:“唉哟!” 她瞪一瞪眼:“忍着,给你拔毒刺呢。”这少女的眼力当真了得,那么细小的一根毒刺,转眼就被她给夹了出来。她探手伸入腰间的竹篓,掏出两株不知什么草药,撕碎了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敷在玦晏的伤口上,又取下头巾当作纱布细细绑好。 玦晏有些窘迫道:“多谢姑娘了。” 那少女擦一擦手,眼神犀利道:“说吧,刚才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与玦晏俱是一惊,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我开口道:“姑娘可是叫做绣绣?” 她很不友好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追问道:“你爹爹是乌尔图?” 绣绣神色愈发警惕:“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玦晏抱拳道:“在下沈玦晏,这位是我的师妹苏樱落。家父沈泰,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十数年前曾经造访夷然,当时借宿在贵府,有幸结识令尊大人,并托令尊大人——” 绣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这个人讲话好奇怪,我听不懂。” 汉人初次见面的敬语对于绣绣来说显然是太难了,我也觉得玦晏讲话太文绉绉了,于是接话道:“是这样的,十几年前,你爹曾经卖给我们过七月雪,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你,夷然哪里还能找到七月雪?” 绣绣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然后淡淡道:“什么七月雪?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药材。”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强大的日更能力给震惊了!! 泰国的签证办好了好开森!!! 第九十三章 寻药 玦晏一听就急了:“绣绣姑娘,这味药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要不你再仔细想想?” 绣绣面容天真地笑笑:“我都说没听过啦,你再问我多少次也不顶用呀。” 我上前一步,声音噙了三分的寒意:“若姑娘当真没听过七月雪的名字,又怎么知道它是一味药材呢?” 绣绣脸上一惊,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我,眼里满是不甘,不过她很快敛了笑意,淡然道:“就算我听过又怎么样?七月雪在我们夷然早就成了禁药,无人愿种。我都懒得提,提了晦气。” 玦晏恳切道:“绣绣姑娘,既然当年你父亲能从山中采来野生的七月雪,说明它在夷然还没有绝迹。我们不难为姑娘,只要告诉我们那片七月雪在哪里,我自己去采。” 绣绣睁大眼睛,用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玦晏:“你自己去采?你们汉人都是这么爱说大话吗?连进林子都不知道带药,还指望去峭壁上采药?” 玦晏喜道:“看来姑娘果然知道七月雪长在哪里了?” 绣绣在言语上连吃两亏,脸色十分难看:“我不知道!刚才只是我随口说来吓你的!” 玦晏无奈,回头看我一眼,我也是没辙了。他只好干干笑了两声,道:“绣绣姑娘,我们没有恶意的。我师妹樱落受了很重的内伤,世上唯有七月雪能救她一命。还请姑娘帮我们这个忙。” 绣绣偏首看了我一眼,还未说话,头上忽然传来轰轰的雷声。 刚才我发现天色越来越暗就觉得不妙,没想到这雨势来得这样急。雷声过后,几滴雨就飘了下来。 绣绣反应迅速,道:“跟我来。” 她灵巧地在满是藤蔓灌木的林中穿梭,我跟玦晏需得全神贯注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很快就看见前方出现一座小小的木屋,搭盖得很是简陋,但也足够避雨。 绣绣站在榕树的一支落地气根上,转身看看我们:“快点!”话音刚落,脚下却一滑,顿时花容失色。 雨势逐渐下大,地上湿滑,玦晏见状不妙,赶紧大步迈过去扶她起来。绣绣却站了好几次也没有站起来,我上前卷起她的裤腿一看,伸手一按,原来是脚踝扭伤,已经肿了。 我拍一把玦晏:“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背她起来呀!” 玦晏这才哦哦两声,蹲下身来,让绣绣骑上他的背,快步冲进了木屋避雨。 这木屋里又自有一番天地,一副桌椅,一张简易床铺,窗户边堆满了各种晒好的草药,墙角放了一个瓦缸,趁着玦晏放绣绣坐下的空,我忍不住凑上去看了一眼,却吓得后背都凉了。只见缸里竟然养了四五条蜡烛那么粗的小蛇,什么颜色的都有,但是见着我来了都匆忙地往下钻,好像不愿意看见我似的。 绣绣听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咯咯笑道:“可别吓着他们。” 我撇撇嘴,心有余悸:“谁吓着谁还不一定呢。” 玦晏待绣绣坐好,吩咐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冷敷一下。”他随手撕下一片袍角,沾了水包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绣绣忍不住动了一下:“哎呀!” 玦晏耐着性子道:“姑奶奶,可别再乱动了,这是让你消肿的,不然明天准能肿成馒头!” 绣绣撅了撅嘴,只好乖乖听话。 我见识过夷然的雨季,知道这雨一旦下起来就很难停,至少今晚是肯定出不去了。于是查看了一下这屋里还有什么吃的能够我们三人填饱肚子的。 绣绣翘着腿道:“那边有半袋米,还有几块腊肉。” 我又在灶台旁边翻出三四个土豆,一个洋葱和半个冬瓜,看来这几天是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简单地煮了饭、炒了两道菜,草草吃完,绣绣突然一拍脑门,道:“呀,我的蛇儿还没有吃东西呢。苏姑娘,麻烦你把那个瓷碗里的东西倒进瓦缸喂他们吃了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拿过瓷碗,只见里面都是些碎肉、昆虫、林蛙之类的东西,顿时一阵犯呕,一股脑都丢进了瓦缸。绣绣见我这副怂包的模样,笑了笑就要起身过来,玦晏见她连路都走不稳,连忙扶住她手臂。 绣绣走到瓦缸前低头一看,几条蛇都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她低头想了想,道:“你们身上是不是带了雄黄啊?” 玦晏点头道:“那是自然。” 绣绣笑道:“难怪了,你们快点离这瓦缸远一点。我的蛇儿怕你们身上的雄黄味,连饭都不敢吃了。” 玦晏皱眉道:“好好的女孩子,养这么多蛇做什么?” 绣绣秀眉一挑:“你懂什么!蛇毒和蛇胆都可以入药,可值钱了。” 我见他俩只要开口就要吵几句,不由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 这种情况下三个人共处一室也怪尴尬的,只好早早就准备铺盖睡觉了。我与绣绣可以挤在一张床上将就睡,而玦晏连打地铺用的被子都没有,只好趴在桌子上凑合一晚。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跟人合睡过,虽然绣绣身材娇小、床上还留了不少空间给我,但我还是辗转难眠,听了一晚的雨声,直到天之将明才模模糊糊地眯了一会儿。 这次总算赶上一回运气好的,次日刚过巳时雨便停了,实在难得。趁着短暂的晴歇,我们三人赶紧往林子外走。由于绣绣的脚踝扭伤了,所以玦晏只好一路背着她,期间因为差点把她滑下来还挨了她好几个暴栗。 我们一直将绣绣送到她家门口,路上顺手捡了两根粗一些的树枝让她撑着当拐杖用。临别时,玦晏还不死心,犹豫片刻,开口道:“绣绣姑娘,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看在大家都睡过一间屋子的份上,你就告诉我们七月雪在哪里吧?” 绣绣被他逗笑,却仍然用一副人畜无害的口吻道:“我确实不知道。” 玦晏长叹一声,我拉住他:“算了,既然如此,咱们也别强人所难了,算我命该如此,我认了。” 绣绣眼睫一动,扫我一眼,默默将门关上:“那我就不送了。” 我与玦晏依着原路回了克察家。他的妻子正在院中带两个孩子玩,见我们回来了,连忙一边跑回屋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可惜全是夷然语,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刚一转身,就看见克察、覃叔、浩哥几个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覃叔一张黑脸都吓白了不少:“我的小祖宗,你们这是去哪里了,整夜都不见人!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老爷交待?”他拉过我们上下看了好几圈,确认没有受什么伤,才吁了一口气。 进了屋,玦晏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覃叔听我们说到怀疑绣绣明明知道七月雪在哪里却不肯说时,胸有成竹地笑了两声,道:“这种山里丫头都野得很,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非得要吃吃苦头就知道怕了。” 我听着他的语气不由有些担心:“覃叔,她一个小女孩,孤家寡人的,能打什么鬼主意,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呢。” 覃叔笑笑:“苏姑娘心善,这些事就不用管了。江湖上自然有江湖上的规矩,我定有办法让她开口。” 玦晏虽然心急找药,但素来知道覃叔的脾气,顿时也有些心软:“呃,不如过两天我再跟她沟通沟通,实在不行覃叔你再上?” 覃叔却避开这个话题,道:“少爷和苏姑娘都累了,还是先去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然后补个觉吧。” 我也当真是没睡好,衣服被汗濡湿后又干了,现在简直都要发臭了,于是连忙去洗澡了。 掌灯时分,玦晏来找我。他直接开门见山道:“十九,我看覃叔白天的意思,是要出手教训教训绣绣,她那么个丫头片子哪受得起这个,我看这事别闹大了,这样吧,明天我们再去找她谈谈,还是以怀柔政策为主,怎么样?” 我点头应了。 第二天,我们趁着覃叔去森图家看货的空,偷偷溜出来去找绣绣。幸好绣绣现在受了伤,没法每天再往林子里跑,总算没扑个空。 绣绣一瘸一拐地开了门,见到是我们,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你们怎么来了?” 玦晏递上一块水蓝色的方巾,道:“来还东西的。”原来是前天绣绣给他包扎伤口用的那副头巾。 绣绣接过方巾,看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笑:“你倒是有心。” 玦晏很假地咳了两声,道:“那个,绣绣姑娘,要不你开个条件,到底怎样才能告诉我们七月雪在哪里?” 绣绣蹙眉道:“你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玦晏深吸一口气:“唉,我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抬起眼帘,“那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躲进林中小屋也好,这一个月都不要回来了。” 绣绣奇道:“为什么?” 玦晏道:“我家有个很凶的伙计,他不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七月雪在哪里,说好好收拾你一顿你就会服软了。你好好地躲起来,千万不要被他找到,他只听我爹的话,凶起来我可管不了他。” 绣绣毫无惧色,吃吃笑道:“这不是正好吗,你不是讨厌透了我、巴不得我被人揍一顿吗?” 玦晏正色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虽然我的确拿你没办法,但无论如何打女人都是不对的。” 绣绣侧一下身,道:“先进来吧。”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先进了屋。 绣绣在一张竹椅上坐下,一双眸子黑的发亮:“好,我敬你是个仗义的人,就破一回例。我是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七月雪,但是你能给我什么?” 我闻言大惊,没想到她居然松了口。玦晏也是十分惊喜,随口道:“什么都可以,你尽管开口!” 绣绣狡黠一笑:“我要你以身相许,这也可以?” 玦晏呆住了:“以身相许?” 看来夷然这里的民风何止开放,简直彪悍。 绣绣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你说什么都可以的呀。我不缺什么,只是一直一个人住,很是寂寞,如果你肯留下来陪我,那就再好不过啦。” 玦晏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十分局促地搓了搓手:“绣绣姑娘,我们汉人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某实在不能自作主张。” 绣绣嗔道:“哼,你的诚意就只有这么一点?” 我接过话茬,道:“绣绣姑娘,你就别难为他了,这药是为我求的,有什么条件自然是由我来承担。” 绣绣懒懒瞥我一眼,我顿时有些不安,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会提出什么条件来。她总不至于让我留下来陪她一辈子吧? 只见她的目光斜斜落在我鬓间,清脆笑道:“好呀,既然你开口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看你戴的这朵白簪花样式很是别致,我们夷然可没有这么好看的首饰,送给我,我就带你去找七月雪。” 我心下大骇,这朵白簪花是殷君泽在离国灯会上特意买来送给我的礼物,我一向从不离身的,说什么也不能给她。念及当年与他在离国的日子,心中又是一痛,不由苦涩道:“实在抱歉,这是一位故人送给我留作纪念的,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给你。” 绣绣幽幽叹一口气:“你们两个人也真是有意思,一开始说什么都可以,结果我要人也不行,要物也不行。算了算了,我也不夺人所爱,就当我没说过,二位请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个发展节奏是不是太快了,但是写慢了又没什么好写的,也不想拖那么长,男主都消失很久了TOT调整了一下结构,发现男主还要三四章才能回归…… 第九十四章 峭壁 玦晏赔笑道:“别啊,万事好商量嘛。你娶我,啊不,我娶你这件事呢咱们可以从长计议。要不这样,你先带我们去找七月雪,待我回青州去禀明我父母后,再做打算,怎么样?” 绣绣皮笑肉不笑:“你真当我傻呀?你带着七月雪回了青州,哪里还会回来?” 玦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那、那我带你一起回青州去?” 我见玦晏这样百般退让地跟她谈条件,心里积压许久的无名火起,声音都有点抖:“算了玦晏,这种事本来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为了给我求药,你把婚姻大事都拿来当筹码,就算是谈成了,那我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玦晏不以为然地笑笑:“哪里还有比性命更值钱的东西?既然已经千里迢迢的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我拦住他:“不必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得开了,也无需别人施舍。” 绣绣忽然抚掌笑道:“能看开生死,实在是难得。不过,你这样放弃自己,我却偏偏要你好好地活着。”她冲玦晏一努嘴,“帮我把墙角那个袋子拿过来,背我出门。” 玦晏纳闷道:“你想做什么?” 绣绣微微一笑:“自然是带你们去采七月雪呀。” 我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却听绣绣对玦晏娇嗔道:“呆子,你再不走,我可就要改变主意了!” 玦晏大喜,赶紧抓起布袋就过来背她出门。 这次我们按照绣绣的指挥,走了一条山中采药人常走的羊肠小道,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路便尽了。绣绣道:“从这到山崖之间是没有路的,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玦晏满头大汗道:“不行啊绣绣姑娘,你的脚伤还没好——” 绣绣笑道:“这里的路况这么差,要是继续让你背我,我们两个都得摔跤不可。你放我下来吧,保证走得比你快。”玦晏只好将她放下来扶着她走。 脚下枝蔓丛生,蚊虫众多,由于下过了雨,林中瘴气弥漫,能听见潺潺的水声。 绣绣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几枚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我们,然后往自己的嘴里也送了一枚。 我接过来闻了一下,却没认出是什么东西。 绣绣见状,咧嘴一笑:“是槟榔子,破瘴气用的。” 雾气障目,我们三人顺着溪流走了好一会,忽然感觉到山间的风逐渐大了起来,带来飕飕的凉意。 绣绣脸色凝重道:“快要到了。” 果然,溪水在前方被悬崖截断,落下变成一道小小的瀑布。而风中隐隐有淡淡的香气涌动。 我小心翼翼地来到断崖之前,玦晏疑惑道:“我怎么没看见七月雪呢?” 绣绣向崖下一指,道:“在这里。” 玦晏探出半个身子往下一看,顿时头上的冷汗都被吓掉了,只见万丈峭壁之上生着数十朵雪白的七月雪,在这遍布瘴气的潮湿之地长得郁郁葱葱,朦胧雾霭中,真如七月里的一片雪地。 我不由蹙眉:“如此凶险之地…” 绣绣只是淡淡一笑,恍若不闻,从袋子里抽出一卷寸许粗的藤绳,前端绑在山崖边上一棵三人合围的古树上,尾端套在自己腰上打了个死结,然后扯了扯试试承重。 玦晏于心不忍,道:“绣绣姑娘,你大可不必亲自为之,我可以叫覃叔带人过来……” 绣绣瞪他一眼:“你们汉人最是贪心,如果知道夷然还有七月雪,必然会引来祸事。你们二人需得向我发誓,不得将此地泄漏出去,不然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片七月雪!” 玦晏苦笑道:“这地方叫什么、怎么走来的我都不知道,就算是想泄漏也没法啊。” 绣绣撅嘴道:“你这呆子自然是不知道,可你师妹却聪明得很呢!” 我颇有些无奈,举手发誓道:“绣绣姑娘放心,若我泄漏此处,必然不得好死。” 绣绣这才嫣然一笑,冲玦晏道:“呆子,你听着,你师妹不需要别人施舍,我也同样不需要。我是很喜欢你没错,但是如果你答应娶我只是为了换药,那这求来的夫君我不要也罢。”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有这份觉悟,委实是不容易。至少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敢这么痛快地说出这番话。 玦晏被这番豪爽的表白震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眼神里沁出几分动容,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绣绣已拔出腰间的精钢匕首咬在嘴里,一个溜身便顺着藤绳滑下了峭壁。 我敬佩道:“玦晏,有这么个姑娘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玦晏低低叹了一口气,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走到断崖边,更多的雾气弥漫上来,已经看不见绣绣的身影。我只好看着那根藤绳,只要它还是绷紧的状态,就说明绣绣安然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藤绳一紧,然后微微颤动起来,我连忙唤来玦晏,让他帮手拉一把。 片刻后,脸色煞白的绣绣斜背着一个软布袋爬了上来。 玦晏扶住她,她脚下一软,跌进玦晏怀中,脸上竟有未干的泪痕。玦晏一惊,柔声道:“怎么了?” 一大滴眼泪从绣绣眼中滑出来,原来她也有这么楚楚可怜的时候。她吸吸鼻子,小声道:“我只是想起,十年前…我阿爸…我阿爸就是在这里摔死的,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尸骨…” 我一听,顿时意识到这事八成跟七月雪有关,果然,听得她继续道:“十五年前,你爹开出重金向我阿爸求一株七月雪,我阿爸当时很需要钱,就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采了一株七月雪回去。没几年,那些钱很快就被他花完,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铤而走险,企图再采几株七月雪回去私下里卖掉,谁知那根藤绳,那藤绳…我与阿娘寻来这里时,树上只有半根断掉的藤绳…” 我心里堵得难受,握住她冰冷的手:“对不起…” 她摇摇头:“苏姑娘,你是有福之人。要知道天下多少重病之人,想要七月雪却求而不得,而你,有人愿意跋山涉水地陪你来求药,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能当作筹码…你要惜福。” 我不知如何回应,握住她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绣绣扯下那软布袋递给我:“十二株七月雪,够你一年所用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切五片,加水熬煮,药渣不要,只饮药汤,一个月两次即可。多余的七月雪切成小片,晒干,藏于玉瓶内,身体不适时含服一片,可保你无性命之虞。”她从手上退下一只银手镯,“日后每年七月,你需得派人来一次夷然,以此为信物交给我,我会进山帮你采七月雪。” 那一袋七月雪沉甸甸的,我竟有些伸不出手,总觉得亏欠她太多。 绣绣笑一笑,塞进我手里:“如今只能盼着你比我早死了,不然再也没人知道这个地方。” 玦晏低声道:“绣绣姑娘,你在这里一个人无亲无故的,不如跟着我们回青州——” 绣绣嘻嘻笑道:“怎么,你后悔没有答应娶我了?太迟啦,我可不跟你去青州,青州哪有我们夷然好?再说,我走了,我家的草药怎么办?我养的蛇儿怎么办?” 玦晏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绣绣已勾住他脖子,道:“一会儿你要背我回去,我都快累死啦!” 玦晏无奈道:“好,好,你先把手松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绣绣满不在乎地笑笑,松了手去解她身上的藤绳,我却看见她的眼眶又慢慢地红了。 这一生,能遂自己心意的事总是太少。无论王族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 瘴气逐渐被林风吹散了一些,我们动身返程。 绣绣被玦晏背着,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是在介绍山里的各种草木。也许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我与玦晏都脚程极快,不一会就走出了林子。 回到克察家时,覃叔和浩哥也刚好从森图那边看货回来,见我们已经寻到七月雪,不由大喜道:“少爷到底是有办法,居然让那小丫头松了口!” 玦晏有些脸红道:“其实我也没用什么办法…” 覃叔同我们商量道:“既然这样,那也省去了很多麻烦,等雨季一过,就可以出寨回青州了。刚好趁这个时候我也可以好好比比各家的药材,争取帮老爷再拉两车好货回去。” 到晚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沐浴完回屋,开了窗透气,恰看见玦晏坐在门外回廊,一盏暗淡的灯笼挂在他头顶,照出一团昏暗的阴影。他手上执了一只小小的银镯,却在漫不经心地把玩。 听见我靠近的脚步声,他忽的一惊,抬眼,浅笑道:“是你。” 我认出那银镯,打趣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始想人家姑娘了?” 玦晏干咳两声,道:“别把我说得跟登徒子似的行不?” 我从他手中拿回手镯,道:“那你拿着这镯子摸来摸去的干嘛?” 玦晏轻轻叹一声:“我只是…只是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有时候想想也真的挺佩服她的,我一个大男人都不敢说出口的话,她随随便便就说出来了。” 我笑道:“我看你呀,是有点动心了。” 玦晏脸色一绿:“净在这瞎扯,我只是不喜欢辜负别人罢了。跟你说正经的,她现在伤了脚,做什么都不太方便,有时间还是得过去看看她,不然她一个人哪也去不了,怪可怜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写着写着其实还蛮喜欢绣绣的耶,只不过篇幅有限,她的故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让她成为玦晏心中永远的红玫瑰吧~~~~~哈哈哈哈总觉得夷然篇有点赶啊,但是其实已经多加了一章了不然更短,以后在篇幅把握上还要更加努力! 20161125 现在再看觉得好好看啊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五章 送嫁 反正此后也无事,只要雨停,我与玦晏便会去绣绣家里看看她。她脚伤未愈,行动起来颇为不便,我们过去帮她劈劈柴,施施肥什么的,省了她很多麻烦。 在夷然住了一两个月,我也跟着克察学了几招看云识天气的小窍门,至少以后回药师谷了跟兮霖炫耀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八月中旬过后,下雨的日子便越来越少,浩哥说,这说明雨季快要结束了,我们不日便可以离寨。 覃叔已经在森图家预定好了几大框的药材,还有别家的一些兽骨酒,这两天陆陆续续地都运来放在了克察家的大厅里。 终于在一天的下午,覃叔招呼刚从绣绣家回来的我和玦晏,道:“明天就出发回青州了,你们今晚都把包袱收一收,一早走。” 我拍一把玦晏:“都要走了,还不赶紧去跟绣绣道个别?” 玦晏愣神道:“现在?” 我瞥他一眼:“难道还明早吗?” 玦晏迟疑道:“可是我刚才从她家回来啊。” 我差点要被他气吐血:“那又怎么样?你这次走了,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一面了!” 玦晏这才道:“那好,咱们走吧。” 我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她想见的人是你,我就不凑过去搅局了,免得害得人家不痛快。” 玦晏道:“不会的——” 我赶紧推他出门:“好了快点去吧!再晚天黑了就不好回来了。” 我知道我应该是此生都不会再来夷然了,而不跟绣绣道别,让我觉得我跟她之间还没有真正画上句号,这或许能让我好受一些。 沐浴完之后,我发现玦晏已经回来了,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剩饭剩菜。我觉得奇怪,头发都没擦干就快步下了楼,问道:“怎么就回来了?没在绣绣家吃饭?” 玦晏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饭菜,道:“她不让我吃饭,把我赶回来了。” 我一听便觉有异:“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玦晏委屈道:“我就说是来跟她道别的呀,说我们明天就回青州了。” 我追问道:“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你再仔细想想。” 玦晏绞尽脑汁地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哦,我还说,要她以后温柔一些,希望她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我立马敲了他一个暴栗:“你是不是傻?人家喜欢你,你明着暗着拒绝她也就算了,还说这些话,不是故意刺激她吗?” 玦晏一头雾水:“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真心希望她能找到个——” 我打断他:“算了算了,你继续吃,我先回房了。” 带着这个小小的遗憾,我们启程回青州了。 从夷然到谷阳关,一路晴好,没有耽误行程。入关之后虽然还是跟去时一样颠簸的路,但是我已全然不同,精神得很,一点呕吐的前兆都没有。 覃叔看我生龙活虎的模样,赞叹道:“这七月雪果然是一味奇药,连苏姑娘的晕车都一并治好了!” 入官道之后,马车本应行得更为顺畅,谁知这天刚收拾好东西准备从驿站出发,却见院子里涌进好几列手持长刀的官兵,为首的那人喝道:“即刻起至午时,官道封路,所有人不得上路。我们奉令行事,如有违令者,休怪手下无情!” 驿站里的人本来多有怨言,但见那些官兵手里都是明晃晃的长刀,在驿站外呈包围之势,只好作罢。 覃叔见怪不怪,闲闲地喝了口茶水。 玦晏虚心请教道:“覃叔,这是什么情况啊?是不是在抓逃犯?” 覃叔笑道:“抓逃犯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八成是有他国使臣路过,为了保证安全,特意封了路。以前也碰到过,没什么特别的,等他们走出一百里地之后,这路就解封了。” 我跟玦晏从没见过外国使臣经过而封路的时候,忍不住好奇,跟着一堆看热闹的人一起站在驿站大门内,选了个绝佳的位置,等着看个稀奇。 刚过了一炷香时间,只见远处旌旗摇曳,数十辆马车成浩荡之势缓缓驰来。马车上均是缠了红绸作饰,远远看去红彤彤一片,很是喜庆。 我不由扯扯玦晏衣角,道:“这位使臣大人好大的排场,不知是哪一国的英年才俊?” 玦晏却蹙眉道:“不管是哪国的,品味也真是够奇怪的,居然全用红色,搞得这么张扬。”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哥十分惊奇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后又收回了目光。 我没放在心上,只顾看那队马车去了。行得近了,逐渐看见前几架马车上坐的全是全副武装的护卫,随后一辆最大也最豪华,但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面坐了什么人。再往后的数家马车都是拉货的,黑漆漆的描金箱,看着就很豪华。蜿蜒数里长的队伍,走过之处一片尘土飞扬。 我啧啧称奇道:“哇,使臣出门居然还能带这么多行李!” 玦晏不屑道:“一看就是佞臣!” 刚才看我俩一眼的小哥实在听不下去了,瞪大眼睛道:“你们…你们俩是外地来的吧?竟然不知道这是奚国的送嫁车队?” 我大吃一惊:“送嫁车队?谁要嫁呀?嫁给谁呀?”夷然那地方消息不通,我几乎与世隔绝,完全没听到过奚国的什么消息。 那小哥一副看乡巴佬的表情:“奚国的长公主上个月刚与肃河侯订了亲,听说要赶在年底去昆洛成亲。得亏是长公主,不然哪有这么大的阵仗啊,连路都封了,劳民伤财的,这些王公贵族就是事儿多……” 诚然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只知道,殷君泽,他要成亲了,娶的是奚国的长公主。 如果说在此之前“心如刀割”只是一个被夸大的说法,那么下一刻我就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种滋味。 心上的绞痛刹那间传来,真疼啊。 但是我没有吐血,更没有倒下,只是觉得心智都被封住了,我想笑,我想哭,都是不能。 玦晏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一把推开那人,担心地看着我:“十九…你还好吧?” 我慢慢捂住心口,缓缓地蹲下来,马车上的红绸随风舞动,简直要灼伤我的眼。 玦晏吓坏了,一个劲地问我:“你的药呢?那瓶七月雪呢?你放到哪里了?”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玉瓶,手上却根本没有力气。玦晏夺过玉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片七月雪在手上,送到我嘴边:“快点!” 我服下七月雪,深吸了一口气,方觉得神志稍微清醒了些。我冲玦晏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点冷。我们先进去吧。” 覃叔和浩哥正在桌前跟人划拳,见我们回来了,顺口问道:“怎么样,是哪国的使臣啊?”然而没等到回答就输了这把,被人灌了一杯酒,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 午时刚至,官道便解封了,积压了一上午的旅人和车队又重新收整上路。 剩下的路途我都有些精神不振,但是该吃吃,该睡睡,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道我是累了。只有玦晏时不时地偷瞄我一下,好像稍不注意我就会跳车自杀似的。 回到青州之时已是九月底,入了秋,天气渐凉。玦晏本来是要跟我一同上山的,但刚好沈老太太病倒了,他只好稍后几天再回药师谷。沈夫人让我今晚先在沈家庄住一晚,但我见他们为老太太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想再添麻烦了,于是告辞,一个人回了谷。 师父和师兄们知道我求得了七月雪,都很是替我开心,同我一起吃了顿晚饭便各自散了。 我回屋点了灯,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由于服食了两个多月的七月雪,所以显得气色很好,即使是长途奔波劳累,也看不出风尘之色。但是身伤能医好,心伤又该怎么治? 愣神间,门外传来兮霖师兄鬼鬼祟祟的声音:“小十九,开下门。” 我起去开了门:“什么事呀?” 兮霖飞速地溜进来,神神秘秘地把门关上,然后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本来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不过…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我更加好奇了:“你居然违抗师命?不过,我喜欢!” 兮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你不在的这三四个月里,上次那个打坏木门的大个子又来了两三次,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殷君泽倒是没有来。他每次来都指名要见你,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师父说你不在,他还不信。天地良心,你是真的不在啊!!师父心疼那扇刚换好的大门,怕他恼了又要破坏公物,于是在他第三次来的时候允他进谷搜查,说是如果他能找到你,那悉听尊便。但若没找到,便再也不许来药师谷寻人了。好家伙,这大个子可真是厉害啊,差点把咱们这里给翻个底朝天!我藏在床底的私房钱、你七师兄当年被退回来的情书、八师兄收集了好久的□□和春宫图,都被他找出来了!总之就是没找到你。不过这大个子也算守信用,愿赌服输,临走前留下了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皱巴巴的东西交到我手里。我低头一眼,素白的信封上,手书了“樱落”二字。 是殷君泽的笔迹。 他都要成亲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算“心死”,也许在知道奚国的长公主与他订亲之前我还有兴趣看看他写了些什么,可是现在,我连这最后的一丝欲望都没有了。 我接过那封信,顺手就在烛台上点燃了。 兮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十九…” 而我直到看着信封被烛火全部烧成了灰烬,才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无论如何,还是谢谢师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为啥我最近更得这么勤快了,因为我想快点写到男主回归的戏份!!!哈哈哈哈哈毕竟亲妈!! 第九十六章 婚事 回到山上就是贴膘长肉的,刚好谷中种的梨子和柿子都熟了,我天天睡了吃吃了睡,感觉裤腰带都紧了一圈。 中午我正在小憩,虽然睡得不沉,但是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还是觉得十分烦躁,顺口问道:“什么事啊?” 七师兄道:“十九,十七他们家派人来找你,说是有急事。” 都过了好多天了,玦晏还是没有回谷,现在又派人来找我,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我连忙披衣下床,踩着鞋子就去开门。 沈家庄的小厮一看就是匆匆爬上山的,满头大汗,还喘着气,冲我行了一礼,道:“苏姑娘,老太太病重,夫人和老爷有急事想跟您商量,麻烦您现在跟小的下山一趟。” 我不敢怠慢,连忙道:“好,我稍微收拾一下就去。” 小厮急道:“庄里什么都有,苏姑娘不必担心,直接跟小的走就行啦。” 我只好弯腰将鞋子穿好,就跟他下了山。 一进沈家庄的大门,忠叔便迎了上来:“晴雪小姐,这边走。” 我关切道:“忠叔,老太太怎么样,还好吗?” 忠叔一边引路一边一个劲地叹气:“不瞒您说,老太太在做寿之前其实就一直病着,吃了药也不见好,前些日子晕过去了一次,醒来后有点不认人了,老爷给灌了好几天的参汤才清醒一些。” 我听着揪心,同时也疑惑沈家把我叫过来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要我来治病的。 正琢磨着,忠叔引我入了内厅,停步道:“夫人,晴雪小姐到了。” 沈夫人脸色憔悴,点了点头让我进来,忠叔便熟练地把门关上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夫人忽然朝我行了个大礼,我大惊失色,扶住她道:“伯母,您这是做什么?” 沈夫人苦涩道:“小雪,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件事太难为你了,但是老太太这些年待你待我都宛如己出,也是实在不忍心……” 我慌忙道:“伯母,您有事但说无妨,只要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可别再行大礼了,太折煞人了。” 沈夫人十分犹豫,半晌才开口:“老太太病重,眼看是撑不了太久了。近几日一直念叨着玦晏的婚事,说走前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是希望能看到最小的孙子成亲。说实话,这些年晏儿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我们不是没给他找过门当户对的姑娘。可是他一个也没看上,每次提起就含糊推托过去了。他任性些本是没什么打紧的,但是既然老太太现下是这副光景了,再拖下去,只怕会让老人家抱憾终生…” 我不解她意:“您的意思是?” 沈夫人握住我的手,道:“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与晏儿假成亲,就当是帮我们沈家一个忙,了却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 我暗暗心惊:“假成亲?” 沈夫人有些愧疚道:“是,假成亲。不散喜帖,也不宴宾客,只在庄里走个过场,让老太太看到就行了。这也是我们没法儿了才想出的下下策,绝不耽误你日后另觅良人。” 我稍有迟疑,沈夫人的眼圈便红了:“好孩子,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们不对。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我忽然想起那天官道上奚国的送嫁车队,漫天的红绸,灼灼如十里桃花。 “奚国的长公主上个月刚与肃河侯订了亲,听说要赶在年底去昆洛成亲…” 唉。 我安慰沈夫人道:“伯母,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老太太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一直对我很好,这个忙我一定得帮。” 沈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小雪,你…你当真愿意?” 我点点头道:“不过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沈夫人的手有些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好,我马上就去找老爷看日子,你的凤冠霞帔也要量身定做。虽说是假的,但…但也不能委屈了你。” 当晚我便在沈家庄住了下来。 不出意料,晚饭之前,玦晏已寻来我下榻的客房。 他有些拘束,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才低低问我:“你答应了?” 我明白他所谓何事,淡然道:“对。” 他继续问我:“为什么?” 我径自答道:“什么为什么?老太太病得重了,唯有这么一个心愿,哪怕是骗她的,也是好的。” 他便有些黯然:“所以只是为了我奶奶?” 我有些糊涂:“难道你不是吗?” 他逼近我:“你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我猛然心惊,对上他一双凤眼,那里沉郁如深海,看不到尽头。 我与他之间,有些话,不可说。说了,一切就变了。 他的声音徐若清风:“若我…若我不想假成亲呢?” 我唤住他:“玦晏!” 只这一声,他便懂了。 他莞尔,如往日一般无邪:“我早该明白,你愿嫁的,由始至终只有殷君泽一人。” 我默默扣紧掌心:“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玦晏轻轻点了点头,道:“好,不说这些。我来是想谢谢你的。谢谢你愿意帮我们家这个忙。”顿了顿,又道,“吉日选好了,定在十一月十二。” 我惊奇道:“还有二十天?” 玦晏幽幽道:“怎么了?反正你也不急着嫁给我。” 我白他一眼:“我是不急,关键是你奶奶的身体熬得住吗?” 玦晏道:“没办法,你我的喜服都要手工现做,就算加急至少也要十五天。还有些东西需要采购,再结合黄历算了一下,已经定的是最早的时间了。” 听说明天要去制衣的锦绣庄量尺寸,我晚上特意不敢多吃。第二天早上也不过喝了点粥而已,玦晏斜眼看我:“没用的,太迟了…” 我嗔道:“闭嘴!” 锦绣庄本来是提供□□的,但是最近人手不够,我们又要得急,于是只好自己跑一趟了。锦绣庄隔壁是一家小乐坊,生意一向不怎么样,毕竟萧人好乐,青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乐坊不计其数,竞争激烈,但现下竟然门庭若市,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进去。 玦晏与我对看了一眼,都觉得甚是稀奇。刚好锦绣庄崔掌柜出来接待我们,玦晏便问道:“崔老板,这乐坊是用了什么高招,怎么生意这般好,都快超过你家锦绣庄了!” 崔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裁缝,拂须笑道:“沈少爷说笑了。他们家运气好,请到了琴师大家闻婴公子,全青州的文人雅士都踏破了门槛想来听闻婴公子弹奏一曲。可惜这雅乐不是人人都有幸听到的。这不,屋里头全是求票的,可是票啊早在半个月前都卖光啦!” 这七国之中享誉天下的琴师也不过就那么几个,我却从没听过闻婴公子的名号,不由奇道:“恕我孤陋寡闻了,这闻婴公子是什么来头?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 崔掌柜介绍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闻婴公子可称得上是“一鸣惊人”。据说半年前,他突然出现在符国都城内最大的一家歌舞坊门前,开口就要歌舞坊的老板给他一份乐师的工作。那老板让他当场在门外弹奏一曲,如果能募集到十两以上的赏银,就聘他为乐师。那闻婴公子二话不说,便在门前弹奏起来,当真是有如仙乐,弹得极为动听。不一会就吸引了众多看客前来听曲,但收的赏钱大多是些碎银和铜板,达不到十两的数目。眼看一曲就要奏毕,却忽然有人放下了一百两的银票。原来符国太子微服出宫,为琴音所吸引。符国大半的国土都是大漠黄沙,重武轻文,就算是太子,哪里又听过如此美妙的琴音?当时就听得呆了,惊为天人。闻婴公子技惊四座,从此名声大噪。太子邀他进宫作宫廷乐师,他却婉拒了。后来时常有列国乐坊请他坐馆演奏,而他是否同意似乎也是依心情而定的。这次能来青州,委实难得。”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样的妙人,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见见。” 崔掌柜笑道:“不过姑娘,我可要先提醒你一句。这闻婴公子虽然琴弹得好,长相却是狰狞可怕,声音也是哑的。听说脸上被烧伤过,根本见不得,常年都是戴着一副银箔面具的。” 玦晏惋惜道:“其实想想,也是个可怜人啊。” 崔掌柜看了看乐坊里依旧乌泱泱的人群,侧身引路道:“二位请进吧,咱们办正事为重。” 我与玦晏分别被带入两间不同的屋子,没等多久,很快就来了两个少女。一人拿着软尺替我量身段,一人用册子细细记下尺寸。 绯衣的那少女笑道:“姑娘好福气呀,您未来的夫君说,要用我们这里最好的绸缎给您做喜服。” 我听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尺寸都量完了,随后又送我出门。玦晏的喜服比我的简单些,早就量完在大厅里坐着等我了。 我数落道:“要做那么豪华的喜服干嘛?好像你家的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似的。” 玦晏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笑道:“哎,我也是第一次成亲,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下,下次再改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仔细算起来,尹庭轩和玦晏虽然喜欢女主,但是居然都没有明确的表白过!!只是委婉地表达过!!!只有男主说出口了!! 啊 我果然是个保守的作者!!! 第九十七章 闯亲 回庄之后,沈夫人已等我多时,道:“刚跟老太太说了你们的婚事,她急着想见你。” 我回头看一眼玦晏,他了然于心:“没事,我陪你进去。你只管傻笑点头就行了。” 沈老太太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伺候在身边的老嬷嬷见我们来了,连忙搓搓老太太的手,轻声唤道:“五少爷和苏姑娘来了。”说着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垫,方便她坐起。 沈老太太缓缓睁开眼,冲我伸了伸手。我顺势在床沿坐下,抚上她手背。玦晏紧挨着我坐下,搂住我肩头:“奶奶,我与小雪已经订亲,下个月十二成礼。” 沈老太太脸上浮现笑容:“好,太好了。我就知道,小雪是愿意做我们沈家媳妇的。”她颤悠悠地招呼嬷嬷过来,“我那个柜子里头有一个檀木匣子,是特地准备送给孙媳妇的,你帮我拿过来,。” 那嬷嬷去取了匣子过来交给我,沈老太太缓缓道:“我老早前就想着,嫁给晏儿的一定是个好姑娘,于是准备了这副首饰当见面礼。小雪,你赶紧瞧瞧,看喜不喜欢?” 玦晏不动声色地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暂时收下。我只好打开木匣,见里面铺一层丝绒作底,装着一支九凤绕珠缠丝珍珠钗、一对赤金环珠玲珑镯和一副红翡翠滴珠耳环,都是不逊于贡品的名贵珠宝。 “这些首饰太贵重了,我不能——”下意识地要拒绝,玦晏搭在我肩头的手一紧,我只好改口道,“我、我不能随身带着,必须要好好地收起来。”他这才把手松开。 老太太脸色欣喜,刚要说话,却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嬷嬷赶紧在后头给她拍背顺气。 我的医术虽然只是半吊子水平,但也能看出沈老太太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她的手干皱得跟树皮一样,也只能吃些流质的粥食。念及此处,不由心中一恸,抬首道:“奶奶,喜服已经去锦绣庄定做了,您到时候帮我看看美不美。” 沈老太太乐呵呵道:“好,小雪穿着,一定好看。” 玦晏与我陪着她又说了一阵家长里短的事,老太太的精神逐渐不济,嬷嬷道:“老太太要歇息了。”我们便依言退下。 隔了两日,庄里逐渐贴起了喜字窗花,远远望去,满目皆红。成亲果然是一件喜气洋洋的事。 又过了十来日,锦绣庄的喜服做好了,派人送到庄里来试穿。 沈家的财力从这件赶制的嫁衣便可见一斑:以“寸锦寸金”的云锦为材,胸背均用金丝线绣以云霞龙纹,饰以珠。镶嵌在袖口的连花牡丹,针脚细密,颜色渐变,全由绣娘手工织就。一身及地的嫁衣,石榴红半月水波腰封,掺金珠线的穗子流苏,玉带霞帔,拖着长长的摆尾,衣角绣缠枝花纹。虽然是短时间内做出来的,但完全看不出赶工的痕迹。 我在内堂换好嫁衣,两名丫鬟抬着一扇等身铜镜让我细看。我素来很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上一次着红衣大概还是亡国那日,现下看见镜中人,不由有些恍惚。 从我十四岁第一次知道“成亲”一事,到如今自己身披嫁衣,转眼竟是六年了。彼时天真,最苦恼的事便是如何找到一个愿意娶公主的人。我好怀念当年的自己。 扶镜丫鬟见沈夫人从门后走出,俏皮笑道:“夫人您瞧瞧,苏姑娘真是好看得跟画中人似的。” 沈夫人含笑打量我片刻,方道:“也只有锦绣庄的手制嫁衣,才能配得上小雪。”她在我肩头、腰间、袖口细细查看了一番,“这尺寸倒是都量得刚刚好,小雪,你觉得呢?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老实说,我对嫁衣没什么吹毛求疵的要求,只要能穿得上就行了,于是摇摇头道:“都挺好的,不用再改了。” 试好嫁衣后,成礼那日仿佛转眼间都到了。 辰时一刻,我便起床梳妆。点起龙凤大红烛,庄里的一名年纪稍长的丫鬟充当喜娘,用五色棉纱线绞去我脸上的汗毛,然后替我梳头绾发,用官粉和胭脂上妆,又用青雀头黛细细描了眉,口脂点了唇,最后在眉心绘一枚朱砂花钿。装扮齐整后,喜娘拿来一顶凤冠,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头上。 那钗头凤冠上全部镶嵌了指头般大小的珍珠,重得惊人,甫一带上,便觉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但想想再苦就苦这么几个时辰,等送入洞房后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只好任由喜娘覆上喜帕,咬牙忍住。 沈家按照承诺,不散喜帖,不宴宾客,但所有的流程还是要走一遍。我在青州没有娘家,但总不能留在庄里出嫁,于是由轿子抬着,从后门出去,绕一圈回到沈家庄的大门。 本来进门前需有照轿、旺盆、踢轿等步骤,这次也一并省略了。喜娘扶着我从轿中走出。红烛高举,大幅喜幛,沈老爷与沈夫人换了新衣,高坐在上。 玦晏着一身大红的新郎服,长身玉立,神色却十分紧张。我略略扫了一眼两边坐席,发现有一把椅子空着,来不及细想缺了谁,玦晏已在中堂门口接过我的手,与我并肩沿着红毡向里走去。 透过半透明的喜帕,我看见后厅中有一小婢急匆匆地跑来,好像有什么急事通报,但见礼还未成,院中又放起了鞭炮,只好停步。 玦晏停步,我也停步。他松开我的手,听得忠叔高声道:“一拜天地——” 弯腰低头的时候凤冠扯得我头发疼,痛得我在喜帕下龇牙咧嘴的。 “二拜高堂——” 院中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有众人的惊叫声,我顿生不祥,然而忠叔的那句“夫妻对拜”还没有喊出口,先有一道通传刺耳地传来:“肃河侯到——!” 玦晏转过身去。 我虽未动,但余光仍能看见烈焰和残冰各领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卫兵闯进中堂,顿时引起一阵惊呼。两列士兵迅速将观礼的众人生生拦住,留出一条清好的路。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良久,我听见靴声阵阵。走得很慢,不像是他一般的风格,但是坚定不移,一步一顿,一声一声,好似踩进我心里。 玦晏攒紧了掌心,而我依旧没有回头。 终于,他止步,一双沾满泥渍的马靴停在我眼前。 我沉默片刻,自己动手掀开喜帕。对上他瞳仁的那一刻,我看出他眼底里显露的惊艳。 原来看他一眼,这样容易,却又这样难。 殷君泽着一身玄青色劲装,在这红彤彤一片的喜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长了不少青色胡茬,脸上满是风尘之色,眉间竟有隐隐的黑气笼罩,唇上也毫无血色,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好几岁。唯有一双墨黑的眼睛,依然朗朗如天上晨星。 只一眼,我便知道,我还是输了。 他看着我,眼里逐渐有了凉薄的笑意:“不准成亲。” 不准成亲,他要娶别人,又有什么资格不准我成亲? 我迎上他的目光:“我都忘了恭喜侯爷,要与奚国的长公主结为秦晋之好了。” 他微微蹙眉:“那是父王私自定的婚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 我嘲讽般地笑了笑:“那又如何?结果还不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答我,只是寒声道:“我再说一遍,不准成亲。” 我心下酸涩,生怕忍不住眼泪,仰起头,道:“我若是不依呢?” 他眼中怒意骤起,一张脸白得吓人,是那种病态的惨白,开口却是凉如寒冰的声音:“你若不依,本侯便杀光这沈家庄上上下下五十四口人。” 我硬声道:“你敢。” 他的眉间涌起万丈波澜:“你试试看,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不理智的样子。到底是肃河侯殷君泽,心狠手辣,野心勃勃,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他就这样看着我,嘴角还含有淡淡的一丝笑意。 我转身拉住玦晏的手,十指紧扣,一字一句道:“我已是沈家新妇,侯爷要杀,便从我杀起吧。” 他气得连掌心都在微微发抖,猛然侧身抽出一旁侍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剑光森然泠冽,剑尖指的却是玦晏的心口:“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那一刹那,我看见他手腕上系的如意绳,颜色已然被磨得暗淡了些,而他衣袍玄青,脸色煞白,这是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颜色。 心下不可抑制地一软。只差一步,我就要抵不住了。 若不是看着他身上戾气深重,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我真的就要认输了。 鼻腔漫起止不住的酸楚,我与他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如此初冬之际,寒风飒飒,他的额上却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眼底掀起滔天的骇浪:“你知不知道自己哭了?” ——“我不会是泠涯…因为我绝不会让心爱之人离开我身边。程国书院也好,离国王宫也罢,就算是刀山火海的夏侯府,我也一样会想办法跟着你。从我在沧澜院里见你在我怀中哭得那样伤心开始,我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食言了。 我挡在玦晏身前,面上一片冰冰凉凉:“你若杀我夫君,无需你亲自动手,我便当场自尽。” 殷君泽闻言一怔,我趁势用心口抵住剑尖,逼得他后退两步。末了,他瞠视我片刻,眼里像是丝帛被烧尽后留下的余烬,倏地惨淡一笑,“铛啷”一声掷了长剑落地,声音如耳语般细不可闻:“…阿九。” 这一声轻叹在我听来却如晴天里骤起的惊雷,往事历历,潮水般涌来。 六年前,早春三月,翠台山上连绵□□,十里桃花。 是他。 居然是他。 殷君泽含笑看着我,嘴角却突然溢出鲜血。他脚下一软,就这么么直直地倒下去。 泪光中,我的一声唤却终究是迟了:“君泽…!”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到男主回归了……虽然一回来就晕了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八章 前缘 烈焰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出,扶起殷君泽,急声唤道:“侯爷!” 殷君泽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烈焰冲我怒目而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将殷君泽背在身上,就要往外走。 我早已溃不成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拉住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烈焰一下便将我挣开,忿忿道:“苏姑娘,你还要让侯爷怎样?到底怎样做,你才肯放过他?” 声声诘问,问得我哑口无言。 烈焰不愿再搭理我,在两队亲卫兵的簇拥下背着殷君泽疾步走远。 残冰在我身后叹了一声,蹙眉道:“苏姑娘刚才说的那些话,太教侯爷伤心了。”他十分淡然地看着我,却并没有任何的感情,“侯爷为了苏姑娘,一路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赶来青州,接连累死了十几匹战马,就是怕来得迟了,谁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寒心。” 他一拂袖,不再多言,也走出中堂。 刚才气势汹汹的人马转眼间就撤得干干净净,玦晏小心翼翼地低声唤我:“十九。” 我缓缓摘下头上的钗头凤冠,好好地放在他手上:“对不起。” 提起及地的云锦嫁衣,我转身飞奔。跑出中堂,跑出沈家庄,远远看见那列亲卫军就在前方的巷子里,我不管身上还穿着繁复嫁衣,只一个劲地追上去。 泠冽的寒风吹在脸上,绾好的发髻被吹得散了,满头青丝如瀑。 我悟了,彻底悟了。原来我与殷君泽之间,早已开始,却远未结束。若当真能放下他,我又为何要故意说那些话气他?不管是劫是缘,他都是我此生过不去的坎。 残冰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身一顿,眼里现出一抹讶色。 我喘着粗气,道:“你们去哪里?” 残冰上下打量嫁衣未褪的我,良久方道:“送侯爷回府。” 差点忘了,殷君泽在青州还有一座肃河侯府。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道:“我也要去。” 残冰神色严肃,叹道:“侯爷已经是这幅模样了,苏姑娘还想怎样?” 我不甘心道:“他还欠我一个完整的解释。” 残冰淡淡道:“苏姑娘想问什么,我可以答你。” 我咬紧牙关,又松开:“我不是真的要嫁人。” 残冰一惊:“苏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片刻,道:“我要成亲是假,他要娶妻却是天下皆知。王令一宣,奚国的嫁妆都送过来了,就算他不答应又怎么样?难道还能抗令不遵吗?他赶来青州找我又有何用?他自己都要成亲了,还有什么资格不许我成亲?” 残冰黯然,抬首道:“苏姑娘,你可知王令上指婚的成礼日期,是什么时候?” 我冷冷道:“我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残冰牢牢看着我,道:“是十一月十八。” 我尚未反应过来:“那又如何——” 残冰高声道:“那又如何?今天是十一月十二,侯爷人在青州,别说他现在昏迷不醒,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是身体无恙,又哪里还赶得回去?苏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大婚当前,还是两国联姻的大事,侯爷他逃婚了!这已经是公然的抗令不遵!奚国的长公主就这么被撂在昆洛,留了一地的烂摊子,苏姑娘以为侯爷这是为了谁?” 我怔住:“我不知道他…”一颗心寒得透了,我靠在巷中的墙上,稍不用力就会滑下去。 残冰痛心道:“你不知道…好,苏姑娘跟我回府,就什么都知道了。” 肃河侯府就建在萧国王宫旁边不远,气势恢宏,十分巍峨。 我如行尸走肉般跟着残冰走进去,但见院中种满了雪白的山茶花,一如当年程国的慧明书院。 九曲回廊,行了片刻,来到一间铺着软毯的房间内。 烈焰刚刚将殷君泽放在床榻之上,早有婢女送来了铜盆、清水和毛巾。他回头见残冰领了我进门,脸色一黑,一言不发,只顾低头解开殷君泽的衣衫。 我这才发现那玄青的袍子背后早就被鲜血浸透了,只是因为殷君泽一直面对着我,而这玄青的衣服又看不出血迹,所以我竟没有发觉。 染了血的袍子被丢在地上,我看清殷君泽满身的伤痕。腰间和手臂的那两处,是承阳灯会上躲避黑衣人的追杀时留下的。背上的那一道,是在昆洛城外的天牢中为了护我而被狱卒砍伤的。还有许多我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刀疤。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眼泪却还是掉下来。 他左肩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背上的鲜血就是从那里浸出来的。烈焰手脚利索地将纱布一圈一圈取下,露出骇人的新伤。 是箭伤,但显然没有得到过很好的处理,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没有处理过。被汗水和血水泡得久了,化了脓,连伤口周围都略略浮肿了,看着很是吓人。 我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残冰眉间隐含怒气:“是永泰侯。那天夜里侯爷得到苏姑娘的消息,不顾阻拦赶着要出城。城门早就关了,侯爷是硬闯出去的。永泰侯在城楼上布了重兵,说是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其实还不是想暗下杀手。侯爷没能躲开那支箭,带着伤走的。七天七夜,每五百里就在驿站换一匹军用战马,连找大夫的时间都没有。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皮肉伤,哪知道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是止不住血,一定得找大夫看看了。” 正说着,有婢女领了大夫急匆匆地进来。 烈焰冷冷道:“大夫来了,闲杂人等可以走了。” 我心中一急:“我也是大夫,我要留下。” 烈焰气冲冲道:“可不敢劳烦苏姑娘。” 残冰拦住我,道:“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苏姑娘还是跟我走吧。” 我低头看一眼殷君泽,他还是那副毫无知觉的样子。大夫放下了药箱,在替他仔细查看伤口。 残冰唤道:“苏姑娘,走吧。” 我只好跟着他离开。 残冰道:“我知道苏姑娘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带我来到肃河侯府中的一间雅室。看来殷君泽并不是一个爱收集名人字画、古董文玩的人,这房间内只放了寥寥几个花瓶而已,也不是什么珍稀古物。 雅室最里面摆了一幅裱好的画框,长约九尺,宽及六尺,用软绸盖着。残冰抓住软绸一角,缓缓扯下。 半幅画卷已经被烧毁,空缺处留白。另半幅明显是被修缮过,然而还是能看出斑驳的血迹和焦黑的火痕。 巨大的凤凰立在梧桐树上,体态优美,神色傲然,数百只奇珍异鸟神态各异,将那凤凰围于正中,远处万花齐放,金光万丈。 我的手抚上去,一寸一寸,心情再难以平复。 是我十六岁那年绘的百鸟朝凤图,送下山为宫中中秋赏月宴助兴的。本以为早就湮于战火之中,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殷君泽竟会从王宫的断壁残垣中将它寻出来。 再回想这些年,从与他在青州码头上初遇,到殷氏宗祠中知晓他的身份,此间种种,原来他早就认出我了。 从头到尾,堪不破这迷局的人,是我。 残冰沉沉开口:“苏姑娘是不是以为,那天在昆洛天牢外,是第一次见到我与烈焰?” 我逐渐明白:“难道…” 残冰看着我,道:“不错,我六年前就见过苏姑娘了。庄公二十四年春,侯爷还未封爵,只是普通王子。眼疾未愈,微服散心,独自上了翠台山,不许我们跟着。我与烈焰久候不归,担心他出事,便上山来寻他。而那时,苏姑娘正在替侯爷诊脉。” 那些记忆实在太过久远,我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当年那两名侍卫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残冰继续说道:“三年前,侯爷本来是想求庄公向萧国提亲的。然而一切已然太迟,这场仗避不可免。庄公属意挂帅的人原本是永泰侯,他是什么样的人,苏姑娘也清楚。侯爷知他必定屠城,不留活口。现在想来,侯爷真是天真,战场是何等凶险之地,他居然为了保你,宁愿主动请缨。攻城一役我也去了。苏姑娘可知,角楼之上有多显眼?侯爷那一箭本是为了救你,谁知就是这么巧,偏偏在此时歪了准星。你死了,侯爷也没了半条命,疯了似的要往宫里冲,我们好几人合力才将他拦下来。后来的事…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苏姑娘,我知道你恨侯爷让你国破家亡,然而他也有他的苦衷,和他的身不由己。就算此前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总归是还清了。请不要再让侯爷伤心了。” 我现在才明白,那日在殷氏宗祠中,他的一句“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底包含了多少深意。才明白,那无数句欲言又止的话,那无数道温柔隐忍的目光,那无数个用力到骨髓的拥抱,又是因为什么。 残冰复又将软绸盖上画框:“我言尽于此。接下来该怎么做,苏姑娘你自己拿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啦噜,关于百鸟朝凤图的这个梗,从楔子就铺了,愣是到这一章才用上,我居然没有忘记,也是佩服我自己!!!所以说铺梗和接梗真的很重要!!铺了一定要记得接!!不然就白铺了!!! 第九十九章 奇毒 我执意要留在侯府,但府中并无女装,我总不能天天都穿着这套豪华嫁衣四处乱走,最后只好找了一名跟我身形差不多的婢女借了两套衣服。 次日一大早,就听见烈焰的怒吼:“你这是什么庸医?昨天就说只是普通发炎,都一天了人还没醒!普通发炎能有这么严重吗?”我住的这间房在殷君泽的隔壁,将烈焰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连忙前去看看情况。 只见那大夫被骂得狗血淋头,颤巍巍道:“真是怪事,按说侯爷的伤也有些时日了,居然一直血流不止,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掉了,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残冰抱臂胸前,脸色很不好,烈焰差点要挥拳头了:“连这么点小伤都治不好,还不快滚!”吓得人家大夫赶紧背起药箱溜了。 我走近床榻:“让我来看看。” 烈焰不耐烦道:“苏姑娘,你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残冰拦住他:“让苏姑娘试试也无妨。” 烈焰这才不情愿地退开,允我上前。 那伤口微微发烫,细细的一道鲜血不断从中流出,但颜色又无异常,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只是这血止不住,太伤元气,再这样下去他终会血竭而亡。 无法止血…我努力回想以前看过的医经药典中描述这种症状的纪录,随后让人点燃屋中烛台,用帕子沾了血放在火上一烧,竟窜起一尺多高的蓝色火苗。 烈焰一惊,随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苏…苏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此毒之人,流血不止,鲜血遇火则成蓝焰,需用…”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没前没后的一句话,至于究竟是什么毒,解药如何配置,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真是要被自己气死,平时学的时候不认真,现在要用了空着急,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 烈焰呆住了。 我摘下脖子上的冰玉玉玦,递给残冰,道:“请你马上派人去翠台山药师谷请我四师兄陆兮霖下山,以此为信,片刻也耽误不得!” 残冰依言而去,我又吩咐烈焰道:“他失血过多,又没有进食,身子虚乏,你去准备一些红糖水给他灌下去。” 烈焰很快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水,然后扶起殷君泽靠在他身上,用勺子一点一点送进他口里。谁知他牙关紧闭,红糖水全都洒在了被子上。 我一把夺过瓷碗,仰头饮了一口,然后对着殷君泽的脸贴了上去。 他的唇是冰凉的,略长的胡渣扎得我有些痒。我一手捏住他下颌,舌尖用力,硬生生撬开他唇齿,将那一口红糖水悉数灌下。 这画面太黄暴,我还没脸红,倒看见烈焰的脸跟一枚血滴子似的。 咳咳。 我擦了一下嘴角,又灌进去第二口、第三口。 一碗灌完,烈焰比我还松了一口气,赶紧逃到厨房去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殷君泽。 他安稳地沉睡着,没有蹙眉,没有笑意,如果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不像个活人了。 我用力搓着他寒冰一般的手,怕他再也醒不来,心里慌乱,不知怎么就又哭了,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滑下来,将那根如意绳打得透湿。 都怪我那日割断了这如意绳,纵使他日后勉强接上,也再保不了他平安了。如果那日他来找我时,我愿意见他一面,或是他送来的信,我拆开看了,也许事情远远不会这么糟糕。 时至今日,他伤成这样,都怪我。 不知哭了多久,忽觉身后有人,我回头一看,是烈焰。他远远地看着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赶忙擦掉眼泪。烈焰见我发现他了,向我走来,脸上有一丝愧疚:“苏姑娘,之前我对你态度不太好,你别介意,我跟你道个歉。” 我避开他目光,只是摇了摇头。 他不好意思道:“我以为你对侯爷当真如此绝情…刚才见到你哭得那般伤心,才知道是误会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昨晚你守了一夜,他可有醒来?” 烈焰垂头丧气道:“没有,一直昏睡着。我陆续换了两三次纱布,每次都被血浸满了。” 我叹一口气,道:“今晚我来守夜吧。” 烈焰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他陪我候在房间内,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残冰带着满头大汗的兮霖赶了回来。 兮霖全程保持着一脸懵逼的神情,直到见了我,才如见到了亲人般激动,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轰过来:“十九!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差点以为你被他们绑架了!你怎么穿成个丫鬟的样子?玦晏呢?你这么急的叫我下山干嘛?” 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将他带到床边,还没开口,他倒是吃了一惊:“这、这不是殷君泽吗?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我悲从中来,露出那伤口给他看:“你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已经七八天了,血止不住。我用帕子蘸了血去烧,能看见一尺多高的蓝焰。” 兮霖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仔细查看了殷君泽的伤口,辨了辨血迹的色泽和气味,又亲自烧了一把血帕子,最后沉声道:“居然是麒麟火。” 烈焰焦急道:“麒麟火是什么?” 兮霖娓娓道来:“麒麟火,南岭异毒,萃于矿物之中,呈水状,无色,无味。涂抹和服食都不会中毒,只能通过见血的伤口进入人体内。这种毒非常的奇特,银针测不出,伤口的血也不会发黑,所以很难察觉是中了毒。只是这毒会阻碍伤口愈合,因此血才一直止不住。” 烈焰睚眦欲裂:“五爷这分明是起了杀心了!” 残冰道:“何止如此。这种毒表面看来并无异状,就算日后要讨个说法,他也能不落口实。好一个永泰侯!” 烈焰连忙跪下,抱拳道:“陆大夫,我烈焰一生没求过什么人。如今侯爷危在旦夕,还望您能救他一命!” 兮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徒手劈开药师谷的那扇大门上,见他行如此大礼,不由慌了,连忙扶他起来:“这、这可真是受不起!我小师妹既然都已经请我下山了,哪还有不救人的道理。”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抬首道,“我现在出去一趟。回来之前,你们需得备好匕首、火烛、热水、毛巾、金创药和纱布。” 我也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 兮霖笑一笑,道:“你还哪里有心思陪我去?留在这里,守着他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等他回来的期间,我又给殷君泽换了一次纱布。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是毒解了,恐怕也…殷云骁是算准了他的脾气性格,知他不会耽误时间疗伤,而这毒一般的大夫又看不出来。 我心中恨极,连掌心都抖起来。 烈焰将兮霖吩咐的物品都端了过来,没多久,兮霖匆匆而归,手中抱着一个汉白玉的盒子。他将匕首在烛火上烤热消毒,然后在殷君泽的伤口上划了一个十字刀痕,洒了一些白色的药粉在伤口中央。转身打开盒子,从中抓出一只金蟾。那金蟾闻到药粉的味道,伸出舌头舔舐起来。一盏茶的功夫,所有的药粉都被舔干净了。兮霖便放它回匣,又洒了一些药粉,换了一只金蟾。如此反复,四只金蟾之后,血便止住了。 兮霖用毛巾将伤口处清理干净,上了些金创药,随后用纱布包扎好。又从盒中捏起一条不断挣扎的蚂蟥,幽幽道:“殷君泽失血太多,需要补血。你们谁的血多,借我吸吸?” “我来!” 三条胳膊同时伸出。 兮霖鄙夷地扫我一眼:“你就算了,本来每个月就要失点血。”他拍了拍烈焰肌肉饱满的肩膀,满意地点点头,“我看就壮士你了。” 那蚂蟥一触到烈焰的小臂就开始吸起血来,转瞬间由食指大小涨成了半张手掌那么大。兮霖将其拔下,放在殷君泽的手腕上,随后另执一瓶,洒了一些黑色粉末在蚂蟥身上,那蚂蟥如遇□□,激烈地扭动着,竟是将吸的血全都吐进了殷君泽体内。 连着用了七条蚂蟥,连烈焰的脸也白了一些。兮霖看着差不多了,收手道:“毒清了,应该是无碍了。睡一觉,如果明天还醒不来,我…我就把这几只蟾蜍烤了当牛蛙吃!” 烈焰和残冰都稍微放心了些。 按照约定,当夜由我守在殷君泽床边。残冰劝道:“陆大夫说侯爷明早准能醒,苏姑娘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别到时候侯爷醒了,你却病倒了。” 我摇摇头道:“我要看着他才安心。” 残冰轻叹一声,道:“那好。我在门外候着,苏姑娘有事招呼一声即可。” 夜色沉沉,四周静籁无声。火烛偶尔爆出轻响,烛台上的红泪很快就堆满了。 我时不时地查看他一下,看伤口还有没有再流血,看他有没有难受得皱眉头。 下半夜终于有些熬不住,枕在他的小臂上,模模糊糊地睡去。梦里都是刀光剑影,战火连天。 昏昏沉沉中,忽觉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蓦然惊醒,却先看见那一双目光如水的眼眸。 天光微亮,红烛摇曳,殷君泽睁开眼,手中轻抚我鬓间长发,嘴角噙了清浅笑意,沉声唤我:“樱落?” 作者有话要说: 身为作者,就是要有瞎编还能面不改色的能力!比如,这个什么麒麟火,完全是脑洞的产物…哈哈哈哈 第一百章 红尘 我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但见他似乎仍然身在梦里,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我:“樱落…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他挣扎着要坐起,我按住他:“好好躺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茫然道。 我忍不住斥道:“受了伤还这么拼命地赶路,不要命了吗?” 他低声道:“皮肉伤什么时候都可以治,但你成亲一事…却等不了。” 我如鲠在喉,轻声道:“傻子,箭上有毒。” 他淡淡一笑,却并不在意的样子,“难怪,我就知道五哥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他看着我,“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覆上他的手,声音低若耳语:“你把我的婚宴闹得鸡犬不宁,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指望我会放过你?” 他眼睫一垂,倏地反手握住我,轻轻一拉,将我贴近他。 一吻。 再吻。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我知道,那是我逃不开,躲不过的劫数。纵使白首无望,我也想留在他身边。 热泪落在他脸上,然而他的唇更加滚烫。 红尘万丈,若他万劫不复,我便要陪着他万劫不复。 良久,他松开我:“樱落…”声音有些喑哑,“对不起。” 我用额头抵住他的:“我都知道了。我通通都知道了。真是傻子…乱战之中,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还想着救我?殷君泽,你真是这世上最没脑子的将军。” “通通都知道了?”他坐起身,嗓音慵懒,带着尾音,像是小钩子,钩的人心里酥酥麻麻。 我抚上他俊朗眉眼:“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叫做‘阿九’?原来那白绫之下,是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对不对?” 他沉沉道:“翠台山中最后一次见你时,我的眼疾已经差不多好了,只是因为仍然畏光,所以没有拆掉白绫。但你的模样,我看得清楚,记在心上。” 我轻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 他贴近我:“我去翠台山上找过你,但你师父说…”他眼中渐渐露出苦涩之意。说的是什么,他避而不提,但我已经知道了。 他扣住我下巴,让我抬头看他:“我也写了信给你。你没看,是不是?” 我委屈道:“是我先在驿站中看见奚国的送嫁车队的!” 他轩眉一挑:“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赌气嫁给你那个什么师兄啊!哼,我早看出来他没安好心。那次眼巴巴地赶过昆洛给你做什么长寿面——” 我捂住他嘴:“我与他成亲是假的。” 他拉开我的手,认认真真道:“我逃婚却是真的。” 我心下一沉,不止因为他逃了这桩两国联姻的婚事,更是因为前天我穿着嫁衣就从沈家庄跑了出来。 虽然成亲是假的,但我总要对玦晏有个交待。 门外残冰听见屋里的动静,欣喜道:“苏姑娘,可是侯爷醒了?” 殷君泽笑道:“算你识相,还知道要问一句,没有擅自闯进来。” 我想起刚才的举动,不由脸上一烧。 残冰推门而入,大喜道:“侯爷醒了就好,我去叫人准备热水供侯爷沐浴更衣。” 我起身要走,殷君泽猛地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板着脸道:“你要沐浴更衣,难道我还能陪着不成?” 他嘴角笑意浮现:“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 我推他一把:“谁教得你这般油腔滑调?” 到底是玩笑话,我看着烈焰与残冰送他入了内厅,便去找了兮霖,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悉数同他仔细讲了。 兮霖听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兮霖师兄,我讲完了。” 兮霖这才回神,感叹道:“啊,你与殷君泽之间真是叫一个荡气回肠,虐恋情深,缠绵悱恻,百转千回——咳咳,那个,其实吧,你一个姑娘家愿意假成亲,那是卖了一个很大的人情给沈家。殷君泽半途闯进来这事没人料得到,自然也怪不得你。至于你跟着追出去这件事嘛,哎,虽然把其他人都撂在那里有点不厚道,但只能说,情到深处,由不得自己,所以也算是无可厚非吧。不过既然现在殷君泽醒了,没什么大碍,你也应该回沈家庄一趟,给这件事做个了结。” 我回房将那套嫁衣仔细折好,放在手中,还是觉得一个人回去有些尴尬,于是求了兮霖陪我一同前往。 沈家庄外的两盏红灯笼被换成了白色的,我见了不由心下一凉,难道沈老太太… 兮霖看我一眼,他的眼神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 忠叔通报进去,玦晏很快就从庭院中走出来。他神色有些疲惫,一身缟素。 我一时语塞,还是兮霖开的口:“十七,你奶奶她…?” 玦晏沉默地点点头。 我难受到了极点,颤声问:“是什么时候走的?”本来是想满足她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哪知道殷君泽居然带着人来闯亲,如果是因为这事让她受了惊吓,那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玦晏抬起眼来:“十九,你不必自责。你我成亲的那天早上,奶奶一直沉沉未醒,本想让她多休息一阵,在拜堂之前送她来中堂就行,谁知再去叫她时,她已经…已经去了。奶奶是喜丧,没有什么痛苦。这样也好,如果被她看见殷君泽闯进来的事,指不定被气成什么样。” 我这才顿悟,原来那天坐席上空缺的人,就是沈老太太。 兮霖叹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将那套云锦喜服交到玦晏手里:“对不起…”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对不起。十九,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你记不记得你九岁那年,听泉师姐送了我一个木雕的剑客玩偶,你喜欢得不得了,但是我不肯给你,你为此还哭了好几次。后来听泉又给你买了个一模一样的,但是你偏偏不要,说就是想要原来的那个。你从小的性子便是如此,认定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日后有了更好的,你还是最钟意最初的那个。一开始是那个叫‘阿澈’的少年,后来是殷君泽,我本来还想笑话你再喜欢的人也会有淡忘的一天,但是当我知道这两人是同一个人时,我终于明了,原来这世上真有命运这码事。”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之后跟殷君泽之间发生了多少事,但成亲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你那么失态的样子。你穿着红嫁衣,就这么跑了。跑得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如果说当初你为了他差点要放弃刺杀计划时,我还一度觉得也许你没有那么喜欢他,那这次看着你的背影时,我是真正知道了…谢谢你,站在我面前帮我挡住他的剑。虽然我知道他不会伤你毫发,但还是…谢谢你。” 我上前拥住他:“还谢,谢你个大头鬼,真不把我当朋友,是不是?”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苏樱落,你跟殷君泽这个混蛋一定要好好的…他娘的,一定要好好的!你听到没有?” 兮霖痛哭流涕地一把抱住我俩:“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搞得我都想哭了!像话吗!我都多大年纪了!” 眼见沈家庄上下都在料理老太太的后事,我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也就没有久留。兮霖说他昨天匆匆下山,连师父都没有通报一声,如今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我算算时辰,殷君泽应该已经沐浴完了。出来也没有跟他说一声,怕他担心,一路小跑着回了肃河侯府。 刚进了卧房的门,就看见殷君泽着一身月白中衣,一头长发已吹得半干。 我在他身边坐下,见到他挽起的袖口,不由道:“这条如意绳扔了罢,断过一次,早就保不了平安了。” 他低低笑道:“那可不行。你编一条新的给我再说。” 铜镜中,他的笑颜清浅。我却隐隐地担忧起来:“你此番走得潇洒,只是恐怕…昆洛早就炸锅了。” 他不答,将桃木梳放在我手心,道:“樱落,替我束发吧。” 我起身,将他厚重长发都笼至身后。一梳到底,殷君泽,他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好头发。我又梳了两三下,但见他鬓间有一两根白发,甚是扎眼。 手中桃木梳一顿。 二十三岁,他还这样年轻,就生了白发。大抵这些年,他过得并没有很好。 我看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怎么?” “该剪头发了,再长都快扎不下了。”我匆匆避开他目光,将长发束好,扎进那顶紫金冠中。 他目光炯炯:“你可知,父王为何突然要指婚给我?” 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道:“看你年纪大了,怕你一个人孤老终身呗。” 殷君泽拉住我手,细细摩挲:“怎么醋劲这般大?” 我正色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他微微一笑,道:“这一来,自然是因为我是所有成年王子中唯一没有婚娶的;二来…”他脸色有些凝重,“父王有意立我为储君,然而无论是朝中力量还是手中兵力,我都不敌殷云骁。程国积弱,离国的几个公主尚幼,章国暴戾,符国偏僻,选来选去,也只有奚国的顾家是最适合的联姻对象了。如果有了奚国的支持,这太子之位自然当得更加名正言顺。父王这是在暗地里帮我扩张势力。” 我不由感叹,当年兮霖诚不我欺。公主的命运,果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就说这奚国的长公主吧,贵为长公主又如何,说要联姻就被送过来了,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殷君泽不愿意,她也未必有多开心。 他望我一眼,眉头微皱:“我原本以为,功名爵位都是虚妄,我不想要的,避开便是。然而身为王族血脉就是这样,你不争,自然有人逼你争;你若躲,有人还要来抢。好,既然殷云骁这么觊觎这太子之位,我就奉陪到底!” 我有些心疼:“你大婚之前跑来青州,与奚国的联姻算是彻底吹了。还拿什么与殷云骁争?” 他一双眼眸晶亮,有少年般勃勃的英气,淡然一笑:“不靠奚国,我照样能赢。” 作者有话要说: 100章,第二卷的倒数第二章 ,纪念撒花! 发现男主回来了反而有点不太会写了,哭死…… 第一百零一章 鸳盟 昆洛至青州之间路程遥远,又过了几天,都城中关于殷君泽逃婚的消息才传过来。经过了各地人民画风清奇的口耳相传后,最新的版本是这样的:肃河侯本是个断袖,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娶妻。宁庄公看不下去了,硬是给订了一门亲事,选的是奚国的长公主,封号含山。哪知道这长公主貌若无盐,肃河侯见了之后吓得不轻,赶紧连夜逃回了青州。现在奚国的送亲使者正在向宁庄公讨个说法。 我十分好奇:“那奚国的长公主,当真长得这么丑吗?” 殷君泽桌前堆了座小山似的信件,他一边叹气,一边一封一封地拆开查看,听我问他这个,不由乐了:“谁知道,我也没见过她。” 我半信半疑道:“估计是真的。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小道消息的准确度都是很高的!” 殷君泽脸色一黑:“那他们还说我是断袖呢!?” 我笑眯眯道:“呃,这个嘛,看来他们知道得比我多啊。” 他揉了揉鼻梁:“这些饭桶朝臣,一个个声泪俱下地催我赶紧回昆洛,好像回去了就能当没事发生了一般。得罪奚国已经是注定的事,还不如迟些再回去,也落个清静。” 正说着,残冰又拿了一个信封进来。 殷君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走拿走,我都懒得再看了。” 残冰连忙道:“侯爷,是您之前吩咐的事…那县尹大人知道是为侯爷办事,差点都乐开花了。” 殷君泽淡淡笑道:“还不是为了那少府之位。” 残冰道:“也不尽然。侯爷难得找他们帮忙,这次能帮到侯爷,自然是要殷勤些的。” 殷君泽顺手把那信封递给我,含笑道:“喏,给你的。打开看看。” 我掂量掂量,不像是银票的样子。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两张手掌大的票据。居然是那千金难求的闻婴公子琴艺表演的门票,还是二楼雅座包厢。我又惊又喜:“你从哪里搞来的?” 殷君泽得意洋洋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想着你也弹琴,闻婴公子最近又这么出名,八成是想要听一听的。” 我忆起刚才他与残冰的对话,不由道:“什么自有办法,我看是滥用职权才弄来的票吧?” 他板起脸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逼县尹。我只是跟他说,如果弄不到票,后果什么的,我就不敢保证了。” 这门票来的真是时候,演出就定在今晚。 虽然我与殷君泽一切从简,均只作常服打扮,但能订下二楼雅座包厢的都是达官显贵,一进乐坊就有专人引路服侍。 包厢内点了白檀香,还摆了一壶香茗,一些时令水果。 一楼坐得满满当当,台中摆了一副长琴,一把软凳,目前还空无一人。还有些许的听众陆续进场,戌时一到,大门便关上了,整座乐坊鸦雀无声。 片刻后,后台白衣一闪,一个挺拔的身影踱了出来。那男子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自有一番风骨。面上戴着一副纯银打造的面具,将他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脖子上难以掩盖的红色疤痕看了还是让人觉得狰狞可怖。 闻婴公子向台下微微顿首算是行礼,然后坐下,再无多言,只垂首演奏。 殷君泽闲闲饮了口茶,低声问我:“怎么样,可还算是名不虚传?” 我赞叹道:“的确是高手。这样的功力,现在才出名,也称得上是大器晚成了。” 闻婴公子先是弹奏了几首青州城内最流行的曲目,然后抚平琴弦,再奏响时,是一首婉转悠长的《月满西楼》。这样的曲子更见功力,琴音阵阵,高音饱满,低音浑厚,转音圆润,如云中皎皎明月,山间徐徐清风。 殷君泽微微抬眼,眸中瞳色渐深。 我看到那闻婴公子的手,十指纤长,本是弹琴的好料,可惜也布满了星点的疤痕。看来他遭遇过的那场大火甚是严重。不知他当年,可曾是一名翩翩君子?想到这里,着实是替他惋惜。 殷君泽偏首听了一阵,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道:“烈焰,一会儿送到后台给闻婴公子,就当是赏银了。” 我笑道:“怎么,想效仿符国太子,伯乐寻马?” 他五指放在桌上轻叩:“如你所说,闻婴公子这样的水平非一日能达,必然是经过了多年的侵淫。有财力和时间常年练琴的,显然非富即贵。但他竟然还要去符国的乐坊求一份工作,如此推测,必定是家道中落,需要谋生糊口。我给他点赏银,不过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不必为生计所忧罢了。” 我对他这番逻辑缜密的推理佩服得五体投地,美滋滋地看着他,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转过脸去:“好好听曲。” 这场演出结束得意犹未尽,闻婴公子退场许久了,乐坊中还是人声鼎沸,无人愿意离去。 烈焰皱眉看一眼被人挤满的大厅,道:“这些人也真是的,堵着不走,咱们也没法走了。” 残冰道:“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去找人问问。”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残冰带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来。那人满脸堆笑,十分惶恐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的该死,求侯爷恕罪!” 殷君泽懒懒笑道:“我都要走了,还迎什么迎。你帮我想个办法,让我早点回府吧。” 那人点头如捣蒜,道:“是、是。这里有条小道通往后门口,侯爷请跟小的来。” 在他的带领下,曲曲折折地走了几段,果然绕开人群,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后门。 烈焰道:“侯爷与苏姑娘稍等,我们去把马车牵过来。” 夜风习习,空中明月高悬,殷君泽见我搓手,问道:“冷吗?”他解下披风罩在我身上,“早叫你多穿点出门的,老是不听话。” 我笑嘻嘻道:“因为我有你呀。” 殷君泽轻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我学会油腔滑调这一套了?”他替我系好披风上的锦绳,“一会儿回去想吃点什么?给你炖点红枣燕窝粥好不好?”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想吃桂花糕。” 殷君泽无奈地叹了一声:“嚷着要减肥的是你,这么晚了还要吃甜品的也是你…” 我恼羞成怒:“是你先问我要吃什么的!” 殷君泽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是想让你驱驱寒,不是让你填饱肚子的。”他突然一愣,原来刚才只顾着说话去了,没注意这后门外竟然还站了一个人。一身白袍,身板笔直,月光下愈发显得清逸出尘,但站了那么久没发出一点声音,想想还是挺恐怖的。 我见到他面上的银箔面具,不由惊呼:“闻婴公子?”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但是闻婴公子对于见到我们很是冷淡,只略略点了点头。 我厚着脸皮问道:“您在这里做什么呀?” 他沉默良久,最后才不情愿道:“等人。”果然如崔掌柜所说,他的声音又沉又哑,像是被人卡住喉咙,又如带了个破风箱一般,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我见他完全没有想搭理我的样子,有些尴尬,恰巧这时一辆马车过来了,我连忙迎上去。殷君泽拉住我,哭笑不得:“不是我们的马车。” 那马车绕过我们,停在闻婴公子面前,从中传出一个女子讲话的声音,但隔得远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闻婴公子偏首看了我们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声,这回总算没认错了。烈焰从马车上跳下来,道:“侯爷,咱们走吧?” 殷君泽扶我一把:“樱落,走。” 回了府,饮了热茶,身子很快暖和起来。 殷君泽让后厨做桂花糕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便组了棋局,与他对弈。我对围棋不过略通皮毛而已,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可今天却仿佛有意放水似的,连输了好几把。 我不高兴道:“喂喂喂,要下就认真下,老认输是什么意思啊。” 殷君泽有些心不在焉:“好久不下棋,棋艺生疏了不少。” 我见他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收了棋子,道:“算了算了,你肩上的药还没换吧?” 屋内已经生了暖炉,我将他衣衫解下,纱布拆开,露出伤口。 这一箭刺得极深,虽然解了毒,但恐怕也需要月余的功夫才能痊愈了。我看着有些心疼,重新上了药粉,又换了新的纱布。 殷君泽忽然沉声唤我:“樱落。” 我正在将那堆药瓶、纱布、剪刀什么的收好,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他起身,轻描淡写道:“你挑个日子,我们成亲吧。” 药瓶骨碌碌滚了一地。 我强装镇定道:“你怎么了?” 他淡淡笑道:“你是假成亲,而我逃了婚,这不是刚好吗?” 我抽出剪刀对着他:“你给我好好说话。” 他敛了神色,走近我:“侯爷夫人是朝廷一品命妇的地位,身份在此,许多人便不敢作怪。樱落…我只是想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我顿时慌了:“可是,这、这也太突然了。我师父还不知道…我、我…你…”我好不甘心,哪有人这么草率地就把婚姻大事说出口的? 他抬手抚上我鬓间那朵白簪花,声音低沉而滚烫:“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唔?” 我对上他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像是万千星子陨落其中。 愿不愿意? 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六年间,日日夜夜,我从未忘记过这张脸。 白首无望,白首无望又如何?眼下的每一时,每一刻,他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我慢慢踮起脚尖,看见自己的模样映在他瞳仁中:“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耶!!!!男女主快要修成正果啦!!! 接下来会去旅游然后就准备入职啦~让我们下次债见!!!(然而并不知道是何时 哈哈哈哈哈 第五卷 羽 第一百零二章 缘浅 “驾——!” 马车在狭窄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通过,车窗外盛开的梅花有清冷的香气袭来。 我单手支颐,靠在窗檐边呆呆地看着一闪即逝的风景,忽觉殷君泽的手覆上我的。 冰冰凉凉,但又十分坚定。 我一惊:“怎么了?” 他沉沉笑道:“第一次上门提亲,好紧张。”言语间神色有一丝落寞,“你师父他…” 而我也并没有什么立场安慰他,师父会怎么做,我向来是不敢妄自揣测的,只能握紧他的手,笑一笑:“没事。我会陪着你。” 两炷香之后,山路将尽,到了药师谷外,是景池开的门。只见他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殷君泽片刻,才迟疑地唤道:“叔叔好。” 殷君泽面不改色道:“乖,叫哥哥。” 我斜瞥他一眼:“景池叫我作师叔,却要叫你哥哥,那我跟你是什么辈份?” 正说着,兮霖从屋内探了个头出来,见到我与殷君泽,吓了一跳,连忙疾步走出来:“你们…你们怎么上山来了?” 殷君泽正经抱拳道:“在下是来上门提亲的。” 景池人小鬼大,兴奋地拍手笑道:“哦~哦~十九师叔要当新娘子啦!” 兮霖呆楞片刻,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道:“那我…我去禀告师父一声。” 殷君泽喊住他:“且慢。陆大夫,先前的救命之恩,在下尚未言谢。”他回头看残冰一眼,残冰立马双手将一个四方形的红布匣子奉上,“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陆大夫收下。” 兮霖连连摆手:“你…哎,你跟十九…都谈婚论嫁了,也就别这么客气了。” 殷君泽坚持道:“就当是诊金了,陆大夫一定要收下。” 兮霖推脱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收下。 我对药师谷熟门熟路,让景池先回房里念书,然后领了殷君泽去屋内等师父出来。 殷君泽倒是对这里十分好奇,一路东摸摸西看看,孩子气地问我:“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打趣道:“是呀,虽然都是王族,可比不了你自小锦衣玉食。” 他神色一黯,很快又恢复如常,浅笑道:“我小时候…过得也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好。” 片刻之后,兮霖从后堂出来,我连忙起身相迎。他叹一口气,冲我道:“师父只唤了你一个人进去。殷公子还请在这里稍等片刻,喝些茶水。” 殷君泽的脸色凝重起来:“今日求见柳谷主的人是我。陆大夫,还请您再去跟柳谷主求求情,不要为难樱落。” 兮霖面露难色,我转身拍了拍殷君泽的手:“放心,师父不会为难我的。” 他紧紧握住我,却又缓缓松开:“好。”声音沉稳如满目山河,“那我等你回来。” 通往师父书房的路,从未像今天这般漫长。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见到白发素袍的师父,屋中有淡淡草药香。他身后是六十四卦的卦象古卷,早已被磨得泛黄。师父转过身,而我低下头,慢慢跪下去。 冰冷的地板,硌得我膝盖生痛。 师父长叹一声:“他还是找到你了。” 我一字一句道:“是我终于等到他了。” 师父抬手,抚上我长发:“你国破家亡,连并身心之伤,都是拜他所赐,这样也不在乎?” 眼眶很快就泛了红。我仰起头,视线模糊之前中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一如云顶的雾气:“师父,我不想后悔。留在他身边是痛,但离开他更痛。既然都要痛,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吧。” 师父一怔。 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孽徒苏樱落,辜负了师父多年栽培的心意。此事由我一人全力承担,愿领师父责罚。” 师父沉声道:“辜负,何来的辜负?樱落,你一直做的很好。我多年栽培的心意,也不过是希望你能平安地长大罢了。只是你是否记得,那日他上山来找你时,我说过什么?” 我心头一紧:“记得。”然而那句话要说出口实在太难,我攒紧了掌心,声音干涩,“师父说,我与殷君泽之间…白首无望。” 师父良久不语,半晌方道:“明知白首无望,也想要陪他走这一段吗?” 我心中痛极:“即使找到了七月雪,也无法让我共他白首吗?” 师父轻轻摇头,侧身露出身后的卦象:“命格如此,本不是能靠后天改变的。殷君泽树敌太多,强留你在身边,迟早会让你有性命之忧。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天生的王者,能扛得住这杀业,但是你…” 我咬牙道:“我不怕。如果不能陪在他身边,即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师父怔怔片刻,伸出手扶我起来:“好。” 我再次跪拜三下,怔怔流下泪来:“多谢师父成全。” 师父看着我,道:“不是为师成全你,是你成全了你自己。世间万物都会死去,唯独爱却生生不息。樱落,你很勇敢。”他背手身后,“十四年前,你父君将你送来药师谷。我以为十年山野生活足以护你常乐无忧,然而还是算错一步。你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殷君泽却要迎娶你作肃河侯府的正房夫人,地位之别相差万里,宁庄公本就绝不会允许,再加上他与奚国的含山公主定下婚约在前,奚国也不会善罢甘休。殷君泽是你命中的劫数,然而你又何尝不是他的劫数。也许你与他是注定要彼此牵挂,相互羁绊,我自然也不会再反对些什么。毕竟人生在世,能由着自己心意决定的事已经不多了。” 一语言罢,他打开书房的门,我看见一抹玄色衣袍矗立柱边。 不知殷君泽在门外站了多久,而我仿佛是隔着漫长岁月看着他。 他长大了,不再是此间的少年。然而这个人,我是一直想着要嫁给他的。 他喑哑着嗓子开口:“樱落…我都听到了。” 师父缓缓上前,分别握住我与殷君泽的手,然后合在一起:“樱落,君泽,愿你们深情不枉负,恩爱不疑,永结同心。” 殷君泽单膝跪下,朗声道:“晚辈知道前路艰险,公然娶樱落为妻势必会让她承担更大的风险。但请柳谷主放心,我殷君泽在此发誓,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保樱落长乐无忧,绝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躲在柱子后面的兮霖早已是鼻涕眼泪一大把,号啕道:“啊!太感人了!这实在是太感人了!” 师父点点头,含笑道:“好,我记住你今天的誓言,希望你能够做得到。” 当天晚上,我们留在药师谷过夜。 兮霖喝多了酒,一个劲地搂着殷君泽高声喊道:“祝你们相亲相爱!早生贵子!” 殷君泽平日里也不饮酒的,但今天兴致好,多喝了两杯。脸上红彤彤的,眼神却是十分清亮。 明月高悬,山风泠冽。我站在山顶遥望青州城,他站在我身边,让我倚首在他肩头。 万家灯火,终于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聘礼次日便由烈焰押着一队马车送上了山,大部分都是简单粗暴的金锭银锭。殷君泽说,山上都是大老爷们,送其他的不实用,干脆送钱,想要什么自己买。 而我的几个师兄也给足了我面子,身为笨手笨脚的糙汉子,居然在几天之内就备好了嫁妆。除了常见的鸳鸯被套、家用瓷器外,还送了很多后山自己种的珍稀药材。 青州城内肃河侯要娶亲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肃河侯前些日子从昆洛逃婚的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现下娶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子,这事就更奇了,堪称本年度排名第一的爆炸性新闻。 虽然曾经在锦绣庄定制过嫁衣,但嫁衣这种东西向来没有重复使用的先例,于是殷君泽只是派人去锦绣庄取了记录在案的数据,然后让府里头的裁缝赶工重新做一件出来。 裁缝前脚刚走,殷君泽后脚就踏进门来,手里拿着几张红色的帖子,道:“看看喜帖的款式,喜欢哪一种?” 其中一张喜帖底面大红,上头印有淡粉色的纷繁樱花,洋洋洒洒,开得极为热烈。 我伸手抽出这一张,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 殷君泽颇有兴趣地凑过来,然而当看清图案之时,眼中神色却是一紧:“樱落…”他不动声色地慢慢从我手中取出那张喜帖,低声道,“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樱花花期太短,放在喜帖上,寓意不祥。然而…然而,纵然情深,奈何缘浅。白首一说,他与我都清楚,不过是小小的侥幸罢了。 殷君泽见我十分沮丧的样子,连忙道:“我们选这个好不好?你看,这是桃花的图案。”他将喜帖塞进我手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看着他,心里头渐渐温暖起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殷君泽笑眯眯道:“唔,接下来一句是什么来着?” 我下意识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待想到诗中的寓意,不由脸上一窘,连忙住口,“我不记得了,你自己想!” 他含笑看我:“不记得了?好,我把这两句诗印在喜帖上,让你好好背一背。” 大概能像我这样在短时间内成两次亲的,不说后无来者,但至少是前无古人了。 殷君泽倒是心大,只嬉皮笑脸道:“成亲这种事你有经验,到时候可别忘了多多提点我一下。” 我幽幽道:“要不要我把玦晏叫来,让他跟你说说那次同我成亲的心得?” 他脸上一绿,严肃地抬头道:“咳咳,啊,今天的天气,真真是极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刘汉三又回来啦!第五卷正式开写 然而虐的情节好写 顺风顺水的情节却不好写了…… 给自己默哀两分钟=3= 第一百零三章 良辰 十二月的青州,天气还能如此晴好无雪,委实是难得。 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按照七国之间通行的惯例,普通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就可以正式许配人家了。穷苦人家的女孩为了生计可能会提早一点,而王宫贵族家的公主小姐则因为需要仔细挑选夫家的缘故,会稍微迟两年才订下婚约,但再怎么说十七八岁之前也都能嫁出去。 我以二十岁的高龄出嫁,这…不得不说,又创造了一个新纪录。 其实如果要赶在我二十岁生辰前成亲也是可以的,就是时间有点赶。按照殷君泽的说法,只要一天没过生日,就算是一天的十九岁。然而我实在是不觉得十九岁和二十岁成亲究竟有什么区别,兴许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干脆先把生辰过了。 殷君泽提前很久就在城中最热门的栖霞楼订了位置,据说主厨的师傅曾经在宫中的御膳房做菜,手艺十分了得。 整顿饭由一碗长寿面开始,一份金桂枸杞红枣露作为结束,吃得我心满意足。下午又拉着殷君泽陪我逛了很久的集市,一直到夕阳西下,夜幕沉沉,才回到府中。 刚踏进大门,残冰便迎了上来,神色喜忧参半,道:“侯爷,九爷从昆洛赶来了,在允阑轩等您好几个时辰了。” 殷君泽闻言一凛,奇道:“这小子——” 然而话音未落,先看见庭院中疾步走出一个竹青色棉服的少年,风尘仆仆,身形清瘦,一双眼睛狭长而明亮,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上尚有未完全褪去的两三分稚气。当真是朝气蓬勃,如初升之朝阳。 那少年见到殷君泽,眼中一亮,欢喜道:“七哥!你可算是回来了。”他很快注意到殷君泽身边的我,眼里的喜悦顿时稍稍有些凝固,那种眼神甚至可以说是带着隐隐的一丝不友好,但很快便隐逸不见。再抬眼时,已是一副彬彬有礼却讳莫如深的神情,言语间是那种常见的贵族间疏离的客套:“这位,想必就是苏姑娘了。” 殷君泽的脸色却有些凝重:“你一个人过来的?”他有些担忧地上下打量着少年,“一路可还平安?” 那少年笑道:“七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虽说青州与昆洛相距甚远,但毕竟是娶亲的大事,怎么连喜帖都不给我发一份?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殷君泽回头看我一眼,介绍道:“这是我九弟,清和。” 殷清和嚷嚷道:“七哥你是不知道,昆洛如今是待不成啦!五哥接连递了好几个折子上去,说你宵禁之后夜闯城门在先,违背与奚国长公主的婚约在后,如今还擅自私定终身,数罪并犯,理应重罚。奚国的那个送亲使者更是聒噪得不得了,自从知道你跑来青州之后,天天吹胡子瞪眼的,非要让父王给个说法,把父王吵得头疼病都复发了。” 殷君泽浅笑道:“杂事繁多,我回去自会处理。只不过你擅自跑过来,不知道永泰侯又要怎么给你安罪名了。” 殷清和不以为然道:“五哥管你都管不过来呢,怎么会分神来在乎我?看来他这次是不得到太子之位不会罢休了。七哥,等你回去一定要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殷君泽摸摸他的头,道:“这次是我理亏在先,又得罪了奚国,能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跟永泰侯对抗。” 殷清和颇有些忿忿地扫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压了下去,只开口道:“七哥你本来…本来是胜券在握的,都是因为…” 殷君泽很快打断他:“不说这些了。我这两天都会很忙,顾不上你。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闯祸,免得让未来的嫂子看笑话。” 我脸上一红,殷清和却看也不看我,不冷不热道:“知道了。” 他先回房去沐浴更衣,我与殷君泽回内庭用晚膳。 小径上月光明亮,殷君泽开口解释道:“我九弟清和,小我五岁,自幼与我关系甚笃。不过,此次他独身一人前来青州却安然无恙,想必应该是殷云骁故意放水,拿他作信使,教我清楚昆洛城中如今的情况。” 我笑道:“你这个弟弟,好像对我不太满意呢。” 殷君泽神色一紧:“别胡思乱想。他养尊处优惯了,对不熟的人向来都是这样。” 我抬眼看他:“我知道,他是替你不平。本来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这下子,全因为我一个人毁了。” “樱落,你千万不要这要想。”他十分急切地打断我,“自从除夕之后,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打探你的下落。不管有没有找到你,我都不会与含山公主成亲的。” 他这副偶尔流露出的孩子气总是叫我心动。 我看着他因为着急解释而皱起的眉心,低声笑道:“好。” 接下来几天跟殷清和的相处不敢说是言笑晏晏,但至少是相敬如宾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细心的人,殷君泽把很多事都交给他做,他件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节省了不少时间。 忙忙碌碌中,选定的良辰吉日便到了。 前一晚,我回到翠台山上。殷君泽另外拨了一个贴身丫鬟阿岚和一个经验丰富的喜娘茹婶跟着我住了一晚。 虽然这次成亲定的是晚宴,但我还是一大早就被茹婶叫起来了,从沐浴梳头,到化妆打扮,这么一套程序下来竟也耗费了不少的时间。 未时将近,先有一架马车上山将师父和几位师兄以及景池接进侯府去。这次我与殷君泽的父母均无法出席,幸好有师父在,不然拜高堂的时候就座中无人了。 待我穿好凤冠霞帔,迎亲的乐队和花轿也已经抬上山了。 领头的人正是殷清和,他着一身绛色加绒棉服,见喜娘扶着我出了门,很快翻身上马,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道:“苏姑娘一切都妥当了,那我们走吧。” 茹婶将一把红羽团扇放在我手里,叫我将脸遮住,随后送我入轿,高声喊道:“起——!” 唢呐锣鼓声齐齐响起,惊走山林间的一群飞鸟。 喜轿中的座下放着一个铜盆,内燃炭火及绒香,一路上烧得暖烘烘的。我虽然知道新娘子不该四处乱看,但仍是忍不住掀开了四方的窗帘。 山路还没有走完,茹婶看见我连忙急声道:“夫人,您还没有过门,万万不可露出脸来。” 我听她已经改口叫我“夫人”,厚着脸皮默认了,连忙放下窗帘乖乖坐好,心里却偷偷地乐了。 喜轿行至城中,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潮顿时多了许多,这时浩浩荡荡的侍卫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纷纷在两边筑起了人墙,让迎亲的队伍不会被挤得耽误了吉时。 我虽然被茹婶下了禁令不准掀帘向外看,但透过门帘飘起的缝隙仍是能看到街道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侯爷成亲究竟是什么样的排场。 绕过了大半个青州城,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轿子一停,随之被放下。 茹婶伸出一只手来扶我下轿,我单手持扇,将容貌遮住,第一眼先看见肃河侯府的大门前摆着一盆烧着正旺的炭火。 这一身嫁衣的豪华程度比起当初沈家做的那套有过之而无不及,凤凰刺绣中都埋了金线,在太阳下看着亮闪闪的,穿着也是不轻松,十分厚重。身披这样的喜服,又是冬天,还要跳过火盆,简直是今世十大酷刑之一。 但见院中宾客虽然不多,但都十分好奇地看着我,如果没跳过去,不祥是其次,丢脸可是大事。 我有些紧张,握紧手中团扇,迈步一跃,脚跟几乎是擦着炭火铜盆落地的。茹婶眼疾手快,脚下不动声色地一踢,让我的嫁衣拖尾不至于被烧着。 中间的一条路被让出来,直通中堂。 我缓缓抬眼,看见红衣黑发的殷君泽。 天色将暗,中堂内点着数十支童臂粗的喜烛,照得亮如白昼。他负手身后,逆光而站,摇曳的光影勾勒出颀长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听身边的茹婶轻声道:“要走慢些。” 一步一步,这条路短暂又漫长。 殷君泽看着我一路走过来,如水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 手中的团扇有些抖,我只好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很快牢牢抓住我另一只没有执扇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一下子让我变得安心起来。 师父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看着我与殷君泽携手走来。 殷清和也站在中堂一角,抱臂胸前,依然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只是微微皱着眉头。 茹婶响亮的声音再次传来:“一拜天地——” 我的眼角莫名地湿润了,然而这次并无喜帕遮着,手中的团扇又盖不住眼睛,只好又悄悄忍下。 “二拜高堂——” 师父的脸上也并非全然喜色,还是带着隐隐的一丝凝重。唯有在对上我的眼神时,才露出淡淡的笑意。 “夫妻对拜——” 殷君泽终于暂时松开我的手,与我相向而立。我生怕头上的凤冠会撞到他,还特意往后多退了两步,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瞪他一眼,缓缓弯腰低头。 茹婶道:“礼成——” 满屋宾客鼓起掌来,殷君泽走近我,伸手取下我手中的团扇。许多目光集中在我脸上,而他在我身边,我再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墙角的殷清和忽然朗声道:“侯爷抱得美人归,是不是该自饮三杯,以示庆祝啊?” 殷君泽接过酒杯,灿然笑道:“别说三杯,就算是三坛,我也照样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搬新家啦~慢慢也要开始恢复更新了 20161126 feel so sweet~ 第一百零四章 贺礼 此言一出,宾客间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都排着队的要来敬酒。 茹婶在一旁低声吩咐我:“夫人,请跟我来。” 我不放心殷君泽,回首看他一眼,他含笑拍拍我脸颊:“我自由分寸。” 熙熙攘攘中,茹婶带着我离开中堂,沿着回廊一路前行,来到贴满喜字的新房中。房中有一桌,桌上放着一副合卺酒具和一支烛台。桌边是一架双人喜床,大红的锦衾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上面铺满了花生和红枣。 明明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我却觉得如此地不真实。 茹婶微笑道:“夫人请在此等候,侯爷稍后就到。” 先前我看那排队敬酒的人龙足有十几米长,指望他突破重围是不可能了,估计要等上好一段时间了。 茹婶出去时不忘将房门带上,屋内十分安静,唯有零星的噼啪火烛声。刚开始我还能端坐在床边,到后来略有困意,忍不住在桌上伏案小憩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阵寒风吹进来。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却看见殷君泽一身喜服,已进了新房。 没有跌跌撞撞,也没有满身酒气,倒是让我十分意外。 而他看出我眼中的惊讶,笑道:“这次来的都是跟我有些交情的朋友,没有硬灌,清和也替我挡了不少酒。”他抬手将合卺酒倒进酒杯,“但是这一杯,不能不喝。” 我挽起袖子,绕过他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跟他贴得这般近,连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而他眼里的光芒,胜过旷野天空中的万千星辰。 十四岁时,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愿意娶公主的人。而今,我的夫君就站在面前,知我懂我,患难与共。 六年了,我终于等到他,而他也终于找到我。 满床的红枣花生被他一拂袖全都扫到了床尾,地上也骨碌碌地掉了好几颗。 我啧啧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野蛮?” 他嘿嘿一笑,凑过身来:“碍事。” 墙角的银火炭烧得不旺,外头一层嫁衣落地,我稍觉清冷。然而殷君泽拥住我,所及之处仿佛是一束小小的火把在身上游走,一路的火光滔天 。 我看见他肩头厚厚的纱布,那道箭伤还没有痊愈,不由担心道:“你的伤…” 他哑着嗓子,声音低若耳语:“无妨。” 分不清是烛光还是酒劲,今天的殷君泽格外好看。 我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踮脚抚上他俊朗眉眼:“别逞强。” 他嘴角一弯,沉声道:“不用逞,本来就强。” 窗外突然传来一道憋不住的笑声,随后立马噤声。 殷君泽摇摇头道:“这些家伙真是,臭不要脸。”他起身,一口气吹熄床头明亮的喜烛,房间里立马变得黑了一半,只有桌上那支小小的红烛还在烧着。外头的月光淡淡地照在窗上,映出几个弯着身子躲在窗外的身影。 那几人见房里熄了灯,遗憾地叹息了几声,立马做鸟兽散了。 殷君泽满意地笑笑:“终于清静了。”他顺手一扯,将床上挂着的帷幔放了下来。 月白的中衣滑下床去,我伸手去够,他拦住我,黯淡烛光中将一张俊脸贴过来,喑哑道:“不必捡了…” 桌上那支蜡烛越烧越短,蜡泪层积,帷幔外的烛火渐渐晕成一朵小小的光圈。 灼热的呼吸交错,他沉身,我掌心一紧:“君泽…” 春宵不闻窗外事,一盏红烛任天明。 醒来时觉得脑袋下的枕头特别柔软,还温温热热的,不由感叹这侯爷府就是好,连枕头都这么高级。然而摸了两下觉得触感不对,再定睛一看,却是殷君泽的手臂。 “醒了?” 我一抬头,恰跟他面对面四目相对,当下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往里缩了一缩。 “别乱动,被子会漏风。”他皱一皱眉头。 我抬起头将他的手臂拉开:“这样你不会麻吗?” 他淡淡一笑:“见你睡得熟,没忍心叫醒你。”他伸手将我一点凌乱的刘海拨开。 我心中欢喜,低头认真地将他泼墨般的长发抽出一绺,与我的绑在一起,打了个小小的结。 他一动不动,待看出来我在做什么,眼中露出几分动容的神色,掌心慢慢抚上来,与我十指紧扣:“樱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他忽然止住我:“够了,不要再往下念。”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原来这首诗,讲的不是恩爱,而是离别。 我抬首望进他深沉眼眸。 不许选樱花图案的喜帖,不许念不详的诗。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少年,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这般容易害怕? 我慢慢靠在他胸膛上,两人长长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天光大亮,再不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殷君泽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两件中衣拾起来,然后又将帷幔的勾子重新挂上。简单收拾完毕后,阿岚端来漱口水和铜盆、毛巾供我们洗漱。 前厅中早膳已经备好,有两碗热粥,几碟小菜,还有些包子馒头之类的面点。 巳时过了一半,我才开始吃早餐,实在是有些惭愧。 正夹着咸菜,残冰匆匆从外走来,手中抱着一个包好的长匣子,笑道:“咦,侯爷起了?”他转向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我脸上一红,差点噎着,殷君泽斜瞥残冰一眼,漫不经心道:“昨天有人偷看本侯与夫人新婚之夜的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 残冰立马正色道:“侯爷,这是刚才在门口发现的包裹。您看一下。” 殷君泽放下筷子:“哦?几时送来的?” 残冰回答道:“布上还有些未化的霜,这么看来估计是天亮前就摆在门口了。” 殷君泽掂量了一下那长匣,解开包裹上的活结,忽然从中掉出一张素白的信纸。 我俯身将信笺拾起,展开,略有些眼熟的字迹映入眼帘。 “恭祝肃河侯与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闻婴敬上。” 我顿时吃了一惊:“闻婴公子?” 殷君泽却并无讶色,缓缓将那长匣打开。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匣中置一长琴,桐木制成,琴首绘有一朵樱花,用的是点螺的工艺,显得那朵樱花光彩异常。 这副琴,名为寒樱,是我亲手在清音堂挑中的。 我浑身一颤。 闻婴公子,哪里有什么闻婴公子,分明是曾经太保府的大公子——尹庭轩! 那日我为了救他,将他骗到芙蓉坊然后弄晕,托聂云出送他出城。这一年多来,我从未想过竟然还能得到他的消息。 然而,然而那日在乐坊见到的闻婴公子,满脸疤痕,声如破锣,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尹庭轩温文尔雅、面如冠玉的影子? 我心下顿时难过万分,起身就要出门,殷君泽却拉住我,沉声道:“不必追了。这琴匣既然在天亮前就送来了,想必此时他已经走得远了。” 我看着他平静如水的脸,心中已然明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殷君泽沉默片刻,道:“那日在乐坊,我只是怀疑,但不敢确定。后来私底下去找过他一次,才证实了这个想法。” 我怔怔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殷君泽低声叹道:“当年何等风光的‘萧国第一琴师’、尹府的大公子,如今容貌、声音尽毁,你觉得他还会愿意见你吗?” 我心中一痛:“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殷君泽摇摇头,道:“我没有细问。肯定是伤心事,何必提起,再揭人伤疤。但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如果他落在殷云骁手里,下场只会更惨。” 我抚上琴首,这把琴已经陈旧了不少,想必这一年间,他经常弹奏。 殷君泽将信笺折好,道:“你放心,他如今衣食无忧。那位芸初姑娘也一直陪在身边照顾他。” 芸初,我果然没有看错她,心下不由稍觉宽慰,但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殷君泽覆上我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业障因果。尹庭轩既然逃过了一死,就必然要付出些代价。然而这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难过?为什么难过?难道刚成亲就后悔了?” 殷清和手上拿着半个苹果,一边吃一边从后院走出来,颇为戏谑地看着我。 殷君泽幽幽道:“你别以为我没听出来昨晚是谁没憋住笑。” 殷清和脸上一红,讪讪道:“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这个做什么,哈哈哈哈!” 一顿早膳吃了大半个时辰,婢女们还在收拾碗筷,烈焰神色凝重地拿着一封明黄色的信封疾步走了进来,道:“侯爷,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王令。” 不过新婚第一天,就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我虽然早就预料到昆洛那边迟早会送来王令,但还是隐隐觉得不安,不由忧心忡忡地看向殷君泽。 殷清和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殷君泽撕开信封,将信纸抖称,眉头轻皱。 厅中鸦雀无声,半晌,他放下信笺,眸中深沉如海:“父王命我即刻回朝,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上班了TOT好日子到头了 第一百零五章 回朝 殷清和冷冷笑道:“也不知这是父君的意思,还是五哥的意思。” 殷君泽斥道:“清和,你这副口无遮拦的态度着实需要改改了。在我府中也就罢了,若是在宫中,你自己知道后果。” 殷清和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殷君泽唤来残冰,吩咐道:“准备车马,明天一早出发。” 残冰依言而去,烈焰忍不住忿忿不平道:“侯爷才刚刚成亲,却偏偏挑这个节骨眼上送来王令,摆明了是不让侯爷的新婚好过。” 殷君泽淡淡一笑:“无妨,等我回了昆洛,还指不定是谁的日子不好过。”他侧身向我,我却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眼中一滞。 我不想去昆洛,一点也不想。别说宁庄公和殷云骁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心头,一想到昆洛还有个带齐了嫁妆等着的奚国长公主,我一天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殷君泽倏地凑过来:“嘴上都能挂油壶了,就这么不情愿?我陪着也不愿意?” 殷清和终于受不了他哥这种口气,瘪瘪嘴转身走开了。 我酸溜溜地开口:“我问你,那个什么山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本正经道:“现在天下人皆知你是肃河侯府的正房夫人,她还敢嫁吗?” 我吹毛求疵道:“那谁知道啊,也许人家愿意做小呢?”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哦,来都来了,不嫁掉好像是有点丢脸。” 我气得差点眼泪都出来了:“我就知道你打着坐享齐人之福的主意!” 他笑着过来拉我,被我挣脱,但到底是力气拼不过他,几下就被他牢牢握住掌心,听他低语道:“唔,我家里有一个大醋坛子,有时还会变成母老虎,这种龙潭虎穴我一人全力承担,就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我气哼哼道:“你耍流氓,谁允许你抓着我了?” 他毫不脸红地飞速在我额上啄了一下,美滋滋道:“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我:“……”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我在闯出昆洛城门的那一刻起就预料到了后果。但比起父君震怒、殷云骁反攻、奚国施压,我觉得我更舍不得让你嫁给你师兄。所以我逃出了昆洛,即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还是逃了。你我成亲这事举国哗然,料想奚国就是再不甘心,也不会将长公主嫁给我了。我从不后悔做的任何一个决定,这次也一样。回昆洛之后,只要不牵扯到你,什么样的处罚我都认了。” 这一番话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由愧疚道:“我…我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莞尔道:“我知道。”他摸摸我脑袋,“别想那么多了,回去收拾行李吧。” 事实上我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而殷君泽在昆洛城内有一座早年没封爵前赐予的府宅,城外还有一所别院,所以更加轻装上阵,一架马车就能连人带物地装下。 烈焰与残冰一人开路一人垫后,又带了几名身手上乘的侍卫,一路上的安全算是基本无忧了。 殷清和骑马而来,那马颇为神骏,浑身血红,唯有四只蹄子上有一圈白色的毛,唤作“追星”。他还是未成年王子,没有分封,住于王宫之内,很少能有机会出宫,来的时候忙着赶路,没能细逛,现在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对什么都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殷君泽离开青州前还是收到了成堆的信件,都带上马车看了。休息间偶尔会掀开帘子远远地看着殷清和,看得出他很关心这个弟弟。 我虽然不长于王宫,但后来也渐渐知道,王族中的血脉,尤其是兄弟之间,向来是厮杀的多,扶持的少,看殷盛西、殷云骁与殷君泽间的斗争就可管中窥豹。 如此深宫之中,有手足能相依至此,委实是不易。而比这种细微的感动更让我着迷的,是他无意识中露出的侧脸。 太好看了。 殷君泽收回目光,却恰好又对上我的,不由一笑:“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我顺势开口问道:“我是在想,你兄弟众多,怎么唯独跟清和的关系最好?” 他想了想,开口却有些沉重:“我母亲与他母亲是同一年入宫的秀女,后来…我母亲遭人陷害,打入冷宫,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他母亲会私下里偷偷过来看望她。那时清和的年纪还很小,跟在我后头叫哥哥。我自幼在冷宫中长大,不能与兄长一同读书识字,也没有什么朋友。清和的一声‘哥哥’,对我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儿时的事情,然而只不过寥寥几句,已能窥见那段时光兴许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王族生活一般。 又或者说,我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以前的生活。 我揭开牛皮水袋,道:“还有什么故事,都一并讲给我听。” 殷君泽弯起嘴角:“好。” 此番一路北行,清早起床出发,入夜下榻驿站,比赶路慢,比郊游快。一月将末,顺利到达昆洛。 殷清和是偷偷溜出宫的,一进城就灰头土脸地入宫请罪去了。 昆洛已然下起大雪,路面的积雪被压得实了,经过时只能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因为是雪天,路上行人不多,马车穿梭在城中道路上,很快就到了昆洛的侯府。此处坐落于王宫附近,虽不比青州,整座庭院小了很多,但两人居住还是绰绰有余。 烈焰将马匹牵去马厩喂草料,我与殷君泽将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去用午膳。 虽是寒冬,外头下着簌簌的大雪,但房间里烧着地暖,整个人很快就都热乎起来。殷君泽递给我筷子,道:“趁热吃。” 桌上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 我很喜欢这种温馨的时刻,他总是让我有一种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夫妇的错觉。 然而这种错觉没多久就被门外凛冽的冬风吹得一干二净。 残冰脸色不太好看,领着一个着太监服饰的中年男子进来。 我一看便知,是宫中来人了。 殷君泽神色一冷,迟迟方唤道:“全公公。” 全公公行礼道:“奴才见过侯爷。侯爷一路风尘,辛苦了。” 殷君泽厉声道:“既然公公知道本侯一路风尘,为何一顿饭都不让本侯吃得痛快?” 全公公神色惶恐道:“侯爷息怒,大王召侯爷即刻入宫,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我们回到府中不过一个时辰,宫中就派了人出来传令,这城中暗线密布,由此可见一斑。 殷君泽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好,我夫人还没用完膳,等她用完,我自会同她入宫。” 全公公为难道:“大王只召了侯爷一人入宫,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奴才。” 殷君泽寒声道:“全公公,你在宫中多年,不会不懂规矩。樱落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你见了她为何不行礼请安?你眼中是没有她这个侯爷夫人,还是根本就没有我这个肃河侯?” 全公公早已吓得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侯爷饶命!奴才…奴才…”支支吾吾地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着可怜,道:“算了,两国交战尚且不杀来使,他也只是受人差遣罢了。” 殷君泽看我一眼,压下语中的火气,对残冰道:“备轿,两台。” 全公公颤声道:“侯爷…” 殷君泽匕首般的目光扫过去:“怎么?” 全公公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门外风雪肆虐,殷君泽命人拿来一件新制成的水貂披风给我系上,戴上兜帽,又塞了一个银手炉过来,随后撑开手中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与我并肩往院中落轿处走去。 我挽上他的手:“君泽…” 我知道,他要带我入宫,是不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府中。然而宫中波谲云诡,单凭他一人之力,又能帮我挡掉多少明枪,多少暗箭?连小小一个宫中传话的太监尚且不认我侯爷夫人的身份,难道我还指望宁庄公会默认这桩婚事? 殷君泽偏首:“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他送我入轿,门帘缓缓落下,我听见他钻进旁边的软轿,沉声道:“起轿。”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依稀看到巍峨森然的宫墙。 宫门之外侍卫重重,软轿不得入内。我起身出了轿子,殷君泽已撑好伞等着我。 全公公出示了出宫的令牌,这时只见殷君泽从腰间摘下一枚黄穗玉牌,众多侍卫立马齐刷刷跪下:“参见侯爷!” 这样的玉牌,我曾在尹府的寿宴上见过好几枚,是殷氏王族的身份牌。 殷君泽道:“平身。”他跟在全公公身后入宫,我刚要迈步,却被两支长矛拦下:“来者何人,请出示令牌。” 殷君泽刚才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怒斥道:“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连侯爷夫人也敢拦!” 为首一人跪下道:“侯爷息怒,末将职责所在,所有入宫之人必须手持令牌方能放行。” 殷君泽喝道:“呵,职责所在?谁给你这么大的职责,连朝廷一品命妇的身份也能不放在眼里了?” 忽听一人抚掌笑道:“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但肃河侯又何必跟这些做奴才的动怒?” 苍茫天地间,有两人踏雪而来。大雪纷飞,走在后头那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油纸伞,前边一人身披赤金色遮雪斗篷,头顶金丝冠,脚踏鹿绒靴,脸上笑意清浅,眼里却是寒气逼人。 正是永泰侯殷云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忙啊,都没时间写小说了,希望一周一章的目标还是可以做得到~男女主回昆洛了,最终战役快要打响啦,毕竟最后一卷啦!! 第一百零六章 对峙 而他身后那人抬起头,纵然眉目俊朗,依然藏着遮不住的阴鸷,不出所料,果然是宋灼光。 待他看清殷君泽的容貌时,顿时一惊。 我心里暗叫不好,早在程国书院之时,他奉命刺杀公子宇,被我与殷君泽插手打断,后来跟殷君泽又有一番打斗,自然是记得殷君泽的模样。只是恐怕当时的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谎称是我哥哥‘苏十八’的人,居然是会是宁国的肃河侯。 而我,先是搅了宋灼光在书院的局,而后又不肯透露尹庭轩的下落,还被人救出天牢,现在干脆嫁给了殷君泽,恐怕殷云骁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 殷君泽显然也认出了宋灼光,但他神色无异,只淡淡道:“戌时宫门就要落匙了,永泰侯怎么还不早些回府?” 殷云骁掸了掸肩头的落雪,道:“父王近年缠绵病榻,我们做儿子的,自然是要留在宫中随时服侍。” 宫中向来入夜后不准成年男子留宿,他既然这么说,显然已经在宫中一手遮天,可随意去留。 殷君泽眼中怒意渐起,殷云骁却用带了三分寒气的眼神看向我,笑道:“能让咱们七弟广散喜帖、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侯爷夫人果然是丽质天成,难怪他为了你宁愿得罪整个奚国。只不过夫人的模样,看着十分眼熟。” 我直截了当道:“永泰侯,也不必打哑谜了。我与侯爷,还有宋灼光宋大人,早就是老朋友了,何必要装作新识的样子。” 殷云骁摇摇头道:“一会是书院学生,一会是太保府的琴姬,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肃河侯府的夫人。本侯实在是看不清夫人的真面目。” 殷君泽斜肩挡上来:“无论她是谁,你都别想再动她一根寒毛。” 殷云骁闲闲地转动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本来不想的,听你这么说,反而特别想了。” 殷君泽怒极反笑:“你大可以试试。” 殷云骁森然道:“真以为侥幸逃掉了麒麟火,就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殷君泽咬牙道:“你欠我的,又何止是麒麟火?” 殷云骁朗声笑道:“好!就让本侯看看,你能比殷盛西多撑几天?”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宫牌亮给宫门的侍卫,“还不赶紧放侯爷夫人入宫?” 那将士见到令牌,连忙命人收了长矛。 全公公哪里见过这等剑拔弩张的形势,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听到殷云骁放人,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走在前面带路。 殷君泽牵过我:“走。” 我并未回头,但还是能感觉到殷云骁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在我身后,让人不寒而栗。 好在殷君泽紧紧地握着我,让我十分心安。他的手暖得像一枚小太阳,只是有些轻微的颤抖。 我看向他,有些心疼道:“你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激你,何必逞口舌之快,最后生气的还是自己。” 良久,他却没有看我,只是在我掌心慢慢摩挲:“他为夺太子之位做出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但唯独不能原谅他…竟然在天牢里对你用刑。无论为了什么,对女人下这样的狠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我对王位本无野心,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我的底线,我绝不容忍。” 宁国王宫气派森严,除了偶尔能听到巡逻侍卫的踏雪声外,总是格外沉寂。 未几,全公公引我们来到一座主体黑色的大殿前,让门口轮值的太监进去通传。 我缓缓松开殷君泽的手,他便回头来看我:“怎么了?” 纵然我可以不管国仇家恨,但我着实不愿去拜见那个罪魁祸首。我沉默片刻,道:“我…我不想进去。就在门外等你出来,好不好?” 他神色稍有迟疑:“不行。宫中凶险,到处都是殷云骁的人,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想了想,又道,“这样,你跟我进去,躲在柱子后头就行了,不用面见我父王。” 我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个小太监已经推门出来,尖声道:“侯爷请进。”他见到我也跟着进去了,脸上稍有讶异,但碍于殷君泽冷得吓人的脸色,什么也没说,直接放人了。 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屏退,显得极大极空,香炉中燃着淡淡的龙涎香,中间立有八根大柱,每根均有三人合抱之粗,要遮住我简直易如反掌。 我刚藏好,便听殷君泽道:“儿臣君泽,参见父王。” 纱帐后有人缓步踱出,我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但见宁庄公身形十分高大,只是脸色蜡黄,头发花白,唯有一双眼睛仍然让人望而生畏,看得出年轻时的英姿。 曾经的一代枭雄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看来这两年的病痛的确击垮了他。 宁庄公冷冷道:“跪着,不准起来。” 殷君泽道:“是。” 我心中一痛。听得宁庄公呵斥道:“你还舍得回来?君泽,你太叫孤失望了!” 殷君泽沉默不语,宁庄公又道:“你大哥不争气,老五又最是心狠手辣,孤知道你朝中势力不如老五,特地为你定了奚国的亲事,你居然为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平民女子,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殷君泽突然开口,声音坚定而沉稳:“她不是平民女子。” 宁庄公冷哼道:“普通一个青州医女,怎能与奚国的长公主相提并论?” 我的一颗心都提得紧了,听见殷君泽一字一句道:“儿臣妻子樱落,乃是当年萧国的锦安公主苏晴雪。” 宁庄公大惊:“锦安公主?她明明——明明在青州一役中早就——” 殷君泽打断他:“父王如果不发动对萧国的战争,儿臣本来是想要求父王向萧国提亲的。” 宁庄公恍然大悟:“你…难怪你主动请缨出征,竟然是为了她…” 殷君泽抬眼看他:“不错。所以儿臣万万不会娶含山公主为妻。” 宁庄公恨铁不成钢道:“糊涂,真是糊涂!孤有心立你为太子,但老五又怎会甘心?他筹谋多年,孤又怎会不知?萧国国破,锦安公主早就只是虚名,含山公主却不一样,奚国的支持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现在你背弃婚约,置含山公主于何地?朝中舆论四起,孤又还有什么立场立你为太子?” 殷君泽道:“一切后果,由儿臣全力承担。” 宁庄公气道:“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他背手身后,来回踱步,皱眉道,“奚国的送亲使者隔三差五的就递来折子要孤给个说法,现在你既已回朝,这件事就不能再拖了。孤会颁布王令告知奚国的人,说你之前在青州娶的女子只是偏房妾室,肃河侯夫人的位置依然是留给含山公主的,你自己择日备好厚礼再亲自去驿馆赔罪,孤会为你们重新择取吉日成亲。” 我尝到嘴里氤氲的血腥味,方知下唇已经被我咬破了。而殷君泽跪着的背影,仿佛落日下的远黛青山,沉沉地压在我心头。 他缓缓低下头:“儿臣…恕难从命。” 宁庄公倏地扬起手,掌风掠过,却迟迟没有扇下去,低声叹道:“跟你母亲一模一样的性子。” 殷君泽一怔,抬起头看他:“母亲对父王一片真心,父王却…儿臣不愿负人,樱落会是肃河侯府唯一的夫人。奚国那边儿臣自会前去请罪,但含山公主绝不会嫁进府中。” 宁庄公静静望着他,神色不定,半晌,方怆然道:“也许孤真是错看了你。”他紧紧攒住手心,“耽于儿女情长,这不是一个未来国君应该做出的事。” 殷君泽道:“请父王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王的心意。” 宁庄公长叹道:“此事已经震惊朝野,老五势必不会罢休。立太子之事暂缓,奚国的使者孤也不会再见,你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罢。”说完拂袖而去。 殿内袅袅熏香雾气升起,幽静而芬芳。 殷君泽长跪不起,我从柱子后面默默走到他身边。他蓝色棉服的肩头一片深浅不一,是些许的落雪融化染成的。 我扶起他:“不值得这样做。” 他站起身,我拦住他让他继续听我说:“失去奚国的支持,你便无法与殷云骁抗衡。一旦被他夺得太子之位,届时连命都保不住,又何谈什么辜不辜负?现在找你父君反悔还来得及。” 他摇摇头:“我不会反悔。” 我苦笑道:“名分这种东西又不值钱。如果含山公主想要侯爷夫人的头衔,我随时可以给她,但我万万不愿见到你与太子之位就这么失之交臂。” “你就这么不相信你夫君?” 他浅浅一笑,“我说过,不靠奚国,我照样能赢。不要再说什么让不让位这种话了。靠着女人上位,即使成功也为我所不齿。” 他打开殿门,外头已是掌灯时分,宫灯千盏,亮如星空。 全公公连忙迎上来,道:“侯爷这边请。” 大雪停歇,殷君泽收了伞,与我并肩走在全公公身后。 高高的宫墙之上,有个小小的人影立于高台,飒飒寒风吹起他的斗篷,而他始终纹丝未动。 殷云骁就像一头耐心等待猎物的狼,不急不慢地远远看着我们。不管何时见到他,总是能让我感觉到阵阵心惊。 殷君泽替我拉起兜帽:“你再这样盯着别的男人看,我可要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去办工资卡,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第一百零七章 问罪 我不由一笑,与他一齐出了宫门。 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入宫,回到府里头我已是心神俱疲,沐浴完后几乎是沾床就睡。次日一早醒来方觉得精神缓过来一些了。 正打算懒洋洋地在院中晒晒太阳,忽见殷清和神色轻快,缓步从花园小径中走了过来。 殷君泽奇道:“你小子倒是能耐,居然没有被父王禁足?” 殷清和嘻嘻笑道:“父王的心思都在你跟永泰侯的身上,哪里还会管我?骂过一顿也就算了。对了,听说你昨天下午入宫见过父王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殷君泽讳莫如深,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道:“不必担心我。” 我却想起昨天在大殿中的一幕,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酸涩。 他兄弟二人随意聊了几句,残冰忽然一路小跑着过来了。他性子一向沉稳,今日却是反常。 殷君泽也察觉有异,敛了神色。残冰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侯爷,奚国长公主求见。” 我闻言大惊,实在是没想到她会亲自找上门来,难说是福是祸。 殷君泽问道:“一共多少人?” 残冰答道:“她是微服出行,只带了一个书童。” 殷君泽却皱紧了眉头:“身为公主之尊却私自前来,恐怕来者不善。但愿她不会太难缠。请她进来罢。” 殷清和兴致勃勃道:“都说这奚国含山公主貌若无盐,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难看?” 殷君泽笑道:“坊间的传言也能信?随口胡诌的罢了。” 殷清和狡黠笑道:“难说哦,事出必有因嘛。” 未几,看见残冰身后跟着个身形娇小的少年公子过来了,身边还伴有一个书童模样的侍从。 那少年公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细皮嫩肉,肤光胜雪,着一身鸭卵青的锦绣棉服,看着十分富贵。蛾眉淡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尖尖的一张瓜子脸,当真是只有巴掌大小,虽着男装,却看得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殷清和登时看得愣了,先前戏谑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含山公主的目光在殷君泽和殷清和身上扫了两眼,颇有些捉摸不定,伸手摘下头上的冠帽,一头及腰长发顿时倾泻而出,露出女子的模样,灿然笑道:“敢问哪一位是肃河侯?”声音也是极清润的。 殷君泽上前两步:“正是在下。” 含山公主客客气气道:“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子打扮,还望肃河侯莫要见怪。” 殷君泽抱拳道:“不敢。含山公主大驾光临,本侯有失远迎。” 含山公主淡淡一笑:“侯爷怕是躲我都来不及了吧?我可是在昆洛整整等了侯爷两三个月。”她年纪虽稚,举手投足之间却满是常年贵族生活所养成的礼貌与疏离。 殷君泽道:“是本侯的不是,本来想备上厚礼登门请罪的,没想到公主竟然亲自造访。” 含山公主看他一眼,道:“不请我进去说话吗?” 看得出殷君泽也未试探出她的深浅,只得干笑道:“公主见笑了,里面请。” 含山公主见他下意识地让我先行,不由将目光投向我。匆匆一瞥间,想说什么,又压下不语。 热茶很快被送进来,含山公主葱段般的五指扣在茶杯上,在袅袅热气中开口:“冒昧拜访侯爷,知秋先给侯爷赔个不是。” 我依稀记得奚国的王族是姓顾,原来含山公主的名字叫做顾知秋。 殷君泽用茶杯盖子缓缓拨开茶叶末,道:“公主不必客气,在场的都是本侯的自己人。这位是本侯的九弟清和。这位…”他看向我,一笑,“是本侯的妻子,樱落。” “啊。”她转向我,“他们都说侯爷夫人容貌出众,姿色绝丽,我还当是客套话,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难怪侯爷流连青州不愿归来。” 我对她有三分敬佩,三分敌意,听她这么一说,不由道:“公主过奖了。” 顾知秋饮一口茶,幽幽道:“我身为奚国长公主,这次带着联姻的目的来到宁国。然而选定的夫君却在大婚前逃跑,还公然娶了另一个女子为妻。肃河侯,兹事体大,我不得不跟你算算清楚。” 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我暗暗替殷君泽捏了一把冷汗。 但见殷君泽神色如常,淡淡笑道:“这件事是本侯有错在先,不知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顾知秋抿一抿嘴,道:“我人已经到了,嫁妆也到了,两国联姻的消息也放出去了,侯爷说,我想要什么?” 殷君泽微笑道:“还望公主明示。” 顾知秋放下茶杯,道:“你我都是王族血脉,对于很多事情应该都有共识。我们的婚姻向来都是由父王指定,自己做不了主。我知道侯爷不情愿,我也不愿强人所难。但我身负奚国的使命,父王的期待,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吧,亲是一定要成,我也要我该得的名分。但是成亲之后,侯爷想怎么做,都是侯爷的事,我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一番话听得我脸都绿了,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当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殷君泽问道:“这就是公主想要的?” 顾知秋颇有深意地点点头:“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殷君泽却胸有成竹地摇摇头,道:“公主说的不是真心话。” 顾知秋一愣,随之很快用笑意掩饰好这份惊讶,道:“哦?” 殷君泽缓缓道:“如果公主真是为了这种冠冕堂皇的要求而来,何必要扮作男装避人耳目?何不带着送亲特使吴大人一同到访?” 顾知秋的神色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良久方道:“到底是瞒不了肃河侯。” 殷君泽道:“想必公主是瞒着吴大人前来的,时间紧迫,全都浪费了着实可惜,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顾知秋低叹一声,沉默片刻,道:“白天还在跟宫女们一起玩闹,晚上父王的旨意就传了进来,说已经为我许了人家,未来夫君将是宁国的肃河侯。我内心的不愿,不会比侯爷少。只是…身为长公主,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的眼神十分落寞,“我不想跟侯爷做一对貌离神合的夫妻,更别说侯爷身边已经有美眷相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成亲,或者侯爷是否娶了别人,更多的时候,我都很佩服侯爷…也很羡慕侯爷,可以求仁得仁。” 殷君泽静静听她说完,道:“想要什么,都是自己争取的。” 顾知秋苦笑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只能当做和亲的筹码,一道王令颁布下来就得远嫁…” 我见她说着说着,脸上愈发显得潮红,疑惑道:“公主身子不舒服吗?” 她身边那个书童也是婢女扮的,听我问起,忧心忡忡道:“从前两日起公主就有些头痛和乏力,看样子像是受了风寒,吃了些药但是不见效。今早起来发起低烧了,但公主还是执意要过来一趟。” 殷君泽道:“冬日寒重,公主还是要保重身体,有什么需要本侯帮忙的,吩咐一声便是。” 顾知秋摆摆手道:“没事,小小不适而已。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以个人的角度来说,我不愿嫁给侯爷,也不愿让侯爷为难。但王命在身,由不得我。侯爷悔婚便是看我奚国不起,吴大人不会罢休,父王更是震怒。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方法,还需侯爷助我一臂之力。” 殷君泽全神贯注地听她讲:“公主但说无妨。” 顾知秋精神越来越差,咳了两声,道:“我诈死,此事便不了了之。侯爷需得帮我打点一切,不能让吴大人起疑心。” 殷君泽的脸色甚是凝重,语气却是毋庸置疑:“不可。” 顾知秋黯淡道:“为何不可?” 殷君泽叹道:“先不说瞒天过海有多难,本侯就问一句,公主想如何诈死?若是死于刺客,则是我宁国保卫不周;若是死于疾病,则是我宁国救治不力;若是死于自杀,则是我宁国看守不严。公主身在宁国的地盘,出了任何差错本侯都有责任在身,此计万万不可。” 顾知秋垂下眼帘,道:“我以为侯爷愿意冒这个险。” 殷君泽微微一笑,道:“本侯的确是个愿意冒险的人。但本侯从不冒没有退路的险。” 顾知秋问道:“那么敢问侯爷此次逃婚,又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 殷君泽没有回答她,只道:“公主不日便会知道。” 顾知秋站起身来,黯然道:“既然如此…侯爷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告辞。”她话音未落,脚下却是一软,亏得身后婢女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摔倒下去。再一看,她却双目紧闭,没了知觉。 那小婢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慌乱唤她:“公主!公主,您可别吓奴婢!” 我伸手一试顾知秋的额头,烫得吓人。这热来得既急又猛,上午她来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异常,不过小坐了不到一个时辰,立马就烧起来了,实在不像是普通风寒。 殷清和见那婢女扶着顾知秋颇为吃力,连忙上前帮手,顾知秋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我心急火燎地问道:“你家主子除了头痛和乏力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症状?” 那婢女呜呜咽咽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就是有点腰酸背痛,还有点过敏,但公主也没当回事,说可能是水土不服。” 我心里暗觉不妙,追问道:“哪里过敏?” 婢女惶恐道:“手上和脖子上都起了些小红疹子…” 我捉住顾知秋的手,将她衣袖往上头一捋,只见她小臂上出现了不少斑疹状的小红点,当真跟过敏一模一样。 然而我只看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 殷清和不解道:“普通过敏,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 我寒声道:“不是过敏,是天花。” 作者有话要说: 接到了陪同翻译的任务,希望能顺利完成,妈咪妈咪哄! 第一百零八章 急疾 殷清和惊道:“天花?” 我连忙将他一推:“不要再碰她。所有人,马上离开!”在场的侍卫和丫鬟顿时自动撤走了一大半。 殷君泽一把拉回我,脸色铁青:“不要命了吗?你也不许留在这里! 我拦住他:“我出过天花,不要紧。” 殷清和喊道:“我也出过,可以留下来帮你。” 我抬头看殷君泽,问他:“你呢?” 殷君泽的眉心逐渐皱起来,无声地沉默着。 殷清和忍不住急道:“我哥没出过!” 殷君泽的手一点一点地松下来,我趁机将他往门外推:“快走吧。” 他向后跌了两步,反手又扣紧我:“樱落…” 我安慰他道:“天花虽然是烈性传染病,但对于我们这些出过的人来说便不会再有影响,你大可以放心。倒是含山公主私自造访侯爷府的消息瞒不住了,你赶紧想办法编个说法。” 他点点头:“好,我会处理。” 我又嘱咐道:“还有,清点府中所有出过天花的丫鬟,派她们过来帮手。其余人等不得接近此处,包括你在内。一旦瘟疫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殷君泽抬头望向殷清和,道:“清和,务必好好保护含山公主。我相信樱落的医术,但难免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若含山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我与奚国之间,就不止是悔婚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殷清和严肃道:“七哥放心,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一定不会让她出事。” 我送殷君泽出门,他转过身来,眼里有千言万语,然而什么都没有说。 即使不说,我也都能明白。 我让殷清和把顾知秋放在床上,四周的门窗关紧,另打了水过来,拿凉帕子敷在她额头上降温。 顾知秋仍然在沉沉的昏迷中,两边脸颊都被烧得病态的红,秀眉微蹙,却也还是好看的。她这一昏,自己倒是痛快,但对于我,对于殷君泽,乃至对于整个宁国来说,却是莫大的麻烦。若能顺利痊愈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两国之间的交情就算是彻底毁了。 我与殷清和轮流守着,给她换了好几趟凉帕子,天色将暗之时,终于请到了宫里头当差的御医冯大人。 殷君泽亲自领着冯大人过来,我将门开了半道,让冯大人进来。 他官服未除,微胖的脸上大汗淋漓,见着殷清和也在屋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九、九爷,您怎么也在这里?” 殷清和笑道:“事关重大,我七哥不放心别人,特地叮嘱由我亲自监管。” 冯大人自然是知道自己重任在身,叹道:“唉,这含山公主金枝玉叶,一直锦衣玉食,现在染上天花,真不是时候。” 殷清和话里藏刀,道:“冯大人,你可务必得治好含山公主,不然一个脑袋可不够你掉的。” 冯大人战战兢兢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见我矗立一旁,顺口使唤道,“你去拿些艾草过来,点燃了在房间各处都熏一熏。” 殷清和不由笑道:“冯大人,你可真会挑人。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冯大人这才细细打量我,神色疑惑道:“九爷的意思是?” 殷清和狡黠一笑,道:“这位正是肃河侯府的侯爷夫人,连我七哥都舍不得使唤,你倒好,直接就吩咐起来了。” 冯大人吓得立马跪下叩头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夫人在此,还请夫人恕罪!” 殷清和到底少年心性,见冯大人如此慌张,乐得直拍腿。我又是无奈又是不满地瞥他一眼,伸手扶起冯大人,道:“冯大人无需多礼,治病要紧。” 冯大人两撇小胡子微微颤了颤,连忙走到含山公主的病榻前,踟蹰了一下。我知他有所避讳,便上前道:“冯大人可是想要查看公主的出疹情况?” 冯大人仿佛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下官差点忘了,夫人师从青州药师谷,难怪见到恶疾不惧不避。不错,下官正是要查看一下含山公主的天花疹子出到什么阶段了。” 我点点头道:“男女有别,便由我来代劳吧。”说罢,卷起顾知秋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的星点斑疹。 冯大人皱起眉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疹子的大小、性状,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从中取出几枚银针扎住了数个穴位,叹道:“目前治愈天花还没有很好的法子,只能暂时替公主疏通经脉,促使气血运行。这疹子还未完全发出来,发疹期间务必不能见风,好好养病,度不度得过只能看造化了。” 天花是很有可能留疤的,想到顾知秋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若是长了麻子,那可真是叫人惋惜。 冯大人临走前又开了几副疏风活血的方子,我叫人出去抓药。没一会,艾草也送进来了,几个出过天花的丫鬟白布遮面,拿着燃着的艾草在屋里四处熏烟。 我与殷清和都觉得呛人,于是躲了出来。可惜这封锁的地方本来也不大,除了顾知秋在的一间屋子,就只剩一个小院子了。院中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都落了积雪,我嫌寒气太重,就只站在梅花树下等那几个丫鬟熏完房间。殷清和倒是不在乎,随手将积雪扫落,一屁股就坐下去了。 今夜月光清冷,梅花幽香。我将火狐皮的大麾拢紧了些,心里盘算着明天一定让殷君泽多送几个暖手的香炉进来。 树上忽然有簌簌的落雪被抖落,转身一看,却是被殷清和拍了一掌的缘故。 我掸掸肩头的雪花,移了移位置。殷清和却又走过来,沉默了一瞬,开口道:“苏姑娘,我知道你是很与众不同的人,不然也不会让我哥哥愿意不计后果地赶去青州。但其实他…他很需要与含山公主的这场联姻。”他负手身后,眼里终于露出一两分不同于以往的成熟,“退一步说,即使他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夺得太子之位,日后他也需要一位强有力的王后来为他治理后宫。不仅仅是身份上,同样也是能力上。如此后位,就连含山公主这样的邻国王族也未必能做得来,更不用说是平民百姓。” 我平静地舒了一口气,问他:“想必你是等了很久,才等到单独跟我说这番话的机会吧?”而且他还叫我苏姑娘,我早就不是苏姑娘,而是殷夫人了。我探手伸入袖笼,紧紧握住那瓶七月雪。我想,我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陪在殷君泽身边,直到成为那个能够与他比肩的人。 殷清和避开我的目光:“你不要误会,我不是特意想跟你说这些的,只是这次刚好有机会。你…你不要告诉…”他欲言又止。 我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是关心你哥哥。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跟我说过这些。” 殷清和抿抿嘴,道:“这么多年来,除了那个人,我从未听过七哥说起喜欢什么人。然而他却千里迢迢地跑去青州跟你成亲,想必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有点惊讶他会跟我说这个,问道:“哪个人?” 殷清和迟疑了一下,似乎是有点后悔跟我说起这个,但还是告诉了我:“萧国的锦安公主。” 我心下一跳,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事情总是格外奇妙,于是抬眼看他:“哦?” 殷清和静静道:“当年的锦安公主琴画双绝,名动天下,论才论貌都与七哥是绝配。七哥偶尔提起她,总是说在列国之中,再难找到如她一般的公主。可惜,宁萧两国交战,哥哥情义不能两全。完战之后,他消沉了很久,我一度以为他不会好起来了。我七哥着实是个很长情的人。” 我默默收回目光:“嗯。他的确是个很长情的人。”然而在王室的斗争中,最无用的,难道不也是长情吗? 殷清和低下头,道:“坦白说,我本来非常不欢迎你的出现。父王近年倚重七哥,不出意外太子之位是手到擒来的,现在含山公主病倒,在她痊愈之前,就连保住肃河侯的爵位都是奢望。如果不是你,事情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然而,从青州回昆洛的一路上,我见到七哥的笑容恐怕比最近几年加起来的都多。今日含山公主也说明了自己的心意,我才第一次反思自己,也许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眼中的幸福,未必是他眼中的幸福。” 我像个长姐一般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清和,你长大了。你七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身后房门一响,有个丫鬟摘下面上的白布,道:“夫人,房间内都用艾草熏完了。” 我在外头也待得冷了,于是推门而入。屋内一大股艾草的熏烟味,走进内厅,见到床上的顾知秋稍稍动了一下,我怕她是要醒了,于是连忙上前。 殷清和十分知分寸地远远站在房间一角,没有靠近。 顾知秋微微侧首,额头上的凉帕子掉了下来。我将手帕拾起,方察觉已经被她的体温给敷得热了。 她意识恍惚地睁开眼,唤道:“阿翠…” 我估计阿翠是那个跟着她的侍婢,可惜没出过天花,被我隔离出去了。 正要开口答话,她已经看到我,皱起眉头:“夫人…?” 我按下要挣扎坐起的她,道:“好好躺着休息,不要乱动。” 顾知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至今没搞懂天花和水痘的区别= = 不过既然是要写的凶险一点,还是选天花吧!还特地百度了一下天花的症状啥的…… 明天就周五了,作为上班狗,从未这么期待周五过!! 第一百零九章 封锁 我尽量淡定地告诉她:“你出了天花,现在被隔离在肃河侯府中。” 顾知秋想了想,喃喃道:“天花…”她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我拦下她:“还没发到脸上去,你大可以放心。” 顾知秋有些慌张地问道:“我、我以前听宫里的嬷嬷说过,得了天花就会变成麻子脸,我会不会也变成麻子?” 远处的殷清和听见她这么说,忍不住笑了一声。 顾知秋一惊:“是谁?” 我连忙解释道:“是九王子殷清和,他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顾知秋心有余悸道:“女子闺房之中,怎能允许男子入内?” 我无奈笑道:“公主,这间屋子总共就这么大,如果他不得入内,难道要在门外冷风里站一宿吗?” 殷清和背过身去,朗声道:“非礼勿视,这个我还是明白的,含山公主无需惊慌。” 顾知秋脸上一红,噤声不语。 我从床边的桌上端来茶杯给她喝水,她小声问我:“夫人还没回答我,会不会留麻子呢?” 我安慰她道:“只要你不要乱抠乱动,不会留麻子的。你瞧,我跟清和也出过天花,现在不是一点事没有?” 殷清和插嘴道:“其实我身上还是留下了两个疤坑的,不过就不是很方便给你们展示了…” 顾知秋噗嗤一笑,脸上终于浮现出两三分的笑意,将那一杯茶水都喝完了。 过了两天传来消息 ,住在驿站的奚国送亲使团中接连出现了几个发疹的天花病人,连带着领队吴大人也一同病倒了。昆洛的防疫形势愈发严峻,宁庄公只好下令封锁整座驿馆,只留下医生和病患。 殷君泽讲这些消息的时候,正与我隔着一道院门。 因为怕会传染,所以即使他全副武装,我也不肯让他进来,只许他隔着门板同我讲话。 冯大人每天都会过来例行检查,今日尚早,他还没有到府,殷君泽便问我:“含山公主的病情怎么样了?” 我将头倚在门板上,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些:“算是控制住了,只是还有些低烧。目前来看,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殷君泽叹气道:“只盼万万不要出意外。” 我听出他的担忧,道:“放心,冯大人的方子我每日都检查过的了,药也是我亲自煎的。有我在,必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殷君泽沉声道:“天花凶险,但你也不要太操劳了。如果含山公主痊愈,而你却病倒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我点点头,然后才意识到他看不到,连忙补充道:“好,我都明白。”又问他,“含山公主在肃河侯府中这件事,你是怎么解释的?” 殷君泽淡淡笑道:“对外只说是我刚回朝,请她来府中亲自致歉,接待途中发现有异,遂确诊天花云云。这件事总归是含山公主理亏,奚国那边也不敢深究的,只要这个理由门面上听着过得去就行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殷君泽沉默片刻,我听见他悉悉索索的衣袍摩挲声,随后是他低沉的嗓音:“樱落,我很想看看你。” 这一句话一下子击中我的心。我已同他成亲,本来日日相见是那样平凡的事情,可是如今,却成了奢望。蓦然想起殷清和前两天跟我说过的话—— “七哥偶尔提起她,总是说在列国之中,再难找到如她一般的公主。” 远在我知道之前,他就在默默注意着我。殷清和说的不错,如果不是我,他与含山公主之间,未必是如今这样的结果。而我,究竟有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我艰难开口:“不可以…你没出过天花,不能冒这个险。”我背靠在门上,慢慢滑下来,“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你千万不能有事。” 门外无声,良久,他才说话:“我知道,你也是。” 我唤他:“君泽…”然而,然而,我还能说些什么? 那扇门突然被推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紧紧地抱住我。我被那股毋庸置疑的力量吓了一跳,随即立马推开他:“你不能进来,快点出去!” 而他牢牢拥住我不肯放手,声音喑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吸吸鼻子:“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他松开我,两只手捧着我的脸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只是想好好地看你一眼。” 我想起慧明书院、离国王宫乃至宁国尹府,无数个分离的日夜,本以为能够习惯短暂见不到他的日子,但是直到他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眼前,这种别离后的相见依然让我感动。 “傻子。”我忍不住骂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就在肃河侯府里好好地呆着,只是被隔离了而已,干嘛这么紧张的样子?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他轻轻捂住我嘴巴,笑道:“说了只看一眼,我这就走。”他往后退了两步,跨过门坎,两只手扶住门,缓缓关上。 我看着他的脸逐渐消失在门后,咯噔一声,是那扇门被关紧了。 “真希望含山公主能快点好起来。”殷君泽的声音闷闷地从门外传来。 屋里突然乒呤乓啷一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我心下一紧,连忙小跑着进了房,还在门口就一眼看见为数不多的几个丫鬟都被轰了出来,唯有殷清和站在离顾知秋不到一丈的位置,颇有些无奈。 地上的碎片四散,我拾起一看,却是一副铜镜被摔得粉碎。 再一抬眼,顾知秋坐在软凳上,双手捂着脸,带着哭腔道:“求求你们,都出去好不好…” 她虽用双手覆面,但仍能看到白净的脸上出现了不少红色的斑疹,不可与往日姣好的面容相比。 原来是天花已经发到脸上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天花病人必定会经历这一步。只不过暂时毁容这件事对于顾知秋这种娇小姐来说,实在是个大打击。 我踟蹰不前,不知如何安慰她。殷清和已然上前,顾知秋连忙将脸避开,尖声叫道:“不要看我!” “还是很好看的。”殷清和开口道。 顾知秋哭得梨花带雨,抽噎道:“什么很好看的?” “你呀。”殷清和好像在说一件云淡风轻的事情,“就算是得了天花,发了疹子,还是很好看的啊。” 一记暴击,击中少女心。 谁知顾知秋却哭得更凶了:“你骗人,我现在就是个丑八怪!”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挡住脸,“你们都出去,不要看我!” 殷清和将地上的铜镜碎片都踢至一边,道:“别碰这些,小心划伤手。”然后疾步出了房门,约莫一盏茶时间,又折返回来。我一看见他,顿时呆住了。 只见他的脸上用朱砂密密麻麻地点了许多红点,跟出了天花一模一样,比顾知秋严重多了。 顾知秋坐在软凳上,埋首臂弯间还在低低地啜泣,殷清和蹲下身子望着她,道:“你瞧,从今天起,我陪着你长这样。” 顾知秋缓缓抬起头,看见殷清和一脸真诚地看着他,脸上的“麻子”又逼真又滑稽,连哭都忘了:“你——” 殷清和好整以暇道:“怎么样,我的英俊程度是不是一点也没有因为长了几个疹子就有所下降?”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俩。殷清和这臭小子,哄起姑娘来真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见顾知秋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殷清和又道:“你一日不好,我这‘麻子’就一日不消。赶明儿我让那几个丫鬟也长上‘麻子’,这样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了么?不过——”他有些心虚地扫了我一眼,“夫人长不长‘麻子’,我就没有权利管了。万一被我七哥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顾知秋终于破涕为笑,嗔道:“哪、哪里有这样的做法!” 殷清和耸耸肩,道:“你不愿意?那我现在就去洗掉——” 顾知秋急道:“我、我没有…” 殷清和抚掌笑道:“好,成交。我不洗掉,但是你不要再哭了,成吗?” 顾知秋垂首,像小猫一般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泪痕犹在,却是止住了哭。 我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许殷家的儿子,天生就有一套对付姑娘的方法。见到顾知秋情绪稳定了许多,我也终于敢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公主无需在意,红疹发出来是好事,等到结痂之后就能痊愈了。” 殷清和在一旁接连点头,道:“对对对,结痂的时候最痒了,那时候一定不能抠,一抠一个疤。” 正说着,冯大人提着药箱进来了,先看到殷清和满脸的“麻子”,吓得一哆嗦,差点连药箱都掉了:“九爷,您、您不是说出过天花了吗,怎么会…?” 殷清和哈哈大笑,用手一抹,下巴上的一个麻点一下子就被抹花了,连顾知秋也忍俊不禁,抿起嘴偷偷地笑了。 冯大人这才放心,转眼去看顾知秋,道:“原来公主已经出疹了,算算时间,的确差不多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顾知秋的病状,从药箱中依次拿出一瓶膏药,一瓶药粉,吩咐道,“膏药内服,药粉溶于水中,每日沐浴时擦拭红疹处,千万不要太大力,不能将红疹擦破。约莫十来日后就能结痂了,届时再开新药。” 作者有话要说: 新cp出现了! 已经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了…此刻无比希望回到我的狗窝…… 第一百一十章 救兵 眼看着年关将至,顾知秋连带着驿馆中那几个同样出天花的奚国人是要在封锁的病房中过年了。 虽然是病中,但过年的气氛是一点都不能少的。顾知秋写得一手好字,央求我拿来了纸墨笔砚,带着满脸的疹子,认认真真地写起春联来。 殷清和在一旁打下手,不时细细观摩一下顾知秋的书法。 在我看来,她的字苍劲不足,但灵气有余,看得出自小是师从名师之手。 刚写完上联,丫鬟端来了熬好的药,道:“公主请服药。” 顾知秋只顾聚精会神地写字,心不在焉道:“放那儿,我一会儿喝。” 殷清和拦住她:“不行,药得趁热喝,冷了就没效果了。” 顾知秋撅嘴道:“刚熬好的药,这么烫,怎么喝呀?” 殷清和端起药碗,道:“那我给你吹一吹。” 顾知秋粲然一笑,忽然看见我也正看着她与殷清和,脸上倏地一红,匆忙去接药碗,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殷清和双臂一回,避开她,笑道:“你好好写字。” 顾知秋犹豫片刻,只好重新提笔。 我怕在旁盯着会让他们觉得尴尬,于是离开桌边,走到窗前。 今日大雪,屋内的暖炉烧得极旺,与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殷清和与顾知秋在我身后低声说着话,隔得远了,听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听见阵阵笑声。 有时候,真是羡慕这些年轻人。 我想起我十七岁的那年冬天,却是血腥的、刻骨的。 打开门,一阵寒风吹进,将桌台上那红色的春联纸也吹得翻了个角。顾知秋用镇纸抚平春联,抬头看我:“夫人要出去吗?还下着雪呢。” 我笑一笑,道:“闷得久了,想出去透透气。院子里有回廊,不会落着雪。” 屋外天地苍茫,石桌和石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踱步到紧闭的院门前,那里特地被我落了扣,以防殷君泽再随意推门进来。 门外传来一列长队仓促的踏雪声,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有人指挥道:“大家都看着点路,别滑倒了!” 我认出是烈焰的声音,觉得好奇,隔着门缝一瞧,隐约看见每四个壮年男子抬着一个描金漆箱一一走过。 我知道每逢年关,宫中都会有赏赐送到王公贵族的府中,虽然那些箱子上面的图腾已经被磨花,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显然绝不是宁国的图腾。 我留了个心眼,喊住烈焰,问道:“哪里来的箱子?” 烈焰一惊,还没弄清是哪里传来的声音,我连忙敲敲门环:“我在院子里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夫人。”他侧身避开抬箱而过的几个人,“这是离国国君离文公送给侯爷的新婚贺礼。路途遥远,最近天气又不好,走了快两个月才到达昆洛。” 如今众人皆知奚国与宁国定下婚约在前,殷君泽悔婚在后,更何况奚国的使者团还滞留在昆洛讨说法,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新婚贺礼,无异于是公然支持殷君泽的悔婚,而不将奚国放在眼里。我很感激泠崖的好意,只是怕他会引火烧身,陷离国于危机之中。 我忧心忡忡道:“这些贺礼,是公开送来的,还是私下送来的?” 烈焰见我面色严肃,不明就里,只耿直答道:“应该是公开送来的,随车文书用的都是国君的玉玺,听说离文公同时还送了一封贺报入宫呈给庄公。夫人,有什么问题吗?前两天程恒公也送了一批贺礼过来,说宁国一共就只有两位侯爷,如今娶的又是正妻,自然是要祝贺一番的。” 我心中对大概的情况已然有数,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看着他们去吧。”烈焰依言而去。 转身见到房门大开,顾知秋怀里抱着一副刚刚写好的春联和一瓶浆糊,殷清和跟在身后,手中抬着一张木凳。他将木凳放在门边,灵巧地踩了上去,伸出手来:“给我。” 顾知秋在春联纸后涂上浆糊,递了过去。殷清和踮起脚尖,把春联上沿端端正正地贴好,问道:“怎么样,歪不歪?” 顾知秋退后两步,踩在阶下雪地中,左右看了一下,笑道:“可以啦,这样刚好。” 殷清和认认真真地将两边的春联贴好,然后倏地从凳子上跳下来。顾知秋惊呼道:“小心!” 殷清和狡黠笑道:“没事儿。”顾知秋这才舒了一口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下官冯奂仁前来请诊。” 今日下这么大的雪,没想到冯大人还是雷打不动地来了。我连忙开门,见他的官帽上都落满了雪,不由道:“冯大人真是太尽职了,今天都除夕了,还特地来出诊。” 冯大人的两撇小胡子轻颤:“正是因为今日除夕,所以才赶紧过来给公主复诊。一般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期间没有严重疾病是不能看大夫的,为的是把病痛灾祸都留在旧年,不然晦气。” 顾知秋已经跟冯大人是老熟人了,笑意盈盈地站在春联边,软语道:“冯大人,复诊之后留下来吃碗饺子再走吧?” 冯大人客气地笑笑,道:“公主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贱内还在府中等候下官回家吃团圆饭,就不扰公主的清净了。” 顾知秋抿嘴笑道:“原来冯夫人在等着,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 冯大人跟在她身后进屋,一口热水都来不及喝,就放下药箱替她诊脉看病。顾知秋脸上的红疹消退了些,有些已经开始结痂。我知道,这是好转的迹象。 果然,听得冯大人道:“公主吉人天相,天花最危险的时期已经挺过,并无大碍,只是目前这个阶段最为关键,因为结痂时会痒,千万要忍住,一旦扣掉就会留疤,届时破了相,就无论如何也医不好了。” 顾知秋嬉笑道:“留几个麻子,倒也挺特别的。” 殷清和皱起眉头,扬声道:“胡闹!之前还急得哭鼻子呢。” 顾知秋瞪他一眼,嗔道:“要你管!” 殷清和哼一声,抱臂胸前,再未答话。 冯大人喝了两口热茶,才嘱咐我道:“只要公主留在室内不要见风,结痂会慢慢脱落,再配以内服药,脸上定然不会留疤。”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太好了,谢谢冯大人。” 冯大人摆摆手,道:“哪里的话,是下官要谢谢夫人才是。如果不是夫人大半个月来的精心照料,公主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顾知秋愧疚道:“让夫人照顾我这么久,真是惭愧。希望侯爷千万不要记恨于我。” 我轻轻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天天跟清和在一起混,嘴巴都学坏了!” 殷清和不满抗议道:“我也跟着照顾你那么久,怎么没见你谢我?” 顾知秋不假思索道:“你孤家寡人的,又没什么人牵挂着你,夫人就不同啦,我占用夫人这么久,侯爷一定不高兴了。” 殷清和正要反驳,忽然漆黑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光,亮如白昼。众人皆是一惊,殷清和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都城中为了庆祝除夕而燃放起了烟火。 烟花乍起,将夜空照得通透。一声未平,一声又响,四五朵的烟花层叠绽放,整片天空顿时五颜六色,未有止歇,雪地都被照得刺目。 顾知秋眼前一亮,雀跃出门,拍掌道:“好漂亮的烟火!” 殷清和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着急道:“你不能见风,不许出去!” 顾知秋十分沮丧地看着我,我耸耸肩,道:“得听大夫的话。” 冯大人讪讪笑道:“外头风大,不但对天花不好,也容易着凉伤风,公主还是就留在屋内吧。” 殷清和见顾知秋一脸颓唐的样子,想了想,走到数丈外的一面窗户前,道:“来这里看吧,这是背风面,吹不到风,一样看得到烟火。” 顾知秋眼中潋滟,连忙趴到推开的窗边,凑过脑袋望道:“真的!” 殷清和与她并肩立在窗前,伸手指道:“那个!那个叫做‘佛坛红莲’,你看,绽开的样子像不像一朵莲花?还有那个,那个是——” 我笑一笑,望向冯大人:“辛苦冯大人走这一遭了,药方我收下,明天开始煎新药给公主。” 冯大人向我拱一拱手,道:“有夫人在,自然是无须下官操心了。下官告退。” 我送冯大人到院门口,他已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道:“每次侯爷召下官前去询问含山公主的病况时,都很关心夫人。夫人这些天也辛苦了,公主的病情已经稳定,虽然院内依旧需要封锁,其他人不得入内,但如果夫人想要休息,随时可以离开,不会扩大疫情的。” 我不由大喜:“此话…此话当真?” 冯大人微微一笑:“夫人放心,瘟疫一事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口出妄言,只是不忍心见侯爷饱受相思之苦罢了。” 我心头一暖:“多谢冯大人。” 他这才扶住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离去。 头顶上的烟火依然肆意不绝,我沿着回廊走回屋,看见殷清和与顾知秋两人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两人都抬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望向天空,璀璨的火光映出他二人的背影,仿佛两小无猜,岁月静好,叫人不忍打扰。 我默默退出房间,虚掩上房门,朝院门走去。 这一刻,这一夜,我好想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结果人力把工资搞错了…跟心理预期差好多… 虽然说下个月补上,但我的内心已然崩溃……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理 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一件御寒的皮袄,冬风席卷着大雪刮在脸上,打得人生痛。 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出了门,我只顾一个劲地往殷君泽的卧房跑去。 今日除夕,又下着大雪,就连下人们大多也都聚在后厨的房间里吃年夜饭,整座肃河侯府显得格外冷清。 远远地,看见殷君泽的房间中烛光摇曳。许是近乡情怯,我缓缓放慢脚步,喘出的热气在空气中氤氲成一团又一团的白雾。 房门虚掩,炭火噼啪,地上铺着软毯,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看见殷君泽背对门口坐在书桌后,正拿着笔写着什么东西。 离他还有丈许,他突然惊觉,偏首一看,一愣,随之搁笔,眼中星点笑意,逐渐蔓延成一片深海。他几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起转了个圈,贴着我的额头惊喜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笑骂道:“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万一被传染天花了怎么办?” 他低笑道:“你又怎会做这种事?是不是含山公主已经痊愈了?” 我摇一摇头:“她只是病情稳定了,结痂还没有好。冯大人说虽然院中需要封锁,但我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不会再扩散疫情。” 他抚上我长发:“所以呢,所以你就马上过来找我了?” 我迎上他如水目光:“对。”他微微一顿,我贴得愈紧,“我很想你。” 他俯身,沉沉道:“今日倒是嘴甜。” 我被他压得向后跌了两步,差点将桌上的砚台碰洒,连忙推开他:“在写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含笑看着我。 我顺手拾起两张宣纸一看,抄的是大悲咒,桌角还放着厚厚的一沓,都是抄写过的佛经。他的笔迹一向挥斥方遒,行云流水,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才能平心静气地写出这种工整的小楷。我看着却有些心酸:“为什么要抄佛经?” 他微热的掌心在我手背细细摩挲,道:“你不在,总是觉得很心慌。” 我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不会有事,我会好好地陪在你身边。”离开青州时我带走了绣绣替我采摘的所有七月雪,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按时服用,身体愈发好转,再未出现过头晕昏迷的症状。 他从我手中抽出那两张宣纸,扶住我脸颊认认真真地端详:“是,我明明知道你就好好地待在府中,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我想起一事,手指从他领口精致的祥云刺绣上滑过,问他:“泠崖送来的贺礼是怎么回事?还有程恒公…是你故意为之的,对不对?” 他微微颔首:“就知道瞒不过你。泠崖得知我要同你大婚的消息,写信过来祝贺,还说要送一份厚礼过来,我就顺便让他帮个我忙,将这排场做大些,让父王和奚国的送亲使者都知道离国送礼一事。至于程恒公…”他淡淡一笑,“同他不是交情,不过交易罢了。那年我与你在青州码头相遇,我的确也是要赶往程国,为的是私下与程恒公结盟。当时我同他说,殷盛西外强中干,失势是迟早的事。而若是殷云骁继位,以他的野心,势必会试图扩张宁国的版图,届时第一个倒霉的便是程国。若他能支持我,我继位后,可以允诺他在位期间绝不侵犯程国的一草一木,还另外开放两座城池给程国做通商贸易。程恒公一向胆小怕事,只求明哲保身,有送上门的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公然送礼也是我的意思。” 如今离国与程国都明摆着是认可肃河侯的悔婚,无疑给奚国施加了莫大的压力。若是继续闹下去,等于间接与离国、程国不合,为了一桩婚事同时得罪三国,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样一来,他自然是不必再娶含山公主。只怕奚国的送亲使团,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再原路打道回府。 他果然早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想到顾知秋年纪轻轻,尚未出嫁就要被退婚,日后难免会沦为世家公子的笑柄,我不由又有些心疼。 “在想什么,这么久都不说话?”殷君泽的声音将我拉回来。 “在想…”外头烟火燃毕,寂静如初,我只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一年前,也是这样的除夕,这样的雪夜。然而我是万万没想到,今生还会再见到你。” 殷君泽慢慢垂下眼帘,睫毛浓郁,钩起嘴角:“翠台山一次,青州城破一次,殷氏宗祠一次,主动也好,被迫也罢,我总是那样突然地失去你,搞得我都有阴影了,所以现在只要你一刻不在我身边,我就一刻不能心安。” 含山公主得天花以来,我已经留在封锁的院中照顾她近一个月。这一个月来,他可是夜夜都要靠抄写佛经度过?眼前浮现一灯如豆,他身影落寞,影子被烛光拉得老长的模样。 “我不会再离开。”我踮起脚尖抱住他,那令人安定的气息依然如故。 他温热的呼吸软软地拂过我的耳畔,声音低沉:“樱落,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最好是个女孩,这样她一定很像你。” 我怔怔,半晌才发觉眼中已有泪光漫出。 他埋首在我脖颈间:“然后再要一个男孩,来世袭肃河侯的爵位,来保护好他的姐姐。这样,就算你哪天需要出府,不在我身边,我看着两个孩子,也不会心慌了。” 从未有哪时像这一刻般让我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男子不再是那个山野中盲眼的少年,岁月使他褪去了青涩,变得愈发沉稳。 而这个人,是我的夫君,是我从十四岁起就想要嫁的人。 我想,我到底是有福气的。 我泪眼婆娑地看他,问道:“如果是两个女孩呢?” 他低声笑道:“我喜欢女孩儿,几个都好。” 我又问:“那如果是两个男孩呢?” 他认真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我们三个人都能保护你。” 我继续问:“那如果——”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哪来那么多如果?要我说,与其考虑两个孩子是男是女,不如先有一个孩子再说,你说是不?”他一口气吹熄烛台上的两根蜡烛,一本正经道,“腊月三十,月黑风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忍俊不禁,他忽然将我打横抱起:“唔,没有瘦,看来这段时间过得挺好。” 雪夜无月,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抱着我慢慢往房间走。我环上他脖子,他一头长发披散,摸着滑不溜手,跟缎子似的,怪舒服的。 远远传来城中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声响不绝于耳。 我枕在他胸口,声音低如叹息:“君泽,新年快乐。” 他压下身来:“新年快乐…”浊重的尾音如池塘里清浅的涟漪,溶在沉沉夜色中。 这多事的一年,终是过去了。 次日转醒时,雪云初霁,阳光斜斜地从窗外洒进来。殷君泽还睡得沉,我蹑手蹑脚地撑起身,想要披衣下床,他模模糊糊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我,睡眼惺忪道:“什么时辰了?” 我俯身,拿着头发丝挠他痒痒:“应该不早了。” 他侧脸避开我:“那有什么打紧的?昨夜累了,再睡一会不迟。” 我轻轻挣开他:“顾知秋今天要换新药服用,我得跟院里的丫鬟说一声。” 他眉心微皱,半眯起眼看我:“以后这种事情直接提前吩咐给下人做就好了,哪有侯爷夫人大年初一的清早特地跑过去通知的道理?” 我将长发捋至耳后,幽幽道:“昨天被冯大人一说,赶着来见你,一时忘记跟他们说了。” 他眼中浮起笑意:“原来是这样。”松了手,“好吧,放行。” 此前冯大人说过,初一到十五期间无重病不能看大夫,所以他一直等到元宵节过完才再来复诊。 其时顾知秋脸上的红疹几乎已经全数愈合了,有殷清和一直在旁看着他,一个疤也没有留,光洁如新。 冯大人笑眯眯道:“公主到底是年轻人,恢复得快。吴大人虽然也发了疹子,但尚未痊愈,还在结痂中,因此恐怕公主还需要在肃河侯府中小住几日,等驿馆的封锁解除才能回去。” 顾知秋起身,向冯大人、殷清和与我一一拜谢,道:“给各位添麻烦了,实在是过意不去,知秋在此谢过各位,日后一定再登门道谢。” 她的贴身侍女阿翠也被准许入内,一见到她就哭成个泪人似的:“公主,你可算是好了,奴婢实在是担心死了!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 顾知秋拉着她的手,浅笑道:“好啦,我现在不是没事吗?”她转向我,“只是形势所迫,还需叨扰夫人和侯爷几日。” 她能平安无事已是最大的庆幸,我不敢奢望太多,道:“公主太客气了,事关天花的疫情,是该谨慎些,等驿馆的人都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也不知那个吴大人是年老体衰还是水土不服,又过了上十天才痊愈。驿馆派来接驾马车时已是开春。 顾知秋早已收拾妥当,带着阿翠从后厅走到大门口。 殷君泽与殷清和双双立于门边,乍一看眉宇间还是有两三分相似的。 客套寒暄几句,阿翠从马车中拿出软凳放在地上,顾知秋便别过我们,踩凳上车,眼见步伐颇有些踉跄,殷清和赶忙上前扶了一把。 顾知秋微微一怔,垂下眼帘:“多谢。” 殷清和很快收回手:“保重。” 他俩年纪相仿,平日里总是聊得投机,今日不知为何,气氛有些奇怪,好像都在压抑些什么,对话短促而沉闷。 “你也保重。”然而顾知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他,匆匆转身入了马车,隐没于帷帘后。 “驾——!” 马车飞驰,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殷清和站在原处,久久不语,若有所思,难得如此沉默。 殷君泽上前摸一把他的头发,朗声笑道:“别看了,人都走了好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提前,好像不用等到年底就能完结了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险境 殷清和马上收回目光,干咳两声,道:“不辱七哥托付给我的使命,含山公主已经安全出府,我也该回宫了。” 殷君泽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头:“我听说父王的旧疾又复发了,这次来势凶猛,你好好陪陪他。”他命烈焰牵来一匹快马,让殷清和即刻回宫。 关于悔婚一事,因为有了程国和离国的支持,又因天花一事欠了宁国一个大人情,奚国不敢再闹,收下了殷君泽的赔礼,就此偃旗息鼓。 生活难得回复平静。 又过了半个月,收到顾知秋的亲笔信,说是婚约解除,打算原路返回奚国。因着公主身份不便相见,仅以信函来道别。 殷君泽将信笺放下,嘴角一弯:“清和这小子也真是沉得住气。” 然而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次日一大早,有人从宫中送来一张便条。殷君泽看了,忍不住笑道:“看来今日我须要入宫一趟。” 我正在喝一碗小米粥,用勺子放了些红糖,问道:“怎么了?” 殷君泽夹过一个包子,道:“清和想去求父王赐婚,拉我去给他壮胆。你猜猜,他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我心里莫名一顿:“难道是…顾知秋?” 殷君泽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含山公主。人家马上就要走了,非得拖到这个节骨眼才开始着急,父王的身子又不好,也不知今日能否出来见我们。”他说着说着,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我这才开始回想殷清和与顾支秋前些时日相处的点滴,好像是有些端倪,但我对情爱之事素来反应迟钝,只当他们是在沉闷之中彼此作伴为乐罢了,倒是真没看出来有什么情愫暗生。 殷君泽忽又看向我,眼神柔和道:“对了,清和还说,他母亲珑莺夫人想见见你。珑莺夫人与我母亲生前情同姐妹,待我如己出。如今我已娶妻,是应该让你去见见她。而且我与清和去见父王,将你放在珑莺夫人的青阳宫,我也放心不少。” 我一听,敢情这珑莺夫人虽不是婆婆但胜似婆婆,心里顿时有些发怵,推脱道:“这…这就不用了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就好。” 殷君泽刮一下我鼻梁,笑道:“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何况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放心,珑莺夫人性子最是柔和温婉,绝不会难为你。” 我有点委屈地撅起嘴:“那你要快点回来接我。” 殷君泽拿起湿毛巾轻轻拭净双手,道:“好,最多不过一个时辰,我一定去青阳宫接你。”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回房换衣服。这次是顶着侯爷夫人的头衔进宫,需得换上一品命妇的朝服和首饰。虽然因不是觐见君王而刻意精简了许多,但那些珠宝和厚重的礼服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殷清和早已等候多时,他身边另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 我见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由打趣道:“清和,先预祝你今日成功,能够得偿所愿。” 殷清和颇有些腼腆,尴尬地笑了两声,将身边宫女推给我,道:“这位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婢少容姑姑。她会带你前往青阳宫。” 少容姑姑向我行礼道:“奴婢参见侯爷夫人。” 我知这都是殷君泽的安排,他担心我的安危,又不能亲自送我去青阳宫,所以非要交到可信的人手里才安心。念及此处,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殷君泽眼里噙了笑,低声道:“你跟着少容姑姑去,我稍后过去。” 四人兵分两路,自宫门口便分开了。 少容姑姑在前头走得飞快,我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虽然仅是春日,但没多久就出了一头的汗。连叫了两声“少容姑姑”,她才听见,连忙停下脚步等我,垂首道:“夫人恕罪,没有顾及到夫人,求夫人责罚。” 我讨厌入宫的原因之一便是这些个文绉绉的繁文缛节,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就是这样,稍有一事就口呼饶命恕罪的,听得我心惊胆战。我稍稍喘了气,挤出一个笑容,道:“少容姑姑言重了,请继续带路。” 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礼貌性地一福,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已来到珑莺夫人所居的青阳宫。 庭院中种满了紫阳花,春景里开得正好。风中隐隐闻到浓郁的脂粉气,是从殿中传来的。殷君泽曾说珑莺夫人的性子最是柔和温婉,可是用的脂粉却浓烈得这般肆意,委实有些奇怪。 少容姑姑推开殿门,恭恭敬敬道:“二位夫人,肃河侯樱落夫人到了。”她说罢便退出,掩上房门。 那香气愈发馥郁,我这才看清殿内竟是坐了两个人。靠近门口的那美貌妇人着一身浅蓝色宫装,袖口绣了同色的祥云纹,如弱柳迎风,纤细瘦弱,五官秀丽,只是神色十分不安。 另一女子就显得雍容自如得多,猩红色的云锦长袍上满是金丝刺绣,虽然已经有一定的年纪,但保养得极好,肤色瓷白,仪态优雅,眼中无风无浪,看不出喜怒。那香气就是自她身上传来的。 既然知道我今日要来,又怎会在此时见客?其中怕是有蹊跷,我虽估摸着那蓝衣女子应是珑莺夫人,但不敢轻举妄动,先盈盈拜倒,道:“樱落见过二位夫人。” 那红装夫人笑道:“珑莺,咱们姐妹在深宫多年,也见到过不少美人,可肃河侯挑中的这位夫人,可真真是人尖里的人尖。” 珑莺夫人亲自扶了我起来,声音细弱:“原来你就是苏樱落。”她的掌心冰凉,偏首道,“这位是妙舒夫人,永泰侯的母亲。” 我心中顿生不详,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见过妙舒夫人。” 与殷云骁锋芒毕露的阴鸷不同,妙舒夫人神情和蔼,上下打量我一阵,一番话却说得绵里藏针:“听说因你出身低贱,肃河侯怕你受到伤害,将你保护得很好。身为朝廷一品命妇,本该在成亲后就立马入宫觐见,但肃河侯竟然求得大王为了你破例。想要见你一面,也是不容易。” 我淡淡一笑:“不知夫人想要见我,所为何事?” 妙舒夫人幽幽叹道:“本宫年纪大了,人老珠黄,见你们这些水灵灵的小姑娘做什么?想要见你的不是本宫,另有其人。” 我越听心越沉,想着这仍是珑莺夫人的青阳宫,强自镇定道:“哦?不知是何人想要见我?” 妙舒夫人施施然站起来,十指蔻丹鲜红,微笑道:“还请樱落夫人去本宫殿中一叙,去了便知。” 珑莺夫人倏地跪倒,眸中满是悲戚和恐惧,向妙舒夫人叩首道:“姐姐!我已遵照姐姐的吩咐,将樱落请进宫中,还请姐姐有什么话在青阳宫说清楚即可,不要带走她!” 妙舒夫人脸上的和气一扫而空,冷冷道:“遵照本宫的吩咐?你眼里还有本宫这个姐姐吗?要不是本宫以你那宝贝儿子的性命相要,你会乖乖听本宫的话?” 珑莺夫人流下眼泪:“君泽自幼长于冷宫之中,又年少丧母,一生孤寂,实在可怜。樱落这孩子被君泽看得极重,求姐姐放过她!” 妙舒夫人勃然大怒:“你居然说他可怜?一个巫祝亲口断言‘福泽深厚’的王子,有什么资格说是可怜?” 珑莺夫人不断磕头道:“王权之争本就是男人间的事,求求姐姐不要为难无辜之人…求求姐姐…” 妙舒夫人上前,扳起珑莺夫人的下巴,十分玩味道:“珑莺,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储君之争,即是后宫之争,这些年来你见得还少吗?绿蔷当年有多一手遮天,殷盛西被流放后她就有多凄凉!这才是真正的可怜!” 她手劲一松,珑莺夫人颓然倒地,脸上泪痕密布,抱住妙舒夫人一袭华贵宫装,啜泣道:“君泽信我重我,才放心将樱落送到青阳宫,姐姐万万不能将樱落带走!” 妙舒夫人厌恶地扯开她,讥笑道:“他信你重你,你不还是照样为本宫把他的夫人请过来了?” 我默默看完她们两姐妹争来吵去,俯身拉起珑莺夫人,平静道:“珑莺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跟妙舒夫人走一趟就是了。” 珑莺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好像我此刻应该立马被吓哭才对。 我将发髻上沉重的首饰一一拆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悠悠然看着妙舒夫人,道:“我只能给永泰侯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肃河侯会来青阳宫找我,届时如果我不在这里,就算是翻遍整个王宫他也会将我找出来。妙舒夫人如果不信,可以一试。” 妙舒夫人神色不明地看着我:“看不出来,你倒是有几分胆色。”她起身离开,“我们从后门走。” 后门早就停好了两台软轿,坐进去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自然可以避人耳目。 这个老狐狸,果然还是不能低估她。 我抬首看了看日头,如今只能指望殷清和请求指婚一事办得顺利、殷君泽能早点回到青阳宫接我了。 软轿行了片刻,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妙舒夫人的轿子本来一路在前,但不知什么时候竟消失了,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在去妙舒夫人居所的路上。 我踢了踢轿门,喊道:“落轿!” 自然是没有人理会我的。 我心中火起,虽然轿子还在行进中,但我已弯腰站起,一把掀开轿帘,拉起朝服下摆跳了下去。 四个轿夫一惊,赶忙停步。 此处不知是王宫里的什么地方,又偏僻又寂静,我暗叫不妙,拔腿就要跑,却忽然觉得颈上被人重重一掌劈下,霎时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看十四郎的《半城风月》,太好看辣!!!!!之前迷恋过的三千鸦杀和佳偶天成也很好看!!!! 最近在收集资料,为下一部仙侠小说做准备,嘿嘿嘿 又是一个大工程……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交易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 睁眼灯光昏暗,我还以为又被关进了天牢之类的地方,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间装饰华丽的卧房。 轻帛软衾,金倪熏炉,桌上一盏琉璃灯,映出淡淡烛光。 我的头疼得厉害,许是昏得太久了,还一阵一阵地晕眩。我连忙探手伸入袖中,本应随身携带着装着七月雪的药瓶,此刻却空空如也,八成是被劈晕的时候掉在哪里了。这大半年我虽按时服用七月雪煎制的汤药,但还是会带一瓶晒干切好的七月雪在身边,以便突然不舒服的时候含服。无缘无故就在宫中丢失了一瓶珍贵的七月雪,我本就晕眩,现下更觉气闷。 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沉沉,竟然已经天黑了,看来我这一昏少说也有三四个时辰。我踉跄地跌下床,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 仔细检查过,门窗都被从外面锁住了,捶了半天也没有丝毫的反应,我只好作罢,恶狠狠地在心中把殷云骁剁了千百回。 这一阵强烈的眩晕足足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渐渐退去,只是隐隐作痛的头疼依然持续不消。 门闸蓦然一响,两个身姿聘婷的侍女分别提了一篮食盒进来,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将食盒中的碟子一一摆上桌。各类凉菜、主食、糕点、甜品应有尽有。 我还在用食指按摩太阳穴,皱着眉头看她们花里胡哨地摆了一桌子。 高挑的那个侍女甜声道:“夫人请用。” 我倏地抓起桌布,一掀,那些可怜的瓷碟瞬间乒呤乓啷地碎了一地。 两名侍女吓得惊叫起来,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我。唔,这种感觉居然还挺不错的。 我淡淡道:“永泰侯呢?”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听见低低的笑声:“本侯来了。” 殷云骁眉宇间笼罩着阴郁之气,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见满地狼藉的房间,挥了挥手,道:“都退下。” 两名侍女立马一溜烟地逃离了现场。 他踩在瓷片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尝过他的手段,那天牢中的一把血琴,让我的手足足养了几个月的伤才好。他跟他的母亲一样,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狠绝。 殷云骁拉开椅子坐下来:“夫人不饿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这是哪里?” 殷云骁好整似暇,道:“宫中人多口杂,不变交谈。本侯自是要将夫人请到永泰侯府中一叙。” 我啐道:“让你母亲用殷清和的性命去威胁珑莺夫人才骗得我入宫,卑鄙!” 殷云骁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骂声本侯平日里听得太多了,夫人不用再白费力气。”他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要不是那天在宫里灼光见到了老七,我是万万没想到慧明书院一事他也有参与。小小一个青州医女,居然能跟我宁国的侯爷搭上关系,夫人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凉凉道:“你想要如何?” “如何?”殷云骁长笑一声,“本想跟夫人叙叙旧,夫人却偏生这样着急。好。本侯不想要夫人如何,想要的都已告知我七弟肃河侯,他会将本侯想要的带回来。夫人稍安勿躁,在此等候即可。” 我一听这话,意思竟是殷君泽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心中又急又怒,愤声道:“这就是你的手段?想尽办法让我落单,然后用我来威胁他?” 殷云骁眼里露出一抹嘲讽:“本侯也只是想看看王位与夫人在老七眼中孰轻孰重而已。先要恭喜夫人,本侯的七弟是个痴情人。本侯给他三天时间考虑,也承诺了他这三天内夫人在本侯府上一定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绝不像上次的天牢一样。可这老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本侯的条件,这不,赶回肃河侯府中取东西去了,估计很快就会回来。夫人稍等片刻便能回家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要的是什么?兵符?侯爷玺印?还是他的一条命?” 殷云骁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都不是。”他凑近我耳边,“夫人听好了,若本侯想要什么人死,一定不会给他个痛快。本侯必定百般折磨,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像没事人一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递给我,道:“夫人在宫中落了点东西,离开府上时别忘了带走。” 我一看,正是那瓶找不到的七月雪,伸手便一把夺回。 殷云骁眯起狭长的眼睛看我:“这七月雪世间罕见,本侯还以为早已在九州上绝迹,没想到竟然依然存在。夫人总是能给本侯惊喜。” 脚步声响起,宋灼光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侯爷,肃河侯已到。”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殷云骁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宋灼光出手拦住我,嘴角含笑:“夫人不识路,请跟我来。” 永泰侯府修得尊贵奢华,到处种满了奇珍异草。回廊中一盏一盏的琉璃灯,比普通灯笼更加五光十色,绚丽异常。我却无心欣赏,匆忙绕过两个小院子,看见正厅里的殷君泽。他今晨的朝服未退,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好似笼了一层寒霜,正襟危坐,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君泽!”刚迈步,宋灼光在前牢牢将我禁锢住,我肩头吃痛,闷哼一声。 殷君泽眉头隐隐一皱,眼神如两把小小的匕首,语带威胁:“宋灼光。” 极有压迫感的声音,就连宋灼光也不由掌心一软,但很快又扣紧我,绷着脸没有说话。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理解当初阮竹醉为何要选择提前服毒。明明泠崖已经胜券在握,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为什么偏偏要在最后一刻自尽,弄得两人饮恨。看见殷君泽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若自己是那枚威胁到他的筹码,没有什么比让这枚筹码不存在更能帮到他的办法。 殷云骁缓缓走出来,莞尔道:“七弟何必与下人置气,我们兄弟之前可是有正事要谈。” 殷君泽抬起下巴,目如冷电:“五哥是懂规矩的。先放人,再拿货。” 殷云骁又在转他的那枚玉扳指,我真是恨死了他这副悠悠然的样子。半晌,只听他道:“七弟不觉得应该先让本侯看看东西的真假吗?若你拿了普通书信来诓本侯怎么办?” 殷君泽毫不退让,一张脸上冷到极致,讥诮道:“这种事只有五哥才做得出来,本侯从来不屑为之。” 殷云骁的脸色沉下来:“不知好歹!你可别忘了,现在求本侯的人是你!” 殷君泽寒凉一笑:“五哥做的事,是否是君子所为,自己心里清楚。说好的事本侯不会赖账,但如果五哥想反悔,本侯今日势必踏平永泰侯府,不留活口。” 殷云骁的眼中漾起凉薄笑意,看了殷君泽片刻,回头冲宋灼光道:“放人。” 肩头一松,我忍住鼻腔的酸涩,跑向他。 他张开双臂,将我护在身后,眼神忽然软了下来:“你还好吗?” 我贴紧他:“我没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夹在两指之间,抬起眼帘:“东西在这里。” 殷云骁向宋灼光使了个眼色,宋灼光连忙上前去取那信封,然而殷君泽指力奇大,他用力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来。殷云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殷君泽却突然泄了劲,宋灼光还在用蛮力拔那信封,顿时向后跌了好几步,差点狼狈地跌倒。 殷云骁从宋灼光手上夺过信封,抽出其中的信笺看了看,复又塞回去,背手身后,忽叹气道:“七弟可曾想过,这样做是否值得?毕竟尊夫人已经虚弱到需要随身携带七月雪续命的地步了。” 殷君泽没有理他,搂住我:“我们走。” 许是他的脸太杀气腾腾,无人敢上前跟着我们。 直到出了府我才发现,月上中天,而永泰侯府门外密密麻麻包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全副武装的禁林军,看来他刚才那句踏平永泰侯府不是随便说着玩儿的。烈焰与残冰看见我们出来,疾步拥了上来:“侯爷,夫人…” 马车一路奔驰,银白的月光也被搅碎。 我靠在殷君泽肩头,刻意避开窗外洒进来的清辉。然而他发觉我一直没说话,伸手抚上我的脸,触到冰凉的泪,沉声问:“怎么,殷云骁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拉下他的手:“那些信,是殷云骁与公子宇之间策划□□的往来书信,对不对?” 他沉默。 我的两滴眼泪滑进他云锦刺绣的朝服内:“以殷云骁对你的了解,定然猜到你能找到那些书信。本来你可以打死也不承认,但是他们拿我的性命相逼,所以你不得不妥协……” 他仿佛带着笑意:“又想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唔?” 我小声抽泣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信件公布出来?先给他扣一个意图谋反的帽子,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时机未到。现在我与他在朝中的党羽数量虽然势均力敌,但我手上的兵力到底不如他。一旦逼急了,他发兵逼宫也不是不可能,届时我势必无法与他抗衡。本来想等…唉,到底是被他抢先一步,没能占得先机。”他温暖的手环住我,“不过没关系,这场战还没有打完,最后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勤劳的我又来更新了!这也意味着接下来会休息两天2333333 第一百一十四章 僵局 回到肃河侯府已是深夜。 晚春虫鸣,愈发显得夜色静谧。 门外陡然树了个人影,我瞧着眼熟,果然,人还没下车,先听见殷清和焦急的声音:“七哥?你回来了?” 殷君泽掀帘而出,语带责备道:“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叫你陪着父王?” 殷清和啜诺道:“我…我…” 恰好我也出了马车,他见到我,像是松了一口气,眼神一亮,似要上前,却又停步,迟迟方声若细蚊地唤道:“七嫂。” 今天太阳倒是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会叫我“七嫂”?连殷君泽也是一愣,转了头回来看他。 我端起长辈的架子,故作沉稳道:“我没事。清和,你不必担心。” 殷清和垂下头,道:“家母为妙舒夫人所迫,我也是今日方知。七嫂受苦了,我替家母向七哥七嫂赔罪,求七哥责罚。” 殷君泽扶起他:“是我大意了。王宫凶险,本不该让樱落独身前行。” 殷清和还要再说些什么,殷君泽止住他:“清和,你该回去了。身为王子,随意出宫已犯了宫规,还总是不带侍卫孑然一身,太危险了。别叫珑莺夫人替你担心。” 我想起今早他们也入宫的事,关心道:“指婚一事办得怎么样了?” 殷清和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抬头看了一眼殷君泽。 殷君泽淡然道:“自然是准了。人家含山公主都千里迢迢地把嫁妆带过来了,当真还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不成?” 我连忙拱手道:“恭喜恭喜。” 殷清和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父王只是口头上允诺了。他身体不好,时昏时醒的,还没有正式颁布王令呢。” 殷清和在他脑门上一敲:“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以后再这么不守规矩可不行。赶紧回宫去。” 殷清和这才乖乖地牵过骏马,往王宫赶去。 早上入宫,晚上回府,不过短短一天,看似平常,实则波涛暗涌,王宫里向来杀人不见血,我忽然有些庆幸不在深宫中长大。挟持我一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但殷云骁居然只是用我的一条命换那几封谋反书信,他明明可以开出更狠的条件,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霍然想起他那一番狠毒的话——“若本侯想要什么人死,一定不会给他个痛快。本侯必定百般折磨,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一颗心越发沉重。 殷君泽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轻声问道:“殷云骁怎会知道你服用七月雪的事情?” 我苦笑道:“随身携带的那瓶七月雪落在王宫里,被他捡到了。” 他细细端详我:“樱落,你老实告诉我,七月雪能续你多少年的性命?” 我咬唇不语,半晌才去牵他的手:“很多很多年。”他的手掌微凉,“直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和老太婆。” 他僵硬地握住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五月,王城昆洛被绵密的雨水浸润着。 宁庄公缠绵病榻,取消早朝已有近一个月之久。听说递上去的折子都已经堆成了山,落满了灰。最近一个月只办了一件正事,就是封殷清和为安远侯,并问奚国可愿让含山公主与安远侯联姻。奚国未曾想到本来一件颇有些丢脸的事居然有了转机,而且驸马同样是一位侯爷,于是立马就着这个台阶下,同意了求亲一事,双方又重新算着黄道吉日准备成亲。 储君的位置依然空着。宁国肃河侯与奚国含山公主取消婚约一事虽然最终顺利解决,但朝中亦有怨声,说肃河侯不识大体,任性妄为,难堪大任。不用说,我估摸着九成是殷云骁放出去的口风。 这些天大雨小雨下得没完没了,书房里的书册一大半都长了霉,也没机会拿出去晒一晒。 未时刚过,乌云压顶,显然一场大雨又要来临。 我在屋内看着窗外院中的丫鬟匆匆忙忙地将几件衣服挂了不到半天的衣衫趁着雨前收进来。身后有两人交谈声传来,言笑晏晏,却是殷君泽领着冯大人进门了。 我奇道:“怎么,有谁生病了吗?居然还要劳烦冯大人亲自出马。” 殷君泽脸上少见地露出一抹局促之色,道:“冯大人,就有劳你了。” 冯大人笑眯眯地走近我:“夫人请坐。” 我疑惑道:“你是来给我看病的?我好得很——” 冯大人转身向殷君泽道:“有些回答夫人可能羞于在侯爷面前说出口,侯爷请稍事回避。” 我隐隐有种十分窘迫的不祥预感,还在发愣,殷君泽已乖乖地退出房门:“好,我一会儿再过来。”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冯大人,你该不会是要……” 冯大人身经百战,气定神闲道:“夫人与侯爷成亲近半年,夫妻恩爱和睦,按说以夫人和侯爷这般年轻的身子,应该很快便有孕了,可能是时机还未到,下官受侯爷之托,特地来替夫人诊脉。” 我闻言大窘,涨红了脸,道:“这种私事,就不劳烦冯大人了吧…” 冯大人两撇小胡子一颤,笑道:“夫人莫要紧张,下官只是想为夫人调理一下身子。侯爷并无妾室,只得正妻一人。夫人若能为侯爷诞下子嗣,那便是肃河侯府的小世子、小郡主。王室血脉,还需夫人开枝散叶。” ——“樱落,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骤然想起殷君泽那夜的呢喃,心中一软,便伸出手,让冯大人诊脉。 冯大人搭了三指上来,初时还嘴角含笑,逐渐敛了笑意,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愿去想,原本心中羞赧而兴奋的火焰也一并沉寂下去。 冯大人收了手,凝眉看我:“夫人的脉象乍一诊十分平稳,但这平稳好像只是假象,时不时又会虚弱无力,可以说只是金玉其表而已。” 我涩然道:“冯大人,实不相瞒,我已服用了近一年的七月雪。” 冯大人大惊道:“七月雪?如今世上当真还有七月雪?” 我将袖中的瓶子拿出来,倒了一片在他手上。冯大人跟珍宝似的捏住那片七月雪翻来覆去地看,赞叹道:“原来这就是七月雪。”他突然神色一顿,“七月雪是疗伤圣药,先前夫人受过重伤吗?” 我不愿重提旧事,避而不谈:“冯大人只需告诉我,为了…要如何调理身子才好?” 冯大人面露难色,将手中的七月雪放下,道:“请让下官再为夫人诊一次脉。” 这一次,他足足诊了半盏茶的时间。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沉默一点一点冷下去。 冯大人面色平静道:“夫人常年服食七月雪,身体状况有异于常人,下官会将调理的方子交给侯爷,夫人按方服药即可。”说着就要拱手同我告辞。 我冷冷拦下他:“冯大人,这样就没意思了吧。” 冯大人眼神闪烁道:“下官…下官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站起身来:“冯大人想必很少撒谎,所以一撒谎脸上就瞒不住。更何况,医道讲究望闻问切,你只帮我诊了脉,一个问题都没问,心中就能开出药方了,我还不知道这世间竟能有如此神医,连我师父都尚且做不到,冯大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冯大人连忙跪倒,叩首道:“夫人!” 我知道他是不想将真相讲给我听,但是如果他去告诉殷君泽,事情不是会更加残忍?何况我对自己的身体早已心中有数。 “冯大人,你不敢告诉我实话,那我来替你说。”明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句话由我亲自说出来,还是觉得指尖抖得厉害,“我身体羸弱,不能有孕。” 冯大人根本不敢看我,头埋得低低的,半晌方叹气道:“七月雪虽有续命奇效,但终究不是仙丹。服用后,它会将全身的精气集中在心脉上,确保夫人性命无虞。怀胎十月乃是极其耗费气血之事,夫人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保胎,就算有孕…只怕不是死胎,便会小产。” 四周静籁,冯大人的话却像远处的钟声一样,始终在我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 恍惚中,冯大人又在砰砰砰地叩头了:“下官无能,请夫人恕罪!”他圆圆胖胖的脸上大汗淋漓,看着又可怜又滑稽。 我连忙扶起他:“冯大人何罪之有?是我命该如此。”我不愿相信命运,但我又总是不得不臣服于命运,“今日之事,不得透露给侯爷半个字。” 冯大人迟疑了一下,看见我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冷战,为难道:“但若侯爷问起…” 我冷静道:“若他问起,就说我在服用七月雪的前三年不宜有孕。” 冯大人只得应下,趁着大雨还没落,匆匆向殷君泽辞行。 殷君泽送了他出门回来时,我正在笨拙地做女红。他神色怏怏,我眯着眼睛将手中棉线换了一种颜色,瞥他一眼,道:“怎么这么闷闷不乐?不就是三年嘛,很快就过去了。总要等我的身子好一点才行,对不对?” 他扑过来,声音低沉而魅惑:“我看你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敷衍道:“胡说。”认真问他,“新给你绣个香囊,想要什么图案?” 他笑道:“这么厉害,都能任我挑选图案了?” 我喜滋滋道:“那是,快说,想要什么图案?” 他仔细想了想,道:“绣一朵樱花吧。” 深夜里离蓄谋已久的大雨才下了下来,外头狂风阵阵,打在窗上,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 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雷声轰轰。 我反复想着冯大人今日说过的话,再也不能强颜欢笑,听着瓢泼雨声,辗转难眠。身边的殷君泽倒是睡得沉,均匀地呼吸着,睫毛浓郁如羽扇,五官轮廓都是极英俊的。我慢慢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般难受:“君泽…“浓墨似的院中忽然亮起一盏孤灯,迅速移动着。看来是有人提灯而行,朝着这边越走越近。 我倏然心惊,下一刻已听见滂沱大雨中烈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侯爷!庄公…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小知识:帝王或王后死亡称为崩,二品以上大官死称为薨。所以小说中庄公死了称为崩,而先前萧国的史书上瑾华夫人死用的是薨。 ——by(假装)一本正经的作者=3=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乱世 一个惊雷劈下来,天空炸起巨响。 殷君泽这才皱着眉头迷糊地醒来,一手胡乱地探过来捞我,像是担心我害怕雷声一样。 烈焰停在门外,不敢敲门,只高声呼道:“侯爷!” 殷君泽陡然惊醒,坐起身来:“烈焰?”觉察到我的动静,他眼神一软,“把你吵醒了?” 我比他更早知道烈焰口中的消息,心中沉重,只道:“深夜疾呼,必有急事。你快去开门。” 他整理了一下睡得散乱的月白中衣,匆匆下床。 门一开,潮湿的水汽被风吹进房间,闪电劈头盖脸地落下,照得烈焰脸色煞白:“侯爷…庄公驾崩了。未能立下王令,太子之位空置。” 殷君泽愣神片刻:“此事…当真?” 烈焰垂首道:“安远侯派人送出的消息,庄公崩时,他就守在床边。太医说,是久病不愈,心力衰竭而亡。” 殷君泽随手披上一件长袍,厉声道:“传我军令,调五千亲卫军围护侯府,无我手令擅闯者杀无赦。叫残冰过来守着夫人,寸步不能离。立马备好车马,即刻前往宫中。” 烈焰应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便退了下去。 我已起身,站在殷君泽身后。 这样大的雨,让我想起阮竹醉身死的那个雨夜。听说泠崖抱着她的尸首淋了整夜的雨,最终大病一场。 同样是五月。两年,整整两年了。 殷君泽按住我肩膀,沉声道:“你好好地待在府里等我回来。” 我心中恐惧,拉住他道:“殷云骁必然料定你会连夜赶到王宫,他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你去了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轻抚我脸颊:“不得不去。若被他抢先拿了玉玺,会做出什么便更加难料。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的手慢慢松开,他顿了一下,用发带将长发束好,转身走进雨雾中。 未几,残冰腰佩长剑赶来,站在离房门两三步之遥的地方,见我矗立不语,婉言道:“刚过丑时,夫人还是再去歇息一会儿吧。” 我摇头苦笑道:“哪里还睡得着。” 王宫中禁林军两万,殷云骁在昆洛豢养的家府亲兵亦有近五万,而殷君泽的兵力大部分都集中在青州,能在昆洛调动的亲卫军最多不过三万,连殷云骁的一半都不到。宁庄公突然驾崩,未立太子 ,如果动用武力解决,殷君泽万万不是殷云骁的对手。 我从未想过他二人间的储君之争居然会随着宁庄公的突然驾崩正面袭来,然而除了硬拼,竟是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雨声轰然,视线愈发模糊。我听见远处密集的踏步声,盔甲与兵器的撞击声,精神又是一紧。我问残冰:“是什么人?” 残冰安慰我道:“侯爷临走前调了五千的亲卫军围护侯府,以防永泰侯居心叵测。” 府中亮起点点灯盏,更多巡逻的亲卫军涌了进来,气氛愈发凝重。 天光之时,雨势转小。 院门忽然被推开,一身蓑衣的殷君泽走了进来。 我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他微微笑道:“我回来了。” 我问:“如何?” 他轻轻摇了摇头:“王宫已被殷云骁封锁,重重重兵把守,跟铁桶阵一样,我根本进不去。听说连清和也被软禁了。看来殷云骁是想一手遮天。”他的脸色暗下来,“但我不会让他得逞。” “又要打仗了吗?”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厮杀声众,滚滚狼烟,刺鼻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殷君泽看见我的神色,踟蹰不语,伸手解下蓑衣,道:“我知道说‘逼不得已’都是借口,所以答案是肯定的,我与殷云骁之间势必有一仗要打,从七年前他让我的近侍给我茶水中下毒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甚至无关于父王是否突然驾崩、或是他有没有立好太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让战火不要绵延至侯府,让你可以等我平安归来。” 国君病逝的消息很快传开,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宁庄公的身体状况早就每况愈下,缠绵病榻很久了。高高在上的王权与平民百姓之间素来没有什么交集,不断变换着的君王对于他们来说大概只是史册中记载的不同代号罢了。 殷云骁擅自将王宫封锁,对外宣布因庄公驾崩,举国缟素三日,将尽快集结朝中重臣商议推荐选出下一任的国君,主持庄公的出殡仪式,并将其棺椁由宫中迁至城外的王陵中。他几乎将城中自己手头的兵力全都调了过来,禁林军在宫墙外围得严严实实,任何人不得进出。 华灯初上,昆洛城上方浮动着焦躁不安的气息,已能嗅到大战一触即发的味道。 烈焰痛斥道:“这永泰侯怕是早有准备,不然怎么这么快的动作?若不是安远侯在庄公榻前没日没夜地守着,谁知道他会编出什么弥天大谎来!” 残冰也沉不住气了,献计道:“侯爷,如今永泰侯广召重臣入宫,势必要宫门大开,何不趁此机会带兵杀入王宫?被永泰侯这样压着终究不是办法,玉玺也在他手上,我们讨不到半点便宜,只能兵行险招,说不定能出奇制胜。” 殷君泽沉吟道:“时机未到。” 残冰似乎知道他所指何事,只能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什么重臣推选,共商继位储君一事,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侯爷到底是年轻些,又远避青州数年,朝廷中的根基又如何与永泰侯抗衡?” 话音刚落,却听一盔甲小兵急声跑来,唤道:“报——!永泰侯带兵一万,前来拜府!” 烈焰脸色骤变:“带兵一万?这是来拜府还是来灭口?” 殷君泽神色凛然,淡薄笑意挂在唇边:“他终于忍不住了。” 庭院中的泥土被雨水滋润过,石榴花开得格外艳丽,只是红彤彤一片,像极了殷红的鲜血。 府外剑拔弩张,五千亲卫军无声地对抗着一万禁林军。 殷云骁着一身缟素,骑在一匹纯黑的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愈发显得阴鸷诡谲。 殷君泽森寒的声音响起:“永泰侯这是什么意思?” 殷云骁一本正经道:“父王崩逝得突然,然而国不能一日无君。本侯是来通知七弟,明日辰时,王城里三品以上的大臣都会齐聚清池殿,推举下一任的国君。七弟可是朝中执牛耳者,如果今夜出了什么意外导致明日入不了宫,恐怕就与储君无缘了。”说到后来,语气中已有了三分的狠辣之意。 他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但来得出其不意,又带了一万的禁林军,将肃河侯府围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更别说临时调兵了。 看来今夜势必见血。 殷君泽凉凉地笑了一声:“父王尸骨未寒,你就带了一万禁林军前来剿杀我。殷云骁,你当真不怕报应!” 殷云骁长声笑道:“报应?本侯连巫祝都不信,还信什么天命?本侯为了这一天,已隐忍了太多年!前有殷盛西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在我之上作威作福,后有你这个侯爷扰乱我的苦心经营,不然本侯怎会时至今日还未坐上太子之位?”他手一扬,哗啦啦的禁林军上前,在他身前用盾牌筑起人墙,两排弓箭手很快压上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侯府中的亲卫军平时训练有素,眼见形势不对,迅速架起铜皮铁板,两列士兵手持火把,热气翻滚,宛若长龙。 殷君泽没有回头,声音苍凉:“烈焰,拿我的战甲来。” 殷云骁只远远露出一张躲在盾牌阵仗后的脸,高声喊道:“七弟!一个小小的肃河侯府,想要挡住一万精锐禁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殷君泽似全然没有在听他乱叫,只慢慢抬起手,低声道:“残冰,带夫人走。你知道暗道所在,最坏的情况下保护夫人从暗道离开。” 这实在太像是国破那日,父君让我尽快离宫的情景。 当年我没有逃,这次我更不会走。 此处不比荒野战场,不能退守,只有生死两种选择。我心中有数,大势已去,五千的亲卫军顶不过一个时辰。原来师父的谶言“白首无望”到底是真的,只是若不能白首,能一起死去也是好的。 殷云骁还在扯着嗓子吼道:“本侯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乖乖束手就擒,两方都少些死伤,本侯亦可以留你个全尸,让你同你的宝贝夫人合葬!” 残冰本要护着我后撤,见我没动,不由一急:“夫人?” 烈焰正在帮殷君泽穿戴沉重的战甲,我无视残冰的呼喊,走上前去,波澜不惊地将那枚护心镜扶正:“我不会走。你若死了,我也陪着你。” 他伸手拥我入怀,什么话也没有说,绵长的呼吸起伏,然后又缓缓松开。 空气凝结而胶着,殷云骁看见殷君泽穿起了战甲,已经知道他的答复,一双狭长的眼睛幽冷:“你竟如此不自量力。” 殷君泽从腰间抽出长剑,众将士齐声呼道:“但求一战!”虽只有区区五千人,但声势浩大,阵势惊人。 殷云骁眸中的阴郁愈发浓重,厉声道:“放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犹如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府中亲卫军有条不紊地变阵,铜皮铁板将第一轮的长箭悉数挡去。而禁林军也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二轮箭雨再次来袭,重重盾牌掩护下,步兵压近,一根根长矛气势汹汹地泛着寒光。 那两列手执火把的亲卫兵果断地将手中火把用力掷了出去,盾牌阵立马向上斜去,试图抵挡灼热的火光,有几支漏网之鱼落进了人堆,引起惨叫连连。但禁林军都是身穿盔甲,明火伤不了太多,没能挡住的火把很快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踩灭,只是行进的速度稍稍慢了一些。 亲卫军借着攻守的优势,纷纷射出精钢羽箭。禁林军的盾牌阵在行进过程中难免露出细微缺口,有数人受伤,但到底是人多,又素来骁勇,竟是一步一步越逼越近。 随着侯府的大门被几个合力抬起巨木的禁林军撞烂后,局势很快彻底变得混乱,院中那几棵石榴树上插满了长箭,活像个刺猬。烈焰和残冰一人持双刀,一人持长剑,半个身子都是鲜血,杀气重重,一时竟逼得周围无人敢贸然上前。 亲卫军虽在负隅顽抗,但显然已有些吃力。突然听得远处尚未攻来的禁林军中传来一阵战马嘶鸣,水泄不通的铁桶阵霍然被撕开一个口子,漫天的厮杀声由后方响起,引起一片惊慌失措。 潮水般的铁甲将士倏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杀得禁林军一个措手不及。殷云骁震惊之下勃然大怒:“你竟然给本侯设套!” 作者有话要说: 离完稿的日子越来越近啦!! 但是新文只想了个大概,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另外修改润色旧文也是个大工程… 心塞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盟友 持盾牌的禁林军已有不少伤亡,匆匆撤退向后挡去,但前有侯府的亲卫军,后有犹如天降的铁甲军,禁林军被生生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举步维艰,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型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殷云骁怒吼道:“顶住!都给本侯顶住!” 但禁林军如同被瓮中捉鳖,已是强弩之末。那铁甲军不知有多少数目,一波接一波地涌出,与肃河侯府中的亲卫军合作杀敌,简直令禁林军绝望,局势很快反转。 殷云骁见势不妙,不愿恋战,咬着牙命人鸣金收兵。散落在前院内的禁林军简直如释重负,立马停手,转身撤离。 烈焰还要上前砍杀几人,殷君泽喝斥道:“不必追了!” 大批人马纷纷退去,院内一片狼藉,死伤无数,地上已被染得一片血红,惨叫声不绝于耳。 铁甲军整整齐齐地列好队,忽的从中自动让开一条道,一人身骑红马,缓缓而出。 殷君泽迎了上去,我看着十分眼熟,心中疑窦丛生,连忙也跟在他身后。 只见朗朗月光下,那人着鸦青战袍,脚蹬马靴,束口箭袖,一张脸却是俊秀非凡,眉眼生得极为精致,他翻身下马,薄薄的双唇一勾,淡然唤道:“君泽。” 竟是…泠崖! 我十分惊喜:“怎么是你?” 泠崖用久违的目光打量我:“苏大人…哦,现在该改口叫侯爷夫人了。君泽没有告诉你?” 我偏首瞪了殷君泽一眼,有些埋怨道:“没有。” 泠崖微微一笑,道:“也是,他一向不喜你参与到这种打打杀杀中来。”他探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细细摩挲,“两年前你们离宫之时,我曾许下承诺,日后只要有求于我,以此玉佩为凭,我必竭力相助。如今看来,也算是将这枚玉佩用到了刀刃上。” 殷君泽见我脸色悻悻,温语解释道:“我在昆洛的兵力难以与殷云骁抗衡,若从青州调兵,只怕还没有到达昆洛便已被殷云骁拦截,只好手书一封,并上那枚玉佩,请求泠崖借兵相助。这些天,离国的铁甲军一直驻守在昆洛城外,殷云骁将大量兵力调去王宫,守城士兵也减少了许多,我又安排了内线在其中接应,铁甲军便能顺利进城,与府中的亲卫军呈合力之势,杀得殷云骁措手不及。” 泠崖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仅凭一枚玉佩就不远万里带兵支援,真可谓一诺千金。我想起在离国王宫内当药官的日子,心中不免怅然。 只听泠崖抚掌笑道:“你这招果然高明,殷云骁勇猛有余,谨慎不足,又怎会想到会在志在必得的情况下中了圈套。” 殷君泽若有所思,道:“他也并非粗人莽夫,只是一时大意了。此番折戟后必定心有不甘,伺机反攻。泠崖,可能要耽误你一些时间了。” 泠崖拍拍他肩头,道:“这样说就见外了。当年将军府之变,你与樱落几次出生入死,半点怨言也无,我心下愧疚,这次定要让我报了恩才能心安。而且…”他看向我,一笑,“你二人成亲,我虽已送来贺礼,总归没有亲口说一声恭喜。君泽,樱落,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压抑的大战前夕,泠崖的到来无疑像是黑夜中蓦然出现的烛火,化解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次日的重臣推选会去不去都已经没有了意义,更何况现在宫中殷云骁的爪牙密布,怕是有去无回。 果然,第二天天黑之时便传来消息:诸臣认为先王第五子永泰侯殷云骁战功卓绝,品行方正,是继任下一任国君的最好人选。 残冰收到消息后立马来报,彼时明烛摇曳,殷君泽与泠崖分执黑白子,正在对弈,我在一旁烹茶。 “嗒”一声,殷君泽的黑子落下,泠崖的眉头皱得更紧,盯着棋局看了老半天,方道:“怕是又要输了。” 殷君泽笑道:“一局尚未终了,别那么早说丧气话。” 泠崖硬着头皮落了一枚白子:“已是死局,只怪我没有早点看出来,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殷君泽不慌不忙地又落下一子,道:“棋局生万象,哪有什么绝对的死局。” 泠崖偏首道:“白子已是强弩之末,虽然不至于在数招之内败北,但再缠斗下去,已无回天之力。”他犹豫再三,终于落子。 殷君泽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泠崖不过刚刚离手,他就又落了黑子。来回交手数个回合,最终泠崖扣住白子不发,莞尔道:“好了,我可不是殷云骁,非要败得彻底了才肯认输,就此打住吧。” 二人相视一笑,端了我刚泡好的雪顶龙舌来喝。 泠崖闲闲问道:“他放出消息,自立为王,你有何打算?” 殷君泽不紧不慢地分别将白子与黑子一颗一颗收入棋盒中,道:“便让他先主持父王的出殡仪式吧,棺椁不入王陵,亡者总是不得安息。” 泠崖放下茶盏,道:“你也是沉得住气。加上我离国十万铁甲军,别说一个王宫,就算是半座王城都能打下来。前后总共不需三天时间,届时由你以新任国君的身份为庄公出殡也是一样的。” 殷君泽微微一笑:“此次战场在王城内,百姓众多,不宜强攻。而且殷云骁在宫中呈守城之势,略占上风,我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待他送父王入土为安之后,我们再带兵包围王宫。守城最大的劣势便是若没有粮草供给,很快只能缴械投降。等兵粮寸断之时再一举攻入,岂不更妙?” 泠崖眼神清亮,两指重新执起白子:“来,再战一局。” 五月二十九日,庄公出殡。 三十日,殷君泽与泠崖分别带领精兵五万,一头一尾包围王宫,正式宣战。殷云骁拒不肯降,严阵以待,发起火攻,逼得殷君泽不得不命令军队稍事后退,躲开火杖的攻击范围。一攻一守,两军很快陷入胶着对峙的阶段。 但我知道,殷云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殷君泽背后居然有离文公这么大的靠山,竟然愿意借兵五万。就如那盘与泠崖对弈的棋局一般,他纵有对抗之心,只怕也是气数将尽了。 然而苦心经营数年,心血终将白费,以殷云骁的性子,想要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能。念及此处,又不禁替殷君泽担心起来。 他驻守宫外,不归已有多日。好在每日都会让烈焰送回一封手书给我报平安。 天气渐热,城中蝉鸣阵阵。 冰镇绿豆汤端上来很快就不凉了,瓷碗外一圈水珠,滑下来在桌上形成一圈深色的水渍。我拿着勺子将沉在底下的绿豆沙蓉搅来搅去,直到一片浑浊了,才忍不住叹了口气。窗外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被吵得烦了,抬眼一看,却是一只灭蒙鸟正用喙尖轻轻琢着木栏。 药师谷的信? 我不敢怠慢,连忙上千解下它腿上蜡丸,捏碎一看,原来是玦晏写来的。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然后告诉我离今年的七月雪花期仅有一月,他不日便会与覃叔动身前往夷然,再为我带回一年份量的七月雪回来。 难为他还好好地替我记着这件事,我自己都快忘了,心头不由一阵感激一阵愧疚。然而七月雪虽能护我心脉,却无法让我的身体健康如常人。我暂时让冯大人帮我瞒着殷君泽,又能瞒得了多久? 心事重重地放下信笺,一小婢盈盈而入,道:“夫人,含山公主求见。” 片刻后,神色疲惫的顾知秋出现在我面前,身边仍然只是带了一个贴身丫鬟阿翠。宁庄公生前已经允了殷清和与她的婚事,本来商定的是六月成亲,谁知半路发生这种事,婚事也只能被一拖再拖。而殷清和加封了侯爷,分了新的侯爷府,只是那安远侯府内有几座庭院为了大婚之事重新翻修,需要一些时间,加上宁庄公病重,殷清和就没有急着搬进去,打算等全部修葺完毕后再正式离宫,这一拖就拖到了殷云骁封锁王宫,竟是想出也出不来了。 她咬住下唇,迟迟方松开,抬眸看我时,我见到她眼睛都微微有点肿,心中怜意大起,忍不住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因为担心清和?” 顾知秋低声道:“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该再来劳烦夫人,但…如今侯爷围困王宫,清和他…他却还在宫内,永泰侯知道他速来与侯爷交好,会不会对他不利?” 我心里也着实没有定论,只能安慰她道:“清和他既无实权,又无兵力,想来永泰侯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你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 顾知秋神色凄婉,颤声道:“自从永泰侯封锁王宫后,清和怕我担心,每天晚上亥时都会派人在西南角的角楼上多点一盏长明灯,只要我看到了,便知道他平安无事。可是昨天夜里…偏偏是昨天夜里,我一直等到子时将尽,都没有看到那盏灯。我一夜未能眠,中午才有些困意,小憩了一阵,却梦见…”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隐隐带着哭腔,“我梦见、梦见清和死了…浑身是血,怎么止都止不住。他一个人,就那么孤单地躺在冷冰冰的王宫里,没有人陪着他…” 她说得我也暗暗心惊,连忙截住她话头:“那只是梦而已!你别自己吓自己。” 顾知秋艰难地摇摇头:“那长明灯呢?若他平安,为什么不命人去点那盏长明灯?” 我一时语塞,只好搜肠刮肚地找理由:“也许…也许是永泰侯看得严,他没有机会派人出来。” 顾知秋忽然有些恐惧地抓住我的手:“夫人,能不能带我去见侯爷?一面就好。他驻守前线,一定知道清和的安危。” 我迟疑不语,万一呢?万一清和真的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跟她交代?当下蹙眉道:“前线随时开战,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冒险。” 顾知秋哀声恳求道:“只要确认他还安全就好,我绝不会给侯爷添乱的。求夫人帮我这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文的写作战线拖得太长了,中间还隔了一年完全没写,看了下之前的文风总觉得有点脱节…… 而且各种不满意,预计修订的时候会很痛苦>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者 我本来不想自找麻烦,但见她那副模样实在楚楚可怜,加上因殷君泽悔婚一事,本就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现在好不容易能跟殷清和能够修成正果,若再遇上什么意外,那简直是不幸中的不幸。这样一来,只好同她简单换了男装打扮,又带了几个精干的影卫,匆匆向驻守在王宫外的军营赶去。 偌大的营地绵延数里,规模宏伟,鸦雀无声。 数千顶军帐,驻扎得整整齐齐。一路经过,只觉将士们都训练有素,整装待发。其中有一顶规模最大、重兵严守的,自然是主帅的帐篷。 影卫向守营士兵出示了令牌,他们才肯放行。 走到军帐门前时,听见里面有两人交谈声传出,只是声音极低,听不清说的什么。影卫守在门前,我与顾知秋掀帘而入。 殷君泽正与泠崖双双立在一张极大的长桌前,桌上铺着一张王宫平面图,密密麻麻地注满了不用颜色的标记,二人眉头紧皱,显然是在商量着战术。 见到我突然出现,殷君泽不由一惊:“樱落?你怎么来了?”他大步向我走来,待看清一旁同来的人是顾知秋时,面上有一丝奇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含山公主?” 而泠崖则不动声色地退到身后的几案前,波澜不惊地看着我。 顾知秋作了一揖当是行礼,道:“知秋知道军营之内不得擅入,今日斗胆,求了夫人带我前来,还请侯爷恕罪。” 殷君泽的眉头皱得更紧,我解释道:“清和困于宫中多日,她担心清和的安危,特地求了我一起来当面问问你。” 殷君泽负手身后,淡淡道:“就目前所知,清和无恙。还请公主放心。” 顾知秋明显松了一口气,忽又问道:“宫中可有异动?不然为何…” 殷君泽并没有什么情绪地截住她话头:“宫中形势千变万化,任何异常都算不得异常。我毕竟驻扎宫外,公主若想问我清和的具体情况,那我也只能说‘无可奉告’。如今两军开战在即,公主切莫再擅自来营,免得照顾不周伤了自己。” 顾知秋连连道歉:“知秋知错了。” 我却捕捉到他话里星点的讯息:“开战在即?”他与殷云骁已对峙多日,各不相让,为何偏偏是今日? 殷君泽偏首看我,话语短而急:“今夜攻城。你好好地留在府里,不要外出。”寥寥数语,我却能感受到其中的紧张与压迫。 我点点头:“好。”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你…一定多加小心,不要负伤。” 他脸色难得一柔:“我知道。” 我看向泠崖,他也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殷君泽与他送我出了军帐,几名影卫连忙跟了上来。我转身道:“不必送了。” 他立在帐门前,袖口束起,看上去干练而沉稳:“等我回来。” 我与顾知秋一路无话,沿原路走出军营,正要上马车,我趁她不注意,赶紧摘下右耳的耳环藏在袖中,佯装惊呼道:“哎呀,我的耳坠子丢了一只。” 顾知秋连忙俯下身在地上四处细细查看:“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我趁势皱眉道:“这是君泽送我的生辰礼物…这样吧,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回去看看是不是掉在他的军帐里了。” 顾知秋不疑有他,点点头道:“好,我也在这附近帮你找一找。” 可用的时间不多,如果耽误太久顾知秋势必起疑。我快步走回军帐,急促的喘息声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害怕。 殷君泽好像知道我会回来,又好像不知道,他只是站在长桌前,用他惯有的目光那样看着我。 是,我与他之间,有许多话,早已不必说。 泠崖再一次想挡在几案前,但终究迟了,我已经看到他刚才试图用身子挡住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皮质盒子,墨黑色的,做得十分精致,泛着乌润的光。 我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想打开它。 殷君泽突兀地拦住我:“不要看。” 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恳求。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一点又一点地松开手,问道:“清和怎么了?我不会告诉顾知秋,我只是想要听实话。” 殷君泽垂下眼帘,良久低声开口:“殷云骁要我退兵。不然…他就会将清和折磨至死。” 我心头一紧:“我知道清和对你来说很重要。但若为他一人,就要你对殷云骁俯首称臣,也太过荒谬。清和若是知道了,也不会愿意你这么做。” 殷君泽惨淡一笑:“但殷云骁清楚,如果清和真的因我而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辈子都会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 好个殷云骁。 我死死咬住下唇,复又松开:“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殷君泽的声音平静无波:“清和的一根断指。” 怪不得,怪不得定在今夜攻城。他不允许清和因他而死,更不能容忍殷云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他在乎的人来当做威胁的筹码。 若不是我特意折返,他本是想瞒着我的。默默承担了这些,只是不愿我为此担心吧。 我贴上前,用力抱了他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又走到泠崖面前:“泠崖,谢谢你能来。” 泠崖张开怀抱,莞尔道:“不也给我一个拥抱吗?” 殷君泽十分故意地咳了两声,泠崖瞪他一眼,只得悻悻放下手臂。殷君泽装作没看见,扶住我肩头,温语道:“好了,快回去吧。不管你找了什么理由,耽误太久都会让含山公主起疑的。” 军营外,顾知秋正百无聊赖地等我出来。见到我,赶忙迎上来:“怎么样,有找到吗?” 我挽起耳边长发,笑道:“找到了,真是掉在军帐里了。” 她过来拉我的手:“找到就好,我们回去吧?” 我想起几案上那枚皮制盒子,心里五味杂陈,心境再不同来时,此刻也只能强颜欢笑道:“好。你回去后也要多加小心。等这场仗打完了,还要美美地做新娘子呢。” 是夜,王宫的方向燃起滔天战火,半边天空都被染红。 我一宿未眠,却没能等到任何消息。 天色将亮之时,大火终于熄灭,然而攻城之战却远没有结束。 战火集中在王宫附近,虽然未过多波及到百姓,但夺位之争还是彻底将昆洛搅了个人心惶惶。 其他诸国当中,幸灾乐祸的有,隔岸观火的有,忧心忡忡的亦有。 三天三夜,殷君泽迟迟未归。 到后来终于有零星的消息传来,说殷云骁虽负隅顽抗,但到底是兵力不敌殷君泽与离国的联军,王宫终被攻破 。 当天的后半夜,我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嚣,连忙起身披衣下床。 夏日熏风,月满苍穹。 最先回来的是烈焰,他脸上红光未褪,战袍上满是烧焦的痕迹与污血,一边进府一边疾声问道:“冯大人呢?冯大人到了没有?” 有下人匆匆回报:“接到侯爷口谕就马上派轿去接冯大人了,只怕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的心忍不住一沉:“烈焰,是…是谁受了伤?” 烈焰抹一把脸上的血污:“是安远侯。” 万幸,没有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然而这个结果依然让人心情沉重。 我问道:“伤得重吗?” 烈焰轻轻叹了口气,道:“永泰侯见宫门未能守住,便想将一直软禁在宫中的安远侯挟持出宫继续威逼侯爷,安远侯趁乱从窗中跳了出去。幸好窗外是一片花园,安远侯没有性命之虞,只是晕了过去,恐怕…是摔断了腿。” 乌泱泱的一群亲卫军簇拥着一个身披玄黑战甲的人走进院中,烈焰回头一看,连忙迎了上去。 隔着人潮,我看清殷君泽。 他的战甲脏得不成样子,厚厚的血迹早已凝固,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异常散乱,眼中血丝密布。他背上伏趴一人,脸色惨白,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双唇紧闭,正是安远侯殷清和。 “侯爷,我来吧。”烈焰扶住昏迷不醒的殷清和。 殷君泽显然已经心力交瘁,任烈焰接过清和,不忘嘱咐道:“小心,不要碰到他的腿。” 为了防止二次伤害,殷清和的腿上用两块木板简易地包扎了起来。饶是如此,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小腿骨被扭成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姿势。 烈焰小心翼翼地背起殷清和,他突然闷哼一声,吃力呢喃道:“哥哥…” 殷君泽抚上他汗涔涔的额头:“我在这里。”他的手上满是干涸的血迹,碰到殷清和的汗水,化为一道乌黑的血痕。 殷清和艰难地睁开眼睛:“你赢了吗?” 殷君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当然赢了,不然怎么能带你出宫?” 殷清和欣慰地笑了笑,伸出手,却力有不达地垂了下去——左手上没有缠纱布,四根指头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心中一阵绞痛。 殷清和再次晕了过去,烈焰连忙背着他进屋。 冯大人也赶到了,提着药箱,跟着两名丫鬟入内。 殷君泽站在院中久久未动,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但他只是低下头:“樱落,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夜风中,我点点头:“我知道。” 然而就在我转身走到第五步时,他几乎是带着撞击般的力道从后面抱住我。 血腥味,硝烟味,盔甲冰冷,护镜坚硬,但是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加真实地让我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在我脸颊边摩挲,长声叹道:“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不更新要长霉了哈哈哈哈! 发现写小说需要一段连贯的、安静的时间which means上班时间已经不行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封后 我忍不住问道:“殷云骁呢?” 殷君泽垂眸道:“已被活捉,由残冰带队押往天牢。” 我伏在他胸前,掌心所及,摸到他手腕上那条如意绳,低声叹道:“我以为你会当场杀了他。” 而他只是轻轻抚上我鬓间长发:“那太便宜他了。留着他,还有些用处。经此一战,王宫损毁严重,须得拨款修葺。刚好拿殷云骁府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过来充数,就不必动用国库了。只是恐怕要费些功夫逼供了。” 我拉起他的手四下检查了一下,身上又添了好几道皮肉伤,眉心一皱,刚想抱怨,但念及他能平安回来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便不再作声。 我二十一岁这一年,庄公薨,宁国乱。六月十九,王位之争尘埃落定。殷君泽攻下王宫,殷云骁被关进天牢,听候发落。 次日清晨,泠崖向我们辞行。 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亲自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有些不舍。 殷君泽挽留道:“在昆洛休养几天再走吧,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泠崖有些落寞地浅笑道:“君泽,我已经很羡慕你了。多留几日,只会让我更加羡慕你。” 殷君泽捶他一拳:“行了,你从来不是踟蹰不前的人。” 我不敢提起阮竹醉的名字,只好在一旁默然不语。 泠崖忽然展颜,道:“对了,我宫中有好几位王子公主,日后你与樱落有了子嗣,无论男女,可要第一个同我离国联姻。” 殷君泽低声笑道:“虽说婚姻大事应由父母做主,但我不会是那种传统的父亲。说什么提早定下婚约一事还太早,若孩子们有缘,我自然会应允婚事。” 泠崖笑骂道:“还没当上父亲,倒是先摆起父亲的架子了。樱落,我可等你的好消息。” 然而这却正好是我的痛处。 我有些慌乱,脸色一僵,强颜欢笑道:“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操碎了心,提前十几年就未雨绸缪。” 泠崖轻叹一声:“其实十几年,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他近身来与我们一一拥抱:“后会有期。” 五万铁甲军撤离昆洛,启程返回离国。人生虽然还有很久,但是我总有种预感,也许此次分别之后,就再难见到泠崖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忙碌而平静。 殷清和留在侯府养伤,冯大人说腿伤休养数月就能痊愈,但是断指,却要陪着他一辈子了。顾知秋在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赶来探望他,看见躺在床上休息的殷清和,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硬是把殷清和给哭醒了。 他也颇有些手足无措,伸手想要安慰顾知秋,却让她哭得更凶。 殷君泽轻轻拍拍我,示意留给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殷清和急得在一旁猛地使眼色求助,殷君泽却全然当没看见,拉着我掩门而出。 我有些不放心,提醒他道:“清和那眼神,好像不是让我们走的意思吧…是想让我们帮忙安抚顾知秋来着。” 殷君泽语重心长道:“连未婚妻都哄不好,还成什么亲?日后总要学着处理这些,我这可是为他好。” 王宫内损坏严重的几间大殿还需要数月的维修,受损较轻的也还没有修复好,早朝被迫暂停,肃河侯府的书房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办公任务,送进府里的奏折每天都堆得如小山般,占满了大半张桌子。 一般殷君泽在书桌后批折子,我就在另一边的几台前翻翻别的杂书看。夏日暑热,熏香炉被丫鬟们撤掉,屋内一尊半人高的花瓶内放了两三枝水塘里刚采摘下来的荷花,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我一手卷了书,一手去够那碟冰冻红糖糕,忽见殷君泽放下朱砂笔,从卷宗中抬起头来,道:“内务府的人来折子说,后宫受到战火的影响不大,只重新刷了漆,修补了一下老旧的部分。上朝用的前殿也能够恢复使用了,我们月中就可以搬进去。” 红底缠枝纹的碟子在几台上晕出一滩水渍,我心不在焉地抹去:“也是。到底是国君了,不能总住在侯府里。” 殷君泽起身走过来,我往贵妃椅的里面挪了挪,好让他坐下来。 他手上染到了一点朱砂的红印,我拿出手帕替他使劲擦了擦。他低头看我:“我知道你不想住在王宫里。但是这一次,没有办法。”他接过帕子,“你是宁国的王后。” 诚然,我不想住进王宫。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我不能那样任性,因为他不再是可以逍遥度日的侯爷,他肩上是苍生与社稷。 朱砂干透,还是有许多擦不掉。我仰起脸:“干嘛突然说这个,担心我会偷偷从宫里头溜出去吗?” 他伸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的确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我瘪瘪嘴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莞尔不语,看着我道:“礼部定下了登基大典的日子,封后仪式在同一天举行。我已经尽量让礼部一切从简,两个时辰之内就能结束。” 冰冻红糖糕早就被暑气烘得不凉了,我将最后一块分成两半递给他吃:“我无所谓,都听你的。” 他直接用嘴咬住,展臂过来圈住我,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么听话,都不像是苏樱落了,果真是小姑娘长大了?”他身上的几处伤口还缠着纱布,有若隐若现的药味浮现。 我不敢乱动,怕撞到他伤口,只靠在他肩头:“是我老了。” 他轻声道:“人都会老的。只有神仙才长生不老。” 可是做神仙也不好。正是因为不老不灭,很多东西便不值得珍惜了。 我不想长生不老,我只想与他白头偕老。 但愿…但愿。 我抬起头,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他浓郁的睫毛仿佛在下眼睑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嘴角还沾了一点红糖糕的糖渍。我伸手替他抹去,他犹豫了片刻,压下身来。 窗外蝉鸣阵阵,叫得夏天更加燥热。树上的叶子都被晒蔫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偶有一点点微风吹进来,书桌上没用镇纸压好的书卷被吹得翻了角。 濡湿的汗水滑落,我好像是从长久不能呼吸的海底浮出水面。 “你还有很多折子没有看…”我抚过他的眉梢眼角,嗓子有些喑哑。 他的声音低沉,魅惑而幽深:“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已不需要回答。 搬入王宫的前夜,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闷热的空气被雨水洗刷得异常清新。 我所居的凤鸣宫是历任王后的居所,位于后宫的中心。宫中布置与摆设均十分奢华,随便拿一件都是玛瑙茶杯、玉石摆件之类的东西,看得多了,又不免觉得俗气。 宫殿内呈四合院的布局,中间是一大片花园,种满了各种民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花卉,清香怡人。唯有东南角的一小块地突兀地空着,什么都没有种。 殷君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解释道:“本来这里种的是‘月前琉璃’,此花原产于夷然,十分娇贵,需要有人每日精心打理。前些日子宫中大乱,没有人照料,它们全都枯萎了,我就命人铲走了,还没来得及补种,正好你来做决定,想种什么花?” 我思索了片刻,道:“我对花向来没什么研究,不如种几棵树吧。” 殷君泽饶有兴趣地挑眉,道:“哦?” 我冲他一笑:“我想种两棵樱花树。” 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从播种到长成,一棵树需要的时间太久,怕是你还没看到樱花就等成老太太了。这样吧,我记得玉阳宫里栽种有几株樱花,一会我让人移两株过来。” 很快,院中就多了两棵樱花树。 从卧房推窗而出,刚好可以看到它们相依相偎。只是现在不是樱花的花期,枝桠上光秃秃的一片,不能与院中群花争妍斗艳。 数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殷君泽着一身玄黑龙纹绸袍,头戴冠冕,称号桓公。我站在他身后,看玉阶下群臣朝拜,口呼万岁,心中感慨万千。 我生于王宫,长于山野,后来重返王宫,又再次离开。许多年过去,我还是回到了王宫之中,这仿佛是我逃不开的宿命。 一步一步,殷君泽牵着我往前殿内走。一脸恭谨的太监总管早已站好,手中拿着一卷手谕,是封后的诏书。 华丽的宫装迤逦展开,长长的拖尾如同九州壮丽山河。 金晃晃的大殿让我眼前一阵晕眩,忍不住手中一紧,殷君泽连忙偏首看我一眼。我勉力想要露出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可是全身却如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精致的朝服像是两只巨大而沉重的手,将我一个劲地往下拉。 我脚下轻飘飘地一软,倒了下去。殷君泽眼疾手快地扶住我,让我安稳地落在他怀中,不至于摔得太过难看。 周围一片惊呼,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他竭力保持镇定的声音:“来人!宣御医!” 我看清他眼里无法掩盖的慌乱与恐惧,那些情绪像利刃一样扎在我心里。 “君泽…” 作者有话要说: 又完成一章,好不容易。 连续上班6天后的周末居然迎来了2000字的翻译任务,好想杀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噩耗 眼前的黑暗氤氲不去,我半梦半醒,如同是一尾被拖拽上岸的鱼,口干舌燥,大汗淋漓。 忽然,一抹光亮撕破黑暗。 我睁开眼,窗外还是一如既往的骄阳高悬,斑驳的日光透过琉璃窗,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光斑。 也不知道我是很快就苏醒了,还是直接昏到了第二天? 我稍稍一动,额头上的凉帕子便跌了下来,摸摸热度应该已经敷了好一阵子了。 “王后醒了?”有宫女欣然道,连忙送上温水。 王后… 封后仪式未成,我就昏了过去,实在是不祥。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殷君泽出现在门前。他换了一身湖蓝色绣线绸袍常服,剪裁得体,衬得他身姿十分英挺。 宫女们知趣地行礼退下,掩上房门。 我有些心虚,摩挲着手中茶杯,默然不语。 殷君泽在我床边坐下,开口道:“把水都喝完。” 我心中酸涩,乖乖地照做后,才敢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他淡淡笑道:“不长,两三个时辰。”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伸手在我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御医说你这是中暑了,真是吓死人了。” …原来只是中暑而已。 却又听他道:“还有,你这个月的七月雪漏了服用,估计是因为这样才会体质羸弱。都多大的人了,按时吃药这种事,还需要别人盯着?” 我这才想起来最近事务繁忙,果真忘记服药了。然而转念一想,只是一次未服,竟然连小小的暑热都抵抗不了,看来我对七月雪已经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性。去年从夷然带回的七月雪只剩下最后的半株,接下来的一年全要依仗玦晏这次夷然之行的成果。唉,心里不由万分惆怅。 “你那个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殷君泽捏捏我的脸。 自打那年在昆洛城外的别院中见到玦晏后,他就一直对玦晏抱着隐隐的敌意,再加上亲眼见到我要同玦晏成亲,他现在连玦晏的名字都不肯提,一直只以“你那个师兄”来代替,我不由觉得好笑。 什么一国之君,心眼这么小,明明还十分幼稚。 我想了想,道:“他六月初便从青州动身前往夷然,算算日子,应该早就到了。等雨季一过,就能离开夷然。” 殷君泽微微蹙眉:“从明年开始,不必让他亲自去夷然了,我会派人代他前往。” 我歪着头看他:“我说过八百遍了,那时是为了安慰他奶奶而办的假成亲…” 他黑着脸看我:“你这是在帮他说话?” 我讪讪道:“没有、没有。” 他不满地瞪我一眼:“好了,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吃药,我已经让人把七月雪熬好了。” 我在他犀利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喝完。幸好七月雪入口生香,比之普通的中药要好喝得多了。 殷君泽见我放下药碗,开口道:“清和月底大婚。” 我有些惊讶:“但是他的伤…?” 殷君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冯大人私底下告诉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活着已是万幸,恐怕他的腿是无法恢复如初了,即使痊愈,脚下也会有点跛。” 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来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殷君泽嘱咐我道:“这件事先不要跟清和说,也不要跟含山公主提起。冯大人也只是说了最坏的情况,说不定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我伤感地点点头:“好。” 奚国长公主与宁国安远侯的这桩婚事,一拖再拖,终于定下了日子。 婚礼前夜,我受清和所托,去驿馆里陪陪住了半年多的顾知秋。 因为早前殷君泽同我说过清和的伤势,我心中免不了有些沉重,见到顾知秋毫不知情却喜悦满盈的脸,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顾知秋娇声唤道:“王后姐姐,谢谢你过来陪我。虽然有阿翠在身边,但我一个人总是莫名地紧张。见到王后姐姐就觉得好多了。” 我向来都是同辈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很少有别人把我当姐姐的时候,现下听到她这副软绵绵的口气,心都软了,柔声道:“还叫什么姐姐,应该改口叫嫂子了。” 顾知秋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还未成礼,不可…”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我又忍不住替我早已逝去的少女时代默哀一下。 “成婚之后就是大人了,有点紧张很正常。”我安慰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早点休息,睡个好觉,这样明天才能美美地当新娘子。” 她睁着一双杏眼问我:“王后姐姐成亲的时候,也会紧张吗?” 我笑道:“当然会。我与君泽成亲的时候是冬天,穿得又多,差点连入门的火盆子都没跳过去,幸好喜娘机灵,替我踢了一脚,才没那么丢人。” 顾知秋听得饶有趣味,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回想片刻,又道:“然后,然后我见到他就站在喜堂中等着我。一直到他牵住我,与我十指紧扣,我才不紧张了。” 顾知秋脸色一黯,我猛然间想起清和断了一指,再也做不到“十指紧扣”,不由暗自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片刻后,她轻声道:“清和他在我心中,是个大大的英雄。别人都劝我,说要等他的腿伤痊愈之后再成亲,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想要名正言顺地好好照顾他。” 我听着竟有些鼻头发酸:“知秋,我很佩服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才要佩服你。” 我愣住了:“我?” 顾知秋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发光:“当年的肃河侯既非嫡出,又无重兵,却能在何其凶险的夺位之争中最终胜出,需要的胆识与谋略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这样的男子,睡的是刀锋,饮的是血雨,王后姐姐,你就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离国的将军府之变、宁国天牢被殷云骁所囚、回到药师谷后的内伤昏迷、再到入宫后被捉去永泰侯府作筹码,多少次,我感觉我这条命就是系在腰上的,随时都可能丢掉,害怕自然是有的,但离开…我也离开过殷君泽一次,是在昆洛城外的祠堂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后来,唉,后来搞得自己新伤加旧伤,别提有多狼狈了。 我低头一笑:“或许曾经有过,但此后不会再有。” 顾知秋望着我,忽然轻叹:“王后姐姐,你很勇敢。”她垂下眼帘,“面对危险,勇敢的不是冲上去的那个人,而是愿意留下来的那个人。因为他总是承担了更多的伤痛。那日清和所遇的险况,不及大王一路以来的百分之一。即便如此,我还是心惊肉跳得厉害,生怕他出事,实在不敢想象这些日子以来,王后姐姐是如何度过的。” 明天是大喜之日,我不愿多谈这些沉重的话题,拍拍她肩头道:“好了,不说这些。如今天下太平,你与清和不会有谁冲上去,也不会有谁留下来。” 顾知秋展颜一笑,前去沐浴更衣,准备就寝。 因着是新任国君最宠爱的弟弟,又官至侯爵,次日的婚宴席开百桌,将新装修好的安远侯府占得水泄不通,送来的贺礼堆了半山高。 殷清和的腿还不太灵便,缠着厚厚的木板和纱布,手里还撑着一根拐杖,只能慢步前行。但见他身姿隽朗,红光满面,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殷君泽忍不住道:“安远侯年纪轻轻就娶了正妻,不知九州之内多少王公贵族的女儿要伤心了。” 殷清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七哥又来开我的玩笑。” 明明是这般喜庆的日子,他却带着一身未能痊愈的伤,我回想起昨晚顾知秋跟我说过的话,心中恻恻,道:“清和,知秋是个好姑娘,一定要好好地待她,不要叫她伤心。” 殷清和郑重地点点头:“嫂子放心,我定会以七哥为榜样。” 我不由失笑,又说了几句,便让他去招待别的客人。 婚宴从未时开始,一直到戌时将尽才结束,清和还在同好友划拳喝酒,我略有些疲倦,殷君泽便叫人召来了马车,带我先行离开。 回到凤鸣宫时已经不早了,谁知残冰却一直守在门口,看上去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殷君泽的脸色凝重起来:“怎么了?” 残冰递上一封信笺,却不是给殷君泽,而是给我:“这封信寄到了肃河侯府,而大王与王后搬进王宫已半月有余,所以下人们觉得奇怪,托人将信转送入宫。” 我接过来一看,龙飞凤舞的“樱落”二字,一看就是玦晏的手笔。而信封上盖满了一路传递的印戳,我皱起眉头:“这是从…” 残冰看出来我的疑虑,答道:“对,是从夷然寄过来的。” 夷然距昆洛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也难怪他不知道殷君泽已是新任国君,还将信笺寄到了肃河侯府。 我撕开信封,展开信纸。 玦晏的狂草真是天马行空,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偏偏他好像还很急的样子,写得更加潦草,我好容易才憋住笑,仔细辨认他的字迹。 然而没多久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七月将末的盛夏,我很诧异一颗心竟然那么快就能凉下去,彻头彻尾的。 殷君泽好奇地凑上来:“你那个师兄说了什么?” 好希望能一拳打晕他,一棒、一脚也行,用什么方法都好,只要让他瞬间无法看到我手上的这封信。 然而他总是那样了解我,太了解我了,细微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我不过略一迟疑,他已察觉有异,伸手来拿我手中的信。我猛然背过手去,他捞了个空。 手在抖,但不能再被他看到。 他的一双眼睛平静而沉郁:“樱落。” 我说不出话来。 他声音宛若叹息:“亲口告诉我,或是让我自己读信,你选一个。” 我又怎能说得出口? 手劲渐渐泄了,他犹豫了一下,接过信纸。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悄悄转过身。 信上说的是,夷然已毁于火灾,整座村落都无人居住,成了鬼城,不知道其他的族人搬去了哪里。玦晏特地跑去先前绣绣采药的断崖上查看,那唯一一处生有七月雪的地方,也早已是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这世上,终是再无七月雪。 第一百二十章 执念 良久,良久。 他的声音像是轻柔的晚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来:“看着我,樱落。” 我照做了。也许仰起头,眼泪也不会落得那样快。 他平静地开口:“你想瞒着我,然后呢,一个人等死吗?真是个傻姑娘。” 明月夜,夏日长,再多美景,都抵不过他眼中的星光。 我有些委屈地吸吸鼻子:“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他浅浅一笑:“我就知道你那个师兄靠不住,到最后还是得靠我。” 我刚要破涕为笑,却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掌心倏然收紧,薄薄的信纸被他捏成一团。 他眼中逐渐翻起滔天的怒意,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牙关中蹦出来:“殷云骁…” 我忍不住心惊:“殷云骁怎么了?” 他脸上一沉:“夷然的大火或许不是意外。”他疾步向凤鸣宫外走去,刚刚送我们回来的马车还没有离开。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意外。难道是殷云骁派人放火烧的山?他这样做,显然是一心想让我死。但他又怎会知道这一切? 我猛然想起那次被妙舒夫人从宫里挟持,半路中落了一瓶七月雪,最后还是殷云骁亲自交还到我手上的——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需要靠七月雪续命。 残冰紧跟在身后,担忧道:“这么晚了,大王还要去哪里?” 殷君泽寒声道:“出宫,去天牢。” 殷云骁是朝廷要犯,虽已锒铛入狱,但他的党羽盘根错节,不得不防,所以一直由烈焰和残冰轮流亲自看守。 我握住他的手,凉凉的,像是抓了满掌的冰:“不要去。”我害怕听到那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这样只是会徒增痛苦罢了。 殷君泽眸中一紧,竭力放平语气:“你乖乖去睡觉,醒来后我就来找你。” 然而这并不能让心底的恐惧有丝毫的退散。 我用掌心的余温贴着他:“那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神色有一丝动容,沉默片刻,却只是唤我的名字:“樱落…” 马车一路飞驰出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静谧的王宫。它像是一尊死气沉沉的巨兽,安静地吐息着。无数人被困在这里,第二天日出之时,便只剩一堆白骨。 黑暗中的景色走马观花般地掠过,远处有不灭的长明灯依然亮着,角楼之上影影绰绰,守夜的人彻夜不眠。 天牢四周重兵把守,戒律森严,在寂静的夜晚只能听见巡逻狱卒铮铮的铁甲摩擦声。 国君的马车深夜造访,可将当天负责看守的狱卒长官吓得不轻,连忙大阵仗地叫来一堆全副武装的侍卫,俯身行礼道:“拜见大王!” 残冰跳下车,淡淡道:“王后也在。” 那狱卒长官更是吓得一哆嗦,连连呼道:“拜见王后!下官眼拙,还望王后恕罪。” 殷君泽抬手准了他平身,冷冷道:“殷云骁这两日可还安分?” 许是殷云骁得势之时威名太盛,如今即使身陷囹圄成为阶下囚,狱卒长官仍然不敢直呼其名,只道:“是、是,永泰侯被收押在九层监,由烈焰大人亲自监管,不敢造次。大王与王后请随下官来。” 九层监是天牢中最为隐秘的存在,自宁国开国以后,恐怕关押过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不管是严冬还是盛夏,永远阴冷潮湿,见不到阳光。 幽幽的烛光摇曳,长长的回廊通往曲径深处。 狱卒长官手上拿着两个圆环,圆环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近百把各式各样的钥匙。九层监一重又一重牢门上的每把大锁都需要两枚钥匙合力才能打开,而最后一道牢门钥匙的其中一把,在烈焰手中贴身保管。 吱呀呀老旧锈铁摩擦的声音响起,在夜里传得格外幽远。 烈焰正在精神抖擞地踱步巡班,见到这么多人来了很是惊讶,残冰却默默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殷君泽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铁牢之后,气氛严肃而凝重。 狱卒长官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道:“下官在外头候着,就不打扰大王与王后了。”他将串有最后一道牢门钥匙的铁环塞进残冰手里,赶紧退出去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铁链声传来,昏暗的铁牢里有一团黑影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这才看清殷云骁如今的模样。 他手腕和脚腕处都戴上了玄铁镣铐,另一端陷入地底,链条足有成年男子的拇指粗细。身上的囚衣被洗得发白,而他并没有蓬头垢面,精神恍惚,虽然急剧地憔悴了很多,总是剃得干净的下巴上长满了杂乱的胡子,但眼里依然亮得惊人。 “殷君泽,苏樱落。”他语带嘲讽,只是那些铁链显然太过沉重,他想要站起来还需费些气力。 如今这世上还敢这么直呼我与他姓名的,大概也只有殷云骁了。 殷君泽站在他面前,与他隔着铁栏相视,他的声音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夷然一事,是不是你下的手?” 殷云骁双手抠在铁栏上,指尖都发了白,开口还是如往日般的傲气:“夷然何事?” 殷君泽背在身后的手开始慢慢攒紧:“夷然的山火…怎会偏偏如此凑巧?殷云骁,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是心软的人。跟我装傻没有意义。” 殷云骁脸上绽开一个诡谲的微笑:“你都猜到了?” 殷君泽伸手快如闪电,揪住殷云骁的衣领,眼中绝望、恨意与暴怒交织,混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乌黑:“当真是你?” 殷云骁笑得瘆人:“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还需要我回答吗?” 殷君泽倏地松开他,仿佛是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 殷云骁扯扯衣领,铁链一阵叮当作响,讥诮道:“你对你这位宝贝夫人也真是尽心尽力,连在九州绝迹多年的七月雪都能找到,我实在佩服。从我知道苏樱落在服用七月雪之后,我就派人去夷然打探七月雪的下落。而他们软硬兼施,竟然无从得知七月雪种于何处。没办法,既然这样,那只好放火烧山,将整个夷然烧光,让那些夷然蛮子为这稀世药材陪葬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其中成千上万条人命,在他眼中却是犹如蝼蚁般卑贱的存在。 整个夷然只有绣绣知道山崖上那一处野生七月雪的位置,纵使殷云骁派去再多的人,用再毒辣的手段,也逼问不出那些普通夷然人七月雪究竟在哪里。绣绣…她如今又会在何处?是葬身火海,还是随着部落离开了? 殷君泽再也无法压制怒气,箭步上前,低声道:“你再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试试看。” 殷云骁悲悯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保护一个人的下场。没有七月雪,她活不了多久的。殷君泽,你从来就不适合当一个君王。你的软肋,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致命。这场储君之战我是输了,但我也不会让你占到什么便宜。我死了,那便要苏樱落来给我陪葬!” “闭嘴!”殷君泽眼中杀意陡现。 殷云骁长声笑道:“夺得国君之位却如何?就算你翻掌为云负掌为雨又如何?殷君泽,我就是想让你尝尝坐拥天下、到头来依旧保不住一个人性命的滋味!” 森然寒光一闪,我只听见长剑出鞘的冰冷金属声,下一眼,半只剑身已将殷云骁的胸口刺了个对穿,汩汩的鲜血淋漓而下,蜿蜒开去,如骤然灌溉而出的曼珠沙华。 “大王…”残冰脸都白了,一摸腰间,只剩下空空的剑鞘。 殷云骁似不可置信地低头握住剑刃,一团血沫从他嘴角流下。 殷君泽手上陡然施力,剑身从殷云骁背后的囚服里破出来。 原来杀人,是这种声音。 殷云骁颓然地跪跌下去,喉头止不住地抽搐起来。 殷君泽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闭嘴。” 殷云骁靠在铁栏后,满头满脸都是自己温热的血,他嘴角扯开一个弧度诡异的微笑:“殷君泽,我可怜你…” 殷君泽猛地将长剑抽出来,他猝然倒地,胸口的鲜血喷射而出,有几滴溅在我脸上,依然滚烫。 就在数丈外目睹一切的狱卒长官差点没吓到昏过去,扑通一声跪下,身体簌簌发抖。 殷君泽掷开长剑,道:“拉出去剁碎喂狗。永泰侯是畏罪自杀,孤不想听到第二种说法。” 狱卒长官如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是、是!下官什么也没看见——不,下官看见了,永泰侯是自己畏罪自杀的!” 就连烈焰和残冰也没见过他如此残暴的时候,两人大气也不敢出,均是低头不语。 殷君泽深吸一口气,道:“传孤口谕——” 我拦住他:“君泽。” 他垂下眼帘,那种情绪,与其说是盛怒,不如说是痛苦、是恐惧,就像是封后仪式上他看见我昏倒时的眼神。然后他抬起手,替我将脸上的星点血迹抹去。 我抚上他有点抖的手:“不要变成第二个泠涯,那曾经是你不愿意成为的人。” 他瞳仁中映出飘摇烛火,像两盏随时会熄灭的灯,明灭不定:“我做不到,樱落。”他嗓子有一点哑,“我做不到。” 他放开我,身上沾染的血迹还未干涸,重新开口道:“传孤口谕,永泰侯府中家眷,无论长幼,男子当场杖毙,女子送去北境军营,充当军妓,即刻执行。” 作者有话要说: 哇咔咔 感觉男主黑化了 莫名地爽啊~~ 我是不是变态啊=3=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果 烈焰不敢耽误,匆匆领命而去。 残冰弯腰去捡那一柄沾满血的长剑,殷君泽厉声道:“不必拾了!” 残冰低声道:“是。”他迟疑一下,解开腰间剑鞘弃在脚下。 这样的殷君泽,十分熟悉,却又好像十分陌生。 我异常平静道:“迁怒于他人向来不是你的作风。” 他沉默片刻,颓然道:“殷云骁说得对,得到王位又如何?我却失去了比王位更重要的东西。” 我去握他的手:“扰乱你的心神,让你自此消沉,不正是他的目的吗?” 殷君泽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苦笑:“七月雪尽毁…他想让你死…殷云骁竟然做得这样绝。”痛楚之色在他眼中氤氲,如潮湿的雾气,待他看见我的脸色,却怔住了,“樱落,你害怕、伤心、哭给我听都好,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冷静得可怕。 究竟从何时开始,我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 是听见师父断言我与殷君泽“白首无望”的那一刻,还是在昆洛城外巫祝的面具后,看见他朝服冠冕的那一眼?是在青州肃河侯府里等他中毒醒来后的那一吻,还是凤冠霞帔、缱绻旖旎的那一夜?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和他在一起原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强求来的东西都不长久,随时都会失去,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 我避开他的目光:“也许你不相信我师父说的话,但我心里清楚,卜卦不是骗小孩的把戏。我从未奢望能够与你白头偕老。”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眉毛蹙在一起:“从来不敢奢望…?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他捧住我的脸,叫我认真看他,“所以,你也从来不介意你的生死、所以你才能这么冷静?” 我努力过,尝试过,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人又怎能与天斗?每当我觉得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好好地留在他身边时,命运之手却又要给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这根本不是能由得我的选择。 “介意又能如何?”我苦涩道,“这本就是你我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眸中的烈火一点一点地熄灭,声音也冷下来:“今日之前,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听天由命的人。没想到到头来,这么不在乎生死的却是你自己。苏樱落,我同你之间,就这么不值得你做一些哪怕是微小的努力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心里堵得难受,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打断我,冷冷道:“只要还没有踏遍九州,就不能断言世上再无七月雪。我会找到办法,你不会死。”他背过身去,“残冰,送王后回宫。” 后来听烈焰说起来,由于永泰侯府所有的家眷都收押在天牢中,所以当天夜里殷君泽的王令一出,关押的犯人数量立刻减少了一大半。 而殷云骁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出,更是震惊朝野。叫好的有之,怀疑的亦有之,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朝廷上乱成一团,一封接一封的折子如雪花般奏了上来。 殷君泽与我之间本就龃龉未消,又忙于公事,一连许多天都没有再来凤鸣宫。好在早前他怕我呆在宫中苦闷,曾给过我一枚通用的令牌,让我随时可以出宫转转。然而我在昆洛并没有什么朋友,只见过两次顾知秋,念及她与清和刚刚新婚,所以也不好意思过于频繁地打扰他们。 窗外难得小雨,暑热有所消退。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芭蕉叶上,倚栏听雨,别有一番滋味。 桌上放着宫女每日雷打不动从御膳房端来的虫草汤。自从得知夷然的七月雪被悉数烧毁后,我已经连着吃了十来天这种补药,简直如同刚从昆洛回到药师谷的那些日子重现,就差挂两道红彤彤的鼻血了。 宫女打开炖盅,舀出一碗汤药,毕恭毕敬地递给我,道:“王后请用。” 我笑眯眯道:“好,放在这里,我一会喝。” 那宫女十分为难:“请王后恕罪,这是大王吩咐——” 我叹一口气,道:“知道了知道了,是他吩咐让你看着我喝完的,对不对?” 她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答话,算是默认了。 虽然还没有跟殷君泽和好,但听到他如此,还是觉得心头一暖。 数日前又收到玦晏的一封信,说他已经离开夷然,前往昆洛,半路上得知殷君泽封王的事情,所以将会直接入宫来找我。算算脚程,差不多就是今日到达的样子,我提前跟宫门的守卫打了招呼,让他们给玦晏放行。 果然,一大碗虫草汤刚喝完,玦晏就被两名宫女领着进来了。他晒黑了不少,也清瘦了些,风尘仆仆,神色严肃。两边虽有宫女撑伞,但袖边袍角还是被小雨沾湿少许,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 故人难得相见,我连忙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又叫人奉了热茶上来。 刚想寒暄两句,却见他脸上沮丧而悲戚,开口就提及夷然一事:“十九…你别担心,虽然夷然出了意外,但我已经立刻通知师父和兮霖了,他们不日就会赶到,替你会诊。” 三不五时就要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我不由愧疚道:“何必惊动他们。尤其是师父,年纪大了,还要这么长途奔波,实在太辛苦了。” 玦晏安慰我道:“师父最是担心你,如果我们知情不报,被他发现了才要一顿臭骂呢。唉,怪只怪这场山火来得不是时候,难道七月雪当真是不祥之花?” 我见他蹙眉沉思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夷然遇到的并非是意外的山火。而是…是殷云骁故意纵火烧的山。” 玦晏当即便愣住了:“什么?” 说出这件事并不难,难的是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却还要说下去:“他知道我需得服用七月雪续命,派人去夷然却又找不到七月雪,所以直接放火烧山,将整片夷然都烧成废墟。” 玦晏十分不解道:“殷云骁身居高位,只手遮天,为何——” 他眼神一闪,倏然明了,“是为了报复殷君泽…?” 我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道:“多少是吧。而且放走尹庭轩的这笔账,他八成也是算在我头上的。” 玦晏怒斥道:“根本不关尹庭轩的事!一个罪臣之子,没了家族庇荫,抓不抓住又能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殷云骁这摆明就是冲着殷君泽来的!他杀不了殷君泽,就来杀你,简直混账!” 哎,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我静静等他骂完,终于饮了一口茶水,方道:“殷云骁已经死了,全府家眷亦被株连。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玦晏涩然道:“都是因为殷君泽…如果你没有嫁给他,殷云骁万不会将矛头指向你。” 话音刚落,有太监尖细的嗓音通传道:“大王驾到——” 他也太会挑时间了吧,偏偏选在玦晏进宫的这一天过来,不过兴许是收到了玦晏入宫的消息才匆匆赶来也说不定。 玦晏这边本来就在跟我一惊一乍,现在又加一个尚未和好的殷君泽,两人之间又素来不和,我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只好硬着头皮接招。 殷君泽着一身柏青色金线黑龙绸服,腰佩如意熏香坠,头束梨木簪,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挺拔翠绿的松柏。他见了玦晏,果然没什么好脸色,只客气道:“沈公子来了。” 玦晏勉为其难地行了个礼,却并非是参见国君时的大礼,殷君泽也没有跟他计较,扫一眼桌上的药碗,嘴角含笑:“今天的补药已经乖乖喝完了?” 我点点头,却听玦晏冷冷道:“她伤的是心脉,喝再多的补药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殷君泽的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我已派出多队兵力前往九州列国寻访七月雪,一旦有消息就会即刻通知我。在此之前,不知沈公子有何妙计?” 玦晏冷哼一声,道:“我没有什么妙计。只是,连章国的王宫里都种不活的珍稀药材,指望随处野生之地就能找到?大王还真是乐观。” 殷君泽淡淡一笑:“沈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么阴阳怪气。” 玦晏忍不住道:“十九她虽然自幼体弱,但在谷中调养多年,本已性命无忧。你可知,她又为何会突然伤及心脉?” 殷君泽摇头道:“我确实不知。” 我心下蓦然一凉,连忙拦住玦晏:“不要再说了。” 殷君泽偏首看着我,眸中坚定而恳切:“樱落,我想要知道。” 玦晏寒声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隐瞒自己是宁国王子的身份,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才在殷氏祠堂中无意间暴露,十九当场就——若非心伤至深,又怎会损及心脉?而现在,还是你…若不是你执意赶到青州带她回昆洛,她现在还能好好地留在药师谷养病疗伤,夷然不会毁于大火,七月雪也不会就此绝迹。你留她在身边,根本就不是在保护她,而是让她更轻易地成为众矢之的!” 空气好像被冻结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连各自的呼吸声也微弱可闻。 良久,殷君泽面如死灰,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樱落,这些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受伤、吐血这种事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玦晏眸中的光采也黯淡下去:“好一个‘与任何人无关’。”他看着我,那目光如同两把小小的匕首扎我身上,“十九,师父的多年苦心、兮霖与我的奔走努力,在你看来,竟然远不及他来得重要。你这样说,真是让人寒心。”他不愿多言,起身疾步离开殿内。 外面阵雨未停,一名宫女连忙撑开伞追出去,他拂袖拒绝,长长的衣衫很快被打得透湿,孤独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雨幕深处。 这场雨,点点滴滴,一直下进我的心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第一更~ 离完结越来越近了,有些期待,有些惶恐接下来会去上海培训,半个月后再见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相守 与玦晏的不欢而散,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殷君泽本来要留下来陪我,但刚好外出考察旱情的几名卿大夫赶回朝中复命,有急事禀报,他只好临时离开。 我心情郁闷,当天晚上早早便睡下了。 夜里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琉璃窗未关,有零星的雨丝飘进屋中。我模模糊糊地转醒,揉揉眼睛准备下床去关窗户,忽见黑暗中有一高大人影闪过,轻手轻脚地将琉璃窗仔细关好。 他带着熟悉的气息躺上床,将头凑过来,却又久久不语。 我忍不住道:“我醒着。”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拢进胸膛,闷声道:“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 我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觉自己像是在海面沉沉浮浮,而他的心口始终轻柔却坚定地拉着我,让我不至于沉溺水底。我伸手抚上他长了细微胡渣的下巴:“君泽,我不是不在乎生死,我只是…” 他低下头,以吻封缄。 柔软的,滚烫的,灼热的呼吸纠缠不休。 无月,无风,浓稠的黑暗里,我紧紧贴住他,唯有用触觉感知着他存在的一切。 他拨开我濡湿的刘海,指尖滑过的地方酥□□痒,像是有一只小虫在轻轻咬噬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 “我竟然伤了你三次…”他的嗓音出奇地沙哑,“一次是王宫的角楼之上,一次是昆洛的祠堂之中,还有一次…是七月雪。你的身伤心伤,都是因为我…”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是我最爱的人。 我用掌心在他的胸膛上摩挲,叹道:“也不知道前世到底是谁欠谁多一点,这辈子才至于斯。”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不相信什么轮回转世,那是佛家的说法。这辈子见过的人,下辈子便不会遇见了。” 我耿耿于怀道:“你这个人也忒没情趣,至少也要说一句‘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吧?” 他拍拍我脑袋瓜子,低声道:“不说什么来世前世,我只想跟你过好这一生。” 窗外雨声幽远而绵长,有蟋蟀躲在芭蕉叶下,欢快地唱着小曲,兀自不休。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谁在夜深常入梦?年华依稀似水流,凭何续,几多愁。 我心中情动,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我。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压下来,略微潮湿的手掌顺着我的眉眼、下颌、锁骨一路摸索、游走。 混沌的黑暗将我与他紧紧地包裹在一起。 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唯有轻微而炙热的喘息,像是荒凉海面上亮起的孤灯,飘零摇曳,一闪即逝。 “阿九…”他突然这样唤我,我忍不住浑身一颤,他顺势将放在腰窝之上的手向下一按,“阿九…” 我只能同样用他的名字来回应他:“君泽…” 那些疼痛与欢愉同时困住我,画地为牢,此生再也无法脱逃。 白首无望也好,不得于飞也好,这一刻,我只想与他沉沦下去,至死方休。 中秋过后,师父与兮霖赶到宫中。 本来青州离昆洛只需一个月的脚程,但师父年岁渐长,为免舟车劳顿,还是稍微放缓了速度。 此时正是桂花满院飘香的时节,用最新鲜的桂花烹制的桂花糕,口感还要再馥郁三分。另外采花酿酒,也是不可多得的时令风味。 殷君泽担心我的身体,每日只准我小酌一杯,每每都让我意犹未尽。借着给师父和兮霖接风洗尘的借口,我趁势多喝了几口,他碍于情面不好直说,默默皱起眉头,命人将我桌上的酒壶悄无声息地撤走了。 我有贼心没贼胆地瞪了他一眼,他面不改色,只当作没看见。 看得出这顿接风宴大家都各怀心事,没有谁真正吃得开心。 次日一早,师父替我诊脉。偌大的房间里还围着殷君泽、兮霖和玦晏以及一大堆侍奉着的宫女,瞬间拥挤了不少。 殷君泽挥手让大部分宫女退出殿外,只留下一两个贴身服侍过我的宫女,远远在旁边守着。 七月雪断供近两个月,我的身体虽然没有迅速地垮下来,但的确明显地感觉到越来越嗜睡。虽说我原本也不是什么早睡早起的人,但这次格外不同。 有时一觉醒来,殷君泽的早朝都上完回来了,但我还是觉得精神萎靡。下午在书房里看着看着书又开始犯困,本想在贵妃椅上小憩片刻,结果一睡又是掌灯时分了。 人依气而生,存气如水,就像是一只装满水的瓷碗,然而这瓷碗底下被生生凿出了一个洞,七月雪虽然不能将瓷碗修复如初,但也能充当一枚塞子,让水不至于慢慢流尽。然而现在这枚塞子亦被拔去了,如果不能及时找到替代的方法,后果不言而喻。 殷君泽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师父的脸,无喜,亦无忧,平静如深海。但我知道,他越是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就越是万丈波澜。 师父很快便收了手,抬起眼帘:“殷公子想必还记得那日我在药师谷中说过的话。” 殷君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前辈…” 也许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知道了答案,但难的是需要有人亲口说出来。 师父轻声道:“七月雪将樱落体内精气护于心脉之上,如今七月雪尽毁,仅凭樱落自身之力无法拢住气血,只会一点一点散去。殷公子,我并非是想要责怪你。只是,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当初你与樱落选择相守,这就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殷君泽垂下头,沉声道:“这世间定然还有七月雪的存在,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它们。” 兮霖连忙解围道:“是啊师父,七月雪未必真的尽毁,只是要多费些时间寻找罢了。宫中珍稀药材众多,暂时用别的药材代替一下也是可以的。” 玦晏忍不住道:“兮霖师兄,你说这些到底是想安慰谁?如果别的药材亦能有奇效,何须你与师父大费周章地从青州赶来昆洛?师父又怎会绝口不提替代的药方?” 兮霖皱眉道:“你这臭小子吃火药了?难道非要听到师父说樱落无药可救、只能坐着等死才肯罢休?” 玦晏冷冷道:“师父早就说过的话,她何曾听过?为她苦心孤诣、尽心尽力又有何用?她自己早就做出了选择。” 兮霖斥道:“现在根本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尽说些混账话!” 师父喝止道:“都别说了。” 殷君泽抚上我肩膀,淡淡道:“沈公子直率,陆大夫心慈,大家都是关心樱落。樱落是我的妻子,她的性命,由我来守护。诸位皆为贵客,出入去留都请自便。”言罢,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分明是在逐客。 凤鸣宫里很快安静下来。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我已觉得乏了,与他双双躺在贵妃椅上,头枕在他胸前。 不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他小心翼翼道:“兴许你师父这辈子就算错这么一次。” 我含糊应道:“嗯。” 他低头轻笑道:“困了就睡一会。” 我抓住他衣襟,还在嘴硬:“没有困,只是想要你留下来陪我一会。一会儿就好。” 他拥住我:“我今天都不会走了,你乖乖睡吧。” 很多时候我逐渐分不清是幻是真,只是觉得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迅速。好像前些日子还在喝消暑用的绿豆汤,现在已经东风微寒,不能久立院中了。 殷君泽派出去寻找七月雪的兵力依然杳无音讯,于是各种十全大补汤送来的频率由一天一次变成了一天两次。 师父与兮霖长居宫中,没有提及要返回药师谷的事。我想,束手无策归束手无策,但昆洛毕竟是异乡,大概他们也不想让我那么孤单吧。 年底过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我与玦晏之间旷日持久的冷战终于迎来了冰释前嫌的迹象。 那天早上我难得没有睡懒觉,精神抖擞地起床。殷君泽在前殿议政未返,我见院中雪厚,玩心大起,戴了副皮手套就出去堆雪人了。只滚出个雪人的身子,便见师父身后跟着兮霖、玦晏两人进了大门。我连忙将他们三人迎入房中。 屋内燃着地龙取暖,与白雪皑皑的屋外俨然是两个世界。 玦晏有些局促地递过手中的食盒,低声道:“十九,生辰快乐。” 我打开一看,一碗素净的长寿面,上面只撒了些葱花和盐巴,还盖了一个荷包蛋。比之他曾经做出来的,卖相上改善了不少。 兮霖笑嘻嘻道:“这个荷包蛋是我煎的。不过其他的可都是玦晏自己做的了。” 既嗜睡之后,我的胃口也越来越差了,一天都吃不下什么东西。若不是殷君泽每顿饭都盯着,不知道能节省下多少粮食。 让我当场吃完眼前的一大碗长寿面,还真不如给我一刀。 但我与玦晏从小一起长大,还真没闹过这么久的矛盾,这次他主动示好,我就算事后吐出来也要当着他的面吃下去,于是执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兮霖慈爱道:“慢点吃,别噎着。如果不够,再让玦晏给你做一碗。”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真的呛到了,吓得他赶紧给我顺气。 一碗面吃完,玦晏扫了眼窗外,道:“我去帮你把雪人堆完吧,不然大半夜看见半截躯干杵在院中也怪吓人的。” 我急匆匆从宫女手中抓过皮手套:“我也要去!” 兮霖亦站起身:“你们可不能孤立我啊!我虽然痴长几岁,但是心态还是很年轻的。” 等到殷君泽从书房处理完政事回来时,我与兮霖、玦晏三人已经合伙将雪人堆好了,师父坐在屋中喝茶,含笑看着我们。 兮霖见到殷君泽,连忙道:“那樱落就交给你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可不许惹她生气。” 殷君泽笑道:“寿星最大,什么都依她。” 我又惊又喜:“当真?那我中午不想吃饭了。” 殷君泽脸上一黑:“不行,饭一定得吃。” 兮霖忍不住笑道:“玦晏给她做了长寿面,一碗都吃光了,当然没肚子再吃东西了。” 殷君泽进屋看见空空的面碗,不由幽幽道:“居然吃了这么大一碗面?你沈师兄做的面,比宫里御膳房做的还好吃?” 兮霖见势不妙,连忙冲师父使眼色。 师父微微一笑,道:“殷公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殷君泽客气地送他们出了门才回来,十分认真地问我:“你那个师兄做的面条真的很好吃吗?” 我忍俊不禁:“总要给他点面子呀。” 他伸手箍住我,轻声笑:“这还差不多。” 他的双臂慢慢收紧,声音也低了下来,“今日生辰,可以许个愿,准灵。” 我轻轻摩挲他拇指上的那枚白玉扳指,心里不知怎么就开始酸涩起来:“我没什么心愿。君泽,我只想和你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还没大改 好心塞… 这章写到后来没灵感了 估计之后还要修订的= = 因为去了一趟上海所以这个月很快就过去了TOT不过我想八月份应该能完结了…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曲终 也许真的是生辰愿望灵验,素来怕冷的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一年的冬天。只是除夕那天没能守成岁,靠在殷君泽肩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身处温软被窝。 桓公二年开春,乍暖还寒。 寻找七月雪的兵力已经彻底踏遍六国,却依然一无所获。殷君泽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将兵力悉数撤回。那几日他的脸色总是阴沉得可怕,话也明显得少了很多。 院中樱花树上抽出了新芽,各种珍稀花卉被宫女们精心打理,也长出了花骨朵。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我最爱的春景,我心情大好,闲来无事时也会一同给园中花草松松土、浇浇水什么的。 近些日子宝华玉兰开得肆意,趁着太阳落山之前的余光,我拿了篮子出来打算摘一些回去做香包。转身进屋时,恰撞到本来坐在书桌前看折子的殷君泽,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也不知站着看了我多久,一袭月白色如意纹绸服,如天边的一抹祥云。 这半年来,他的目光越来越长久地落在我身上,虽然不说话,但反而比说话更让我觉得难受,好像他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我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我干嘛,不无聊吗?” 他淡淡笑道:“就是想看看你。”他接过我手中竹篮,“去洗手,然后过来用晚膳吧。” 御膳房已经摸透了我的口味,准备的都是些清淡的时令蔬菜,我虽然一直没什么胃口,但还是能吃上半碗饭让殷君泽安心的。 后宫并无其他嫔妃,他夜夜留宿凤鸣宫。每天都是我先睡下,他批完今日的公文后,再抹黑寻上床来。 兴许是今天的奏折多了些,我睡下很久了他才过来,平时我早就睡着了,但今日不知怎地,竟毫无睡意。 他在一旁轻手轻脚地躺下,我却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摸索着探到了我的鼻息之下,停顿片刻方才收回。 心中酸楚之意顿起,他可是每晚都如今天这般担惊受怕?怕枕边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没了呼吸? 我低声唤他:“君泽…” 倒是把他吓了一跳:“你还醒着?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沉默地摇摇头,忽而想起黑暗中他并看不见,于是伸出手握住他的,十指交缠,那股热度一直烧到我的心里。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贴住我的额头:“安心睡。我会牢牢看紧你的。” 数日后,花期已至,樱花怒放。 花团锦簇,仿佛大片大片的胭脂云挂在枝头。微风一吹,地上便落下厚厚的一层花瓣,但云霞般的樱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生长一般,将树枝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满眼的花朵。 我叫人将那把“寒樱”拿出来,细细拨紧了弦。殷君泽在一旁烹茶,挑眉道:“怎么,今日起了兴致?” 我笑道:“是呀。有美景,有好茶,就是缺了点琴曲。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他莞尔:“想听什么都可以?” 我点点头:“想听什么都可以。” 他的眼神变得幽远,望着落英缤纷,轻声道:“我总是遗憾,那一年中秋没能亲眼看见你在宫宴上奏的一曲《长风歌》。樱落,现在弹给我听吧。只给我一个人。” 我一只手压在弦上,仰首看他:“好。” 弦动声起,我对窗抚琴,院中花随风舞,满室幽幽茶香。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十六岁,当年我只有十六岁,是最好的年华。 如果当初他直接向萧国提亲,我与他之间也许不会有这么多的爱恨,这么多的别离。 但天下之大,偏偏是他,偏偏是这个人,使我长醉,使我沦亡。 每一天我都提心吊胆,怕是陪着他的最后一天,但是除此之外,我毫无办法。只愿这欢愉的日子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包裹着我,是翠台山上早春三月里白绫覆面的阿澈,是书院里用手替我遮住双眼的苏十八,是围剿将军府之战中浑身湿透却紧紧拥住我的叶风暄,亦是沈家庄中不顾一切赶来闯亲的殷君泽。 身份几重,他始终是他。 我心神激荡,胸中气闷,手上重重一勾,只听“铮”地一声,尾音伴着弦断之声戛然而止。 殷君泽扶住长琴,眸中有轻微的担忧之色:“你累了。我不该让你弹琴的。” 我勉力一笑:“哪有那么脆弱?难道真的要躺在床上全天靠人服侍你才安心?” 他皱起眉头:“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讪讪道:“可能是一个冬天没怎么出门,给捂白了…”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打横抱起我:“我还有今年倒春寒赈灾的折子要看,你先休息一会,等午膳做好了,我叫你起来吃。” 我本就有些胸闷气短,见他这么说了,刚好也顺水推舟,乖乖爬上床小憩片刻。他用来办公的书桌与我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不关上门连翻页的声音也听得到,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窗户虚掩着,两株樱花树并肩而立,满眼粉色烟霞。 困意逐渐袭来,我陷入绵长而稠密的黑暗中。 只是,有时候觉得身子很重,像是被人用力压制住;有时候又觉得身子很轻,如同魂魄离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肉身。 这样的循环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我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猛地一吸气,有一股力量将我重重拉回来,久违的光明重新映入眼帘。 满头满脸的冷汗,我虚弱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见兮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正聚精会神地读着。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愣了片刻,方唤道:“兮霖师兄…” 兮霖一惊,赶紧放下书,长吁一口气,露出一张悲喜交加的脸:“十九,你醒啦。” 我一头雾水:“什么我醒了,我不是只是小憩了片刻而已吗?” 兮霖叹了一口气,道:“你都昏迷三天了,再不醒来殷君泽怕是要掀翻整座王宫了。” 我大吃一惊,随即四处环顾:“君泽呢?” 兮霖往我身后放了个软枕,扶我坐起,道:“他守了你三天三夜都不肯休息,师父怕他身体受不了,让他好歹睡一会儿,暂时由我来看护你。” 我轻声问:“兮霖师兄,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已经油尽灯枯了?” 兮霖沉默不语,但我知道,这已经是答案。 我从来不畏惧生死,我只是心疼君泽。人生还有那么长,我却不能再陪他走下去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终究是梦,长梦终须醒。 兮霖缓缓站起身:“我去叫殷君泽过来。” 我斜倚在软枕上,看向琉璃窗外。不过短短三天,树上的樱花已凋谢了大半,遍地粉色花瓣,像是惨烈堆积的尸体。枝头上虽然还有几簇花团,却已不复盛时光景。微风拂过,纷纷扬扬的花朵接连落下,如同下起了一场樱花雨。 “樱落…” 从未有哪一瞬间像此刻一样,让我觉得这个名字是如此地应景。 殷君泽在床沿边坐下,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活像一只兔子。他的声音也哑了,带着一点鼻音,说不出的疲倦。 我突然发现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底深处的那点恐惧终于漫上来。我是真的、真的很想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抚上我的脸,手是冰冷的:“还是那么不让人省心。说好了休息一会就起来吃饭,结果这一睡就睡了多久?” 我竭力贴紧他:“对不起…” 他眼里氤氲出潮湿的水汽:“不要说对不起,我要你慢慢还给我。” 我看着他的瞳仁,那里仿佛是漫天星辰陨落,黑得发亮:“以后不要再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了。你是一国之君,江山社稷系于一身,还有许多比我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 他的掌心倏然收紧:“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斜阳将尽,光影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我眼前逐渐出现了重影,头晕得难受,只好依偎在他怀中,细声道:“君泽,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他低头在我额上一吻:“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了想,道:“什么都可以,但是要有个美满结局的。” “好。” 他微微一笑,“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谷,谷里有个小姑娘,叫做阿九。” 我不由失笑:“这个故事我听过。” 他摇摇头:“结局跟你听过的不一样,你先听我讲。” 我只好乖乖噤声。 “有一天,阿九在山谷里遇见了一位少年,叫做阿澈——”他的语调温和,娓娓道来,我听着听着却逐渐觉得寒意袭身,止不住地发抖。 “……再后来,阿澈与阿九成了亲,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樱落?”殷君泽觉察到我的寒颤,疾声唤道,“你怎么了?” “我、我觉得好冷…”可他的手也是冷的,我们像是冰天雪地里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他霍然脱下外套裹在我身上:“我去叫人再拿两床被子过来!” 我拉住他,眼泪霎时滑了出来:“不用了…你留下来陪着我就好。” 他像是知道了什么,俯身看着我:“樱落,你…” 我闭上眼,感受着他宽广而结实的胸膛,衣衫上有皂角的香气,又混合了他特有的味道,淡淡的,让我一闻就知道是他。 到底是要离开了…我在心底低叹。 忽然有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我的眼角下方,我陡然睁开眼,正望进殷君泽一双血红的眼眸中去。 啪,第二滴,依然落在同样的位置,宛如小小的火把,翻涌起滔天的业火,让我感到刺骨的灼烧感。 这哪里是普通的泪,分明是他的血。 从十四岁与他相识至今,八年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刀风血雨,生死离别,他何曾软弱过,唯一的这一次,是因为我。 本已僵硬麻木的身体居然能感受到这两滴血泪的炙热,它们像是穿透了我的皮肤一般,深深地烙下了属于他的印记。 我心中大恸,眼前一片模糊,但眼角处的炽热灼痛却始终不消。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这辈子见过的人,下辈子就见不到了。 我与他之间,竟只剩这最后可以相处的时光。从此千山万水,永不相见。 他脸上印出两道殷红的血迹,看上去狰狞可怖,但他的声音却温柔得像一捧月光:“还觉得冷吗?” 我缓缓摇头:“不冷了。君泽,你陪着我,我很欢喜。”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没有寒冷,没有痛苦,我轻盈地像一抹云,唯有眼角一层又一层的泪痕,兀自未干,与他的血泪交叠在一起。 忽而风起,树影婆娑,有几瓣樱花被吹进来。宫灯一盏一盏次第亮起,院中夜樱飞舞,是它最后的告别。 我依稀又听见了远处缥缈的歌声。 “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此生,东风尽,长歌未央。 作者有话要说: 利用边角料时间把这一章写完了。 关于最后的对话,不想落入电视剧的俗套说什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大概生活中的离别也是这样吧,其实都没有好好告别就结束了。 对于男女主来说,懂得彼此的心意,就已经是最好的道别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长相思 深夜,丹穴山的连绵山脉都沉睡于浓稠的黑暗里。 无边寂静中,山间一顶洞穴外的苍翠树林忽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几道光芒乍现,将半面天空都照得透亮。 千里之外的书灏毫无预兆地蓦然惊醒,睁眼只能看见清冷的月光洒进轩窗内,提醒着他此刻仍是午夜。 恰在此时,门外轻扣两声:“少爷?” 他认出是他的贴身小厮河笙,沉声问:“何事?” 河笙的声音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毓明洞有异动,恐怕…恐怕是小姐要苏醒了。” 书灏顿时睡意全无,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鞋子都没穿就披衣下床,几步走过去开了门:“当真?” 河笙连忙道:“千真万确,少爷要去看一看吗?” “自然是要的。”他自小与妹妹感情甚笃,然而自从那件事之后,妹妹就一直沉睡不醒,被父亲封印在冰棺中,放置在丹穴山一处仙气缭绕的洞穴中,日日夜夜等待着她的苏醒。现下毓明洞突然有了动静,真的是她要回来了吗? 出了门,晚春的夜里风有些凉。天上的星子一颗一颗,却亮得十分分明。 书灏随手捏了个诀,现出凤凰的原身,展翅向高空飞去。潮湿的风迎面扑在脸上,让他的眼中也有隐隐的水雾浮现。 毓明洞内依旧寒气逼人,隔得老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刺透血肉的凉意。 书灏重新化为人形,走进山洞。 那副被父亲封印的冰棺亮如水晶,散发着汹涌的神力,里面躺着一个面色雪白的少女。正因为脸上太过苍白,所以显得她的眉眼格外浓烈。 多亏了父亲的神力护体,她并没有陨灭,甚至还有着清浅的呼吸,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已。 “朝歌…”书灏的声音有点抖,他抬手抚上冰棺。 棺中少女浓郁的睫毛忽然一颤。 书灏还担心是眼花了,再定睛一看,少女的手指也轻轻动了一下。 看来她是真的要苏醒了。 书灏原本阴郁的眸中忍不住一亮,运起神力,两指按在冰棺的封印之上。他与父亲血脉相通,封印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轻巧地落了下来。 冰棺的上盖凭空浮了起来,透出点点莹光,愈发显得棺中少女冰肌玉骨,姿色绝丽。 书灏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良久,少女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猛然睁开眼,那双眸子清亮如水,只是有些茫然,没有什么神采地望着他。 “你醒了?”书灏怕吓到她,轻声道。 她缓缓坐起身来,呆呆看着他:“你是谁?” 书灏耐心答道:“我是你哥哥。”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又奇道:“我哥哥…那我又是谁?” 书灏温和地看着她:“你叫做赫连朝歌,是我凤凰一族的帝姬。”看来三魂七魄的离散对她的记忆造成了不少的影响,不过她能够平安醒来已是万幸,他不敢奢求太多。 朝歌使劲回想了一阵,脑袋里却空空如也,像是初生婴儿一般,没有任何的记忆。她环视四周,十分疑惑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书灏心中一沉,默然良久方开口解释道:“那日你私自闯入堂庭山,被狩猎的沧墨神君不小心射中。伤在心口,虽不致死,但沧墨神君的那把长弓‘帝启’神力惊人,生生震出你的一魂两魄,自此你昏迷不醒。父亲震怒,上告天帝。天帝派司命探得你的一魂两魄已堕至人间,附在萧国刚出生的九公主苏晴雪身上。魂魄不可强行收走,只能等那凡人命数尽了后自行回归。沧墨神君引咎,答应父亲他定会护你一魂两魄安全归来。随后他肉身沉睡,魂魄下至人间,自此便也没了消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 朝歌陷入沉思,再未答话。 书灏见她听到沧墨的名字也毫无反应,知道是因为记忆尚未复原的缘故,刚想扶她从冰棺里出来,忽听她绵软的声音道:“这么说,我醒来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做苏晴雪的凡人已经死了?” 书灏点一点头:“对。”他轻轻抚上她乌黑蓬松的头发,怜爱地看着她,忽然眼神一紧。 朝歌觉察到他的目光,愣神道:“怎么了?” 书灏怔怔望着她眼角下方,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痣。只有米粒大小,颜色却殷红如血,十分显眼。 传说中前世的恋人为了轮回转世之后再认出彼此,便会落泪为痣,莫失莫忘。难道是她在人间惹上了什么情债?但传说终究是传说,普通凡人又怎能在神女身上留下印记?除非…书灏的脸色愈发难看。 朝歌见书灏全然没有理她,只能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目光所及之处。指尖甫一碰到泪痣,却觉得一阵刺痛,模糊的片段蓦然挤进脑中。 “樱落…”记忆中有什么人在唤这个名字,声音已然喑哑,滚烫的热泪落在她眼角,那灼热的触感过于真实,真实到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她好像,失去了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朝歌沮丧地拍了拍脑袋,书灏连忙拦住她:“你的魂魄刚刚归位,许多事情不记得再正常不过了,不必强求。” 他向她伸出手,眼里沉沉如暗夜里的星子:“朝歌,跟我回家吧。” 宁桓公九年,寒冬。 王宫还是一如既往地庄严巍峨,只是满地白雪平添了一丝肃杀之气。 谢景池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提着药箱,一路从宫门口走到御书房。一个木兰色袍子的男子守在门外,见谢景池来了,挥挥手让引路太监退下,抱拳道:“谢大人来了。我是大王的贴身侍卫残冰。” 谢景池连忙还礼,道:“残冰大人。” 残冰愁眉不展,摇头叹气道:“大王日夜操劳,又总是不肯休息,好像故意折腾自己的身体一般,长此以往,不堪重负。本来连御医都不愿意见,直到听说新入宫当差的谢大人是青州药师谷陆谷主的高徒,才肯召见。” 谢景池心中有数,含笑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书房内点了檀香,幽香满屋。黄袍玉带的殷君泽坐在梨木桌后,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不由让谢景池吃了一惊。 他还记得幼年时在药师谷初次见到殷君泽,那年轻男子虽然风尘仆仆,眉头紧锁,但神仪明秀,清贵不可逼视。十年弹指,他应该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正值壮年,但头发竟已花白,双目毫无光泽,神色疲惫,不复当年之俊朗。 吃惊归吃惊,谢景池还是依照规矩跪了下去:“下官谢景池,参见大王。” 殷君泽没有什么情感的眼里难得地露出一点柔和的神态:“景池,是你…孤已经快认不出你来了。” 谢景池微微笑道:“大王上一次见到下官时,下官年方八岁,容貌自是大有变化。” 殷君泽微微一笑:“那么在你看来,孤的容貌可也大有变化?” 谢景池暗暗心惊,抬首正对上殷君泽一双深沉眼眸,那里被重重浓雾包裹,看不清本心。 师叔的死,给他带来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从此后宫空置,他用繁多冗杂的政务来麻痹自己,华发早生,苍老得异常之快。 谢景池只轻叹道:“若师叔在天有灵,绝不愿见到大王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 殷君泽避开他目光,淡淡道:“你师父可还好?” 谢景池见他刻意另起话题,心里有些怅然,回道:“师父一切都好。师祖五年前去世,他便接任了药师谷谷主的位置。” 二人寒暄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看得出,殷君泽并无心看诊,只是问了问他这些年的近况。 末了,殷君泽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声音低沉:“孤有些乏了,你先行退下吧。” 谢景池一惊:“可是下官还未为大王诊脉…” 殷君泽放下手,道:“孤的身体孤自己心里有数,今日不过是想见见故人罢了。景池,孤知道青州谢家曾是萧国的大家,只是后来战乱,家道中落,如今你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被选入王宫太医院,要好好精进,将谢家发扬光大。” 谢景池坚持道:“但是——” “好了。”殷君泽止住他,带着毋庸置疑的压迫感,又有三分的萧索,“孤是心病,不必医,也医不好的。” 谢景池只好躬身退出书房,门后很快传来压抑的剧烈咳嗽声。 残冰连忙关切道:“大王的病情如何?” 谢景池有些为难,轻轻摇了摇头:“大王依旧不愿看诊。” 残冰似是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悲戚道:“大王的心,怕是在九年前就跟王后一同去了。” 谢景池扬起头,目光所及,空空荡荡的王宫,有零星的宫女经过,青色的棉服被雪地映衬,像是淡淡泼墨的山水画。 纵使坐拥天下,却永失所爱,漫长岁月,生死两茫茫。 谢景池长叹一声,迈步向宫外走去。 《宁史》卷十九载:“桓公十一年十一月初九,王忽咯血不止,昏迷三日后转醒,手不能写。十二月十六,召安远侯入宫代理政务。十二年一月十三,王高热惊厥,口不能语。一月二十五,崩。王无子嗣,传位安远侯,是为襄公。” 雪后初霁,门外传来悦耳的铜铃声。 一架马车缓缓停下,从中踱出一个着霜色长袍的少年公子。那人生得十分俊秀,一双凤眼笑意盎然,华贵大麾上绣满了天蚕丝织就的火羽云纹。 书灏无奈笑笑。这个裴羽寒,明明是只凤凰,飞过来比谁都快,却偏偏讲究排场,非要坐马车过来。 二人并肩走进内厅,烹了热茶。裴羽寒解下大麾,抬起眼帘,远远望见朝歌正在院中堆着雪人。神族长生,年复一年的冬雪看得多了,可她每年冬季都喜欢堆雪人,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没变过。念及此处,他面上不由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道:“你老是担心朝歌的三魂七魄曾经离散过,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倒觉得她恢复得不错,至少这堆雪人的爱好是一点没忘。” 书灏脸上却并不轻松,盯着那火炉的木炭星子,道:“当年她只有部分魂魄被震出体外,堕至人间,因此那苏晴雪死后不过奈何桥,不饮孟婆汤。虽然她暂时没有想起为凡人时的那些记忆,但…我盼着她永远不要想起的好。” 裴羽寒若有所思:“苏晴雪?就是那个她一魂两魄曾经附着过的凡人?” 书灏道:“不错。” 裴羽寒稍稍蹙眉:“像她这样三魂七魄离散后下界历劫的的确少见,不过既是劫难,修的便是功德。为何不希望她想起那些记忆?” 书灏沉吟道:“我虽不知她在下界经历了何事,但她苏醒后,眼角多了一粒血色泪痣…” 裴羽寒终于露出讶色:“血色?难道轩辕氏——” 书灏抬头凌厉地看他一眼,他立马知趣噤声,颇具玩味道:“泪痣应情劫而生,看来她做凡人时,过得很是伤情。” 书灏神色波澜不惊,将沸水冲入茶杯,袅袅的茶香氤氲满室:“所以我不愿她想起那些记忆。她堂堂凤凰族帝姬,苦恋沧墨神君数千年,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人家半点回应也无,恐怕直到堂庭山一事后才知道她姓谁名谁。此番下界若再遇情劫…仙界众神何止万千,倾慕她的世家公子也有不少,我着实不希望她再把心思耽误在沧墨身上。” 裴羽寒眼前浮现出那一年丹穴山锦文帝君四十万岁的寿宴上,朝歌一曲《凤舞九天》,如牡丹初绽,艳惊四座。 那样鲜红的舞衣,那样浓烈的眉眼,那样灵动的身姿,就连在一旁执长琴替她伴奏、陪她排练过千百次的他都很难移开目光,更不用说那些向来古板无趣的仙人神君。而中途那掩面的白纱飘落,露出她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更是如同一束羽毛在众人心中划过,留下心痒难耐的一笔。 他依稀记得当时沧墨神君也应邀前来贺寿,难道他的眼光当真如此之高,连朝歌的舞也不能打动半分? 饮一口热茶,他逐渐敛了笑意:“刚想跟你说这个。我听说,前两天有人在天宫遇见了沧墨神君,他刚刚参见完天帝,八成是苏醒后前来复命的。” “此话当真?” 朝歌不知何时已进了屋,将裴羽寒的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书灏脸色一沉,两道锋利的眉毛几乎要皱在一起。 因误伤凤族帝姬一事,沧墨与赫连氏已算是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事已至此,难道她还没有死心? 朝歌斜眼瞥见书灏的表情,连忙绷紧了脸,轻咳了两声。 裴羽寒修长的五指扣在上好的骨瓷茶杯上,嘴角淡淡含笑:“千真万确。朝歌,沧墨神君回来了。” 关于沧墨神君与赫连朝歌的故事,敬请期待新文——《凤舞映红妆》!谢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既是尾声,也是新的开始。 终究还是不忍BD,所以让我们继续相约下一个故事吧~ 接下来还有两篇番外,作为整部小说的补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凤凰劫(下) 其时殷盛西重权在握,殷云骁风头正盛,他此番私下前往程国求取结盟也是兵行险招。 先前他有心避世,而朝廷中的争夺,本就不是他能避得开的战役。 青州城中或明或暗地布置了多少眼线,他心中有数,不带烈焰与残冰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降低被发现的可能。 但千防万避,还是在码头上发现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士在四处搜寻的身影。 若再与眼前这姑娘纠缠下去,怕是很快就会被他们察觉到动静寻过来。他把心一横,上前轻轻搂住她:“夫人还在生我的气?” 那姑娘也姓苏,跟曾经的她一样,一样单纯无邪,一样眼神清亮。一开始她总是很紧张,一紧张就脸红,一脸红说话就容易结巴,他觉得这样很可爱。 后来相处久了,她的警惕逐渐放松了些,但话并不多,像是有心事一般,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江景发呆。 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都喜欢默默地看着她,这让他觉得阿九并没有湮灭于战火,只是以另一种形式陪在他身边。 她说她是去承阳书院求学,但书院向来不收女弟子,承阳之于青州又委实不算近,他心里头存了个疑惑,奈何有要事在身,只好先去办正事。 那日听说有乐师撕下了浴兰阁张贴出的金榜,号称能演奏失传古曲《清夜吟》,而且还是个女子,如今城内各大乐坊的老板都收到了邀请,他也莫名心痒,准备去看看这突然冒出的乐师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奇人。 果然是她。即使乐坊浓艳的妆容遮住了她原本的清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果然…?为什么是果然这个词?他暗暗心惊。 因为曾经的阿九也精通琴艺吗?但是要如何说服自己,眼前这个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苏樱落,就是那年他亲手射杀的锦安公主? 许是在花楼的关系,她虽然只是乐师,穿得也极为清凉,雪色的肌肤被灯笼一照,泛出瓷色的光。他看见身边不少人并不礼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是饿狼看见一只新鲜的猎物,心中竟然愤愤火起。 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殷盛西并没有给他查清这一切的时间。 那些在码头上跟丢他的黑衣人到底是顺着蛛丝马迹寻来了承阳。 他堂堂侯爷,私自离开青州,凭殷盛西的地位,杀了他之后随便安一个不怀好意的罪名再容易不过。烈焰与残冰不在身边,他的处境凶险万分。 寡不敌众,他很快就负了伤,艰难地逃至城中热闹的灯会上。 偏偏这么巧又遇见她,他顾不得多想,只希望这场危险能离她远一些。然而当他躲在榕树之中看见她慌乱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将她拉了进来。 是谁都好,他只是再也不想看见这张脸的主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会医术。软绵绵的一双手探过来,呼吸间呵气如兰,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见她额上细密的汗珠,认真的模样太让人心动。 是谁,她究竟是谁,怎会与他认识的阿九这般相似? 这个问题像□□他心口的一把绵软倒刺,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她熟悉的容颜里越陷越深。 随后伤势渐愈,又在优柔寡断的程恒公那里谈了许久的条件,他终于有空可以处理这诸多的疑问。 恰在此时书院里出了命案,他担心她的安危,便化名进了书院。 意识到自己无法自拔的沉沦是在宋灼光谋杀公子宇的那一天,当她满脸是血、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时,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他总要在身边陪着她。 他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从王宫到将军府,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他总在不远处守候着她。也许她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喜欢的是眼前的她,是这个会吃飞醋会闹脾气,但有时又沉稳得让他惊讶的姑娘。 一场将军府之变,彻底成全了他二人。 有了泠崖的前车之鉴,他只想将她妥帖收藏。 纵然心里幻想了千百次,但听到她亲口承认她就是萧国的帝姬苏晴雪时,他还是浑身都抖得厉害。 原本不敢奢望,没想到…… 究竟是怎样的福报,才能让他再次遇见她?兜兜转转,还是落入了同一个局。这是宿命,亦是天意。 太子弑君一案发生后,父亲突然紧急召他回朝。要不是残冰机灵、早在青州的肃河侯府中安排了一个跟他模样有七分像的假肃河侯接旨,他私自离开青州的事就要穿帮了。 他本打算等她手上的伤势痊愈就启程回青州,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接到父亲的密旨,他只好将她留在昆洛城外的一处别院中养伤,自己孤身入宫,只能偶尔找到间隙出来见她,还要避开众多的耳目。 向她隐瞒住自己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没有父亲病重一事,也许他们可以结为平凡夫妻,安心地在青州度完余生。他也是这样计划的,等这个年过完,他就带她离开昆洛,永不卷入王位之争。 但是老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这一年除夕夜问卜祈福的任务落在了他身上,人人都道这是立储的先兆,平日里没少恭喜他,他的眉头却日益紧锁。 祠堂中听见巫祝唤他“风暄”的那一刻,是他此后逃不脱的梦魇。 牛骨面具应声而落,他看见熟悉的一张脸,他从十七岁起就放在心上的一张脸。 他恍然间明白,他与她之间的国仇家恨,也许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天涯。 冬月里,烈焰带回青州城内的消息:听说沈家庄的五少爷玦晏近日要成亲了,未来的夫人正是他在药师谷的小师妹。 成亲?她竟然要嫁给她那个师兄? 夜色已深,寒风凛冽,他只觉万物静籁,胸口一阵冷一阵热,仿佛行尸走肉,空留一副躯壳。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跃坐上了马背。残冰苦口劝道:“侯爷,奚国长公主的送嫁仪仗队已经入城,您不可——” 他全当做没听见,一扬马鞭:“驾——!” 城门早就落了闸,巧就巧在刚好今夜是殷云骁在城楼之上巡查,见到他更加不肯通融,只冷冷道:“肃河侯应当懂规矩,卯时之前任何人没有王令不得出城。还请肃河侯不要让哥哥难做,免得落人口实,说王族子弟失德。” 如果不是烈焰和残冰带着几队侯府的亲兵赶来支援,他兴许就真的出不去了。 城门被硬生生闯开,飒飒的冬风吹得他脸上如遭刀割,而心里…心里早就痛得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殷云骁并没有手软,密密麻麻的守城军站在城墙上,拉弓如满月,个个都瞄准了他。 箭雨中,到底是没能全身而退。他顾不得拔箭,咬牙带着伤走的。 好在烈焰与残冰也闯了出来,远远地跟着他。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七天七夜,正常要走一个月的脚程,他只用了七天。 沈家庄的喜宴早已开始,他看见她身着如火嫁衣,掀开喜帕,露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这满面红妆,一身嫁衣,本应是为他而披,可是现在她却叫着另一个男人“夫君”。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气色如常是因为吃了七月雪的缘故,只是想着分开的这些日子,兴许她过得很好。 而他,过得很不好。 醒来时看见她守在身边,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直到吻上她柔软幽香的唇,他才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差一点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差一点。 这一点,却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回来了。即使当场手刃殷云骁,这世界却再无可以救她性命的七月雪。 她逝于那一年的晚春。 院中宫灯透亮,夜樱缤纷,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君泽,你陪着我,我很欢喜。” 他感受得到生命的流逝,但是他抓不住,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僵硬冷去。 陆兮霖进屋来叫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忍不住惊呼道:“你的眼睛——” 他的眼里流出血泪,整张脸都是斑驳的血迹,仿佛连瞳仁都被染成了红色。之后的两三天里,他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的一头黑发,一夜之间也尽数花白。 御医冯大人诊断之后说:“大王这是心伤过甚,导致旧时眼疾复发,需得好好调养,不然很可能会失明。” 此后的一年又一年,于他而言不过是草木枯荣,四季交替。 无喜,亦无忧。 桓公十二年一月二十五,大限将至。 他在意识模糊之间忽然觉得原本沉重的身躯变得极其轻盈,几乎是漂浮在空中。再一低头,却赫然发现床榻上躺着自己,而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两鬓斑白的烈焰颤抖地将手放在“他”的鼻息下试探,眼中倏然悲痛:“陛下…崩逝了。” 他就这样站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或真心或假意地痛哭流涕。 突然有隐隐梵乐声起,窗外云霞刺眼,泛出隐隐的金光。自他脚下绽开一朵又一朵雪白的莲花,如婴儿拳头大小,像是有生命一般,一路不停地向九重天外生长开去。 云雾缭绕,分不清身在何方,他踏着白莲铺就的路,一直走到尽头。 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几枚佛铃挂在树枝上,风吹铃动,幽远的佛铃声回荡得极其幽远。树边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潺潺水声流动不休。小溪的一侧生着大片大片望不见尽头的曼殊沙华,火红如天边的晚霞。 远处一团祥光沿着石桥缓缓朝他走来。 来者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色云纹织锦,手中执一扇,扇穗上挂了一枚品相极佳的碧绿玉坠。那人似与他熟识,微微一笑,唤道:“沧墨。” 他微微皱眉:“沧墨?” 那人含笑点头:“神君沧墨,你乃上古神族轩辕氏,居于堂庭山。因误伤凤凰族帝姬朝歌,致使她三魂七魄离散人间,于是自愿下界护她平安。如今这位小帝姬早已苏醒,你的凡人之身也阳寿已尽,可以回归神界了。”那年轻男子手掌一挥,一束溪水倏地聚拢成一面水镜,纹丝不动地立在他面前。 他看清镜中人的模样,还是那一张脸,只是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然乌亮如初,一双浑浊的眼睛如今一只漆黑如墨,一只亮如琉璃,竟是罕见的双瞳异色。 他伸出手去摸那面水镜,五指却轻飘飘地从水镜中穿了过去。 青衣男子笑道:“如今你还只是一缕魂魄,需得回到沉睡的肉身中方能恢复记忆,行动自如。”他将折扇收入袖中,水镜突然消失,变成了一口玉碗,里面盛着碧色的汤药。 那男子执起玉碗,递给他道:“孟婆卖了我个人情,允许我提前来奈何桥上接你。但这孟婆汤还是得服下,忘记人间前尘,以便你魂魄顺利归位。”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迟疑道:“忘记人间前尘…” 青衣男子正色道:“凡尘三千世界,一切皆为因果,皆是虚幻。爱恨纠葛也好,海誓山盟也罢,无论发生了什么,对于神君来说都只是一场修行而已。” 他接过玉碗,碧色汤药里映出他眉目神秀的一张脸。 做凡人真好,每一次轮回转世都能重新开始。他同她说过的话果然没错,这辈子见过的人,下辈子便不会遇见了。 苏樱落与殷君泽,此生种种缱绻羁绊,原来不过是一场天劫。 他终归是要做回仙界的沧墨神君。 神族寿命以数十万年计,须臾几十年对于神仙们而言,也许还没有一场盛宴来得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漫长岁月里,却再无樱花树下长歌一曲的萧国九公主。他甚至没有资格将她封存在记忆里。 扣在玉碗上的五指骤然一紧。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回归对于他与她来说,并非是结局,而仅仅是个开始。 至于是缘是劫,便留给后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重头戏就是修订了 修文的工作量真的太大了 好想哭TOT为啥每次看自己以前写的都觉得那么烂 第一百二十六章 如梦令 寅时将尽,月色寒凉,前一夜喜事的喧嚣都隐没于浓浓的夜色中,唯有肃河侯府外的大红灯笼仍然通宵亮着。 高大森严的府宅前,有一男子身披斗篷,长身玉立,怀中抱着一只长匣。他缓缓抬起头,望着肃河侯府的大门,银箔面具下的双眼中苦涩之意渐起。 街上细雪纷飞,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哒哒的马蹄声在男子身边停下,马车上的女子轻巧地跳下来,声音像是清冷的月光:“公子,城门已开,可以上路了。”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弯腰将长匣放下。 那年轻女子眉心一紧:“公子,这把‘寒樱’…”最终欲言又止。 “她贵为侯爷夫人,衣食无忧,我本无需再担心。”男子很少说这么长的话,声音又粗又涩,“只是这把‘寒樱’是她当年亲手挑中的,如此一来也算是物归原主,留个纪念。” 年轻女子低下头,幽幽叹道:“想必肃河侯一定会待她很好。” 男子抬起头,眼前浮现出那锦衣玉袍的侯爷,丰神俊朗地站在他面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语气却十分老成:“多谢公子曾经在太保府里照顾过樱落,从今以后,我会好好保护她。” 他忍不住惨淡一笑,回头又看了肃河侯府一眼。 夜凉如水。 他踏上马车:“走吧。” 年轻女子一拉缰绳:“驾!” 青州的石板小巷,红砖绿瓦,在清晨的微光中看得不甚分明。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因为他再也不会回来。 就像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一样。 依稀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场景,他昏昏沉沉地醒来,急速前行的马车颠得他一阵反胃,但掀开窗帘,除了几口酸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或许是听见了车厢里的动静,马车逐渐放缓,他听见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传来:“公子…公子醒了?” 他认出是他的侍琴婢女聂云出,然而她十分狼狈,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脸色惨白,一双眼睛更是熬得通红,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早已珠泪盈眶。 他这才慢慢想起昏迷前的种种:一曲《长风歌》,叫他认出身边的琴姬樱落正是当年萧国的锦安公主苏晴雪,然而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她早已替他做了选择。为了躲过殷云骁对尹家的灭门之灾,她在茶中下了药,让他尽快出城避祸。 他全身无力,强撑着坐起:“我不能就这么逃走,云出,马上掉头回昆洛!” 聂云出声音哽咽:“太迟了…离开昆洛之后不久,太子意图弑君,被永泰侯当场缉拿,太保府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天牢,唯有公子与我逃了出来。” 他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那樱落呢?” 聂云出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既然她对此事早有准备,想必也不会有事。” 后来他才知晓,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方才转醒,其时早就离开昆洛数千里了。 他成了朝廷钦犯,一路东躲西藏,幸好殷云骁事务繁多,无法调动太多的兵力来追查他,才被他钻了个空逃离宁国,来到符国的都城瞿州,暂时定居下来。 他再也不是那个尊贵的大公子,即使每日粗茶淡饭,提前准备好的银两还是很快就花完了。他也曾看见聂云出躲在房间里脸色凝重地清点着剩下的碎银子,然而多年来习惯奢华生活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还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将就。 直到那一天,聂云出做好饭菜,将碗筷放在他面前。他突然看清她的手,曾经那样修长细腻、只抚琴弦的手指,如今粗糙皲裂,水泡星点,哪里还像个年轻姑娘家。 他心下不可避免地一惊:“云出…?” 聂云出匆匆抽开手,避开他的目光:“公子请用膳。” 后来到底是被他知道因果。原来银两耗尽,入不敷出,聂云出不得不靠帮别人洗衣服来赚取微薄的收入。 他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杯茶,都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用冰冷刺骨的凉水洗衣换来的。 聂云出的眼里并无委屈之意,然而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刺痛起来。 让一个女子来承担经济上的压力,这着实让他感到羞辱。 但是离开了太保府,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安身立命的技艺。加之身份使然,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求得一个乐师的工作。 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份抄书的活计。手掌厚的书册,抄写十本可得一贯铜钱,足够他与聂云出半个月的开支。 简陋小屋中从此夜灯长明。 他写得一手好字,抄得又快,生活终于稍有好转。 可惜那天夜里噩运来得实在突然。 他为了多赚些钱,接连熬了好几个通宵,抄写时已有挡不住的困意袭身,最终忍不住趴在案头小憩了片刻。谁知昏睡中无意碰倒了烛台,书房里都是宣纸和书册,大火很快就燃起来。 他实在困得狠了,直到周围一片灼热时方被惊醒,大门早已被烈火封住,他听见窗外聂云出声声泣血的呼喊:“公子——!” 头顶的一团火光砸下来,脸上钻心地痛,他忍不住叫出声,然而刺鼻的浓烟瞬间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横梁倒塌,背上忽然被重重一击,热浪中,他眼前一黑。 没想到还能醒过来。 全身都包扎着厚厚的纱布,轻轻一动就疼得厉害。 聂云出的一张脸平静得出奇,低声道:“公子好好养伤,我都会陪在公子身边。” 容貌毁了,嗓子也毁了,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多月。先前攒下的一点积蓄被花了个精光,还欠了邻里一屁股债。 没有钱买药,那些烧伤的疤痕长得肆意猖狂。 饶是聂云出早已藏起了所有的镜子,他还是可以从水盆的倒影中隐约看见自己形如鬼魅的模样。 骄傲的、眉目神秀的尹府大公子,终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而聂云出,她还那样年轻,那样美好。她不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将衣袍撕成布条,打了死结,踩着凳子系在屋梁之上。 生命对于他来说,再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 说来也是讽刺,他已经这般清瘦,但那屋梁更加腐朽,还没等他失去意识,屋梁已经轰然断裂。 聂云出听见声响闯进来,素白的一张脸顿时毫无血色,神智几要崩溃,眼泪很快流下来,哭得那般伤心,那般绝望:“求求公子不要再做傻事…就算公子不可怜我,也不要辜负樱落的心意。她是真心希望公子能够平安地活着。” 他想起那一曲世人再难听到的《长风歌》,想起她说过的话:“我会日夜为公子祈福,愿公子从此平安喜乐,再无牵挂。” 中秋宫宴上那个鹅黄色宫装的少女,竟然曾经就在他身边。 然而,他再也没有什么资格能保护她。唯有不辜负她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他容貌尽毁,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再被人认出来。于是携了那把“寒樱”,去了都城内最大的一家歌舞坊,从此一鸣惊人。 短短半年,闻婴公子的名号便响彻六国。他婉拒了符国太子邀他入宫的好意,这件事使得他愈发变得洛阳纸贵。 深秋,他接到青州一家乐坊的邀请。想着长居符国已经一年,他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于是允了邀约,简单收拾了行李,与聂云出来到了青州。 如果没有再次见到她,那或许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夜晚之一。 他的意思是,如果…如果的话。 回到后台时,有小厮递来一张银票,冲他毕恭毕敬道:“公子,这是肃河侯赐的赏银。” 他对肃河侯有所耳闻,只是听说此人马上就要与奚国的长公主成亲了,为何又会在青州?他顺手接过银票,却是一张一百两的巨款,心下一惊,但也没做他想。 避开前厅熙熙攘攘不肯退去的人群,他在后门口等着聂云出驾马车前来接他。 凉凉夜色中,他听见清晰的人声:“侯爷与苏姑娘稍等,我们去把马车牵过来。” 因为肃河侯早先出手极为阔绰,他忍不住隔着后门远远向内看了一眼。 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着一身宝蓝色的金丝锁边棉服,身披黛色披风,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湛湛有神,端的是器宇轩昂,此时皱了眉,板着脸,开口却是十分的关心:“冷吗?”一边解下披风,“早叫你多穿点出门的,老是不听话。” 身旁那女子矮他一头,乌发如云,肤光胜雪,容貌极为清丽,樱色的唇一弯,笑嘻嘻道:“因为我有你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蓦然抬眼,看清女子的脸。 樱落,是她…他绝不会认错。 两人站在一起,珠联璧合,真真是一对璧人。 他从未见到过她笑得这般灿烂的样子,以为是性格使然,今日方知,原来,原来只是因为能让她笑意盎然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已。 肃河侯十分体贴地替她将披风系紧,宠溺问道:“一会儿回去想吃点什么?给你炖点红枣燕窝粥好不好?” 分明应该替她高兴,然而那一瞬间,他竟有想落泪的冲动。 他听见她轻声的惊呼,但除了回避,他别无他法。 聂云出很快赶到,显然她也认出了樱落,看他的眼神便有些悲悯:“公子…” 他坐上马车,头也不回,只是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她好像过得很好。” 肃河侯很快就查到了他下榻的客栈。 十分礼貌客气,然而那种王者般的压迫感却是天生的。 他先开口:“侯爷。” 肃河侯含笑看他:“你认得我?” 他不卑不亢道:“前两日的夜里有幸得见。” 肃河侯负手身后,望着他沉默良久,声音沉沉:“大公子受苦了。” 他掌心一颤,心中酸涩,没有否认:“侯爷是怎么认出我的?” 肃河侯道:“那首《月满西楼》,我曾听你在太保府中弹奏多次,你的起调与旁人不同,我虽并非精通乐理,却还是可以听出来的。” 看见他惊讶的神情,肃河侯又补充道:“不错,那时樱落化作厥坦舞姬,我也扮作厥坦武士潜入府中。其间种种,我都知晓。” 想到眼前的肃河侯就是当年一箭射死她的侩子手,他忍不住咬牙道:“侯爷可知,樱落是什么人?” 肃河侯却不惊不惧,淡然道:“我知道,她是萧国的锦安公主。” 他攒紧掌心:“是你杀了她。” 肃河侯长叹一声:“世人皆道如此。那么公子以为,我又为何要长居青州?” 他茫然:“我不明白。” 肃河侯敛了神色:“你也无需明白。多谢公子曾经在太保府里照顾过樱落,从今以后,我会好好保护她。” 他心有不甘,本想争辩几句,但蓦然忆起那日肃河侯语气中的满满宠溺和她脸上的盈盈笑意,心又控制不住地隐隐作痛。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如何好好保护她?” 肃河侯一字一句道:“我会娶她为妻。” 输了,到底是输了。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侯爷忘记自己与含山公主的婚约了吗?” 肃河侯淡淡一笑:“我说了,我会娶她为妻。不然,我也不会在此时赶来青州。”肃河侯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锦囊递给他,“这里是一枚侯府的令牌,日后公子若是遇上什么困难,凭此为信,我定竭力相助。” 他没有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丢不掉的尊严。 临走前,他提出最后的请求:“不要告诉她侯爷见过我。” 肃河侯点头:“好。” 数日后,果然传来肃河侯大婚的消息。 人们都说这肃河侯放着千里迢迢赶到昆洛的奚国含山公主不娶,却偏偏与青州一名普通医女成了亲,委实是奇怪。 唯有他知道,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天光尚未大亮,他推开马车上的窗户,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小雪从窗中灌进来,吹得他愈发清醒。 青州城越离越远,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窗外月如钩,星依旧。 再回首,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大公子视角的最后一篇番外,终于全文结束! 周末开始修订啦~ 20161126 二次修订完成!网文不会动了,现在会在电子版上进行第三次修订长吁一口气…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kkuru】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